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神话 作者:王葆君 00. 前序 这里纪录的是我的一段的经历。对于这段时光,事后我曾经一无所知,也没 有任何人能够证实它。但是后来我在旅行箱中发现有一幅画,题为《11月11日 海风》,这是我在那段时间里画的,是我当时的所见所感。千真万确。我从这里 出发,努力追索,终于回忆起了下面这些情景。 事情的起因是那一个星期六。我对日期向来不太留意,后来我推算出来,那 是11月14日。 像多年来的许多日子一样,那一天我无所事事,呆在家中,终日坐在书房里 苦思冥想,已觉得百无聊赖。我家的住处是我妻子的工作单位——省府的宿舍, 座落在大明湖畔,常年树蔽水绕。那时候已是秋尽冬来,抬头从窗口望出去,满 眼落木萧萧、枯水凄凄。我的意识里想象着摆脱这一切,幻想着一个温和的地方。 黄昏时分,送来了晚报。漫不经心地看这些报纸是我每天消磨这段时间的方 式。当我拿起一张《NF周末》时,我从最后一版向前一版一版地翻过去,眼睛 和脑子里陆续浮现着这样一些文字: ——吹萨克斯的阿建……后来他去了海南,在海口的歌舞厅……后来他结了 婚……后来听说他结了婚又离了婚…… ——window95的神秘之旅…… ——西街故事……老外来了,老外走了……也有些外国人留下来,也有些中 国人走了,他们是为了爱情…… ——我想提一个设立“农民节”的建议,以此纪念、惦怀为我们提供衣食的 父母:农民…… ——媒体上说,美国人又在我国大陆边境一带搜寻二战时的美军遗骸了…… ——以《世界人权宣言》为起点,人类权力史走向了繁荣……人类谋求自身 价值和尊严的活动,不再仅仅是一个国家内部臣民向政府争取权力的斗争,而是 一场世界性的人权运动…… ——铁路法院对首例状告铁路晚点案的一审判决……作为运输合同的承运方, 理应保证列车安全正点到达目的站,但对列车晚点的损失赔偿,法律法规尚无规 定…… ——嫁接厂商与用户,沟通产业与读者,交汇科技与商业。身处产业枢纽位 置的IT媒体也因此风光无限…… ——贩毒家庭,零售毒品部落……妇女大都抱着孩子,警方说,被查获时会 得到从轻处理…… ——市委书记戚火贵被判死刑,巨额财产1300万从何而来…… ——CCTV:罢黜标王…… ——检察官说:我们就是法…… ——中央电视台门前经常排着两个长队,一个是来自全国各地的群众,向 “焦点访谈”反映情况的;还有一个,是住在北京各宾馆里来自全国各地的干部, 向“焦点访谈”节目公关,不要播批评他们的片子的…… ——业余电影时代将再次到来…… ——大众情人为情所伤,影坛玉女香销玉殒。11月11日,素有影坛玉女之称 的朱虹在海南S 市拍摄外景关机后失踪,据推测已弃世自杀…… 我的意识里突然强烈地震动了一下,感到十分沉重。这时候电话铃响了。我 拿起电话,是我的妻子安琪:“卓吾,我今天不能回去了——我们单位有会议, 我得住到会上去。今天晚上你出去吃饭吧。 得好几天。钱就在卧室五斗橱最上面那个抽屉里……“ 我突然形成了一个决定。我说:“我想出去几天。” “上那儿去?” 我的决定更清楚了:“去S 市。” “不能等我回去商量商量吗?” “我己经决定了——我明天就去。” “明天是15号。去几天?” “我不知道。” “要不我晚上回去一趟?” “不用了。我自己能行,安琪。” 安琪仔细告诉我该带的东西,以及取款的存折,千叮万嘱之后才放下电话。 我独自出去吃过晚饭,突然感觉去心似箭,一阵阵焦灼不安,以致一夜难于成眠。 01. 周日 11 月15日/11 月1 日 这一天天一亮就是阴的。天地灰蒙蒙,后来下起了雨。看不见雨丝,只见树 木、建筑和道路都湿漉漉的,闪着凄冷的光。 雨越下越大。我乘出租车到机场,觉得车和整个天地都浸泡在水里,我像是 一条鱼在海水里游动。我努力挣扎着。到了机场,侯机大厅里旅客很少,冷清清 的。我乘上飞S 市的班机,机舱里只有三两个人,坐得谁也看不见谁。我觉得仍 然像在海底一样,封在一条潜水艇里。 