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偿还 作者:安仲明 工作定下来之后,和家里(其实那是邻居家的电话)通了电话。父母当然很 高兴,不住的问这问那,是不是国企,是不是铁饭碗,工资有没有保证,……琐 碎难尽。有些问题我难以回答,有些问题我竟至于连考虑都未曾考虑过,不禁叹 自己少不更事——自己原来以为什么都考虑到了,比父母考虑的还要全面细致。 同时想起父母对我工作的关切,眼前浮现出他们坐在可以看得见屋顶泥瓦的老房 里相对无言或者絮絮不休的替我想各种问题,时而站起来走动走动,时而眉头深 锁,面带愁容。父亲不停的吸烟,不停的咳嗽,母亲边劝阻他少吸两口边说不如 给小辉写封信或是去个电话,……这些画面那么真实的出现在我面前,鼻子一下 子酸起来,勉强抑制住没在声音里流露出来。这个时候哥哥接过了电话,声音很 大,很空洞,他从得了精神病之后一直这样。想起哥哥的病,心里不禁黯然,一 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觉各种情绪汹涌而至,一时难以控制,匆匆挂了电话, 一下子跌坐在椅子里。点了支烟,云雾缭绕中回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 其实我是不该上大学的,我常常一个人站在夜晚的阳台上望着家的方向或者 一个人走在无人的梧桐道上这么想。真的,这学本就不是我该上的。想想家里的 哥哥与妹妹,我总是为自己的自私感到内疚,同时又无奈的叹息,到了现在,我 也只能坚持到底。我很想做些什么,弥补自己的过失,可是我什么都没有能力做。 甚至我在学校里都不能够安心学习,我整天无所事事,沉浸在自己惆怅的情绪里。 我仿佛看到家里那几双殷切的眼睛,充满失望的望着我,那么忧伤。我感到汗颜, 为对不起为我奉献了自己一切的父母兄妹。 一直以来哥哥都比我好强,比我努力。小时候我们在一个学校一个班级,哥 哥总是认认真真的做作业,我却老是左顾右盼与别人窃窃私语。可是我比哥哥多 一点小聪明,成绩虽然不踏实也差不到哪里去。 我上三年级的时候,妹妹上了小学,成绩一样的好,学习一样的努力。村子 里多少人家羡慕我的父母,夸奖我们兄妹三人。可是一时的高兴冲不去父母心头 的阴云,几亩薄田,仅凭力气,怎么能够同时供得起三个学生。我们不知道,年 幼的心还体会不到无奈的辛酸。我们高高兴兴的学习,回到家里高高兴兴的帮着 父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只是后来父亲说——穷人家的孩子想上学上不起, 富人家的孩子能上学却不上——的时候,才感到黯然和悲凉。 我记得最清楚的事情有两件。 一件是早起读书。那时候天蒙蒙亮父亲就叫我和哥哥起床,到院子东边的柿 子树下背书。小学几年的语文课本,我们能够从第一页背到最后一页,中间不带 停顿。如果那棵柿子树不倒,现在它也会记得我们兄弟俩个的声音。 早起还有另外一件事做——捡树叶。村子东边是个树林,秋天的时候开始有 很多的落叶。我和哥哥每天每人一个编织袋,一跟扦叉,早早的到那里叉树叶。 沐着清冷的星辉,披着生凉的露水,踩着松软的土地,我和哥哥比赛着,很快的 就拾满了一袋子的桐树叶子,用脚踩得实实的。回到家里,费力的掏出来,垛在 原先的垛上。整个一垛的树叶都是我和哥哥捡的,每每看着高高的垛尖,我们心 里就会涌起一股成就感。这个时候,妈妈已经摊开了鏊子,妹妹烧火,两个人共 同烙烙馍或者玉米面饼子,一股子香味儿弥漫了整个院子,越过泥垛的矮围墙, 向路上散去。父亲就循着这香气,带着两脚脖子的泥水,赤着脚走回来。一家人 围坐在案板周围,说笑着开始吃早饭,尽管没有什么菜蔬,也不见多少白面,仍 然吃的开开心心。 三年级的时候,哥哥参加了乡里的学科竞赛,拿了一等奖,获赠一支铱金笔。 这支笔哥哥视若珍宝,从来都不肯给我用一次。在别的方面,他却什么都肯让我。 