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狗 作者:安仲明 瘦狗直像一把干柴,浑身没有四两肉,走路像个驼子似的使劲向前伛着腰,脚 底下没跟,轻飘飘的,似乎风一吹就能飞起来。瘦狗有张狭长脸,上宽下窄,双颊 向内凹陷,那两个明显的大坑总被高颧骨的暗影遮住。由于出奇的瘦,瘦狗的两只 眼睛显得有些大,然而没有精神,它们时常是黯淡的,看人或被人看时总流露出一 丝怯意。瘦狗衣着朴素,甚至可以以褴褛二字来形容,加上不修边幅,常给人邋遢 的感觉,尤其是他呲着一口黄黑的板牙冲人讪讪地笑时,这种邋遢的感觉尤其强烈。 我们村子的人都不愿意搭理瘦狗,当他伛着身子往别人跟前站时,所承受的往 往是鄙夷不屑耻于与之为伍的眼神,一般人都不拿正眼瞧他,似乎那样会玷辱了自 己的眼睛,连小孩子也是这个样子。小孩子学着左邻右舍的大人那般叫他瘦狗,他 们甚至从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如同他整个的人一样,被身边的人习惯性的淡 忘了。孩子们叫瘦狗时离瘦狗远远的,随时准备逃离,当看到瘦狗恼怒的样子时就 开心地笑着四散奔逃。瘦狗跺两下脚佯作追赶,嘴里骂一句妈了个逼,看孩子们跑 远了就黯然一笑,在原地愣上一会儿。那些淘气的孩子看瘦狗不撵他们,就停下来 继续叫,“瘦狗瘦狗”,同时做着惹人生气的鬼脸,彼此会意地相视而笑。他们把 这个当作一种游戏,瘦狗在这种游戏里永远是落败的一方。有时候他实在难以忍受, 发了疯般追上一个孩子,狠狠地用枯瘦的巴掌扇他的屁股,却被循着哭声赶来的孩 子的父母像呵斥孩子一般的教训一通,说他一个大人,怎么和小孩子当真。这个时 候瘦狗病恹恹的黄色脸膛上不可抑止地浮上一层红晕,讪讪地说着不明所以的话, 像做错了事般的尴尬地走开。 我时常看到瘦狗瘦削而孤独的背影,他像是一个郁郁寡欢的老人,在许多个夜 晚从我家的院子里摇摇晃晃地走出去。我的母亲有一副好心肠,可怜天下所有受苦 的人,虽然她像别的妇女一样讥笑瘦狗,但是从不明显地表示自己的不欢迎,也从 不找借口把他从我们家的电视机前赶走。后来家境衰落,我们像瘦狗一样受到日渐 富起来的邻居们的嘲笑,母亲时常眯细着眼睛伤感地慨叹:人眼皮太薄,我们是沦 落到和瘦狗一般境地了。这个时候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瘦狗来,那个在我们眼中 尴尬而多余的男人。 我不知道瘦狗到底有多大,我也不时常见到他,有关他的情况我所知甚少。上 学的时候我只有寒暑假才能见到他,工作了则只有休年假时在家里与他相遇。但是 在村子众多街坊中,却是想到他的次数最多。 瘦狗一直不曾结婚,想来他的年龄应该有三十五六了吧。瘦狗的父亲死时我还 是一个懵懂的孩子,那时村子背后那条柏油路还是一条被荒草湮没的田间小径,就 在瘦狗家摇摇欲坠的土坯房西面,那条夏日里覆盖寸厚浮土的南北向的土路通往村 子的坟场。我和同龄的孩子赤脚蹚着暖而细腻的浮土,在荡起来的浓密的尘幕里跟 随着送葬的队伍。欢快的喇叭从村子里出发,徜徉在空旷的田野里,等到夜幕降临 时还随着晚风四处呜咽。瘦狗一身白衣,头上缠着廉价的白布,拄着一条缠满白纸 的柳棍,弓腰跟在抬棺材的人们后边。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流泪,反正没有听到他哭 的声音,而他的哥哥以及两个弟弟一路都在嚎啕大哭,虽然我同样看不到他们的眼 泪,但是他们的声音让我觉得他们比瘦狗孝顺。