是9 时30分,飞机在一阵轰鸣中起飞。只觉得海水急剧下沉,一会儿,我终 于浮出水面。 突然间,我看见天空出现一片奇异的光芒,飞机顿时进入了一团绿色的云雾 之中。仿佛有一阵电闪雷鸣,我的头脑和身体感觉到冲撞似的挤压。这一切一霎 时便全都过去,我感觉到陷入迷茫之中,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从何而来,又是置身 何方。 从机舱的窗口往外看,头上晴空万里,周围是一片片银白的浮云。俯视大地, 已经没有初冬的萧煞之气,一股南国的暖意升腾,只见广阔的田畴葱绿,镶嵌着 一片片、一道道碧水的银光。这一切仿佛都在梦幻之中。 下面终于出现了大海,太阳也沉到了我的视线之下。海天共色,我在冥冥之 中飞掠。最后飞机在一个海岛的顶端降落下来。 我乘上一辆出租车,在夕暮中进入S 市,找了一家宾馆住了下来。我走进房 间,才感觉到浑身的劳顿,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无意中觉得写字台上的 台历正是星期天,日期却似乎是11月1 日,我想大概这个房间很久没住人了。 我爬上床,头一碰到枕头便沉睡过去。 02. 周一 11 月2 日 朦胧中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于宾馆客房之中。想起已经来到S 市,当时我特 地要下的这间一楼的房间。多年来我时时惧怕高处的清寒,喜欢贴近大地的感觉。 房间里舒适洁净,窗子向南。我拉开窗帘,外面晨光熹微,透过栅栏围墙,大海 的轻喧就在咫尺之外。我渴望着到那里去。 我走出宾馆,回身看门厅上面悬挂着四个大字:天涯之家。诚如所言,这家 宾馆地处海岛的南端,临海而立,这与此时我全身的一种感觉十分切合。但是我 觉得它的名字改为“天涯孤旅”更好。 一层淡淡的晨雾轻浮,南国的椰林倩影,白沙浪痕,一切都好像浸在月光里。 我急切地走到海边,看海天一片空蒙,博大精深,海面轻轻的波浪和天边微微的 流云联在一起,朦胧着,颤动着,我的呼吸几乎窒息。这种意境,这种神韵,是 我终生神往的梦想,是我永远忘不了的记忆。我要立刻到那里去,急切地找一条 走进去的路。 我只能顺着海边往前走。走了很远很远,前方现出一个小村庄,蒙蒙胧胧, 似乎正在生出一袭一袭的雾来。我想起来,这是经常在我梦中出现的一个景象。 我总觉得那个小村庄就是我的家乡,但是我总是走不到那里去。 现在我走进来了。这里只是一片黑色茅草搭成的屋子。在村头,一位老人坐 在自己屋前的空场上,前方海边泊着一条小木船。 我上前打招呼。他正在吃饭,一碗籼米饭端在手里,上边盖着几片黑色的咸 菜叶。他端着碗站起来,招呼我一起吃。我坐下来,他给我盛上了一碗。 我看见他,就想起我父亲的形象。但是我知道,他跟现在的我差不多年纪。 我问他是否出海,因为我想跟他一起到海上去。 他告诉我不行,要起雾。他的当地方言使我听懂他的话很困难,他伴随着一 些手势。 我急于到海上去,便问他:“可不可以让我自己驾船到海里去转转?” 他问我:“驾过船吗?” 我摇摇头。我说:“我见过别人驾船。” 他说:“让囡妹跟你一起去吧。” 这时候我才细看跟他一起吃饭的那个女孩子,她一直埋头在饭碗里,一头散 乱的黑发遮住了她的脸。她有十二三岁。 我说:“她行吗?” 老人笑了笑,表示这是不言而喻的。 我说:“我想一个人,不愿意别人打扰我。” 老人说:“她不会打扰你的。” 我进入海中,雾也从海上迅速地升起。我想起“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的句 子,感到一种失望,又想到这里本来就没有楼台,没有津渡。现在只见像一幅轻 烟似的薄纱,笼罩在静谧的海面上,岸上的山,水中的岛,都被罩在一层面网里, 像梦境一样依稀约绰,空中影子似的飞鸟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雾把天和海连成 一气,我仿佛已进入海底,一个隐秘的世界就在周围暗中骚动;又像是置身于天 上,一伸手就可以握住云游的仙子。