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有时候没有发生什么会让你一辈子难以忘记,有时候发生了什么之后你很快就 会忘记。我认为这就是人记忆的奇特之处。比方说我和丁袖之间吧,不知道丁袖对 我是个什么印象,反正我对丁袖是念念不忘,到现在她的影子也还像我第一次见到 她那样清晰,甚至比当时还要清晰。而这仅仅是因为我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什么故事, 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比方说我们在一个地方淋漓尽致的交欢了,或许我早就 把她给忘了。缺憾使记忆历久弥新,我想这是奥妙之所在。 丁袖说我的故事纯属放屁。对于她这个想法,我也有一个想法:扑倒她,强奸 她,一遍又一遍的强奸她。众所周知,从想法到行动有很远的距离,有时候看起来 只有一步距离,有些人却一辈子都不能跨越。我在部分时候具有这种人的秉性,对 此我常常诅咒我自己。就拿和丁袖这件事来说吧,我大可以直接走上前去把她抱到 床上,做我想做的事情,可是我始终没有这么做。这就是想法到行动之间距离的奇 妙之处。我想我是这样一种人,耽迷于奇妙忘记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或者说与想做的 事情相比我更愿意耽迷于那种玄而又玄的奇妙之境。K 和我不同,他想到了就去做, 很少考虑后果,或者等后果出来了再去考虑,亡羊补牢是他一贯的作风。 我的脾气始终不能改变,总爱寻找事件的因由,追根究底是我的大敌。我想不 到的是涂远婷也和我一样。那天我做的很好,坚持了十几分钟,如果加上几十分钟 的前奏,就有一个小时之多。在我和涂远婷之间,这样的性生活已经是超高质量的 了。所以涂远婷红着小脸娇喘微微,迷醉的双眼不乏幸福的看着我。她说,我们什 么时候结婚?我被她的古怪想法给吓住了,说实话,我不想结婚,尤其是不想和她 结婚。我想没有多少人愿意和一个患有抑郁症的人结婚,我也是这样。况且我体验 不到爱情的魔力和意乱神迷,更多的我体验到了麻烦,无穷无尽的麻烦,就像人和 人之间的关系网一样把人给套住了,不到死就不能解脱,到了死也未必能解脱。涂 远婷始终是一把剑,高悬在我的头上,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会掉下来,给你致命 一击。我已经提到我们之间众多的生活细节,你可以看到,那些繁琐的往事多么令 人难以承受。我是有梦想的人。琐碎磨灭梦想。而结婚则必然会陷入无边无际的琐 碎之中。拿自己的幸福作赌注,不值当。因此我的理想的爱情生活是,不在任何一 个地方逗留很长时间。遗憾的是,我已经身不由己了。 我在前面写到涂远婷拎包走出了方觉世租住的小屋,而方觉世静静的看着她黯 然离去。其实这只是方觉世想象中的情况,实际情况是,我飞快的冲过去拉住了涂 远婷的胳膊。惟其如此,才能够把危害降低到最低限度。我说我们为什么非要结婚 呢,结婚现在已经不是流行趋势了。我还说你看我们现在不是挺好的吗,实际情况 是我们已经和结婚一样了,结婚无非是给性生活套上一件合法的外衣,而现在没有 外衣我们的性生活一样没有人来干涉,效果是一样的,既然效果是一样的,为什么 还非要追究实现这种效果的途径呢。 事后我想我当时又犯了迷恋逻辑的错误,我总是这个样子,只有等到事后才会 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而事发当时则根本不去考虑自己的对错,只一个劲儿的顺着条 条框框往下推,知道推出一个自己满意的结果。当然,这种结果通常都是难以让人 接受的。尤其是涂远婷,她对我这一套深恶痛绝,每次我这么做的时候,她要么气 极而笑,要么想活活把我掐死。 不管方觉世说什么,涂远婷都不再吭声,她打定了主意,就是一句话不说。我 想起来赵传的一句歌词,沉默也是一种反驳。