村子里的人也这么讲,说瘦狗是个 没心没肺的家伙,他爹死的时候也没有哭过一声。 瘦狗的父亲死时,瘦狗的哥哥因为家里贫困刚刚与一个带着三岁女孩的寡妇结 婚,而已值婚龄的他还没有对象,两个弟弟都没有上学,跟着年迈的母亲种地。瘦 狗的母亲在丈夫死后没有多久(在我的印象之中,似乎是一夜之间)就白了头发。 她的满头白发不像那些晚年幸福的老太太那样透亮,而是黯淡、发黄,像是羊身上 那些肮脏的白毛,上面时常粘着些枯草。也许瘦狗会对他早逝的父亲怀有恨意,不 过一切不得而知,我从未听他提及过有关他父亲的事。 瘦狗的两个弟弟先后结了婚,并且有了孩子,而瘦狗还是孤身一人。临近的妇 女总开瘦狗的玩笑,说瘦狗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女人的滋味了,她们看着瘦狗慌乱尴 尬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瘦狗在他们的笑声中走开,慢慢地,像是挂在铁丝做成的 晾衣绳上的衣服那样摇摇晃晃地滑进了自家破败的屋子。 瘦狗上过中学,没能考上中专,连考了三次,一次比一次差。父亲说瘦狗好吃 懒做,上学让他文不成武不就,成了个无用的闲人。我的父亲常常拿瘦狗来教育我, 他坐在我家的瓦房里,指着瘦狗家的方向对我说,你要是不努力,将来就会像瘦狗 一样,既吃不上商品粮,又种不了地,连媳妇也娶不上,天天被街坊邻居笑话。对 此我内心深处一片惶然,我害怕自己的将来就是瘦狗的现在,于是努力学习,成了 村子里第一个考进县重点中学的学生。 我不知道瘦狗为什么一直那么瘦,瘦得像根干柴,再小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也像 麻袋一样晃来晃去。据我的父亲讲,瘦狗有一种罕见的病,不知道是什么病,使得 他始终无法胖起来。 2001年春节,我从学校回到家里,看到了愈发瘦削的瘦狗。瘦狗穿着褐色的棉 袄,两手团在油腻的袖筒里,像往常一样佝着身子在我家院子里晃荡。他失神的双 眼布满血丝,两颊的凹限在更加突出的颧骨的衬托下愈发深了。他讪讪地笑着对我 说了句“大学生回来啦”,而后便晃悠着身子飘出了我家的院子。我的母亲看着瘦 狗渐渐远去的背影对我说,谁也没想到他还会活过来。 那个时候瘦狗家的三间久未住人的土坯房已经被拆除,他的四弟在原来的地基 上草草建了四间平房,娶了一个打工时认识的远乡女人做老婆。瘦狗和她白发苍苍 的母亲借住在一个迁往新疆的街坊家里,三个成家的儿子没有人愿意赡养不能做事 的母亲,相互推诿,口角不断,于是担子便落在了瘦狗身上。瘦狗不能种地,他瘦 小的身板扛不动一把锄头,他的八分责任田一直是半荒芜状态,所收粮食寥寥无几, 仅够母子两人吃个半包。 瘦狗借住的房子在我四叔家西面,我去四叔家时从他荒败的院子里经过,屋子 里不见灯光,漆黑一片。他们一直没有用电。我从未去他们屋子里看过,不知道里 边是什么样的情景,也从来没有动过进去看一看的念头。每次经过时都忍不住在心 里叹息。瘦狗偶尔会找我借书看,无论他借什么样的书,我一概应允。而我的母亲 总在瘦狗高兴离去之后提醒我别忘了找他索要,她怕瘦狗有意不还书。母亲说,一 斤废纸要好几毛钱呢。在我看来,瘦狗是一个爱书的人。上小学时我经常去瘦狗家 的土坯房子里看书,《呼家将》、《杨家将》、《狄仁杰断案录》都是在那时候看 的,还看了本没头没尾的《三国志》。这些书只有瘦狗村子里只有瘦狗有,他时常 在夕阳的余晖里坐在院子里的木头疙瘩上慢慢地翻看它们,神情专注。 