萍水相逢 一 去张家界旅游人生地不熟,所以我们一行人加入了当地的旅游社。此刻,我们 这个十人的旅游团正坐在一辆崭新的中巴车上。 我坐在最后一排,所以得以无意识地观察车上的每一个人。大概是初次见面, 彼此都还生疏,难免在我们这个旅游团里又形成了三个小团体。车上的一切交谈都 限于每个小团体之间。 我忽然注意到前排靠窗坐着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 似乎正满腹心事。这神情和车里的欢快气氛格格不入。我暗想,他倒不像是来旅游 的,似乎是专为思考某个关系国计民生的大问题。 车开了一个小时后,车里的小团体开始瓦解。前座的女士回过头来自我介绍, 她是河南人,姓徐。我客气地叫她徐阿姨。当她得知我们来自苏州时,不禁大加赞 叹:"苏州出美女啊!"说完还特意朝我看了两眼。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心想我这 生了青春痘的脸可给我们苏州抹黑了。 话匣子一打开就很难关上的。徐阿姨和我姑妈像是早已相识一般谈得正投机。 我继续无意识地看车上的每一个人。当我又一次看到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孩时,我有 些好奇了,他是我们这车里唯一不说一句话的人,原来我还以为我是最不善言辞的 人呢。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现在顶时髦的名词——酷。 忽然,徐阿姨对我说:"原来你也是重点中学的学生啊!"我点头,这有什么大 惊小怪的?这时,那个男孩子竟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表情很是古怪。 可我来不及多想,因为徐阿姨正对我说话呢:"咱们辉辉也是重点中学的学生。 这次他考得很好, 所以我带他出来玩……"是吗?我很意外。那个叫辉辉的男孩是 有股傲气,但至于这么cool吗? 中巴到站了,我们开始登黄石寨。我们九个人都老老实实跟导游走,不时听他 讲解一块石头一座山峰的典故。唯有辉辉,一个人走得老远,一眨眼就不见人影。 徐阿姨像是很自豪地说: "咱们辉辉体育棒着呢!他爸爸是大校,从小就训练 他。 他踢球、游泳样样都行……"我在心里赞叹:不简单!重点中学的学生能这样 全面,称得上是佼佼者了。相比之下我有些惭愧,我除了读书还会什么? 二 在登山的途中,导游时常停下来让我们拍照。 我正摆弄着我的"傻瓜", 忽见导游向我招手。我走过去,导游对我说:"你会 装胶卷吗?""当然。"其实这一手还是几天前我离开苏州时跟妈妈学的。 导游指了指辉辉说"他请我装,但我不会,所以请你帮个忙。"我接过相机,一 下子就装好了。辉辉接过来,一边说谢谢一边又打开来看了又看,好像要看看究竟 怎么个装法。 我便说:"这很简单的,只要把胶卷塞平,再拉出一些胶片,相机便 自动卷片了。 "没想到这件小小的事情倒使他话多起来。爬山的时候,他不再一人 独闯尚未开僻的小道,而是和我一起走。他向我介绍最新的电脑软件和在他们那里 极为盛行的法轮功,听得我晕头转向。 这时徐阿姨走过来,笑着说:"你们两个高材生怎么都一脸青春痘啊!"辉辉搂 着他妈说: "可不是,难看死了。"徐阿姨像是有些惋惜:"咱们辉辉小时候倒真是 挺好看的,现在却越长越丑了。""我同学都说我酷。可别人越酷越帅,我却越酷越 丑。"辉辉失望地吹了个口哨。 一路欣赏风光,一路聊天,真是一大快事。一天走下来,双腿明显僵化了,两 脚也隐隐作痛。等车来时,我迫不及待跳上去,找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来。接着, 辉辉上来了,像是迟疑了一下,就在我身边坐下来。 我有些不自在。倒不是我封建,长这么大好像还没跟男同学坐一个车位,幸好 周闱都是大人。但我却不知该和他说些什么,还是装作看看窗外的风景。 我正待开口,却听见辉辉问:"你平时是怎么学习的?"见鬼,这话我以前听了 不知多少遍了,都听出毛病来了。可碍于徐阿姨就在不远处,我只得煞有介事地开 始"背书": "我觉得最主要的是课上45分钟和课外必要的习题……熟能生巧嘛… …再查找漏洞……"我的声音渐渐淹没在汽车轰隆隆的马达声里, 连我自己都快听 不见了。 