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杀 作者:朱近墨 少年吹笛,曲韵悠长。 莺啼婉转,穿柳飞杨。 乌衣白马,神飞思逸。 蹄闲太湖,春风沁肠。 少年信马由缰,蹄声答答,穿过洞天山、越过清幽岭、漫行太湖杨柳岸,一路 轻笛曼歌,形洒意醉,自在逍遥。 如此快活而行,正行翠林道间,道旁忽跳出个恶狠狠的大汉,一把抓住少年马 头喝道:“你他妈的这时才来?” 少年一惊复一怔,笑道:“闲游太湖也要分时辰的么?还没请教这位兄台高姓 大名,不知阻我行程所为何来?”忽地“啊唷”一声,佯惊道:“莫非兄台是那山 寨大王、强人劫匪?” 那大汉呸地一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道:“贾还真,你装哪门子的蒜!你能 装作不认得我黄土岗黄霸,可别想赖得过今天的约会!” 少年闻言险些从马上摔将下来,失笑道:“我会跟你有约会?” 大汉又骂了声“妈的”,回头粗声呼道:“解老大,这小子约好咱们一块动手, 现下可又想做缩头乌龟不认起咱们来啦,你老瞧着办吧!” 少年笑笑,渐听“笃笃”之声由远而近,一行五人不徐不疾从林中深处踱步走 来。走在前头两人并肩而行,形貌酷似,似是一对孪生兄弟,但神情猛恶、令人望 而生畏。走在后头一人却是神清气爽、英姿飒飒,宛如一名吟诗作赋的雅士。紧随 其后的则是个虎背熊腰的壮汉,双目顾盼、巍然有威。拉在最后的是个跛子,“笃 笃”之声正是他手中铁拐拄地而发。 待五人走到近前,前面四人有意无意走做弧形分绕少年两侧,将少年围在中央。 那跛子咳嗽一声,一瘸一拐走到少年跟前,双眼一翻,细细打量这骑马少年,点点 头道:“乌衣金笛、玉面雪蹄,果然不错。贾兄弟月前寄于我洪涛庄的那封书信上 言明与我约齐几位好手于今日联手伏击大敌,现下既已到了,贾兄弟刚才那番话想 必是跟我黄霸兄弟说笑来着。” 少年神色微变,诧道:“不敢,阁下是太湖独角龙王解兵将?” 那跛子干笑道:“什么独角龙王,独脚大盗倒是真的。咱们从前只以书信来往, 神交虽久,却尚未谋面,而今不识,倒也怪不得贾兄弟。”当下指着适才手阻少年 马头的大汉道:“这位是黄土岗的黄霸兄弟,一路霸王开弓拳绿林无敌手,与我相 识多年,此次特邀前来助拳。刚才对贾兄弟可有些鲁莽了,贾兄弟莫要介意。”少 年勉强笑道:“哪里。” 那跛子解兵将又依次指着貌如恶煞的哥俩、丰神俊雅的文士和那高壮汉子道: “这两位是从关外千里迢迢赶来的阴山双钩兄弟,一对夺命钩堪称关外第一;这位 则是来自剑峰的韩剑气韩大剑客,能以剑气杀人于无形,江湖上可算得上罕见罕闻; 这位则是刀山莫巨高先生,当年七刀断三才之役便是他老哥的杰作了。日后各位当 多亲近亲近。” 少年虽心中疑惑,但生性温文,只得先行下马与各位见过了礼。众人早闻“乌 衣金笛、玉面雪蹄”贾还真在江湖偌大名声,此时见他倒也并不如何狂妄,面色俱 霁,各自散开身形。 解兵将抬头望了望天色,道:“时刻不早,咱们快些赶至凌波桥早作布置。” 说着铁拐轻点,人已在数十丈开外。