瘦狗的母亲去了女儿家,只瘦狗一个人住在那所高大的房子里。对于村子里的 人而言,那座房子如同一个黑匣子,没有人知道里边的情况,也没有人想到要到里 边看一下。在那个寒冷的冬天里,瘦狗一个人瑟缩在破旧的被褥里,身上粘着掸之 不去的发黄的棉絮,像丧家之犬一般忍受着病痛的折磨。 瘦狗不停地咳嗽,从白天到黑夜,不停地咳嗽。知情的人讲,他得了结核病, 恐怕过不了这个冬天了。我想象着瘦狗的样子,我没有想到的是,他是在秸草中挨 了过来。 瘦狗孤零零地躺在秸草上,身上盖着一件草绿色军大衣和一床厚薄不一的破被 子,身子蜷缩在一起,喉咙里始终有咳之不尽的浓痰,他努力要把那些粘糊糊有些 发绿的痰块咳出来,拼了命般地鼓劲,胸脯剧烈的起伏。瘦狗嗓子里发出类似风箱 抽动的声音,哗啦哗啦呼哧呼哧,那是一种令正常人皱眉恶心的声音。瘦狗的床前 痰迹斑斑,旧痰未消新痰又起,他已经疲惫得来不及用鞋底蹭掉它们,他感觉不到 往日面对他们时那种恶心了,每当他艰难地吐出一口痰来,咳嗽稍歇之际,他在昏 暗的光线里端详着发绿的粘痰,手背蹭着嘴角的黏腻的痰渍,心头无一例外地会涌 起类似轻松的感觉。在他紧张地咳嗽时,他像早年盼望娶媳妇一样盼望那些生生不 息的浓痰颤悠着从他干裂的双唇之间掉落。 瘦狗更加瘦了,每一口痰、每一次难以止息的咳嗽都在减轻他那少得可怜的有 限的分量。他清晰地感觉到枯干的皮肤像经过霜打的红薯叶子一样迅速变得又薄又 脆,似乎已经有些透明,又似乎用指头轻轻一触便会嘎然碎裂。他时常感到自己将 不久于人世,他甚至渴望早日摆脱目前的艰难处境,他对于这个只带给他痛苦的躯 体,已经没有什么留恋了。然而咳嗽只是不肯停息,甚至有加重的倾向。他一直在 发热,发热让他更加清醒。他眼角糊满绿色的眼屎,有些风干了,有些湿漉漉的, 它们就像他胸腔里那些痰一样,具有超乎想象的再生能力。他已经懒得伸手擦去它 们了,他那似乎永不停息的咳嗽使得他一直像只醉虾一般缩着身子,除了咳嗽,他 难以顾及其它的活动。 我不知道中间经历了什么样的转变,瘦狗居然活了过来。我的四婶有一天看见 瘦狗从那个黑屋子里扶着墙壁走出来。四婶脸上的皮肤不由自主地皱缩着,她的眼 皮不停抖动,她看见瘦狗,她觉得恶心,恶心赶走了她心里隐隐的同情,使得她转 身往自家院子走去。就在我四婶转身的刹那,她听到瘦狗嗓子里发出来的谙哑的声 音。四婶没有停留,一闪身进了院子。 没有人想到瘦狗能够活转来。他在那间不为人注意的黑房子里挣扎了十三天。 而瘦狗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大家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他,他所到之处, 人群迅即作鸟兽散。瘦狗惘然地站在刚才还人声鼎沸的地方,疲惫的眼睛盯着自己 的脚尖。他就像一个纸扎的假人一样轻飘,似乎从不属于这个日渐下坠的尘世。 那个冬天瘦狗向我打听武汉的情况,他低着头,羞涩地说如果可能,他想去武 汉拣垃圾。他不无忧虑地提到当地拣垃圾者的排他心理,对自己脆弱的身体有一种 深刻的不信任。先前瘦狗在县城里蹬三轮车,拉货拉人。但是他单薄的身子承受不 了什么重量,一天也没有几宗生意,所赚的钱不够吃两碗面条,而他又嫌弃面条的 寡淡无味难以下咽,坚持了一阵子便草草收场,狼狈地退回到村子里来。我患间歇 性精神病的哥哥日夜想着外出赚钱,他和瘦狗一样茫然,听到瘦狗的计划,他拍拍 瘦狗干枯瘦小的肩膀,表示愿意与他同往武汉。当瘦狗一次又一次地进城蹬三轮时, 我的哥哥甚至闹着要父亲给他准备三轮车,他要和瘦狗一起去城市里谋求生路。 