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人是由什么构成的。我想的这个问题不是化学问题,要 是化学问题就很简单,人是由碳水化合物构成的。我那个问题中的人比较复杂,既 不单单是物理上的人,也不纯粹是精神上的人。具体是什么上的人我说不清楚,如 果我能够说清楚那么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就不再是一个问题了。到目前为止我只有一 个不太令人满意的答案:人是由回忆构成的。不同的回忆构成了不同的人,一个人 区别于其他人而成为一个独特的存在,是因为他拥有和别人不同的别人无法拥有也 无法剥夺的过去。就是这样,过去的堆积和延展构成了每一个各异的人。这么说就 牵涉到失忆的问题。如果一个人突然丧失了回忆,过去成了一片空白,那么他就不 再是原来那个人,而是一个新人了。我常常想,我怎么样才能成为一个新人。对于 这个问题我找到了一个马马虎虎可以瞒哄自己的答案:改造自己的过去。众所周知, 过去的已经过去,即便我们能够借助时空穿梭回到已逝的过去,也只能是一个旁观 者,无法对既定的事实做出任何变动。因此我那个答案就很不像样子,对此我又有 了补充的办法,这个办法已经付诸实施。我不停的写下自己的过去,在写下的过程 中改变这个过去。也就是说,通过电脑和键盘,我把自己的过去涂改得面目全非, 由此我在虚构的世界中成为一个我想成为的不同以往的人。加以时间的沉淀,这个 虚构的新人就成为我回忆的一部分,等到我无法区分哪些是真正发生过的哪些是后 来虚构出来添加进去的,我就达到了我的目的。按照这个办法来进行我手头的小说, 丁袖就具有了新的意义,那天听我讲故事的就可以是丁袖,那么在这一节我将把丁 袖放到故事承受者的角色来重新讲述那段故事。 你看,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记忆经常出问题,并且对于自己颠三倒四的记忆, 我还保有一种狂热的偏爱,并且经常顺着记忆的差错纵马驰骋。 我并不相信丁袖的话。那天她说她是个小偷,而且还是个二奶。或许这些话是 真的,但是我不能全信。众所周知,没有哪个人的话可以让人全信。丁袖声明自己 是二奶是烂女人,我将会相信这一点。而她在此之前说自己是个小偷,我则不敢相 信。既然她已经是个二奶,每个月花几千块钱买衣服的二奶,她还有什么必要去做 一个小偷。凡事都有它的理由,我相信这一点。目前我还没有找到丁袖可以是一个 小偷的理由,因此我不能相信她是一个小偷。 其实我不认为丁袖是一个多么坏的女人,相反,我觉得她不错。当然这只是感 觉,感觉虽然大多数时候不可靠,可是很具有欺骗性,它会让你觉得可靠。从那天 的谈话来看,我觉得丁袖对自己的状态不满意,而她本身的状态不是一种很好的状 态,对一种较差的状态表示不满,就证明这个人没有彻底的坏掉。这是我的逻辑, 我信任这种逻辑。因此当时我很想和照丁袖号叫的那样做:过来呀,操我!我之所 以没有那么做,是因为我确定她说的不是真话。明知道人家说的不是真话还要顺着 人家的话做,是欺骗是投机,欺骗和投机都不好,所以我不做。我不做,也就是我 没有剥光丁袖的衣服干她还有另外的原因,她提到了K.我发现她真要跟K 了,这让 我心里很窝火:为什么女人都喜欢K 而不喜欢我! 涂远婷常常对我说,生活不是可以条分屡析的,事情不都是能找到原因的。我 同意她这个观点,可是改不掉自己的臭习惯,我的顽固让她无比愤怒,因为她的愤 怒和伤心我会很讨厌自己的这一套做事习惯。可是一旦脱离了她伤心的哪个环境, 我就又会回到老路上来。一句话,我没治了。既然没治就不用治了,这也是我的逻 辑。我的逻辑全都是让人觉得不能接受的逻辑,简单点说也就是我是个让人难以接 受的人。这样说似乎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丁袖不选择我而选择K 了。