好吃的可以给我,和别人打架可以帮我,新衣服也可以紧着我穿,那时候虽然不 知道感激,但确实觉得哥哥对我很好。而我对妹妹却没有这么好。我脾气暴躁, 没有耐性。妹妹遇到不会的题目来问我,三言两语了事,如果她不懂,我就怒形 于色,你咋恁笨呢你咋恁笨呢,说的她抬不起头。现在想想,真是对不住她。其 实妹妹学习挺好的,在我高考的那一年,他考上了中专——在农村的中学读书, 这已经是很不错很了不起的了——可是家庭经济的拮据不能够同时供我们继续读 书,妹妹退出了。而我并不知道这个事实。一直以来父母,哥哥,妹妹都告诉我 说当时妹妹没有考上,我以为是真的,我竟然没有怀疑。我实在是太自私的人, 如果不是这样,稍微想一下妹妹那个时候的学习情况,我也不会轻信家人善意的 谎言。等到我知道事情的真相的时候,妹妹已经辍学两年了,在乡玻璃厂划片子。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对于数学的天赋展现出来,将哥哥比了下去。不过哥 哥的学习仍然是最好的,只是数学不如我,确切的说,是在解难题的时候。后来 我参加了中南五省数学竞赛,得了二等奖,在我们乡里乡亲中间造成了一个不大 不小的轰动,大家都说我家出了个才子。哥哥一如既往的帮助我,并没有因此和 我闹别扭。想想刚上学连a 、o 、e 都念不好时哥哥给我的一拳——导致我鼻血 横流,当时跑回家报告妈妈——现在不禁微笑,哥哥多么好啊。可是现在却成了 神经病!我的心不由得不痛。 小学五年级时,县里的重点中学第一次在全县范围内招生。在老师的推动下, 我和哥哥,还有另外两个学生,一起去参加考试。不幸的是,全部落榜。记得当 时哥哥那种认真努力的劲头。我和另外两个同学一边玩耍的时候,哥哥还在埋头 读书,拉他都拉不动。那个时候他已经知道了机会的来之不易,而我还浑浑噩噩。 他总担心考不好会怎么样,对不起父母,对不起老师。因此忧心忡忡,考前睡不 好觉,躺到床上翻来覆去。这样反倒影响了成绩——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道理。 父母也总是拿哥哥作为教育我的实例,对比之下,我总是很羞赧。 统考的时候,那个重点中学做了一次录遗。父亲托人弄到了三张准考证,两 张给了另外的两个同学,剩下的一张准考证将在我和哥哥中做出选择。哥哥一向 是待我很好的,凡是总是将好的留给我。这次也不例外。哥哥参加了统考,后来 进了乡中学。我去参加了录遗考试,很幸运的以最后一名如愿以偿进了那所县重 点中学。我和哥哥分开了,但我并不知道这样一个结果将导致今后我和哥哥截然 不同的两条道路——哥哥成了精神病,我上了大学。 我们乡的中学秩序很乱,很少有人是安心于学习的,也很少有人真正希望从 学习上走出农门去。那个时候正值商潮泛滥、上学无用论盛行,大家都结伙成群 的疯狂玩耍。哥哥一开始洁身自好,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抵制诱惑的能力毕竟 有限,最后终于不能自持,被拉下了水,成绩一落千丈。而我所在的重点中学实 行的是军事化管理,两个星期允许回家半天,平时不准出校门。在这种苦行僧般 的日子里,除了学习无事可干,即便你想玩一会儿,老师也不容许——他时刻在 暗处监视着你。也因此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在学校里数一数二。每次回家, 哥哥面对我的时候总是很黯然,眼里有种自惭形秽,又有种对我的钦佩。我很不 忍看哥哥这样,但我的虚荣心却促使我并没有为此做出多少努力。那时哥哥的英 语很差,从音标到单词到句子,懵懵懂懂,似是而非。他多次求教于我——父亲 也多次提及让我帮助哥哥,但是我并不能够给予哥哥实质性的帮助。一是没有时 间,二是我也不知道我用了什么办法学好的英语,因此并不能传授给他。现在想 起那段日子,总是很惭愧。