一切只是说说,谁也没有当真,瘦狗依然故我,只是比以前更加孤单了,病愈 之后他能去的地方更少,他偶尔在村巷之中晃悠,更多的时候不知所踪。也许他一 个人待在借住的房子里,也许他找到了新的去处。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 随着时间的流逝,街坊们不再那么嫌弃瘦狗,又开始像他病前那般取笑他,瘦 狗感到自己又回到了正常人的生活,脸上时常绽放出笑容,似乎在庆幸他的回归。 2002年我参加了工作,春节回家,在路上看到一个乱发如草衣衫褴褛的瘸子。 瘸子佝偻着身躯,双手团在袖中,摇摇晃晃一高一低地往前走。经过我身边时,他 从凌乱如枯草的头发间隙中看了我一眼,我感觉到他的犹豫,然而我走开了,没有 丝毫停留。 回到家里我听说了瘦狗的事情,感到难以置信。 村子西头有个女人,丈夫在新疆干建筑活,两年没有回来了,她一个人守着三 个孩子。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与她有关的暧昧在村子里传开了。说是她和任何一个 肯出钱的男人睡,一个晚上只要二十块钱。据说卖豆腐的老汉经常去她那里,妇女 们相互议论着说,你看人家,男人在外面赚钱,自己在家里赚钱,钱都叫她一家子 赚去了。 有一次母亲和瘦狗说话时我在旁边,母亲频繁闪动的眼睛充满暗示,头往前伸 一下,离瘦狗近一点,还抽空瞥了我一眼,之后她才低声说,瘦狗,你就破上二十 块钱,也去耕钳家一次。瘦狗愣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他脸微微红了一下,头摇 得像拨浪鼓,呲着黄板牙说,我哪儿能去那儿,死也不去。当时我还有些懵懂,不 知道他们打什么哑谜,后来才明白过来。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像我母亲这般对瘦狗说 过这件事,我想以我母亲谨小慎微的性格,她绝不可能是第一个。我也不知道瘦狗 在一次又一次听到妇女们这么直白地对他说这件事,他心里到底是什么反应。但我 可以肯定的是,当时打死我我也不相信瘦狗真的会去找那个女人,甚至那个被大家 暗地里不断提及的女人到底有没有真的做那些事我也不能肯定。 也许第一次的时候瘦狗会觉得别人在开他的玩笑,用这种方式嗤笑他。但是第 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等到数不清是第几次的时候,他的想法必然会慢慢 发生变化,以至于他终于在某一个晚上怀揣二十块钱忐忑不安地敲响了耕钳家的屋 门。 瘦狗拘谨地站在那个女人面前,紧张得手脚哆嗦,嘴唇发青,他的眼睛无处可 看,他的手脚无处可放,他的精神不能集中,他的嘴唇哆嗦着迸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他甚至要倒退着走出去,但是恐慌使得他腿重如铅难以移动。于是,瘦狗留了下来。 也许真实的情形并不是我所描述的这样,一切只是我的猜测。但毫无疑问,瘦狗推 开了那扇门。 瘦狗不知道怎么说话,所以他不说话,那个女人也不说话,她甚至有些怜悯瘦 狗,于是她主动拉起了瘦狗干枯的手,把他拉到吱哑作响的床前。瘦狗的手冰凉, 他不知所措,紧张得想要撒尿,他勉力控制着。