不闻人世间城市的喧嚣和乡村的鸡犬之声, 全是广阔、沉寂、奥秘和雄伟。这里究竟是人间,还是天上?我由此而犹疑不定。 我久久地沉浸这种迷茫里。 低头看,只看见我自己,还有一条小船。囡妹一直站在船尾摇橹。她也时时 抬起头来看看,但是她也不会看见什么。四周不辩方向,水下随时会有暗礁,航 线只在她的心里。但是她驾轻就熟,游刃有余,好像是在游戏之中。船停下来的 时候,她就在船头坐下,一头长发随海风飘洒。她一只胳膊支在膝头,手托着下 巴,高颧骨,厚嘴唇,一双大眼睛黑而深邃,似在凝思。 她的确没有打扰我:她又聋又哑。 傍晚我回到宾馆,宾馆里的人显然增多了,熙熙攘攘的,服装五颜六色,语 言南腔北调。 一推开我房间的门,眼前的景象使我大吃一惊:在我睡觉的床上,一蓬黑色 的长发,拢着一张朦胧的脸,连着一袭蓝色的浴衣,柔曲地隆起着。这分明是一 个女人,整个房间里也呈现着她的气氛。 那女人听见声音,身子动了动。她挣开眼睛,双目惺松…… 我砰然心动。她深深地震撼了我,但当时我什么也没有意识到,只觉得满腔 愤怒。 那女人看见我,也略有几分不快:“对不起。您是……” 我努力克制了一下,尽量客气地说:“这是我的房间。我并不认识您。” 那女人说:“您是不是搞错了?” 我大声说:“您是不是搞错了?” 那女人皱了皱眉头,拿起了桌子上的电话,打到了服务台:“有一位先生在 找他的房间。” 一会儿一个宾馆侍应生来了。他先向那位女人道歉。我对他大发雷霆,他又 连忙向我解释:是一个电影摄制组来此地拍摄外景,今天来到宾馆,包住了一、 二层的房间;我的房间给调到了五层5 号,十分抱歉。说着就要领我走。 我说:“您怎么知道我就愿意住到五层?” 侍应生说:“给您调的是一个套房,还是按标准间收您的钱了。” 我瞥了那女人一眼,她一声不吭,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坚定地说:“我 就愿意住在这一层!” 我摆出一副大吵一场的样子,把我对这个女人的愤怒,以及对什么摄制组, 对一切电影、一切什么劳什子艺术的愤怒,全倾泻到这位侍应生的身上。 侍应生呈现出一脸尴尬。这时候那位女人爽快地说:“让这位先生在这里吧。 我到五层去。” 侍应生不安地说:“这对你们摄制组很不方便的了。” 那女人笑嘻嘻地说:“我愿意。” 这位侍应生连忙对那女人表示感谢,帮她收拾起东西,带她走了。那女人临 出门时回过头来对着我笑了笑,似乎是感谢。 我立刻过去把她刚才躺过的床上的一切东西都掀到地上,懊恼地躺了下去。 03. 周二 11 月3 日 我又在海上度过了一天。这一次是我自己驾船去的。我前一天看了小姑娘一 天驾船,自认为已经是一位船夫。 现在海上是晴朗的。我摇着橹驶向大海深处,一直到我感到精疲力尽的时候, 才停下来。回过头来看,陆地上面的云彩现在像是巍峨的山峦似的升到上空去, 海岸只剩下一条绿色的线,背后是一丛淡青色的小山。海水是深蓝色的了,深得 几乎变成了紫色。我低下头时,看见深蓝色的水里筛出的红色的游走的小生物, 和太阳幻成的奇异的光辉。 我再往大海深处去。现在看不见绿色的海岸了,只有青青的山和那仿佛是白 雪皑皑的山峰,以及山峰上面的白云,那白云看去像是高高的雪山似的。海水微 微泛着波澜,迎着阳光,闪着金灿灿的光柱。天上的云和海水都十分清晰,十分 逼近,在这个孤寂的世界里亲密地陪伴着我,驱除了我心中的寂寞。 我久久地沉浸在这种恬静与欣喜之中。 回到宾馆天色已经大晚,我直奔餐厅。平时寂寥的餐厅现在正摆着一场宴会, 人已经坐满,男士个个西装革履,女士裙裾飘飘,一片灯红酒绿,觥筹交晃。餐 厅前面是主席,坐在主人位置上的是一位香港人,左边的位置空着,虚位以待。 墙上挂着一幅横标:庆祝《飘流瓶》S市外景地开机。那位香港人满脸谦和,一 身潇洒,满座的人纷纷向他举杯致谢。 我在后边临窗的一张小餐桌前坐下,招呼了一声。一位餐厅小姐一会儿给我 端来了一份晚餐。 