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年 作者:安仲明 两名押解推了张青林一下,张青林踉跄两步,头撞入黑暗里,耳边传来哐当一 声响,身后的铁门关上了。 张青林站住适应了一会儿,能够模糊的辨出东西来了。他看见置身于圆点的位 置,一群人在他面前形成了一个半圆。张青林霜打的茄杆上架着霜打过的茄子,两 只如木的眼睛无力的翻了一下,耷拉着茄子,一晃一晃的往前挪。 张青林躺在号房的地板上,象是一扇肉,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拳头,脚,唾 沫,咒骂,纷纷的落在他身上,冰雹一样。他不动,自己不动,只是随着脚步或拳 头的力量动。 洗澡去!张青林在地上死了好大一会儿后,有人说。于是一众人等拎肉一样把 张青林拎起来,七手八脚,连扯带拽地扒光了张青林的衣服,三角裤头被当人帽子 扣到张青林头上。张青林真是个死人,仍然一声不吱。有人塞给他一个塑料盆,有 人踹他屁股一脚,他踉跄着扑向水管,浑身抖得历害,象打摆子。 洗!有人喊。洗!洗!洗!……所有的人都喊。有人夺过张青林手里的盆,蹭 地一下拧开水龙头,哗哗哗,水流了一盆,那人端起起来,身子向后一侧,盆向后 一引,尔后猛地用力,冰冷的水泼到张青林头上。张青林抱住臂膀,木在那里。嘴 唇发青,不住哆嗦,嗒嗒地声音,是牙齿发出来的。张青林一声不吭,冷,他似乎 也能承受,虽然其时正值寒冬,其他的犯人一身武装,手都冻成了气蛤蟆。张青林 的心和他身上一样冷,不,比身上还冷,心已经结冰了,这冰上刻着一个字:死。 张青林知道这回自己再也不能幸免了,这回自己必死无疑,数罪并罚,肯定是死刑, 他知道法律。要死了,他的感觉也死了,钝了,冷,痛,就像自己成了木头,不怎 么感觉到了。 张青林看见自己了。他就立在法庭上,他耷拉着脑袋,他久已不跳的心跳的历 害。他听见法官说:张青林,死刑!他看见自己抬起头,张大嘴,略挫身子,伸长 脖子,眼泪鼻涕齐流。他拼命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可是没有理他, 没人听他说什么。有人来架他了,他硬挣着回头,他硬挣着不走,他硬挣着但是还 是被拖起走了。他知道自己要吃枪子啦,他不想吃枪子儿,他哭着喊,我不想死我 不想死我不想死。不想死堵在他喉咙里,喊不出来,他听不见自己的喊声。他知道 自己是一步一步在往刑场去了,他喊不出来,他急得眼泪像决堤的水一样奔涌不息, 他哽咽着拼着命想呼喊。 张青林,你他妈哭啥!你他妈哭啥!一群人的喊骂,一群人的拳脚将张青林弄 醒。张青林说,我不想死呀我想死,呜嗯嗯……说着张青林哭了。你他妈还哭!你 他妈做梦哭醒了还哭!你他妈还是不是个男人!张青林被一群暴怒的人光着身子拖 出被窝,像扔条死狗一样扔到冰一样的地板上。你他妈再哭做死你!张青林上牙咬 住下嘴唇,喉咙眼里堵着不想死,眼里流满着不想死。 拖地!张青林脸上被摔了一块破布,湿冷湿冷。张青林伸手慢慢抓下来,有人 推他一把,他踉跄着往前两步。他弯下身子双手抓住抹布,一点一点地拖地。张青 林成了一只不会嘣的癞哈蟆,一步一步往前挪,往右挪,往左挪………… 拿来!张青林正往嘴里送的馒头被抢了去,他的手怔在嘴边,过了一会儿,慢 慢地挥下去。张青林几天没吃饭了。除了手像气哈蟆一样鼓着——那是用冰水拖地 的缘故——其他地方只剩下一层皮了。张青林比十天没吃食儿的野狗还饿。可是他 没办法保护住自己的东西,他还得像蛤蟆一样拖地,现在就像一只行将死去的蛤蟆。 张青林眼里闪出光来,他的抹布碰到了一个苹果核!张青林电般地出手——他 认为自己的出手是闪电一样快了,他用尽了自己已经没有的气力——抓向苹果核, 可是他的手被踩住了,一只脚踩在上面,转了半圈,又拿开了。苹果核碎了!张青 林跪在地上,两只手捧起来,送到嘴里,慢慢地嚼起来,慢慢的,慢慢的。味道很 好。活着,很好。 可是张青林快要活不下去了,他吃不到属于自己的是饭——一碗稀饭,两个拇 指大的馒头——他吃不到。可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吃到,他想活下去,哪怕是只多 一天。 张青林终于有饭吃了,他换了号房。他也不再那么频繁地遭人毒打了,甚至他 晚上因为害怕死去而哭也不用挨打了。因为其他犯被告知,张青林是一个神经病。 没人会对一个神经病人认真。其他犯人还被告知张青林做为一个神经病的事例—— 他将一瓶滚烫的水毫不犹豫地从自己头上冲下去,像洗澡一样,末了张青林还笑了 半天。 成了神经病的张青林可以和其他犯人享有基本平等的权利了。譬如吃饭,僻如 轮班拖地,僻如轮班打开水,…………张青林的神经行为只那么一次,到了新号以 后没再有新的神经行为。只是,张青林夜里仍然哭,哭着喊他不想死。 张青林被提审了。 众人想张青林完了,张青林出号房的时候脸像烧过的纸钱一样,泪像滂沱的雨 一样,下巴像脱臼没合上一样,…………众人想张青林完了,看来张青林自己也觉 得自己完了。 张青林回来了,乌云散去,阳光明媚,号房里一下子亮了许多。众人看着张青 林,第一次张青林脸上有一种光彩。 我死不了了!我死不了了!张青林大声喊,泪依然像大雨滂沱。 有人问,几年?几年! 我死不了了!我死不了了! 几年?你他妈的几年?! 张青林的狂喜被一阵拳脚压制住了。 22年。 他妈的!便宜了你小子! 买烟! 好好好,给给给,抽上抽上,来抽上。 拖地! 好好好,我拖拖,嘻嘻——。 打水! 好好好,我打我打,我会打我会打,嘻嘻——。 你他妈嘻嘻啥你他马嘻嘻啥!啊——啊你他妈嘻嘻啥! 张青林被推了几个趔趄。几个趔趄之后张青林站稳了。 嘻嘻你他妈嘻嘻啥嘻嘻,哈哈你他妈神经了! 嘻嘻,嘿嘿嘻,…… 你他妈神经了! 嘻嘻,嘿嘿嘻,…… 张青林真的神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