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姨 兰姨死的那一年,我才十六岁。 其实在此以前,我并不知道兰姨是怎样一个人,做过些什么事。对于她的容貌, 我只有模糊的一点印象,觉得她很苍老,很严肃。唯一准确无误的关于兰姨的信息 是:她是个没结过婚的女人,通俗点儿说,她是个老处女。 我称她为兰姨,并不是因为她是我妈妈的姐姐或妹妹,只是因为她和我妈妈小 时候有过一段友谊,并且长大后还有交情。如果把那些零零碎碎的事情串起来,我 应该可以设想当时是这样一个情况:妈妈和兰姨都是出生在我们现在居住的这个城 市的一个附属小镇。妈妈生性活泼,聪慧可爱;兰姨性情平和,好学上进。妈妈管 兰姨叫姐姐,因为兰姨比妈妈大两个月。小学时,兰姨是学校的大队长,妈妈常拖 着两根长长的辫子跟在兰姨后面,两人形影不离。到了初中,"革命"进入白热化阶 段。能歌善舞的妈妈成了宣传队的骨干、忠诚的"红小兵"、学校的大红人。兰姨因 为家庭的原因,成了"有问题"的学生。初中毕业,妈妈享受到了当时的最好待遇— —分配工作。兰姨,则忠心耿耿地宣誓"上山下乡,进行改造……"几年前,妈妈在 路上巧遇兰姨。这么多年了,彼此的模样都已大变。但没想到会在这客居之地相逢。 当天晚上,妈妈回家便提起了兰姨。她说起了她们小时候的游戏,说起了分别时候 的话语,最后不由长叹:"……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还没成家……"我的印象里就有 了这样一个老处女。我问妈妈兰姨为什么不成家,妈妈却也只能凭猜测说了一通。 我现在想来,大概是这样的:兰姨插队的地方是南方的农村。虽然离自己的家不很 远,但是兰姨毕竟是个女孩子,顶着毒辣的太阳在地里插秧、施肥……开始常常晕 厥在田里。时间一长,兰姨白晰的脸被晒黑了,一双纤纤玉手长满了老茧,变得又 粗又脏。兰姨也由一个柔弱的少女长成一个健壮的女青年了。 和她一同下乡的女知青,有的早早嫁人了,有的通过各种关系调回了家乡。兰 姨只能眼巴巴地等待着。 终于,兰姨回去了。那一天,她背着一个大包,推开了久别的家门,看见的却 是卧病已久的母亲和早已化为骨灰的父亲。兰姨在自己的小床上哭了一夜,她哭自 己逝去的青春,哭自己未卜的前途…… 兰姨拒绝了母亲为她选定的对象。她告诉母亲,她要去考大学。她母亲老泪纵 横: "小兰啊,你都二十八了,考上大学又怎么样……妈妈就盼着你早日有个家, 生活有着落,那我死也放心了……"兰姨跪了下来,泪流满面地说:"妈,请你原谅 我……我不甘心啊, 我想读书……"兰姨是怎样自学高中课程,并考上大学的经过 我不清楚。只是听妈妈说,兰姨很不简单,从一个初中生自学到大学生该走多少曲 折的路啊! 妈妈说着兰姨,又扯上了我:"我这一辈子是完了,永远只能当个初中 生了, 妈就看你了……"我天真地问:"妈妈,你为什么不学兰姨,去考大学呢?" 妈妈笑了两声, 说:"你兰姨小时候读书就聪明,考大学又是全力以赴;而我呢, 初中文凭都是混来的,更何况还有这个家。我去读大学了,你爸爸能照顾好你吗?" 兰姨拿到大学文凭时,她妈妈早已入了土。兰姨在这个世界上已是孑然一身。她来 到我们这个城市,当上了会计。三十几的女人找对象太难了:文化低人品差的男人, 兰姨看不上;优秀出色的男人,早就家有贤妻了。 妈妈非常同情兰姨,不断发动小姐妹为兰姨特色对象。妈妈总是劝兰姨将就些, 就算是为了人老时有依靠吧。兰姨却不愿意草率地结婚,她总是表示愿意再等等… … 一个夏天的下午,兰姨来到了我家。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兰姨。她 很和霭地和我说了一番话后,就和妈妈去说"私房话"了。也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 总之两人都哭了。 此后的一个星期,妈妈就得到了消息,说兰姨自杀了,没留下任何遗言。当时, 妈妈被震傻了。她六神无主,激动得语无伦次。妈妈带着我去了兰姨的家。兰姨的 家已经由单位布置成一个"凭吊馆". 一进门,我就看见兰姨的一幅放大的照片—— 年轻时候的。我惊奇兰姨曾经那么美丽。 我问妈妈,兰姨这么美丽聪慧,不会没人追吧。妈妈叹了口气说,都被兰姨拒 绝了。兰姨要么就是一心"革命",发现被历史愚弄后,就一心念书,根本没考虑过 结婚生育。 我感到悲哀,问妈妈兰姨是不是有些病态。妈妈点点头说也许,兰姨自己都说 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觉,常常会想起那些痛苦的日子。况且兰姨在单位里也常常不顺 心,上有资格老的压着、下有文化高的顶着,工作了十多年还是个会计…… 我忽然觉得愤怒,又想痛骂,却茫然我的矛头指向。 我只好陪着妈妈在兰姨墓前送上一束她生前最喜欢的丁香花。我感到脸上有些 异样——伸手一摸,全是泪。 兰姨是去年死的,我今年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