这人虽是跛子,适才又口口声声赞誉他人功夫 如何了得,但眼下这身形一动,单以轻功而论便远在余人之上。众人神色微变,不 敢耽搁,几个起落紧随而去。少年虽自愕然,但不及多想只好上马跟着。 众人奔出三里外,已是凌波桥所在。 解兵将回头低声道:“待会在桥上,阴山兄弟装作菜贩,韩剑客扮作算命先生, 莫先生与黄兄弟装成醉酒农夫,老夫则扮个乞丐。”说着向少年又打量一番,沉吟 道:“贾兄弟不用改装,便作你的游方书生。”又转头对众人道:“各位等我手中 破碗一碎,便一齐动手。”当下解兵将一行六人钻入一间小屋,过不多时改装停当 便分头行事。 少年却一声苦笑,更觉莫名其妙,悠悠叹了口气,自顾悠悠吹起他的金笛。 笛声悠扬,宛如春风,舒缓清醉,飘渺回旋。时如喜如怯、时如忧如怨。忽来 清风相和,妙音随风轻卷,掠过湖边、绕上桥巅。行人听到动人处,无不心摇意动、 思逸神驰。连在凌波桥上的雪衣剑客薛憬憧乍闻此曲也不禁身子震了一震、神情恍 了一恍,遥望水天相接处怔忡无语,似被勾起无数心事。. 雪衣剑客薛憬憧出道五年来,历经大小七十一战未曾一败,声名鹊起之快,近 五十年来江湖无人能及,已隐隐有生平行事大可留传后世之奇侠风范。 这几年薛憬憧江湖行侠一身白衣,衣不沾尘、手不染血,已成雪衣剑客一大标 志。其潇洒丰神不知羡煞多少风流少年、妒煞多少成名英雄。人享盛名虽自有得意 处,却也由此添下无穷烦恼不为人知。武林本是多事之所,总免不了新人为名向他 索战;剑下亡魂亲友为逝者报仇;成名已久却不甘声名屈居其下者设套加害;而最 最要命的莫过于无数痴心少女的相思纠缠。 无名无利想成名,成名到头盼无名,或许本是江湖人最可笑的无奈之一。薛憬 憧转首瞧着车水马龙的人群,不由感触良多:“其实人之成名,也未必就比这菜贩 每天叫卖快活了,那醉得一遢糊涂的两个莽汉又笑又吐,岂不也比我在这形单影只 强得多,可笑世人日日求神拜佛、佑己大富大贵,却哪里懂得平凡的诸般好处。那 算命先生倘能将人生变数一一算清、指人明路,那世间也就没有这么多不幸、世人 也就没有这么多烦恼了。” 如此想着,忽听一名年老乞丐托钵凄声道:“少爷,您行行好,赏文钱给老汉 买口粥吃吧。”薛憬憧闻言不由心中一酸,心下更见黯然:“成名纵有千般不好, 终究比低头向人行乞好些。”当下摸出半两碎银投入那乞丐碗中。 银 | 钱 | 入 | 碗 碗——碎 银钱入碗,竟击碎了碗底。 薛憬憧既是诧异,又是好生过意不去,正要致歉—— 奇变骤生! 迎面而来的两个醉酒莽汉突然张口哇的喷出两股酒箭疾射薛憬憧双眼,酒箭急 劲凌厉、酒气迷濛视线,刀闪拳晃、莫巨高与黄霸已一刀一拳紧随酒箭分左右袭至。 奇事突然、暴变仓促,薛憬憧应变再速、身形欲退也已然不及,此际突听身后菜篮 翻飞作响,两名菜贩亦同时抽钩攻至,一钩锁其左颈、一钩锁其右肩。这下前后夹 击,当真必杀绝境。何况还有韩剑气的剑冷窥在侧、解兵将的拐虎视在旁! 薛憬憧成名不易、盛誉自非幸致。此际竟忽地一个“铁板桥”硬生生身子后仰 一矮将酒箭避了开去,两股酒箭仍径自袭向身后阴山双钩。阴山双钩兄弟啊的一声 怒吼,已被酒箭袭中,双钩自也落空。莫巨高、黄霸见状忙自收招,以免误伤自家。 