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丁袖从我的现实生活中消失了,就像从来都不曾出现过那样不留痕迹,又像是 水消失在水中一样不留痕迹。 丁袖迟早是要消失的,从遇上她那一刻我就知道,她并不属于我的生活。她是 一个意外,我的生活中没有意外。我的生活平平常常,按部就班,很少有意外,即 便有意外我也不敢相信。我需要寻找一个恰当的理由使自己确信这个意外放到我的 身上并没有不适合的地方。等到我找到这种理由的时候,意外就自己消失了。丁袖 就是这样的意外,她消失了。丁袖消失了,并不是没有留下丝毫痕迹,至少我的想 象世界里多了几许绚丽的色线,在我感到生活了然无趣的时候可以把它调出来聊以 自慰。总有些事情可以回忆。像我这样的人,正是凭了这一点才勉勉强强的屹立着, 没有倒下去。在回忆当中,我可以任意的改变自己的形象,使之符合我隐秘的自我 期待。比如,在事情实际发生的时候我没有做到的,可以在回忆的时候轻轻松松的 做到;在事情实际发生的时候我说不出来的话,也可以在回忆的时候坦然优雅的说 出来;还有……在我而言,回忆已经不仅仅是回忆,而成了一种弥补现世生活不足 的一种便当方式。 方觉世也是我回忆世界的一部分。我回忆世界的各部分共同构成了我的过去, 过去以及过去的适当延展构成了全部的我。因此我没有理由放弃我的任何部分,哪 怕是不光彩的部分。现在我以为方觉世就是我不大光彩的一部分,他做的事情常常 让我在回忆的时候感到惭愧和追悔。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回忆的时候我常常陷在 这两种主流情绪之中。 你可不可以只做我一个人的舞姬?方觉世默默含情的拉着戚暮颜的手,温柔的 望着戚暮颜低垂的眼睛。戚暮颜长长的睫毛上下交剪,随着眼睛羞涩的呼吸轻微的 抖动着,晶莹的泪像是清晨草尖上悬挂的露珠。方觉世难以遏止心中的爱怜,俯下 头,吻了上去。 “方觉世!方觉世!” 一声衰老而急促的叫喊分开了即将相互包围的两个人,方觉世有一丝恼怒,又 有一丝惋惜,看看戚暮颜柔柔的转过瘦削的身躯,他略带歉意的在心中说:对不起。 他已经听出来那个声音,他向着它迎过去。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来该怎么做了。 该来的终究要来,没什么好逃避的。这么想着,他就看见了K 的父亲。那个佝偻着 腰,看起来没什么精神的好色老男人。 此刻,他已经进了续竹小居,在一把竹圈椅上用屁股尖儿坐了下来。用这种姿 势落坐的人通常都有比较紧急的事情,一刻钟都不愿意多等。此时此刻,K 年老的 父亲用虽然发颤却不失权威的语调说:方觉世,如水已经十九岁了,你什么时候打 算娶她?! 方觉世面对未来岳父的诘问,心里咯噔一下,额头冒出了冷汗,刚才身上残存 的一星半点温存之意忽的一下就不见了。他感到岳父大人的眼睛就像探照灯一样毫 不留情的照亮了他心中的那一点阴暗垃圾。无限惭愧之下他红了脸,上嘴唇哆嗦两 下下嘴唇哆嗦两下,然后上下嘴唇一起哆嗦两下,挣红了脸,就是不知道说什么。 “我……我……” “我什么,难道你有什么不满意么?!” K 父拔了拔鸡胸,从椅子里站起来,瞪大了不得糊满眼屎的三角眼,看起来还 算威严。我想平常他也是这么教育方觉世的朋友K 的,不过关我想K 不会像此时此 刻的方觉世一样毫不反抗。即便没有反抗的行动也会用一种玩笑的姿态表达自己对 这种假惺惺的义正严词的满不在乎。 “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再说你看我现在也没有做出来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 男子汉大丈夫当以事业为重,匈奴不灭,何以家为!岳父大人,我怕现在就和如水 完婚她会看不起我。” “哈哈哈哈——,”K 父走上前来用力拍了拍方觉世的肩膀,“好小伙子,有 志气,像老子当年的模样。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先成亲再干事业也不迟。再说了你 就算干不成事业如水也不会嫌弃你的(靠,方觉世低头听到此处心中暗骂,他妈来 个逼,是我嫌弃她!),她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姑娘,我们家的子女都这个样子,你 放心吧。我找算命先生看好了,四月初六宜婚丧嫁娶,是个黄道吉日,你们就在那 天完婚吧。你好好准备一下,免得夜长梦多。如水已经十九岁了,十九哇,当年我 娶她妈的时候她妈才十六。” 方觉世无话可说了,脸惨白如油浸之纸,身子摇摇晃晃。 “K 兄这段时间做什么去了,怎不见他?” 方觉世艰难的找到一个话题,赶紧问了出来,之后偷偷的舒了口气。 K 父听到K 的名字,脸一下子就变了,和刚才判若两人。就像他额头上藏了几 副神情帘子,遇到什么样的情况就放下来一副,速度非常之快,相比街两旁那种手 动操作的防盗门来说,他就能算得上是电动防盗门。 他一屁股跌进椅子里,长长的叹了口气,之后面容愁戚,缓缓的(此时此刻你 可以明显的感觉到什么是年迈)说,别提这个瓜菘(瓜菘:陕西方言,有傻之意, 和瓜娃子类似。)了,跟一个妓女跑球了! 方觉世一听老爷子无可奈何的说出这种话,脸就不再惨白如油浸之纸了,脸上 漫上一层不解之气,眼睛里写满了困惑。他怎么也想不到,戚暮颜在自己这里,K 又会和哪个妓女“跑球了”。不过他看岳父一脸晦气,不想再拿这种无聊的问题来 折磨他,就没有再说什么。