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何处流放 作者:安仲明 我和胡斯相逢在一个地方。自从他辞职前往武汉寻求梦想,我们再也没有见过 面。那个时候我把自己的积蓄装进他的行囊,期待着在他的身上看到自己梦想的闪 光。 欣逢于一个类似校园的地方。也许这么说不确切,但是我不觉得用文字说出来 的任何地点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是确切的,所以估妄称之。现在你知道,我们已经相 遇。离别之后的首次相遇。 我不知道该怎么记述这次相遇,一切都出于意料之外,惊讶让我难以述说。我 们在最初的默默相忘之后坐下来,谈起彼此的过去。此时我发现,我们所提及的与 彼此相关的部分,没有一处是吻合的。你一定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因此你知道,这 多么让人神伤。所幸还有一个朋友在场:何戊。 何戊当年和我们同住一舍,仅在此一点上,我和胡斯达成一致。 那是一个相当封闭的地方,看不到墙,也没有门,甚至没有窗。我不知道自己 怎么于密封的状态下进入其中。我看到类似图书馆的书架的物什,一列一列,整齐 划一。胡斯就坐在靠墙那一列书架和墙之间,何戊与他对面。胡斯的办公桌上堆满 了书籍,从李白诗选到钱穆的史学论丛,从钱钟书的《管锥篇》到通俗的《斯巴达 》。胡斯说,《斯巴达》是他看过的唯一一部外国小说,这与我不同。 我注意到何戊面前的桌子上空无一物。两个人的桌子尺寸奇特,恰恰从两端把 书架和墙之间的空隙填满。两个人就坐在桌子后的墙里,一动不动。我进去的时候 他们各自埋头忙案头的工作,只是我询问的时候,他们都说不出来在做什么。其实 他们说了很多,所说的内容绝非一两刻钟的时间能够度量。可是我始终不明白。我 知道,我们之间被设置了障碍。 胡斯在大学的时候以忧郁闻名,脸部有维族人特征,络腮胡子,高鼻深目,只 是他的眼睛时时散发出一种默默温情。此时我看不到他的眼睛,只有满脸的胡子如 野草般茂盛。他已经不吸烟了,而何戊则烟不离手。 后来我知道是何戊把胡斯活动到了目前这个位置,与他朝夕相对。胡斯丝毫也 不隐瞒他对何戊的感恩之情,频频和我说何戊如何做人,如何做一个面面俱到、对 他人体贴入微的好人。何戊在一边羞涩地笑,偶尔摆手制止胡斯。然而胡斯对何戊 的动作视若无睹,只自顾自地说下去。 “去吃饭吧。” 我旁边出现一个人,看样子和我们三个很熟。我用眼睛问何戊,何戊摇头。待 我问胡斯时,他却已和那人走了。于是我和何戊穿过桌子(很奇怪,我们竟不觉得 有“物”的存在,只轻轻一迈就穿过了桌子。),紧跟他们望吃饭的所在而去。 在路上那人和我们三个发生了分歧。 开始的时候我们沿一条梧桐小道前进。你知道,大学的校园里多有梧桐之类的 树木,这正符合我所说的地方。只是后来发生了变化。 路往前延伸,渐渐的不复为路,衍变为一串交叠堆放的脚印。逶迤蛇行的脚印 两旁,是光凸凸的田地,一个又一个的黄土疙瘩像是胡乱丢弃的蛋托。一片荒凉, 我从未见过有如此荒凉的校园。如果是在我的故乡,这未耕种的土地会让我感到亲 切,那种手指捏搓泥土的细腻常让我心醉。 那不知名姓的人停了下来,冷冷地望着我们的背影,用鄙夷不屑的口吻说:原 来你们要去食堂!之后他掉头而去。我看胡斯和何戊都没有回头的意思,就遏止了 回头的愿想,继续跟在他们身后望食堂走。 如果荒凉的田地还未播种,那么季节应当可以确定,再加上此时呼啸而来的寒 风,我更不该对心中的答案表示怀疑。可是有一件事实在令人疑惑:在席卷而至的 尘沙中,苍蝇若隐若现。是的,开始的时候若隐若现,后来就只见苍蝇不见尘沙。 那时风已是黑色的了。我从未遇见过黑色的风,也不曾在冬季见到这么多的苍蝇。 抵达食堂时,那里已有许多人在排队。我们自动站到队尾。等待时我向四处观 望,来时的路已隐匿不见,连那些凌乱的脚印也没了踪影。看过一圈后我蓦然而悟 :原来此处就只有之一间食堂,别的建筑或者树木之类的再也没有了! 荒袤的原野上突兀地耸立着一座食堂,这是匪夷所思的景象。我问前面的胡斯, 他告诉我,这个地方叫作一间房。我感到这名字确切无比,禁不住连连点头。是的, 再没有比这个名字更贴切的了。 买饭的人一律面无表情,确切地说,是有一种漠然到不知什么是表情的表情平 铺在脸上,你看这个人的时候,觉得他和那个人并无二致。于是你很难分辨到底有 多少人在吃饭。大家吃饭都不出声,丝毫声音也没有,所以我能听到苍蝇打哈欠的 声音和扇翅膀的声音。 