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疼 作者:安仲明 父亲发觉了我的不正常,因为我对他的问话没有反应。他停下来,回转脸望着 我。你咋了,哪儿不舒服?没事儿,走吧。我不想搭理他,看见他一脸的愁苦我心 里就烦,直想伸手替他抹掉。你脸儿煞白,一定是病了。他并不在意我的不耐,仍 旧不舍的追问,并伸过手来试我前额的温度。粗糙的皴裂的老茧手搭上了我的额头, 感觉糙糙的。我猛地闪过一边。没事儿,真的没事儿,赶紧回家吧,都晌午了。我 急急的硬硬的说了一句,不顾一切甩开步子,径自走了。父亲的手落了空,怔忡了 一下,又紧了步子追上来,讪讪的望了我两眼,关切之意让我对刚才的粗暴有一丝 的懊悔。我不说话,只是低着头往前走。父亲差半步,在我侧后面紧跟着。 我病了,我真的病了。我的身体真是不管用,在太阳底下才干了不到两个小时 的活,就支持不住了。那也并不是什么很重很累的活儿,就是撒肥料而已。我怎么 就不行了呢!我在学校里还一直以自己吃苦耐劳自豪呢。是啊,除了吃苦耐劳,我 还有什么值得自豪的呢?我还有什么能够拿给人看的呢?!我躺在屋里的凉席上, 凉席就铺在坑坑洼洼的没遮没拦的地上,丝丝凉意透上来。我一动不动的望着这几 间破房。是的,破房,盖了十几年了,四周的墙都没有粉上白灰!只有一层沙灰, 看着寒碜碜的,叫人心离憋屈。我动动眼珠,眼光挪到那一墙的奖状上。那是我的 奖状,他贴满了半个迎面墙呢。可又有什么用呢?改变不了我的缺衣少穿,改变不 了我的粗食烂饭! 吃饭了,起来吃饭吧。母亲小声的对我说,那张没了水分的红枣一样的脸挂在 我眼上面,毫不掩饰的把她母性的慈爱洒在我身上。算了吧,我不要。我勉强的翻 转身躯。不想吃,别管我。我一点都没好气,我一头疼就难受,就没来有的要发脾 气。 多少吃一点,不吃怎么行呢,阿,快起来,吃完饭去河西看看,不行包点药, 打两针。母亲还在努力的陪着小心,那语调里的关切让我承受不起,承受不起我便 觉得厌烦。 我不想吃,我头疼,我就想躺会儿,别来烦我了。 母亲走了。 哥哥带着责怪的笑声说,你这孩儿脾气还不小,叫你吃饭你还没好气,冲谁呢, 跟吃了枪药一样?懒得理你!我憋住气没吭声。 那个庸医,那个只会治头疼发烧,那个只会医着凉感冒的庸医。我头疼你却给 我开退烧药!我心里气正足着呢!一切都不顺利,连你这医生也来骗我,给我开这 屁事儿不顶屁用不管的退烧药! 还没退烧,这一阵流感特别厉害,还是输液吧,来的快。你个蠢猪!输液和静 脉注射一样效果,都是直接将药送到血管里,一样的直接吸收,为什么要输液?就 为了多卖几瓶葡萄糖水,多转几块钱,你这个江湖骗子。这满院子的挂着的吊瓶都 是你骗人的证据!可是父亲答应了,答应了就答应吧。为什么一脸的唯唯诺诺,一 连的诚惶诚恐,别人说啥你听啥! 我躺在吱吱呀呀乱响的不知被多少人躺过的木板床上,看着药液扑挞扑挞一滴 一滴的往下滴,可是我的头还疼,输液没有一点用。我输了五天了,我输了十瓶了! 父亲记得像大祸临头了一样。你急什么呢,又不是你生病。你生病的时候咋一点一 不急,硬的跟石头一样。没事儿没事儿,我扛几天就过了。咋说你都不听,你现在 怎么这么急呢!疼吧疼吧,就当当了一回孙悟空,头上给带了个紧箍咒,疼死完事 儿,免得一天到晚听唠叨,免得从百到黑看书,免得一天到晚混在那群衣着光鲜的 人堆里自怨自艾悲悲戚戚,那群驴屎蛋儿!外面光光,里面一团烂草! 吃中药吧,中药管用。我原先慢头疼就是中药吃好的。母亲来了,她很有把握 的说。她啥都不懂,她不知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她不知道病和病是不一样的,她 就知道瞎操心,她就知道有人得了这病这样看好了我也该这么看也该这么看好,看 不好就会说,嗳,咋回事儿呢,人家都好叻,咱咋就不行呢。 吃吧吃吧,管它呢,都吃下去。我捧着药碗,熬了几个小时熬出来的中药汤, 绿黑绿黑的和婴儿拉痢疾的稀屎差不多,我看着就想吐。我咬着牙皱了眉闭了眼摒 了呼吸咂了口。真难喝!从来没喝过这么难喝的东西!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难喝的 东西!我砰的放了碗,药水四溅。我不喝了!让它疼去吧,我宁可疼死也不喝了! 良药苦口,苦才是好要,不苦那还叫药?父亲说,别品味儿,闷着透,咕咚咕 咚往下喝就行了。又不是牛,又不是喂牲口,咕咚咕咚!喝吧,喝吧,熬都熬好了, 花钱买来的,不喝浪费了。浪费就浪费,喝坏了人才是浪费,就知道可惜了那几个 钱是浪费!还知道啥?最看不惯你们这样!钱没了可以再挣!一分钱恨不能掰成两 半花,有必要么?我就不喝我就让它浪费,看能咋样!我头也不回的进了屋。我腾 腾踢掉拖鞋,我扑通把自己撂倒在竹床上,竹床吱吱呀呀就响了起来,压住了父母 渗出苦水的唉声叹气。