但是这个解释我 本身也不能接受,我不能接受的原因是我认为你不能仅仅凭这一点就放弃一个还算 不错的同志。我认为,我就是一个还算不错的同志。我还认为,她,也就是丁袖不 该轻易的放弃我。当然我们知道,丁袖一定有她的理由。这也是我的逻辑,凡事必 有理由。可是这个理由你能不能接受就是另外的问题了。实话说,丁袖的理由我不 能接受。 我什么都不能做,既不能照丁袖说的剥光了衣服操她,也不能就因为她作践了 自己几句就放弃她。我给她讲故事,将戚暮颜的故事。丁袖平静下来,抽着摩尔烟, 眼睛定定的出神,看样子她没在听我讲故事,可是也不能排除她在认真听的可能。 所以我就只能讲下去。我讲下去的理由还有一个,那就是我喜欢讲故事,一旦讲开 了就很难停住。 我一直保存着一幅画,画上是一个女子,该女子眉间隐有桃花。画上还有雪, 竹林,庙宇,这些都是背景,淡淡的背景。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画了这样一幅画。 作为一个画家,画什么样的画都有可能,这么说我不应当对这幅画表示怀疑。我所 怀疑的是,我为什么要画这么一幅画,这样一个女人。更加让我费解的是,这个女 人为什么和K 带来的那个叫做戚暮颜的舞妓那么相像。我在第一眼看到戚暮颜的时 候甚至错以为是画中的女人走了出来,等到惊魂渐渐定下来,我才分辨出她们之间 的几许微乎其微的差别。这些差别仅仅是在内在神情上,如果不是对那幅画有足够 的研究,绝对感受不到这种差别。戚暮颜看起来比画上的女人少了一些什么,从另 一个角度也可以说戚暮颜比画中的女人多了一些什么。这多出来或者少出来的“什 么”很难用言语说清楚,对此我的感觉就像我无法说清楚什么是“心痛”一样。我 只能模糊的找几个词来替代这种难以描述的感觉:淡淡的略带怨尤的认命。或者就 是这样吧,戚暮颜脸上有一种淡淡的略带怨尤的认命色调,而画中女人则没有这种 表情基调,她是坚韧的,对于自己的信仰保持了足够的坚定。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就她们两个人而言,我可以下一个断言,在当时那个社会里,戚暮颜会更受欢迎。 我们知道,很少有男人会喜欢一个非常有主见、极力信奉她自己的女人。除非这个 男人本身没有主心骨,渴望找到一个可以充当她主心骨的女人来充当自己的伴侣。 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从陀斯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一书中找到范例。 看到戚暮颜使我意识到这么一种可能:画上的女子是我曾经爱过的。这是一种 很奇怪的感觉,而且就目前来说,我敢肯定,我没有爱过任何一个人,也没有经历 过任何一次恋爱。这些都可以找人作证,K 就可以为证明:我没有任何的女朋友。 其实我一直一个人离群索居,很少和人来往。只有K 可以算作我的朋友。因为这个 缘故,K 把她的妹妹介绍给我,我想我需要一个女人可以在我想行房事的时候在我 身边,于是我就答应了这门亲事。后来我还见了K 的父亲,那个自己整天寻花问柳 却力图教育好自己的儿女的父亲。我和K 的妹妹快要成亲了,我没什么想法,该来 的就让它来。 直到K 那一天带戚暮颜来到续竹小居,什么都是好的。等到我以为画中的女子 走出来,一种微妙的情感就开始像纤纤溪流一样在我的肌肤下面涓涓流淌。一开始 的时候这种感情的流淌并不明显,我甚至没有意识到。等到我意识到它的存在之后, 它迅速的澎湃起来。这是我始料不及的事情。在此时此刻我开始寻找这件不可思议 的事情骤然发生的原因,后来我将原因归结到画中女子的身上。我深信,冥冥之中 必有天意。是老天让我在莫名之中画下了那幅画,又是老天让K 带了一个和画中女 子似极的女人到我的面前。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我曾经有前生,在前生我曾经遇到 一个让我心旌神摇为之倾倒的女子,而这个女子就是戚暮颜的前生。