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我在西安一家晚报上班,值夜班。一天只需要四个小时,从十二点到凌晨四点。 除此之外的其他时间都是我的,就算我下了班不睡觉也没人能管得上。就算是方觉 世也不行。方觉世是我老公,尽管我们还没有结婚,可是我们经常这么称呼。我们 住在一起。我受他的影响,我是一个很容易受人影响的女人。也可以这么说,我没 有自己的思想,我的脑袋生来就是为了存放别人的思想的。用某个人的话说,我把 自己的脑袋变成了别人思想的跑马场。我喜欢这句话,它说的正是我。从我和方觉 世在一起的那一刻开始,或者再往前推上一刻到我们刚刚相互有好感开始,我就喜 欢上了这句话。这句话是方觉世从书上看到的,然后贩卖给我,我再拿出来贩卖给 别人。从一定意义上说,方觉世的脑袋也是别人思想的跑马场。只是在他脑袋里跑 马的那些人我通常都不认识而已,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可以持续不断的把别人的思 想用自己的形式贩卖给我。 方觉世曾经恍恍惚惚的问我,要是我成了精神病怎么办?我一笑了之。虽然搞 写作的或者爱思想的人很多都是精神病,可是我不相信这很多人里边会有我最亲近 的人。情况通常都是这个样子的,当某些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周围的人身上时我们 就会觉得这些事情离我们很远,可以关注一下,可以当作聊天的资本唾沫星子横飞 的议论一下,但是不必紧张。我也是这样子的,尽管方觉世的哥哥是个精神病,我 丝毫也不担心方觉世在某一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突然变成精神病。他哥哥是他哥哥, 他哥哥在我和方觉世的生活之外。就是这样。 看来我这会儿也和方觉世差不多了,说话语气都差不多。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 好。不知道的事情就没有必要多想,这是方觉世经常循循善诱的对我说的话。我是 一个敏感的麻烦的女人,经常担心一些不必要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情(至少在方觉世 看来我是这样的)。方觉世烦透了我这一点,为此他得不断的从电脑前抬起头来掩 饰住内心的烦恶装作很乐意的模样对我说一些宽慰的话。通常他所说的都是些云天 雾地没什么效果的废话,就像他写小说一样,没什么东西,全是凌空蹈虚的废话。 看起来很有思想的样子,其实是在拿没有深度的思考来掩饰情节的平淡。就是这样。 我了解他。至少在这方面我了解他。我看他的东西太多了。每一次他写完一篇小说 都会先给我看,我点头了他才会拿出去给别人看。每次我都不好意思说不好,每次 我都得找出来一堆垃圾中的一两个闪光点。每当我这么做的时候,他就高兴的像个 孩子,同时还故作谦虚的说,其实写的很烂,我自己都觉得很烂。我之所以不拆穿 他,最大的原因是我喜欢看他像个孩子那样的高兴。 我们的生活平淡无奇,白天平淡,夜晚也照样平淡。我想方觉世最不能容忍的 就是我晚上上班,基本的性生活都不能照常进行。对此我也很抱歉,可是没有办法。 我能做的很有限,丢了这份工作,我不知道怎样去找下一份工作,而且下一份工作 还要和这份差不多。目前这份薪水还算不错,一个月可以拿到三千多块钱。我很满 意。越说越远了,这都是在方觉世的影响下形成的坏毛病。冗长,偏离谈话中心, 不自知。就算知道了也没有不安的表示也没有道歉的意思。我看我马上就要变成这 个样子了,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上午的时候我会睡觉,我睡觉的时候方觉世就待在书房里猫在电脑前霹雳啪啦 不停的乱敲。我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在写小说。他以为他在做一件神圣的事情,其 实在别人看来很不可思议或者说很傻逼。抱歉我用了这个词。我之所以用到这个词 是因为方觉世也就是我的老公现在真成了一个傻逼。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反锁上门,除了上厕所什么时间都不开。他把门上方的 玻璃给卸了下来,这样门上就有了一个洞,这个洞作传递饭菜之用。