忽然,辉辉压低声音对我说:"其实,我并没有别人想得那么好,我调皮 捣蛋, 什么打架、抽烟都干过。我,还交girlfriend呢……"我被他这番没头没脑 的话弄傻了。他不是个品学兼优的重点中学的学生吗?他不是有个大校爸爸和医生 妈妈吗?他不是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吗?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怕?"他问,可又不需要我的回答,"当我和一帮小'阿飞 ' 混在一起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难受。我问自己,你怎么会和他们在一起?我都 觉得这是对我的一种侮辱……"汽车已到达一家旅店, 他的话嘎然而止。徐阿姨拍 拍我的肩说:"馨馨,我们辉辉还从来没这么虚心地请教过学习哩!"我想我的表情 应该有些尴尬。学习?我们谈了吗?哦是的,我谈了,可他并不是要听我谈啊! 三 我们住的这家旅店条件不怎样,环境倒是没的说。四处青山环绕,绿树成荫, 门前是一溪清水。 晚上我陪姑妈去溪边洗衣服,发现辉辉正在水里独自玩耍。他看见了我,叫道: "这水很凉很舒服!这里还有蝌蚪呢!快下来吧!"我摇摇头,指了指脚上的跑鞋说: "它会湿的。""没事!"他三下两下就在水里铺了一条石块路,说,"这下可以了吧! "我这才慢慢探下身去, 小心翼翼地踩到了溪水里的石块上。我把手放在溪水里, 轻轻地滑动,一种温馨的感觉洋溢全身。我开心得笑出声来。 辉辉不以为然地说: "你怎么还穿着鞋!你看我,光着脚一点束缚也没有,这 才是真正的快乐!"可是我宁愿有这"束缚"!因为不穿鞋会弄痛脚的。 "嘿,你看!"辉辉的双手捧着一汪溪水,里面游动着好几条蝌蚪,他兴奋地把 手伸向我。我眼巴巴地看着,却不敢碰,怯生生地问:"蝌蚪会咬人吗?"他撇了撇 嘴:"小姐,此系蝌蚪,不是蟒蛇。"我有点难为情。在家里,我什么也不做,至今 还不敢看人剖鱼宰鸡,以至每次解剖课总是"借刀杀人".辉辉忽然说:"你怎么这么 胆小呢?真是两个极端。我野得在学校政教处都有' 前科' 了。有一次我公然在政 治老太上课时打鼾,气得她把我赶出了教室;还有一次,我们两帮男生打架,引得 学校来抓人, 要不是我扭伤了脚,学校领导哪追得上我…"我觉得眼前这个人很陌 生, 我奇怪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说:"你怎么肯向一个陌生人说自己不光彩 的事呢?"还有一句话我没说出来——换了我早就把它深深埋葬了。 他苦有所思, 说:"不知道,反正我憋得慌。你知道吗,我的压力很大。有个 军官爸爸和医师妈妈,又是' 高材生' ,亲友都把我宠着,弟妹都把我畏着,我难 受,我偏要让他们一个个哭笑不得。"我深有同感。但我告诉他这是逆反心理。 他向前慢慢走, 忽然一个转身,对我说:"我今年考得并不好,主课政治不及 格,所以还要再读一年。"说完,又向前趟水。 我被搞糊涂了,他不是这次考得很好徐阿姨才带他出来的吗?徐阿姨亲口说的。 四 上天子山的时候, 徐阿姨对我姑妈说:"馨馨真不简单!我那个儿子昨天一夜 都在思考,说是回去要认真读书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我忍住笑问辉辉: "你昨夜失眠了? ""哪里!我妈瞎编的。昨天蚊子太多,我被蚊香熏了一夜,哪儿 还能睡着!"辉辉一脸的否定。 排了好长的队伍,才轮到我们乘坐上山索道览车。我恰巧和辉辉一家坐在了一 辆览车里。览车迅速地向山上驶去,我坐得最靠外,望着下面的万丈深渊,吓得脸 都白了。 辉辉不由分说和我调了位子。 他说:"连这都怕,你还怎么去漂流啊。这里的 漂流不知有多惊险多刺激。""辉辉,馨馨的姑妈说他们不去漂流,她说太危险。他 们比我们早一天回去。"徐阿姨说。 "怎么可以不去呢? 到了这儿不去漂流不如不来!"他急急地说,"我和我妈都 会游泳, 我妈保护你姑妈,我保护你。快去说服你姑妈吧!"我的脑海里开始出现 一幅美丽的画面。我们几个人坐在像皮筏上,随着水势漂流在山水之间。