我帮不了哥哥,当时居然没有抱愧的感觉,而是顺其 自然! 等初中要毕业的时候,我又拒绝了一个帮助哥哥的机会。原本父亲当时的打 算是这样的:我上中专(当时中专吃香,分数线高),哥哥上高中。我并没有意 见——我当时没有这方面的认识,也因而并不太关心自己的前途。但是哥哥的学 习——尤其是英语——实在不能提——尽管在乡里那个中学仍然是前几名,可是 全县来说升上高中的希望仍很渺茫。于是父亲又提出一个计划:我留级一年,先 帮哥哥考上高中,第二年我再考中专。这似乎也是可行的。哥哥心里是希望这样 的,可是他又不愿意耽误我,他只说自己考。我没有表态,因为我和哥哥的面貌 并不十分相像,很有被监官发现的可能。 后来此事又因了另一件事的发生而作罢。我是我们中学的佼佼者,从任课老 师到班主任到校长,对我都很器重,并且出自他们角度真心的为我的前途着想。 当他们得知父亲欲让我报考中专的时候,将其叫到了学校。校长不留情面的痛斥 父亲鼠目寸光,父亲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脸酱红,陪着尴尬的笑,没有辩解的余 地。我当时远远的望着,觉得自己很残忍,自始至终,我没有为可怜的父亲说过 一句话。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自己残忍。父亲那个形象,一直留存在我的脑海 里。 结果是显然的。哥哥下了学,我上了高中。 父亲为哥哥设计了一条路:开车。那时候司机在农民的眼里已经是吃香喝辣 很幸福的了。十六岁的哥哥从此走上了社会,而他的心智等各方面尚未成熟。外 来的思想潮水般的将哥哥淹没,没有人能够在思想上给哥哥以帮助。 年幼的哥哥在成人功利的圈子里艰难的行走,他迅速的变得很适应这个社会。 精于人情世故,懂得各种门路。我从学校回家的时候,开始为自己的单纯感到羞 愧。在世情面前,我的一些幼稚的行为总让我感到自己的无能。譬如,在过年父 亲和他的几个好友喝酒的时候,我从外面回来。父亲让我给两位伯父敬酒。我只 敬一杯,而且不知所措。父亲陪着小心边斥责我边向他们道歉,说我不明事理, 年少无知。而哥哥呢,已经能够独当一面。 我羡慕哥哥的时候,没有想到哥哥的感受。他同样的羡慕我能够继续学习, 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两年,他知道学生时代的难能可贵。他常常伤感的望着我, 抽烟,叹气,然而一切都不能回头了。哥哥是迫于形势不得不改变自己,这是无 奈的,也是受到伤害的。他尚不健全的心因此伤痕累累。他熟练操作一切的表象 掩盖了他孤苦的内心。 那个时候我到他厂里去——他在一个饮料厂开车——的时候,他很骄傲的对 别人说我是他的兄弟,在省重点中学读高中,在全国各种竞赛中获奖,学习总是 第一名,年年拿奖学金,……他脸绷得紧紧的,语气很重的说这些话,他是为我 骄傲,可是他并不开心,他的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这个时候别人都好奇的看着 我,我总是很尴尬——不是为别人看我尴尬,而是为我上学哥哥却在工作!哥哥 并不比我大多少!哥哥几人合住的临时宿舍里,迟志强的《铁窗泪》不停的在播 放,揪人心弦。而我没有想到的是,几年之后,因为我的一句话导致哥哥真的进 了牢狱。 我上高中的时候妹妹刚好上初中——我比妹妹大三级。我高中成绩优异,获 得免试资格进入现在的大学读书。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几件不同寻常的事情,让 我终生难忘,并不断忏悔。 一件是哥哥得了精神病,在我高考的前两个月。家里乱成了一团麻,却一直 瞒着我,而我在此期间还写信问家里要了二百块钱!高考结束的时候我回到家里, 看见了一个面目浮肿,神情呆滞的人,那就是哥哥!我不能够接受!我吓了一跳。 哥哥凄惨的笑着说:“没想到吧,你哥变成了这样。”