这时候餐厅里的人们纷纷都站起了身,一位女人走进来。她穿一件橘红色羊 绒大衣,一袭浓黑的长发垂的腰际。后面追随着一群男女青年,几个记者“啪” “啪”地打亮闪光灯。这位女人被引到主席前主人的左边。女人脱掉大衣,露出 了里边的黑色无带晚礼服裙。她坐了下来。 她像一件雕刻,但是蕴藏着无尽的深邃,具有意大利国际影星索菲亚·罗兰 的那种杀伤力。 这不就是在我房间里遇见的那个女人吗? 我感觉到她与我有着某种坚定的联系,似乎是我一切行为的起因与终结。但 是我当时十分讨厌这个女人。 这时候几个记者围上前去,他们开始跟那位女人交谈:“请问ZhuHong 小姐, 您是第一次到S市吧?” “我在梦里来过好多回了。” 大家笑了。ZhuHong 这个名字我似曾相识,而且我觉得她也说出了我心里的 一句话。她讲的是流利的粤语。我记得昨天在我的房间里她说的是纯正的普通话。 “请问您在这部电影里出演的女主角,是一个悲剧人物,还是喜剧人物?” “悲剧。” 这时候坐在主人右边的一位大胡子、扎一个小辫的男人急忙插嘴说:“是悲 喜剧。” 那女人笑了笑:“我还不大清爽。” “您喜欢这个角色吗?” 那女人看了看右边的大胡子,笑着说:“D导演要我来演,我不敢不演。他 是我的第一个导演,我好好尊重他,再生父母了。” 记者们转向大胡子问:“D导演,请您给我们介绍一下您的这部电影的内容 好吗?” D导演说:“我可以先少透露一点。《飘流瓶》里的雅珍是一个农村少女, 到了一个小城市,在一个饭店里打工。打工非常辛苦,又低贱,她绝望了。就写 了一张纸条:”你在空空国等我吗?11月11日,雅珍。‘她说的’空空国‘,实 是指乌托邦。她装进一个瓶子,抛进大海里。后来她跟着一个大款,经历了一番 奢侈而无爱的生活,几经沉浮。十年后的这一天她又来到这里,才知道此地真的 有个海岛,就叫’空空国‘。她到了岛上,竟然也真的有一个男子……“ 大家都在等着听,但是D导演不说了。静了一会,大家欢呼起来。 记者问:“D导演,您对这部电影未来的票房怎么估计?” “我十分乐观。当然这全靠我们ZhuHong 小姐的魅力了。” 记者转而问那女人:“ZhuHong 小姐,您一定很有信心演好这个角色吧?” 那女人说:“我一定会努力去做的。” 这时候有人宣布舞会开始了。人们兴高采烈地涌出去。我也不知不觉地随着 人们进入舞厅,在一个昏暗的角落里坐下。 在一片静穆中,那位ZhuHong 小姐和那位香港人携手走到舞池中央。音乐起 后,他们两个人跳了一段国标交谊舞。男舞英俊,女舞飘逸,博得全场一阵掌声 和喝彩声。之后那位香港人退下,其他人上去邀请那女人接着跳,全场的人也都 一起跳起来。轻歌曼舞,光怪陆离,雾生脚底,天上人间。一场结束,下一场随 即开始。那女人换了装:上身是一件猩红丝绒宝石镶边短胸衣,下穿一件黑色超 短裙。音乐也换成急促的节奏。女人在中央独自边走边舞,千姿百态,风情万种。 全场人也都跳动和喊叫起来,激越痴迷,震天动地。 我回到房间,正准备睡觉,有人轻轻敲门。我把门打开,一个中年男子走进 来,是宴会上的那位香港人。他看见我倒是吃了一惊:“请问Zhu 小姐到哪里去 了?” 我说:“什么Zhu 小姐?” “她自己说回房间休息的了?” “那请你到她的房间里去找她。你要是不知道她的房间,请你到服务台去查 一查。” 香港人着急地说:“哎呀!就是这里的ZhuHong 小姐的了!” 我不耐烦地说:“这里没有ZhuHong 小姐!” 他看了看我:“你是她的什么人?” 我生气了:“我不是别人的什么人,我是我自己的人。” 他顿时急得满脸通红:“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我说:“真是岂有此理。你对我说这些干什么!” 他一会就恢复了彬彬有礼的样子:“能不能请你去找一找她?” 我忽然想起来,她要找的一定是住到过这个房间、又搬到五楼上的那个女人, 就是今晚宴会上的那个——ZhuHong.