所以我就不能理解方觉世为什么还要 喋喋不休的说下去,那个时候理论说教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它的作用仅仅是火上 浇油。方觉世双手锁住涂远婷的肩膀,眼睛盯着涂远婷的眼睛,厚厚的嘴唇上下翻 动,唾沫星子乱飞,脸挣得通红,额头青筋暴凸。这就是当时方觉世的形象。涂远 婷的形象则是这样的:她左右摆动娇小的身躯,脸上柔软的皮肤下面的细小肌肉纤 维高度扭曲,头来回摆动,眼睛里含着泪水,泪水中喷射出火焰。那是一副充满力 量的画,默默无声,但是一直在反抗。反抗没有作用还是要反抗,直到力竭人亡而 止。方觉世感觉到涂远婷想挣脱自己的铁抓,就多加了几分力气。由于注意力分散 到了涂远婷的肩膀以及自己的双手之上,方觉世忘记了说话,两个人就像笼子里的 两只不会说话的小动物一样,充满敌意的对峙着。 我不知道该怎样给这种对峙选择一种合理的结局,于是就听任它向着我不能控 制的方向发展。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没有办法的事情就只能随他去。这就是我的 坏脾气,这也是我的好脾气。 涂远婷犹如被困的母鹿,在笼子里左冲右突,始终没有丝毫进展。相反,由于 她不甘雌伏,方觉世给予了她更大的压力。 你弄疼我啦!寂静无声之中突然爆发出一个沙哑的音符。方觉世像被电烙铁烫 着了一样慌忙松了手,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无辜的看着涂远婷。涂远婷则双臂交 叉从胸前穿过,用两只手揉搓被抓得红肿的柔弱肩膀。 我静静的看着这一幕,尤其是涂远婷喘息着在胸前交叉双臂。涂远婷胸部丰挺, 此刻双臂从两侧往中间挤压,深深的乳沟顷刻呈现,甚为迷人。我竟然再一次蓬勃 起来,我想这是个例外。是涂远婷生气的倍受摧残的面容和她受到挤压的不自觉烘 托出的迷人乳线造就了这个例外。我走上前去,温柔的抚摸她圆润的肩膀。一开始 她频频打开我的手,在我多次坚持之后,她放弃了反抗,任凭我怎么抚弄她。你的 胸真是好看,我喃喃的说。她攥紧了拳头捶我的胸膛。你是个大坏蛋,我早晚死在 你手里。 我扒光涂远婷的衣服。这一次,不用借助任何药物,我坚持了二十多分钟。开 始的开始,我在柔软的淤泥里肆意穿插,最后的最后,我埋头在淤泥里尽情倾吐。 涂远婷摩娑着我腿上黑密的乱草,喃喃的说,人家说腿毛茂盛的男生和女生在 一起,性欲的成分大大超过对女生喜欢的成分。我拍拍她的脑袋,无聊、羞耻和厌 倦潮水一般将我淹没。然而我不能不说话,默不作声就是认同。我说,那些说法都 是胡乱凑合的,没什么来由,就便是真的,我也是个例外,你不是常说我,怎么我 们一个星期不干几次,你都不想干呢,由此可见,我的欲望不够强烈,同时也可以 证明,腿毛的茂盛与否和性欲的强烈与否没有根本的联系。涂远婷抬起头来,笑了, 脸上带着泪痕。你是个大坏蛋,她笑着说。我的疲惫的兄弟,正萎靡不振的蜷缩在 她湿腻腻的软手里。我感到索然无趣,我想人为什么要做爱,难道仅仅为了那一刹 那的销魂和惊喜。那一刹那的销魂惊喜是否能够抵偿事后接踵而至的空虚落寞和厌 倦疲惫?我不知道。看着并不漂亮的涂远婷,我想这个问题没有必要深究,深究下 去就会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不如死了算了。我不想死,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 其实我有很多问题,比如说下面这个:很多人都说生活没有意思,除了无聊空 虚还是无聊空虚,既然活着已经是一种煎熬,而这些人为什么不在意识到这一点时 就尽快尽早的结束自己的生命。我想原因大概是这样:尽管每个人都抱怨生活没有 意义没有趣味,可是这些人的内心深处并不承认这个观点,他们认为在眼前这个看 起来一切都没有趣味的世界上已经有潜在的趣味等待自己去发掘。正是因为这一点, 我在苟延残喘。