哥哥的笑我现在都不能忘 记,写到这里时我眼里蕴满泪水。那是一种万念俱灰属于死人的笑,他不该属于 年仅19岁还未成人的哥哥! 哥哥的病是劳累、心神耗费过度所致。厂里在禹州大禹山建矿泉水厂,去了 哥哥一个司机。山里条件差,生活条件,医疗条件,路况条件,都很恶劣。哥哥 孤身一人没日没夜劳累,在崎岖的山路上往返运送各种器具材料,没有时间休息 ——只有他一个司机。 不幸的是他病了,其实只是很简单的感冒,可是没有办法医治,连药都顾不 上抓。哥哥不愿耽误了工作,他怕失去这份工作,他一直扛着,扛了二十多天。 天天晚上夜不能寐,精神极度劳累,神经处于崩溃边缘,脑子里盘旋各种念头, 而最多的,还是不能失去这份工作!没了工作,他的兄弟——我将无法继续学业! 那是全家的梦,是全家的希望,更是哥哥的寄托!在哥哥最虚弱最需要安慰的时 候,我没能够回去看他!而那个时候,我在学校里肆意玩耍,蹉跎时日!哥哥的 一生因此完结,他再也无法过正常人的生活,尽管他的病是间歇性的。 另外一件事是妹妹的辍学,同样是让人不能忘却的。 这两件事情的真相我都不知道,所有的人都满着我,怕影响我的学习!我后 来完全知道真相,尤其是哥哥的,已经是在大二的时候。 哥哥的病刚刚控制住,我就要去学校报到。砍完了院子里所有的树,走遍了 亲戚家的院子,访全了能够想起来的知交好友,学费也没能凑齐。哥哥脸上灰败 之气暴露无遗,他将原因归结到他的身上,我没有办法使他放弃自责。而真正应 该自责真正因该惭愧的是我!后来我终于还是上了学,哥哥有了一丝安慰,妹妹 有了一丝安慰,父母有了一丝安慰,所有的人都有了安慰。 哥哥的病一年要发作两到三次,其实他属于精神病里的躁狂症。发作的时候 唯自己的想法是瞻,想到那里做到哪里,不在意任何约束,世俗,法律,统统一 边去!我想这是因为哥哥过早的进入社会,受到了太多的压抑,心中许多的想法, 许多的愿望不能够实现,最后由于特殊的原因,共同所造成。所以他发病的时候 就自己指挥自己,弥补现实里老是迫不得已屈从别人的无奈。 我在寒暑假回家的时候,总是碰到哥哥情绪低落或者病发。我想哥哥不是针 对我,而是出于我和他现状的比较,刺激了他的神经所致。一个人的承受能力一 旦被突破,他永远都不知道下一次被突破会何时来临。我徒劳的安慰哥哥,给他 讲生物学上的原理,给他讲《牛虻》里的故事,给他讲《平凡的世界》里的经历, 给他讲约翰* 克里斯多夫的奋斗……我们还像小时候一样睡在一张床上。哥哥默 默的听,可是他老想到自己,他淹没在对自己的绝望之中,在我看来是励志的故 事,却只能刺激他想到自己的凄惨处境。 妹妹在哥哥有病的时间里代替了妈妈。因为妈妈积劳成疾,半边身子难以活 动,无法操持最简单的家务。 妹妹是一个有想法的姑娘,她并不想一辈子守在土地上过日子。可是现实的 无奈总是让她的想法落空。她想去学缝纫,因为家里的事情抽不开身;她想去学 理发,因为哥哥病发不能成行;她想去广州打工,因为没有路费作罢;……妹妹 默默的承受着生活强加之于她的打击,把怨言埋在心底,从来都不表露出来。也 或许是她深切的明白,即使她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家里的现状也不能够给她实现。 妹妹曾经托我给她买一本关于纺织或缝纫的书,我一直没有实现我的诺言。 不是忘记了,就是想到的时候没有钱。现在,她却已经不再需要了。 妹妹在玻璃厂里的工作很辛苦,一个月三百块钱左右,又不能及时发薪。发 了钱也用不到自己身上,要贴补家用:妈妈要吃药,哥哥要吃药,……我每次回 家看到妹妹,总是忍不住想要淌眼泪。妹妹不该受这么多的苦,她这个年龄应该 像我一样在学校里无忧无虑的读书。可是她不能!我却拿着她牺牲了前途换来的 钱在学校里无所事事!我能够为妹妹做些什么呢?已经有人在给妹妹提婚了,妹 妹终究不能够逃脱她属于土地的命运。我所能做的——如果赶的及的话——就是 给她添些嫁妆,让她婚后短暂的一段日子里过的舒心。