一开始我没有 当一回事儿,以为他又犯了以前的毛病,想自己把自己隔离起来想点东西。这在他 是私人空间。对,就是私人空间。他经常给我强调这个,他说两个人即便相爱也得 有各自的私人空间。我很以此为苦恼。后来我觉出不对劲儿来了,强调私人空间你 也不能就这样把自己给囚禁起来呀,或者说把我给囚禁起来呀。我想这两种说法差 不多。画地为牢,牢外也是牢。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我在想事情。我想这 是开始的时候我们的对话。我就问他想什么,他说想我们当初坐公交车碰上小偷的 事情。我一听觉得还算正常,这都能想起来了,记忆力不错,神经也没有错乱。神 经错乱了估计就想不起来这些细节了。我这么判断没有错,到现在我也这么认为。 我一度想做一个心理医生,这是在我看心理医生的时候冒出来的想法。我想要是我 自己成了心理医生,就可以自己医治自己的抑郁症。是的,我曾经有抑郁症。方觉 世说的没错儿。 十几天过去之后我忍无可忍了,我已经习惯了作为老公的方觉世的细心照顾。 正是他的细心照顾使我觉得自己很幸福。晚上我要走的时候他会叮嘱我路上小心, 会亲我,会给我梳头,会抱我,会把我送出阴暗的楼道,……我下班回来的时候他 会把我冰凉的手脚放到他的胸口(从来不说凉),会给我烧好热水,会泡一杯牛奶 给我喝,会准备好夹了果酱的面包给我吃,会等我洗完澡一块儿再睡会儿,……我 觉得很幸福。有时候在这种感觉里我们会默契的做爱,不觉得累。至少我是这样。 我被幸福包围着,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我想这就够了。我想不到方觉世会觉得我是 个累赘,他从来都没有流露过这种意思。即便我有时候想到这一点疑惑的表示出来 时他也会毫不犹豫的打断我,用各种甜言蜜语打消我的顾虑。没有了他我的一切都 要乱套了。我不适应。可是没有办法。 透过那个小小的洞,看不到方觉世在里边做什么。如果我坚持要和他说话,他 就会停下手头的工作陪我说话。他问我记不记得K ,就是他的同学,就是他常常提 到的K.我不知道K 是什么人,他也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K.我熟悉他宿舍的每一 个人,就是不知道K 是谁。可是方觉世坚持说K 在大学的时候和他一个宿舍,而且 是很好的朋友。我想可能我的记忆出了问题。在这一点上我不能怀疑我老公,他的 记忆力比我好,真的比我好。他甚至主动的承担起了替我思考的重任。他说你什么 都不用想,都交给我好了,我的脑袋大,我把你的一切都装起来,你只要做事情就 好了,做我规划好的事情。他这么说是因为我不能想太多的事情,一想事情就睡不 着,一想事情就头疼。我是个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的人,而且爱钻牛角尖。可是我 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能坚持在这样的状态下生活十几天。不可思议,真不可思议。 我很失败啊。方觉世突然对我说。我愣了一下子。怎么了。我心不在焉的问他。 我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个问题。如果他仅仅是指写小说这件事情,那没什么。 他是比较失败,到现在也没有什么像样的作品问世,到现在也没什么名气,到现在 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存在。如果他不仅仅指这些,那就有什么了。比如说他指和 我结合他自己很失败,那就很糟糕,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因此我得问个明白。 方觉世听了我的话,半晌沉默不语。我听到他杂沓的脚步声,他在狭小的书房里不 安的来回走动,烟味儿从那个小小的洞里飘出来。 我的心一直悬在那儿,我几乎摒住了呼吸。我在等方觉世的下文。他的下文很 久没有出来。他的下文一秒钟不出来我就得等待一秒钟。必须这样。我不知道为什 么,但是必须这样。 唉——我真是失败啊,我把丁袖给弄丢了我把丁袖给弄丢了我……唉他居然跟 着K 跑了,K ,就是K ,你知道么,他是我的大学同学,和我住一个宿舍,丁袖居 然跟着他跑了真是失败啊——丁袖是谁,我不知道,但是凭直觉我认为它是个女人, 至少从名字上看是这样的。