整天愁眉苦脸整天唉声叹气!够啦够啦! 我要去学校了,该开学了。我硬撑着说。我知道自己不行,可我实在不想再待 在家里啦,我就要疯了。没有一点欢声笑语一家子老长脸一家子颓丧气!我躺了一 暑假我窝了一肚子气我受够啦! 我送你去,你这样子不行,车都没法坐。父亲依然的忧心忡忡。我行,我咋不 行,我来回跑了多少趟了不都行为啥不行,我不是三岁小孩儿啦!我犟着说。可是 你现在有病,跟以前不同。我没病我没病,不就头疼么,那叫啥病,那不叫病。不 信你看,这不好好的?我使劲的摇了摇头,跟摇拨浪鼓一样,我强忍着没皱眉。我 说啥也得送你去。你去你去,我不去啦!你这孩儿咋恁不通情理!大人还不是为了 你操心么!好吧好吧,送吧送吧,想送就送。 我坐在车窗边上,我满头满脸的汗。我想吐,可是没有什么能吐出来,我不停 的干呕,只呕出来一些味道难闻的酸水,直冲鼻子。我已经几天没吃什么东西了, 上车前也没吃什么东西。喝的那点稀饭也已经吐完了。我头疼,我什么都不想做, 我只想躺下,可是我昏昏沉沉的,我连眼睛都没有力气闭上。 你刚才给了售票员十块钱,咋没见他找你?你看清了?看清了。哎,你这孩儿, 咋不早说!父亲把包往地上一撇,冲着中巴后面那一屁股飞扬的灰尘挥手,嘴里嗳 嗳的高喊着,矮笨的身子钻在那双草绿的拖鞋里,笨拙的一颠一颤的往前跑。可是 没用,跑的再快有什么用呢?他终于垂头丧气的回来,满脸的灰败,象是一张烧完 放冷的纸。可是嘴里却说着没事儿没事儿,就十块钱,就当买个教训。我低着头, 我不敢看他强挤出来的惨淡的笑。我看到了他的脚。那么丑陋的一双脚!象是旱天 的胶泥地一样咧着口子,那些口子里黑乎乎的不知塞满了些什么东西,粗笨的带着 毛刺的脚指甲同样的黑乎乎。这样的脚居然穿在一双拖鞋里跑几百里地来送我上学! 我心里烦恶透了,我不再为刚才没提醒他后悔。见鬼去吧,十块钱! 我们去吃点东西,你饿了吧?我怎么会饿呢!我烦的很,我什么都不想做,我 一点力气都没有,我只想躺到一堆棉花里去。我不饿我头疼我想砍掉我的头我什么 都不想做。可是我跟着父亲走了。那么长长的一条街,那么多过往的车辆,那么多 五颜六色的星星,在昏黄的哦不漆黑的天幕上闪烁,金星也出现了,好灿烂的光华, ……小心,车!我被人一把抓住肩膀,我软瘫在他怀里。是父亲。他望着我,那样 子比哭还难受。可我看着他比哭还难受的样子我更难受,我就怕别人为我难受我最 烦别人替我难受,我受不了,我烦透了!我使劲儿的摇了摇头,一阵麻木的痛楚, 我清醒了。疼吧疼吧,疼掉了才好。 父亲要了一碗鸡蛋汤。一碗。他只给我要了一碗。他那么抠他那么仔细他舍不 得给自己也要一碗鸡蛋汤。我最烦的就是他这点,老对自己抠老舍不得给自己吃饭 老装的自己很硬挣老装的自己啥都能抗住,看见他这样我就来气我心里就极不顺畅, 你装什么装你仔细什么仔细,吃一顿饭吃不穷,反正都这样了,你还仔细什么,省 吃俭用到头来不见你的高楼大厦还不是一样的缺吃少穿朝不虑夕!哪一点因为你节 省变了!我越想越来气我越看他越不顺眼。你看他那小心的样子,拿了调羹放嘴边 吹吹,烦!一嘴的黄牙,一嘴的烟味儿,烦!不热了,不热了,喝吧。我不喝,我 什么都不想喝,你喝吧。我不饿,还是你喝吧。好,你不饿你不饿一辈子不吃不喝 你也不饿!我接过调羹。我赌了气的猛喝一通。可我还是只喝了一点。我头疼我什 么都不想做我想泡到水里我想浮在水里我想失重我想什么都感觉不到才好我想躺下 来我想从身上割下点什么来哪怕是一条胳膊一条腿只要它不头疼只要它不难受。我 肘支在桌子上我双手捧着头我皱着眉头我硬睁着双眼我鄙夷的看着父亲。他正就着 我喝剩下的汤吃从家里带出来的干馍。我觉得那么怪异,一切在我的眼里都没有丝 毫的生气,都那么讨厌都那么叫人心烦意乱都那么苍白无力。树叶子耷拉着象是等 待死刑的罪犯,来往的人垂头丧气或者笑得很诡异,这是怎么啦!这个世界怎么啦! 我冲向车窗,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外吐,有东西往外吐的感觉真好真爽。可是 你干么怜悯的看着我我这会感觉真好,真的,说不出来的好受。我重回到座位上, 我用袖子抹了抹嘴角。你站在我旁边你那么悲切的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将死的人。 我刚来的一股舒服气儿都被你看没了!你咋还不让一让! 到学校了。我高三了。我头疼了。疼就疼吧,正好不上。免得整天这个见了问 成绩那个见了问考咋样免得整天老师盯着不放免得整天背着家长的殷切期望免得整 天站在人堆里寒酸的绝望免得马不停蹄的往前赶免得马不停蹄的独自忧伤……一切 都不用想了因为我头疼所以没有人会要求我什么所以我就一直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