在沉默之中方觉世越来越觉得怪异,终于他忍不住问老 爷子:你有没有看见暮颜? 老爷子已经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并且因自己的失态而心中懊恼,怕损坏了自 己惯有的威严。听到方觉世问出这个问题,马上松了口气,心想沉默真他妈难受啊。 他转动着颈项之上干枯的头颅在空荡荡的室内看了几遍,之后他有些不解有些生气 的说,暮颜,那个妓女?我从来没有见到那个祸水! 方觉世以为老爷子在生戚暮颜的气,故意视而不见,他说,您真的没有看见么? 同时他心中莫名郁闷,怎么自己就看到戚暮颜站在那里,孤苦的流泪呢? 我要赶回去了,记住,四月初六。 方觉世将K 的父亲送出去,看着他上了山下的曲弯小道,才折转身望回走。夕 阳西下,他的心中被疑问所充塞。一定要找暮颜问个明白。一念及此,他加快了步 伐。此时此刻他并不知道,他再也找不见那个叫做戚暮颜的愿意只做他一个人的舞 姬的女子了。 方觉世是个知识分子,人文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最大的灾难在于生活在一个不 理智的年代。方觉世生活的年代是不是不理智的年代我不敢下定论,但是我想其中 有很多不理智的成分。比方说亲亲敬长,长者为尊。这种说法或者见识一般来说没 什么错,只要它不发展到极致,不影响个人追求自个想法的自由,都无可非议。而 一旦它成为强加于人的共识,凡事做之前都要先考虑这个,考虑完了这个才能考虑 别的,它就不值得我们遵守了。因为它将成为一种意识形态,桎梏我们的行为,将 我们带入不理智的险境。K 曾经因为要和马夫换着睡觉和他的某个奴才发生了一场 辩论,在这场辩论之中奴才就站在了不理智的不讲逻辑的立场上:不管怎么说,你 就是不能这么做!至于K ,我们可以看出来,在遵循了“皇帝最大”这个假设之后 他一直都在讲道理。讲道理是知识分子的长处,除此之外,他就没有长处,只有短 处。如果不能讲道理不能以理服人,那活着就没什么意思。所以说K 很郁闷的骂到 :靠,什么逻辑!方觉世的情况也一样,面对自己未来的岳父,他也没有道理可讲。 如果他给后者讲个人幸福婚姻自由之类的时尚理论,一定会被骂个狗血淋头,因为 彼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盛行,父权至上,无出其右,你唯一的机会就是累年的媳妇 熬成婆,等你熬成婆了就可以迫害你的子女了。方觉世生在这样一个年代里,本来 无所谓幸与不幸。可是他遇上了戚暮颜,忽然产生了追求个人幸福背离长者意愿的 想法,这就是他大大的不幸了。相比之下,他比戚暮颜还要幸运一些,戚暮颜是很 不幸的,生不逢时。小宛更为不幸,她不但生不逢时,而且不肯放弃自己的不入流 的想法。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上面三个人不幸的程度和他们放弃自己个人想法多寡的 线性关系,放弃个人想法越多就离不幸越远,如果你完全没有个人想法你就体验不 到任何的不幸,一切都是令人满意的。如果你执行相反的评判标准——即,越坚持 自己的想法就越幸福,那么就会得到相反的结论。对于此点,我认为无须赘述。 我不明白自己持的什么评判尺度,我觉得方觉世是不幸的。这么说并不意味着 我认为放弃自己的想法是一种不幸,坚持自己的想法就是一种幸福。问题很复杂, 决非我之三言两语可以说明白。有时候我觉得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清除掉会很幸 福,单纯的幸福,可是有人告诉我那也是一种愚蠢的幸福。同时我自己也总是怀疑, 放弃了这些我到底还拥有什么:当和别人相比,我没有任何和他们不同的想法时, 我还何以成为我自己?所以我总是感觉不大好,想放弃又觉得不妥,不放弃又老是 因此受打击,遭受各式各样的痛苦。也许我该寻求一个折中的办法,就像戚暮颜一 样,在开始的开始坚持自己的理想,等到发现无论到了什么地方理想都只能接受被 强奸的待遇之后再放弃。那么这样是否就是说我即将在夹缝之中求生存:放弃一些 坚持一些,幸福一些痛苦一些,苦乐参半。就像方觉世那样? 可是我们知道,方觉世的结局在痛苦中度过。到此为止他的故事可以告一段落 了。回到续竹小居之后他再也没有能够找到戚暮颜,离开续竹小居之后他也再也没 有找到戚暮颜。同样他也再没有找到K.在很多个白天他蜗居竹屋,不停的思索自己 是否真的遇到过一个叫做戚暮颜的风尘女子,并且对这个女子他产生了意外的感情, 他没有找到答案。我想他也不可能找到答案。在方觉世蜗居续竹小居的日子里,他 不停的痴痴的观赏自己那幅画,他再也想不清楚,到底他是先画的那幅画还是先见 到的戚暮颜,与此同时他也开始怀疑和戚暮颜相处的那些具体而微的细节是否纯粹 出自自己的想象。在很多个夜晚方觉世抛弃了白天的胡思乱想,放舟江上,他觉得 莫名悲伤,胸中淤积一股难以言说的悲凄感和失败感,与臆想中的幸福失之交臂令 他倍感失败和落寞,甚至是生无可恋,考虑到死后连一丁点回忆的乐趣也没有,他 才苟活于世,看看能不能把这个不讲道理的年代熬过去。不幸的知识分子遇到不理 智的年头常常这样想:它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许久许久以后,有人看见续竹小居主人放舟江上,对月抚筝。 江水澄澄江月明江上何人奏玉筝隔江和泪听满江长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