等到我终于经过遍历确信一切都没有意思那一天,我就会毫不犹豫 的把自己弄死,就像弄死一只蚂蚁那样。可是我也在怀疑,什么时候我能够遍历成 功,是在有生之年,还是在不可知的来生。 说起来生我就会想到前世,如果有来生就一定有前世。这是一个等价命题,我 的现在就是我来生的前世,同时我的现在也就是我前世的来生。那么我的前世是什 么样子的?我不知道该怎样来描绘我的前世,我只知道,在那个时候,我爱上了一 个跳胡旋舞的女子。一开始我想说我爱上了一个跳胡旋舞的女人,考虑到女人这个 字眼的一些暧昧含义,我换了女子这个字眼。我暗暗的希望,戚暮颜还是一个拥有 处子之身的女子。 在我的住所,续竹小居前面,开满了桃花。我知道,这个时候已经是三月份了, 在某一年的三月份,我给戚暮颜画了一幅画。没有人知道,K 不知道,戚暮颜不知 道,甚至我自己也已经忘记了,再也不能想起来当时的情景。也许,那是梦里的前 生。梦是难以捉摸的,前生也是难以捉摸的,梦里的前生就更加的难以捉摸了。因 此我对这件事情一直没有一个确定的结论就情有可原。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眼下 最为重要的是,我似乎爱上了朋友的小妾。这个小妾的名字叫做戚暮颜。 暮颜,K 什么时候回来?方觉世站在桃树之下,扳着一根瘦弱的桃枝,桃枝之 上结满了将放而未放的花骨朵。听到这个声音,我的身子僵了一下。一直以来我忘 记了K ,或者说故意不去想K 为什么还不回来。也许我已经在心深处认定K 不会再 回来,就像我的师傅小婉钟情的那个戚姓男子一样,他许下了一个诺言,然后离开, 再也不会回来,独独留下我在寂寞凄清中守着虚无空渺的一线希望无助的等待。我 怕那个令人伤心的结局终会到来,所以我拒绝去想它。如果拒绝一件事情它就不会 发生,我宁愿拒绝所有的事情。我是一个女人,弱质女人,无论我曾经多么强悍, 最终都要去男人那里寻找归宿。况且我是一个舞妓,舞妓的归宿更加难以捉摸。 我沉默着,想起来小婉,想起来K 那句话:跟我回去,做我的妾吧。方觉世感 觉到我的沉默,他松开手中的桃枝,转回头来看向我。怎么了暮颜?他的声音温柔 而关切,似曾相识。我想我们在某一个地方见过,我想我曾经无数次听到过这句话, 用这种温柔而关切的声音说出来的这句话,这句让我闻之心生温暖和慰藉的话。怎 么了暮颜?这句话让我怅惘良久,我想起来那个梦,那个做了无数次现今还在做的 梦。为什么人总是在梦醒后感到一抹淡淡的痛? 那么,你来生想做什么?满头银发闪闪生光的具有青春女子美艳脸庞的女人吟 吟而笑,手里捧着一碗深褐色的液体,柔柔的问,就像母亲那样,柔软温暖的手抚 摸着我滚烫的额,轻声的说,烧腿以后想吃什么? 没有任何犹豫,这是肯定的。每一次梦做到这里我都不会犹豫,我不知道这是 为什么,实际情况是我每一次都没有丝毫犹豫,我只知道这一点,我想知道这一点 就足够了。我不是小婉,我不愿把某件事情想的太明白,我是大多数人中的一个, 我想像他们那样生活。我说,我愿用我千年的修行换取来生为人。那个女人默默的 柔柔的笑着。我生怕她变了卦,忙加上一句,如果这还不够,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拿 走。我想是我这句话注定我现在的结局,有些时候你不应当太慷慨,如果有来生, 我一定吝啬一些。我要对那个女人说和现在不同的话。 你不后悔?也许来生你们再也不能相遇,也许相遇了你们也只是陌路人,忘记 了彼此,除了相互看一眼之外再没有别的故事。你们已经不是你们了,你们没有堆 砌起来的过去,成了完全不同的人。一切都不可预料。 不后悔。我咬牙答道,只要能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和他相遇,我就不会放弃。谁 能够肯定,匆匆而过的那一眼不会重演过去的故事呢。我拿起碗,一口,一口,缓 缓而尽。我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会有泪落下来。