付了钱之后,我们从卖饭的师傅手里接过应得的三碗稀饭和三笼包子。师傅脸 上的高贵以及递给我们饭时流露出的施舍之意让我倍感亲切,觉得又回到了大学时 代。 稀饭并不稀,上面漂了一层黑色的颗粒,我被告知此为黑米。黑米嚼起来粘而 筋,味道难以言说但确乎不同凡响。胡斯和何戊都嚼得很香,每一口要咀嚼上三分 钟,然而奇怪的是没有声音。我是不行的,虽然尽量放轻了力度,还是有不雅的声 响从上下牙齿之间溜出来。 我的咀嚼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每一个人都抬眼看我,同时嘴里在连绵不 断地咀嚼。每个看我的人脸上都没有异样的表情,和我最初看到他们时一样。可我 仍感到难堪,慌忙低下了头,再吃时已不愿用牙齿,拿舌头舔一舔就吞进肚里。 包子的味道和黑米粥近似,我猜想里边的馅也是黑米。 吃完之后我们沿原路返回——我不知道现在脚下的路是否是原路,但我相信在 两个朋友的带领下能够返回原处。对此我确信不疑,所以走得自在坦然。 路上胡斯与何戊不再说话,和来时大不同。这让我诧异。路上有许多人,这许 多人都不说话。这让我愈发诧异。心中有个虫虫在咬啮我最柔软的地方,那种痒非 人可以忍受。于是我开口询问。 在我开口的那一刹那,我看到有无数的黑点从我嘴里争先恐后地跳出来,而后 飘散开去。我的嘴像是烟花,在此刻绽放黑暗的花朵。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渐渐虚空,我甚至感觉到它在收缩。它愈来愈委顿了,愈来 愈瘦小了。惶恐和绝望吞噬着我,我想要抓住何戊的衣裳,却无论如何抓不到。黑 色的花朵继续盛开,而我原本坚实的身体却越来越虚弱。 朦胧中我知道,一切都要结束了。这莫名其妙的重逢,这莫名其妙的地方,这 莫名其妙的饭,这莫名其妙的世界……以及,以及我还未来得及仔细回味的美好往 事。 胡斯和何戊继续前行。我没有发出声音,恐慌把我击倒了。我还没来得及发出 哪怕是苍蝇振翅膀那种微弱的声音就崩溃了。他们像对待一个没有来由的陌生人一 样对待我。对此我没有一丝怨恨。我知道,他们对我不负有任何责任。 余下的时间已经不多,我还有最后一个希望:看清楚开放自我嘴中的花朵。 我集中所有的精力——甚至停下来不再挪动脚步——来凝视面前无数飞舞的花 瓣中的一瓣。我看到了它的具有黑色筋络的透明的羽翼,以及它毛茸茸的头和头上 放荧光的眼睛。 苍蝇! 果真是苍蝇呵! 我开始呕吐,于是更多的苍蝇从我嘴中飞出。 如你所想,我倒了下去,并且闭上了眼睛。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我没有一丝 一毫还击的能力,甚至没有哪怕一点还击的想法。我所想的,只是快点倒下,能多 快就多快!我要用消失——意识的消失——来逃离将我包围的噩梦。 于是我真的倒下了。 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我被一种声音唤醒。 一个瘦如竹竿的男子立在我的面前——如你所想,他是我大学时的师兄。他认 出我来了。在我认出他之前。 以前回学校的时候我尽可能地走偏僻小道,为的是躲避昔日的熟人——我怕见 到他们,甚于怕见到自己。现在的情形完全颠倒了,我在看到师兄时禁不住流了泪。 一个熟人让我以为重新回到了现实世界。只是当时我没有考虑如下问题:我已 离开校园八年,而师兄大我一级,却到现在还在校园里游逛。 是激动和渴望得救的急切让我失去了判断。 踢球,同去吗? 师兄站在我的面前,他的脸和别人不同。不是那种毫无表情的表情,至少在我 看来他拥有邀请的意思。只是由于他脸上的伤疤,我不能确切地将其读出来。你知 道,一张磁盘划痕太多也无法读取数据。而师兄正是这样,他在一次火灾中脸被严 重烧伤,没有一处皮肤是完好的。学校里的人都称其为鬼脸——他的脸实在已不能 称之为脸。 我摇了摇头,于是师兄指给我回去的路,自己去了操场。在路上我回头去寻找 师兄,却见他独自一人在先前那片荒芜的田地里奔跑,挥汗如雨。 蒙师兄指点,我再次回到了图书馆。不知为何我竟然上了楼梯,你知道,我找 不到去胡斯那里的路了。我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迷失了方向,再也找不到出口。 每一次我转个圈回来,都发现所在的地方不是先前的地方:总会有某处不同。 