如果我能像现 在这么富于分析,我就应当能够从“戚暮颜”这个名字当中嗅出蛛丝马迹来。 戚,妻也。 K 将戚暮颜交给了我,让我好好的给她画一幅画。当然,不能是我最擅长的那 种裸体画。那天落了雪,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众所周知,初冬下雪的时候桃花不 会开。那么现在就有一个问题:我为什么在那幅画上既画雪又画桃花。如果非要一 个解释的话,画中的雪应当是三月桃花雪。 三月桃花开了,半山寺前巧笑盼兮的女子很多。这个时候画师的生意是最好的, 最烂的画师的生意也比最好的画师在淡季时的生意要好,而众所周知,最好的画师 即便在淡季生意也是不怎么差劲的。由此我们就可以知道,那一年桃花开的时候长 安城里所有的画师生意都很好,大家都赚了一笔。这个结局是大家都可以接受的, 就像你和人家谈工程谈项目,双方都有回扣拿才能谈的下去。当然,这不是一个性 质的问题。方觉世是长安城最有名的画师,所以他的生意应当最好,即便不是最好 也不会最差,所以那个三月份他很忙,以至于他忘记了自己在什么时候画下了那幅 画。也许只是一个类似戚暮颜的女子慕名而来求他作画,他看上了人家,偷偷的藏 了一幅。具体情况除了方觉世,我们都不清楚。而据我所知,方觉世也不清楚。 方觉世说,我爱上戚暮颜是老天爷的主意。我想这是一个狡黠的托词,我爱上 戚暮颜难道真的是老天爷的主意吗?我根本就不相信有老天爷存在,因此也就说不 上是老天爷让我爱上戚暮颜,什么也不是,而是我就是爱上了戚暮颜。这样的话事 情就有些复杂了。戚暮颜本来是准备给K 做妾的,K 很有钱,有很多地,给他做妾 自然是好的,不愁吃喝,老有所依,即便容颜老去也不会像别的风月场中的女子那 样孤独收场。从这一点来说戚暮颜比小婉明智,然而我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 可以用代价来衡量的。丁袖说,理想是用来被强奸的。其实在坚持理想的人看来, 这句话纯属放屁,是没有理想之人的愤激之词。那么在小婉之流看来,她们的坚守 就是高贵无比的,非凡夫俗子所能理解的,也是不必凡夫俗子来理解的。 K 是我的好朋友,在长安城里我没有几个朋友。我已经和K 的妹妹订了婚。一 种合乎情理的生活即将在我面前铺展开来,我就要走上光明大道了。可是在这个时 候我爱上了K 的小妾。这能说通吗?我想说不通,不知道K 怎么想,也不知道戚暮 颜怎么想,更不知道K 的妹妹怎么想。假设K 可以把戚暮颜让给我,再假设K 的妹 妹不介意我娶戚暮颜做小妾,我是不是就能够阴谋得逞呢?对此我不能很乐观。在 前面我已经分析过,跟了K ,就能衣食无忧安享荣华,而跟了我呢,看来喝西北风 比较现实。那么同样是做妾,戚暮颜为什么要选择我!考虑到这一点,我就一直没 有对戚暮颜表明心迹。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雪下了停,停了又下,我的画还是没有画好。我简直就 不能使用画笔了,每一次看着戚暮颜走在雪地之上竹林之中,我都会想起那幅已经 存在的画。我想我怎么也画不出比那幅画更好的画了。那么,我还画个什么劲儿! 其实我画不出来还有另外的原因,每次看着戚暮颜姿仪万千的拖着长裙在雪地上袅 袅而行,我都魂乱神迷,没有办法静下心来作画。因此我只能对K 说,我还没有酝 酿好,无法落笔。 丁袖说,你的故事纯属放屁。从这句话开始,我对丁袖的看法有了很大改变, 我认为她因为这句话变粗俗了许多,我还认为她说了这句话之后就成了一个纯粹的 泄欲工具。毫无疑问,我是一个恶毒的家伙。你看,人家仅仅是对我的故事发表了 中肯的看法,我就在心里对人进行了无比恶毒的攻击。攻击归攻击,我还是想和丁 袖搞一搞。原因无它,她很有诱惑力,能让我兴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