薛憬憧趁此遐隙身不挺起,索性后翻、双脚轻巧连拨,阴山兄弟脸上兀自迷濛未清, 手中银钩竟不由自主随之使唤,双钩自劈而下竟互入对方咽喉。 阴山兄弟哼也未哼一声,便即倒毙。黄霸、莫巨高又惊又怒,不待薛憬憧起身 再次攻上。薛憬憧欲待拔剑,但觉周身立为凌厉剑气所笼,不及拔剑,以剑鞘舞罩 全身暂先挡应。黄霸的霸王开弓拳亦使发了,拳劲刚猛无匹,莫巨高更是刀势如山 势不可当。薛憬憧被抢了机先,只得与韩剑气三人游走缠斗。而这伏击一干人之首 “独角龙王”解兵将却是一招不发、冷眼旁观,身形却是不住随四人相争之势移动, 伺机出手只待一击奏功。看不数招,不由嘴角挂起冷笑,似乎甚是不屑:“这雪衣 剑客薛憬憧在江湖上吹得好大名头,原来也不过尔尔。适才虽应变机警,巧杀阴山 兄弟也算武功不错,可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看来以黄、韩、莫三人之力或光赁我 一人之力便可拿下。早知如此,又何必多费功夫行那暗杀,我一人出手独享击杀雪 衣剑客之名岂不是好?” 过不多时,薛憬憧已是左支右绌、应付为难。解兵将忖道:“可不能让这杀败 雪衣剑客的名头给三人占了。”当下瞅准薛憬憧破绽大喝一声,凌空出拐,空中瞧 得分明,却见薛憬憧叹了口气后闭目微笑。他若闭目待死,解兵将自不会觉丝毫奇 怪,可他死到临头笑个什么劲,解兵将自感莫名,忽地心中一动、这才想起:“贾 还真怎么不出手?”一念及此却已无遐多思,铁拐伸出直点头盖。 拐、刀、拳、剑忽止! 解兵将腾空欲下但觉双脚一麻,已知中人暗算,但一时猝不及防,身子已硬生 生摔落于地,心中惊骇非常,但觉眼前一花,一条黑影一出手便夺了莫巨高手中重 刀,紧随一腿把莫巨高踹下桥梁,更不停歇反手出刀直劈而下,黄霸一对霸王开弓 拳立时齐肘而断,黄霸兀自反应不及尚不觉疼痛,那人已将韩剑气手中长剑断做十 七八节,黄霸这才啊的一声惨嚎疼得晕死过去。韩剑气却持着空剑柄一时缓不过神 来,呆立良久,直如傻了一般。那黑影也不追击,施施然对薛憬憧道:“你没事么?” 薛憬憧睁开双眼,摇头泯嘴一笑:“我没事。” 解兵将双足已废,上身却是完好,勉力用铁拐撑起身子不住倒退,此时方定睛 看清那黑影正是“乌衣金笛、玉面雪蹄”贾还真,不由又惊又怒又恨又惧、嘶声道: “贾还真你疯了么,干么倒戈相助雪衣剑?!”忽又似恍然道:“我晓得了,你想 一人杀死雪衣剑、独占成名!你好……好狠!”后又摇摇头切齿道:“不对,你是 要杀了雪衣剑后先栽在咱们身上,你再杀了咱们算是替他报仇,这样非但威名大震、 侠名也要四起了,哈哈,你好毒!” 贾还真瞧着满脸恨愤欲绝、疑惧不定的解兵将,淡淡道:“你要杀雪衣剑?” 解兵将恨恨道:“杀雪衣剑本是你发起的主意,你装什么蒜?” 贾还真叹了口气道:“我又不是疯子,我怎么会找人来杀自己?” 解兵将大吃一惊道:“你说什么?” 忽听雪衣剑客薛憬憧一阵咯咯娇笑。 解兵将更是吃惊,指着薛憬憧道:“你……你……你的声音怎么会?” 薛憬憧笑得花枝乱颤道:“我怎么了,我不可以是女人么?”说着摇头甩出满 头长发,更见妩媚风致。 解兵将咋舌道:“雪衣剑客是女人?” 