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但是我可 以通过想象来肯定(我愿意这么肯定地来讲接下来发生的事):瘦狗什么也没有做, 他看着那个女人很快地脱光了衣服,他看到她硕大而下垂的乳房,他战栗着,木立 在原地,粗重的呼吸几乎要把他单薄的身子向后上方托起。当他看到那个女人多毛 的下体时,慌乱之极,从怀里抓出两张皱巴巴的十元面额的钞票,扔烫手山芋般把 它们扔向那个已经躺下的女人。钞票像蝴蝶一样飘然落下,盘旋良久之后擦地滑行, 沙沙之声不绝于耳。瘦狗踉跄着奔出屋子,边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边回头看,身上汗 出如浆,片刻之后,他冷静下来,感到湿冷的棉衣黏在身体上,像无数条死蛇一样 让他既恶心又仓惶。 就在这一年,耕钳回到家里,他知道了妻子所做的事,他不能肯定哪些人到过 他的家里睡过他的妻子,但是如影随形的言传让他难以平静。他惹不起那些生猛的 汉子,在毒打了老婆几顿之后,找到了瘦狗。瘦狗是他唯一不看在眼里的男人。他 在众人的围观之下狠揍瘦狗,打断了他的左腿。由于没有钱看去医院接骨,瘦狗让 母亲拄着棍子到村子南边的跌打医生那里,请他来草草做了处理。蹩脚的跌打医生 并没有接好瘦狗的断腿,瘦狗躺在一堆秸草之上,挨过了一个多月,终于能够下床 走路了。他又开始像以前一样来回晃悠,这次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欢迎,但是他不 再露出笑容,他感到耻辱,漫长而又无所不在的耻辱让瘦狗难以承受,于是他逐渐 减少了在公众场合露面的机会。 也许事情不是我叙述的这个样子,它有可能是这样的:瘦狗走过耕钳家破败的 院子,忐忑地推开了未上油漆的木门,佯作镇定地掏出那两张皱巴巴的钱,一句话 也没有说,那个女人躺到了床上。瘦狗抖嗦着手试图脱掉那个女人的衣服,由于缺 乏经验,他失败了,沮丧替代了莫明的恐慌,他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个女人。女人抬 眼看看他,眼中布满怜爱,她主动脱掉了所有衣服,赤身裸体躺在瘦狗面前。她的 乳房已经不再坚挺,黑褐色的乳头枯皱如腐坏的金丝小枣。瘦狗呆愣地看着眼前这 具缺乏光泽的女体,呼吸逐渐沉重,当他艰难地把视线移到那处凌乱的毛丛时,像 做梦一样,控制不住地泻了。屈辱使得他踉跄着跑了出去。 后面发生的事情如前所述。也许瘦狗与那个女人在一起的情形与刚才的描述也 有很大的出入,但是我愿意相信他没有做成那件事。是的,他肯定没有做成。但是 无论如何,他因为推开那扇门而被打断了左腿,从此以后他只能拖拉着那条变形的 腿在村子里游走。 新一拨的孩子们不再像以前那些孩子一样叫瘦狗瘦狗,而是远远地指着他喊, 瘸子瘸子,瘦狗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跺跺脚佯装要追赶他们,他只是恶狠狠地盯他 们一眼,尔后摇晃着身子艰难地走开。那些孩子还在后面追着叫,瘸子瘸子,而瘦 狗遮蔽在凌乱发丛中的干瑟的眼睛收缩着,却滴不出一滴泪。瘦狗用这样的眼睛看 了看拖着拉杆箱衣锦还乡的我,犹豫着走开了,他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笑着说,大学 生回来啦。而我竟然没有认出他来,更没有想到那是我们的最后一次相遇。在那次 相遇之后,瘦狗彻底在我们的村子里消失了,再没有人见过他,也没有人知道他的 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