比如说,第一次我到达某地时注意到一个廊柱上画了两个狼头,狼的眼睛上各落了 一只苍蝇,可是第二次回来的时候却发现该狼柱上画了两只硕大的苍蝇,苍蝇绿色 的眼睛里各卧了头狼。 几番下来我开始绝望,先前那种渴望倒下的感觉再次来临。你知道的,人的神 经一旦出现崩溃一次,下一次的崩溃就时刻准备上场。 想起来胡斯应当有手机——记得他辞职时已经有了的。我想不至于找到了新的 工作反倒把手机丢弃不用。抱着一线希望我拨了他先前的号码,然而不通。这是在 意料之中的。 我找出来手机上所有可能是旧时同学的号码,逐一拨打,然而没有一个人知道 胡斯的新号码。当我要放弃的时候,图书馆馆长出现在我身边,告诉我何戊的号码。 如你所想和所不屑的,我仍旧不知道这是何原因。一切都乱了章法,我先前几十年 的生活经验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丝毫用处。一切都得从头再来。 我顺利的拨通了何戊的手机,对于我的突然出现,他表示了充分的兴奋与热情, 在询问了我近几年来的情况后,告诉了我他办公室的准确位置。他还说,胡斯现在 正在他那里。 尽管对何戊的表现感到难以理解,我还是去了他那里。 现在我感到厌烦,因为,再一次的,我不能明白自己是如何到了那个地方—— 就是我先前见到胡斯与何戊的地方。 你已经开始不信任我了? 我知道,我所讲的都莫名其妙。口头的叙述和纸上的记载并无不同。当一段经 历被再次提及时,它已经被虚构——这一点无可挽回。说话和写字一个道理,无论 多么丰富详尽都无法再现当时的情景。一切不过是再虚构也许并不存在的过去。所 以你可以怀疑,我理解你信任的丧失。因为我不能无限度地用叙述逼近真实。实际 来说,逼近真实也不是我所追求的,我所能做的,只是用叙述来回忆,把自己重置 到一种情景之中,重温往事。 我看到的事情不能用文字来形容。如果必须找出词来表达,我会选择震惊和难 以置信。也许这两个词结合起来也还是不能形容我当时绽放的情感,我感到遗憾的 是,我再也不能重现那时的感觉了。 何戊把胡斯抵在书架上——胡斯面贴书架,不,整个身子平贴在书架上。此时 书架已经变了模样:不再有书,它成了一个箱子。我们无法确知里面有没有书,只 能看到平整如镜的侧面。胡斯就这样贴在这平整如镜的侧面上。 胡斯细长的手指在镜面上努力抓抠,然而并无着力之处。如果你听到过铁器在 未经打磨的粗糙的水泥路面上划过的声音,就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想象胡斯挣扎时发 出来的那种撕裂人心的声音。 我又要呕吐了,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个毛孔不在收缩。我似乎感觉到自己的毛 发直挺起来。我尽力的深呼吸,以便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我的努力没有丝毫效果, 我的毛发继续向坚硬化发展——已经有哧哧的声音产生。那是钢针穿透紧绷的薄纸、 薄纸因被穿透而不由自主地裂开时才能发出的声音。 胡斯的裤子还没有被褪下来,何戊已经将自己蓬勃的生命之根刺进了胡斯的身 体。何戊面带微笑(?),来回晃动着身体。他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而胡斯也渐 趋平静。 我竟然不能动弹,甚至无能发出任何声音。 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我又能穿越桌子了,于是我进入那个封闭的空间。胡斯 和何戊热情欢迎我的到来。这一次两个人都默然无语,只是用力地拥抱我。 我的心中盈满忧伤。看到昔日的两个好友变成如今这般模样,我无法悲伤。 胡斯从抽屉中抽出两抽面巾纸,轻轻地擦拭自己的身体。殷红的血一点一点的 洇透纸巾。等到擦拭干净之后,胡斯又坐回墙里,开始案头的工作。 你——我对着胡斯,却说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我知道,现在我所能做的,仅仅 是——并且只能是——走开。 胡斯头也不抬地对我说。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冷漠,他从未如此对待过我。在一 瞬的犹豫之后,我悄悄地离开了那个地方,开始我新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