我说:“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找她?” “我不知道她现在到哪里去了?”他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哇——请你 转告ZhuHong 小姐,我回香港去了。” “对不起,请您自己告诉她。” “来不及的了!我来的时候就买好返程机票,立刻就到时间的了。” 说着他急急地走了。 04. 周三 11 月4 日 我又在海上度过了一天。 傍晚我正在房间里,突然有人“砰砰”敲门。还没等我应声,门就被猛地撞 开,一个人冲了进来。他急促地把房间扫视了一遍,又看了卫生间,并把衣橱的 门打开看了看,然后冲着我问:“ZhuHong 呢!” 我现在知道了他们要找的人是谁了。我客气地说:“她不在这里。” 他气汹汹地说:“我是XiaoNan !” 他说出他的名字,似乎这能说明很多问题。但是我却仍然什么也不明白。他 气急了,上前来抓住我的衣胸:“你把她藏到哪里了?” 这是一个长得很秀气的青年,听他的口音是个标准的北京人。我知道事情与 我无关,这使我非常心烦,但我还是想到那位姓Zhu 的女人可能面临什么危险, 决定不对他说什么。 看来他无意对我行凶。对峙了一会,他放开我。 “我等她回来。”说完他到我睡觉的床上和衣躺下。看得出他是刚刚经历了 一番长途旅行,浑身困顿,似乎马上就要睡过去。 我拿起电话,要了总服务台,告诉他们有一位先生要在我这里睡觉。 一会一位服务台总管来了,后边跟着两个保安人员。我对他们指了指床上的 人。服务台总管上前询问他。他说他是BJ电影制片厂的,来找ZhuHong ,她就 住在这里。 服务台总管说:“你跟我们来一下。” 那位自称XiaoNan 北京人坚决地说:“不!我就在这里等她。” 总管反复劝说,他执意不走,一直躺在床上。最后两个保安员上去架起了他 往外拖。他拼命挣扎,大喊大叫着:“ZhuHong !我来找你了。ZhuHong !你跟 我回去!你在哪里?我找到你了。我一定能找到你! ZhuHong !我一定找到你……“ 我从沉睡中被惊醒,听见一声声清晰的声音,是口哨声,吹的是一支熟悉的 旋律。一会儿,这支旋律变成了一支歌: 大坂城的石头平又硬啊、西瓜大又甜,大坂城的姑娘辫子长啊、两只眼睛真 漂亮。 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带着你的嫁妆、带着你的妹妹、赶 着马车来…… 声音洪亮凄婉,近在咫尺。我起身打开窗户,在夜色中看见窗前不远的草地 上坐着一个人——似乎就是晚上的那个北京人。这时候他又唱了起来: ……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带着你的嫁妆、带着你的妹妹、 赶着马车来。 他又开始了喊叫:“ZhuHong !你跟我回去!我找到你了。ZhuHong !我一 定能找到你!你跟我回去……” 一会他又向窗前走近了几步,打开一个包,铺开了一条毯子,一边说:“我 今天就在这里睡了。” 我在窗前伫立了一会,决定再睡觉去。但是那位北京人并没有就睡,他又吹 起了口哨,还是那个旋律。接着又唱起了那首歌: ……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带着你的嫁妆、带着你的妹妹、 赶着马车来。 一夜,北京人的歌声、口哨声和喊叫声,变换着花样,使用各种字眼,一直 在我的窗前回荡。 05. 周四 11 月5 日 我从海上回来正是黄昏。我沿着海边走,一路夕阳灿烂,椰林婆娑,飞鸟归 宿,人迹寥落。 前面的海滩上簇拥着一群人。我走近时,看见一个少女的脸庞:高颧骨,厚 嘴唇,深眼窝,黑眼睛。她坐在一座凉亭里的石桌后边,两只手支着下巴,手臂 撑在石桌上。石桌上摆着一个小蛋糕,蛋糕上插着一簇小蜡烛,数一数,是十七 支。烛光摇曳着,昏暗着。少女满脸孤凄,满脸凝思…… 这不就是那位ZhuHong 吗? 这时候她看见了石桌上的一只酒瓶。她拿过来,打开塞子,一仰头喝了几口, 一时不胜酒力。 