我知道方觉世曾经喜欢过一个女孩,看起来很文静的一 个女孩。他给我说过,我也没放在心上,反正现在他跟我在一起。可是我想不到的 是他居然还瞒着我和另外一个女人好。我受不了这个。真的受不了。我想是个女人 就受不了这个。能受得了这个的就不是正常的女人。 哪个丁袖?我强忍着心中怨气问。 我把我哥给杀了。方觉世就像是说梦话一般突然冒出了这句话。我的怨气就这 么被转移了,我自己都不觉得。我想他说的不对,肯定不对。他已经一年多没有回 家了,怎么会突然把他哥给杀了。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我手扒着洞沿儿伸长了脖子往里看。方觉世双手在脑袋上胡乱抓挠, 他在转椅里扭曲着身子,看起来很痛苦。这不可能!我再一次喊道。 我把我哥给杀了我杀了我哥——方觉世还在抓头发,嘴里不停的说,声音飘忽 不定。他从来没有这么说过话。他这样说话我很害怕。我想他真的出了问题。你把 门开开,你先把门开开。我极力想使自己平静下来,可声音还是有轻微的颤抖。 我把丁袖弄丢了我还把我哥杀了我、好失败呀我——老公,你冷静一下,别着 急。你怎么会杀了你哥呢,你都这么长时间没回家了。你是不是想家了,你是不是 想你哥了,要是的话咱现在就可以回去看他。怎么都好老公,你别这样,你这样我 很害怕。当时我真的很害怕,我不知道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我想很多年以后我也会记得那天的情形:一场噩梦。我看见涂远婷无助的站在 那扇门外,天突然之间塌了下来。那个曾经说天塌下来也有他顶着的人在转瞬之间 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失常的人。我看见涂远婷强忍着泪,一只手捂在胸口上,艰难 的寻找着妥帖的话,试图使迹近疯狂的方觉世平静下来。 我在门外等待,等待了许久,等待了许久都没有办法使方觉世开开那扇门。我 知道不能就此放弃,我要找出什么来证明给方觉世看,让他从噩梦中醒来。我打电 话给方觉世家里,叫他的哥哥接电话。我想只要方觉世听到了他哥哥的声音就会知 道自己没有杀他的哥哥,然后他就会醒来。如果他还不能醒来,我就要找到K ,或 者找到他别的同学,让他们带来K 的消息。我在慌乱之中找到了两个解决问题的办 法。 电话好不容易打通了,我说叫方觉晖听电话。然而那厢听完我的话,却是沉默。 沉默,一直是沉默。沉默的时候我觉得时间过的好慢,比失眠的夜晚最慢的那一秒 钟还要慢。我想如果这种沉默,这种一秒钟比十年还要漫长的沉默多持续一分钟我 都会崩溃的。觉晖已经不在了。一个疲惫而沙哑的声音有些哽咽的说。电话掉在了 地上。怎么会如此巧合?!我不知道怎么会如此巧合,也许是我听错了,肯定是我 听错了。我实在不能相信觉晖已经不在了是说觉晖已经死了。这怎么可能!我再次 拨通了电话,然而事实确凿无疑。 我想还有一个希望。我找到方觉世提的最多的那个同学的电话。我问他知不知 道K ,我说K ,还有方觉世都和他住一个宿舍,住了四年。他矢口否认,他态度很 坚决的说绝对没有。我又问他知不知道丁袖,他以同样肯定的口吻说不知道。我说 丁袖和方觉世有过暧昧不清的关系。他说方觉世除了我再也没有和任何人有过关系, 如果非要说他和哪个人有过什么的话那个人就是X.X 我知道,方觉世给我提到过她。 当方觉世从电疗室出来的时候,我迎上前去。 现在清静多了。他脸带微笑,异常平静的对我说。 方觉世在精神病院的日子里,我仔细的搜索了他的电脑,发现了一些散乱的不 成篇章的文字,里边多次提到K 和丁袖。当做过电疗之后,当方觉世平静而安详的 坐在客厅沙发里看电视的时候,我将我整理好的文章拿给他看。他笑了。他说,我 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该不该把哥哥已经去世的消息告诉他,我又想即使我不告诉他家里人 也会告诉他的,他迟早都会知道的。最后我权衡了许久,如实的对方觉世说了这件 事。他沉默了很久,我能听到时间用尽全身力气走动的声音,那是艰涩的嗒嗒声, 前一声和后一声之间有难以跨越的悠长间隔,这种无比悠长的间隔会给人错觉,使 人认为它再也不会往前走了。方觉世静默了许久之后,沉稳的说,我知道,是我杀 了哥哥。然后他若无其事的站了起来,走向他的书房。那个尚未装上玻璃的洞,发 出幽蓝幽蓝的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