或是急剧 而下溅得一身水花,或是随波荡漾划出圈圈水痕…… 辉辉义务担当起了劝说员,和我一起劝姑妈改变主意。姑妈见我这样迫切,勉 强答应了。 我兴奋极了, 一路都在哼唱甜歌。辉辉不客气地说:"别猫叫了。"我说:"你 不知道,我一直受着那种循规蹈矩的教育。现在和你一比,真有点像中世纪的修女 了。我也想尝试那种乘风劈浪的感觉。""难道你除了学习就没有其他事了吗?""学 习都忙不过来啊!即使有一点自己的时间,也多半是看看名著读读小诗。你相信吗, 我去年一个暑假只出门了两天,而且都是返校劳动。"他惊奇地眨了眨眼睛,大叫" 怪胎"."你觉得不可思议吗?"我明知故问。 他说: "我每天九点半不到就睡觉还觉得没事可做。你怎么会忙成这样?何必 把自己弄得这样辛苦呢?"我颇有感触:"我们大概属于两种不同的人。我觉得自己 这样做是完全正常,而你也觉得自己那样做是天经地义。可看对方的举动就觉得太 出格了。""但我并没认为自己做得对啊。回去后,我一定要重新开始,和过去断绝 关系, 做个遵纪守法的好学生! "我见他不像是在开玩笑,就存心刁难:"那你的 girlfriend怎么办?""说老实话,我们只是经常和大家一起出去溜冰野餐而已。我 们那里很怪的。平时男女同学只要一说句话就会招来满城风雨,而我索性公开交了 个女朋友,倒也没人说什么……我知道,这是不应该的。可当时,我只是好玩、赌 气……"我打岔:"她长得什么样?""漂流那天我给你看照片!"他有些得意。 五 刚进黄龙洞,眼前就出现了两个门。一个叫幸福门,一个叫长寿门。导游说:" 这两个门都是通向一条路, 现在给大家一个选择的机会。"姑妈毫不犹豫向长寿门 走去,嘴里嘟囔着:"有了长寿就是幸福。"辉辉却一下子走进了幸福门,对我说:" 别犹豫了, 光有长寿不是幸福,有了幸福不长寿也行!"我犹疑不决地走进了幸福 门, 问他:"你这么不在乎生命的长短吗?""不,我只在乎我能闯荡的生命。我从 小就梦想做一个实业家,在商场如战场的今天做出一番大事业。若是老得不能思想 了, 那我就希望早日寿终正寝了!"我有些羡慕地看着他。这个梦想是我很小的时 候就有的,可现在它早已风干了。我说:"我只想将来平淡地生活。"他不住地摇头: "你总不能做个无业游民吧!""我想做个诗人。"我吃惊自己的回答,我诗还没写满 十首呢。 辉辉眼睛里写着狐疑,一百个不理解。 出洞后,我们遇见了一个算命的。他对我看了又看,像是知道了一个不可泄露 的天机。 我抵不过好奇的心理, 请他为我算一褂。算命的把我的脸看了又看,说什么" 天庭饱满"、"地角方圆". 又把我的手翻来翻去,说什么"才华横溢"、"大福大贵". 说得我笑了半天。 "你不来算一褂?"我问辉辉。 "嘻!若他能知道别人的命,为什么不给自己算算呢,他也不至于流落街头啊! 我相信命运可以由自己来改写。 "我只得收起满脸的喜悦,但还是忍不住把我的手 看了一遍又一遍。 辉辉说:"看来我非要记下你的联系地址了,看看你是否会成为大贵人。"我说" 漂流的时候给你好了。 "这时,导游对我们说我们三家得暂时分开,定好的旅店住 房很紧,只能另外再找一家。 我对辉辉说:"再见!"他说:"明天见。"他们一家先走了。 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家有空余房间的店。 进了房间后,导游对我们说:" 这两天下了暴雨,猛洞河漂流有一定的危险性。所以明天去茅岩河漂流。"姑妈问: "拍《芙蓉镇》的王村在哪儿?""猛洞河。"导游回答。 "那我们不去漂流了, 明天就回去。"姑妈对导游说,"明天替我们向那两家说 对不起, 我们不辞而别了……"明天就走?我觉得有些不高兴。一切都安排得好好 的,怎么一眨眼全都改变了。我想劝姑妈,可导游都走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在回苏州的火车上,姑妈不经意地说起了她和徐阿姨的很多有意思的交谈。她 特别提到了徐阿姨是如何地感激我改变了他儿子。 我有口难辩。他们不知道没有我辉辉也照样会变的,我第一眼看见他时就知道 了。 遗憾的是,我只知道他叫辉辉,连他姓什么也不知道。他对我也是一样。而且, 他欠我一张girlfriend的照片,我欠他一个通讯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