也许冥冥之中自由天意,让 我在此刻遇上他。 孟婆的声音和她的面貌很不相称,她的脸看起来娇媚多姿,她的苍苍白发使她 楚楚动人,可是她的声音,干瘪空洞,像风吹过昆虫的壳。 第一口,忘记前世尘缘俗债…… 第二口,忘记前世双亲挚友…… 第三口,忘记前世恩怨情仇…… 怎么了暮颜?方觉世轻轻摇晃我的肩膀,把我从迷离的梦境中唤醒。我知道, 此刻我泪流满面。那种熟悉的声音,终于让我在来生遇见。我不知道,会有什么样 的故事在前面。记忆,已经残缺不全。 暮颜,他是长安最好的画师,只有他,才能画出你的一颦一笑。K 温柔的对我 说,于是在初冬的第一场雪,我住进了续竹小居,见到了那个人。此刻,他正关切 的轻轻摇晃我的肩膀,内心的焦乱在脸上流泻,光影重叠。 我淡然一笑,想忘记那场梦,却终于说不出一句话。于是我拿起一块石子在地 上一笔一划的缓缓写道,你知道么,我是个舞妓,即使做了K 的妾,我依然只是个 舞妓。地上的字迹开始紊乱,泪,一滴一滴的落在上面。 山上的雪开始融了,小溪在冰的缝隙中缓缓流动,淙淙之声穿透冰面。 觉世你看,屋后的树上多了一个鸟巢。我用手比划着,在这里,一点点的发现 都能让我如此惊喜。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我在初冬来到这里,为的是方觉 世要给我画一幅画。雪落了几场,雪开始融化了,他还没有动笔。 觉世,溪边有花开了。 他一身青衣,微笑,负手而立,看着我洗净瓶子,将采来的星星草放到里面, 然后置于几上。暮颜,你来看。他走到屋角的桌前,将一幅画展开。图中的女子娴 静的笑着,身边是一株桃树,桃花瓣雪般飘下。 方觉世展开了一幅画,这副画上的女子和戚暮颜一模一样,这让我想起来我初 遇丁袖,我给他看我写的小说,小说中的那个女子和丁袖一模一样。由此可见,这 种离奇的相遇古今无不同。那么这种偶遇的结果,会不会古今亦无不同。我不知道, 我只能一身青衣,负手而立,微笑着等待故事的结局。这个时候我想起来一句话— —故事自有它的结局,无非不了了之,不禁黯然神伤。 是我。戚暮颜有些诧异的看向我。我怎么从来没见你动过笔呢?她不解的问, 脸上些微的迷惑令我呼吸一促。为了掩饰这种微妙的尴尬,我只能不停的说话。总 觉得少了点什么,可是我又一直说不清楚少的究竟是什么。我佯皱眉头,凝视着画 中的女子。我不敢说出我真实的看法。我真实的看法是:画中的女子坚持自己的想 法,而戚暮颜害怕无尽的等待,她终于委屈了自己。我不知道我喜欢哪一个多一些, 反正眼前的戚暮颜让我不知所措。而画中的女子,却不知道曾在何时出现。 戚暮颜总是怔怔的看着外面的桃花出神,刚刚她的眼中有泪滑落。我想她陷入 了一场不祥的梦,我就走上前去唤醒了她。她勉力控制着自己,可是我看到她柔弱 瘦削的肩在颤动。她拿起一块石子,在雪上写下这样的话:你知道么,我是个舞妓, 即使做了K 的妾,我依然只是个舞妓。然后她一直低着头,泪一滴一滴的落在那行 字上,字渐渐模糊不清。 别哭。我不知道说什么,我最怕女人哭。一旦女人在我面前流泪我就束手无策。 通常我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来阻止或者减缓她流泪,我只能沉默。我不知道怎样表 达自己的情感,我只有把它倾泄在我的画里。可是现在我不能不说,我深爱的人在 我面前流泪,我不能视若无睹。于是我说,别哭,暮颜。 总觉得你很像一个人,像前生与我相遇的那个人。戚暮颜依然没有抬头,她幽 幽的说,话语中有淡淡的水草气息。我一顿,也许那副画中的女子,真的就是戚暮 颜,只不过,是她的前生。那么这样是否可以说,我也有前生,并且我的前生曾经 和戚暮颜的前生相遇,并且我们相爱过。只是为什么我们还要在来世重逢?也许我 们的故事不曾有一个好的结局吧。那么现在呢,我们又会有怎样的结局? 我将要娶K 的妹妹为妻,暮颜将要嫁给K 做妾。而K ,是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