贾还真苦笑:“雪衣剑客如果是女人就好了,也就不用一天到晚提心掉胆有女 人变着花样来捉弄。” 薛憬憧立时向他瞪眼道:“你说什么?你以为我希罕捉弄你么?你去问问江湖 有多少人求着让我捉弄、我还不肯呢!瞧你美的!”话虽如此,嘴角却浅笑盈盈, 满脸情意纵是瞎子也瞧得出来。 解兵将指着薛憬憧一字字咬牙道:“你——不——是——雪——衣——剑!” 贾还真叹道:“她自然不是,那只好我是。” 解兵将盯着他一身黑衣恨声道:“你的雪衣呢?你怎么不穿白衫?你不是叫雪 衣剑么?” “贾还真”诧道:“雪衣剑客就一定要穿白衣么,真是奇了,江湖上谁定了这 条规矩?” 解兵将闻言立时气得“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贾还真”笑道:“实不相瞒,白衣委实易脏,想要维我衣不沾尘之名着实不 易,本想要时时换衫,但一来太过麻烦,二来实是银两无多。咱既不能像阁下一般 去杀人越货、又不能如武林世家名门大派终日不愁钱米,银钱自有能省则省了。在 下既不想让人失望雪衣剑客衣不沾尘之名,又不想每到一处受声名之累而致惊动地 方,那我只得先行这么一件黑衣将就着穿了。说来倒真也惭愧得紧,见笑见笑。” 解兵将却笑不出来,冷声道:“那你又吹金笛?” “贾还真”手指“薛憬憧”苦笑道:“这可怪不得我,金笛白马都是她硬塞给 我,我不要的话她就要跳河寻短见,那我还能怎样,只好照单全收。” “薛憬憧”啐了他一口,跺足道:“好心好意全为了你,居然还不领人家的情, 真是良心给狗吃了。” 解兵将冷冷盯着两人打情骂俏,点点头似乎这才有些明了,恨声对着“薛憬憧” 道:“那你才是‘乌衣金笛、玉面雪蹄’贾还真!” “薛憬憧”娇笑道:“看你猜得那么辛苦,本姑娘全都说了罢。你‘独角龙王’ 称霸太湖十余年,独垄水上营生,搞得四下水域讨生活的百姓苦不堪言。平日杀人 越货更是家常便饭,如此大恶怎能不除?我憬憧哥哥受‘江湖衙门’之托特来惩治 于你,可我憬憧哥哥总是心慈手软,平日行侠非亲眼见人正在行恶方能硬起心肠除 奸。你这老小子倒也机警,一闻风声便老实了起来,憬憧哥哥就算想即刻杀了你可 找你也不容易。但我料你心下如何能咽下这口气,我索性寄封书信假作邀你联手伏 击我憬憧哥哥,你果然憋得久了忍不住要出手,而我便装作雪衣剑诱你出手,憬憧 哥哥却变作我来对付你。你瞧,这可不中了我的圈套?我憬憧哥哥一见你对我行凶, 当然也就不会再心慈手软了。憬憧哥哥,你说我这个计策好不好?” 薛憬憧苦笑:“好,好极了,我最初不懂你为何要我扮做你的模样从杨柳岸骑 马过来,原来如此。看来连我也比上你的足智多谋,这辈子我是有得受了。解龙王, 你听见了,你要觉得冤可怪不得我。” 解兵将仰天惨笑道:“要怪只怪我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妈的,雪衣剑居然是 不穿白衫的!暗杀、暗杀,布什么暗杀,到头原来是暗杀老子自己!”世间难堪事 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