可是她能舒心吗? 大三寒假回家的时候,哥哥病发了。他在失去控制的时候做出了违法的事情, 年关的时候到处躲藏着逃避公安。得悉我回来了,他就偷偷的溜回家看我。 哥哥一直念挂着我,他说只有我安慰他,答允将来给他以帮助。2000年夏天 他精神正常的时候,村子里修路,他参加了。干了两个月,拿到了七百块钱。他 首先想到的是把钱寄给我——他怕我在学校里受苦。后来他又进城去蹬人力三轮, 拉客,卖水果,他幻想着白手起家。可是他的病经不起折腾,他又犯了,神经再 度失控。可是在失控的时候他仍然牵挂着他的兄弟!他一遍一遍的念叨我的名字, 他说我不该上交大,按我的成绩应该是清华。于是他搭车去了北京,去了清华, 他要找清华的校长,说服他以便让我从交大转到清华。可是他被挡在学校外面。 他身无分文,一路逃票回来。我看到他在病中写的字,提及最多的仍然是我。从 那十几页的信里,我清楚的看到他思想怎样从清晰变得混乱。他在开始详尽明白 的陈述了我家里的情况,语气节奏一点点的变快,最后成了胡言乱语。 我在家的每一天每一分钟,心都不能平静。我受着良心的谴责,我不断的作 着空洞的许诺——给哥哥,给妹妹,给父母。我想我要将自己将来的一切奉献出 来给父亲,给母亲,给哥哥,给妹妹。可是这些承诺不能解决现实的问题,对于 那时的情况只能算是寒夜里的一点微弱的灯火。 当晚哥哥和我睡在一张床上,可是哥哥无法控制自己,不停的像筛豆子般的 倾倒他接踵而至纷至沓来的思想。 到黎明的时候,父亲劝了他几句,触怒了他。我说过,他发病的时候只按自 己的意愿行事,谁阻拦便与谁做坚决的斗争。他冲上去和父亲扭打在一起,我吓 坏了,我光着身子,无法降服情绪激动的哥哥。我和父亲只能和哥哥僵持在一起。 妹妹跑出去喊四叔。妈妈哆嗦着不知所措。后来四叔来了,那是一个粗壮的汉子, 帮助我们用绳子捆住了哥哥。哥哥嘴角流着血,破口大骂,声震屋瓦。我受到四 叔的责备,因为我不能够及时的将哥哥打倒,因为我看着我的父亲挨打。我的心 很难受。两者都是我所不情愿的。虽然哥哥,他不计一切的打了父亲,正因此四 叔还有其他的人除了妈妈都认为不应该同情他应该尽最大的努力降服他——当教 化无用的时候就只能辅助于暴力——可是哥哥是精神失控,再怎么样的暴力也无 法把他受到损害的神经修补过来!我可怜父亲,我同情哥哥,我最终和他们僵持 在一起,无法做出进一步的行动。可是后来却因了一句话将哥哥送进监狱。 我在哥哥不停的骂的时候,几乎也失去了控制,我的思想也同时受到各方面 的压力!我说了一句:有胆子你去自首吧!哥哥已经不具有判断力,他真的去了。 他在寒风里只穿着一件内衣冲了出去,而他的双手仍然被反绑在背后!我看着他 走远,我那个时候失去了正常的判断,我甚至觉得他进了监狱我会减少很多麻烦。 我为自己的卑劣想法自责,我看到我的心是那么自私狠毒。哥哥在路上解开了绳 索,他到派出所的时候已经从不知谁的家里拿了一把打铁用的大锤。他高喊着 “踏平派出所”暴跳着砸坏了大门和报警器。没有人敢出来制止他,那些公安象 是缩头乌龟。可是后来哥哥终于被抓住了,在我意识到我的愚蠢想法而急忙赶到 之前。哥哥就这样进了看守所,没有能够和他一直牵挂的弟弟真正的交谈过一句 话。我春节结束回学校的时候他还没有出来,四月份的时候才出来。在学校里我 常常想起那天早上的情形,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样选择,我只是依然为自己当时 的想法忏悔。 我的大学即将结束,我找到了工作,可是既成的事实却无法改变。哥哥成了 精神病,妹妹将一辈子被绑他所不愿停留的农村,父母受到了身心的巨大创痛。 我知道这不都是我的责任,可是我始终是有责任的!我常常觉得亏欠了所有的人, 我踩在他们的痛苦之上追寻自私的自我幸福!我欠哥哥的,我欠妹妹的,我欠父 母的,穷我一生都无法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