她随意摸过一片纸来,慢慢地写字。 我想起来宴会上D导演的介绍,知道她是《飘流瓶》中的女主角,她在纸片 上写的字是:“你在空空国等我吗?11月11日雅珍”。 写完了。她抬起了头:两眼含情,满面通红。透过蜡烛的红光,她一定看见 了一幅浪漫的幸福图画。但是蜡烛一支一支地熄灭了,余烬里升起一缕缕轻烟。 她又看见了石桌上的那只酒瓶。她拿过来,倒过瓶子,瓶子里剩余的酒慢慢 撒到了地上,一直到最后一滴。然后她一手把瓶子拿在胸前,一手把那张纸片塞 进瓶子里,又细心地把塞子塞紧。 她走到海边,一只手举着瓶子,慢慢收臂,奋力一挥手把它扔上了天空。瓶 子在空中划了一条美丽的抛物线,最后落进了大海里。 “砰”地一声巨响。海面上腾起几束浪花,随后泛起一圈一圈涟漪,不断地 扩展开去,终于消失了。大海恢复了平静。 “停!”D导演喊了一声。这是《飘流瓶》摄制组在拍摄外景。这时候摄影 师和灯光、录音等工作人员松了一口气,正待收拾器械。那位ZhuHong 还沉浸在 剧情中没有走出来,仍然在憧憬着梦幻中的爱情,心痴神迷…… 突然一个汉子冲上去,对那女人说:“ZhuHong !你跟我走。” ZhuHong 略吃一惊,站住没动。我顿时觉得那女人十分危险,她一定是要死 的,也许就是死在那个人的手里,而我正担负着拯救责任。那个人抓住她一只手 拉着就跑,正跑到我跟前。 我冲着那个人的脸猛击一拳,他被打倒在地上,脸上流出了血。摄制组的两 个人上来护着ZhuHong ,飞快地上了大轿车。一会大轿车开走了。 那个汉子过了很久才从地上爬起来。这时候我才看出来:他正是那位自称XiaoNan 北京人。 夜里,我的窗外依旧按时响起了歌声和喊叫声,回肠荡气,久久不绝: 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带着你的嫁妆、带着你的妹妹、赶 着马车来…… 06. 周五 11 月6 日 夜里,我再听到窗外的歌声和喊叫声的时候,觉得我对那位自称XiaoNan 的 北京人做错了事。 我决定去跟他谈一谈。 我从宾馆的门厅绕出去,看见了正在我窗前的北京人。他这时候躺在毯子上。 我满怀歉意,亲切地招呼他:“哥儿们,你好!” 他坐了起来,似乎已经把一切都忘了,冲着我笑了笑:“你也被赶出来了?” 我顿了一下,笑着说:“本来先是她要赶走我,后来我把她赶出去了。” 他不相信我的话:“你不是她的保护神吗?” 我也不再解释。我说:“到我房间里聊聊?” 他摇摇头:“他们不让我进去。” 我尽量表现出善意:“干嘛你非得到这里来?” 他倒是很愿意说这件事:“ZhuHong 是我的老婆,我得叫她回去。” “你们结婚了?” “没有。” “你们有了不同意见——就是说,她不爱你了?” “那能呢?她爱了我八年了……” 他说:八年前那时候,ZhuHong 已经小有名气。D导演拍《爱是疯狂》,ZhuHong 演女主角;男主角D导演要我试一试。剧情里我们是情人,我们配合得很“铁”, 导演特满意;电影拍了一年多。我们也真地疯狂了——爱上了。我比她小一岁, 但是我已经结了婚;那时候我才真正知道什么是爱情,我离了婚;片子拍完了, 特成功;后来我们不在一块拍“片儿”,也不住在一块了…… 我问他:“还常见面吗?” 他说:“见过几回。” “再后来她就不再见你了?” 他不说话。 “她没说,她是不是爱上了别人?” “怎么能呢?我们是铁哥儿们,谁也不会比我更爱她。” “你怎么爱她?” “我能为她豁上我的命。” “你为什么非得爱她呢?” “没有她我活着还有什么劲儿?” 我心里极不舒服。过了一会,我说:“你的生命还是有意义的。你不要躺在 这里了,去找个地方好好地休息。” 他说:“不。我一离开她就会走了。” 我不知道我应该留在这里继续陪着他,还是回到我的房间去。我心里生出了 一阵极度的怜悯,以致使我很不舒服。 07. 周六 11 月7 日 晚上,那位香港人又匆匆地走进我的房间。看来他是刚刚到达,看见我在这 里,仍旧感到很吃惊:“请问Zhu 小姐到哪里去了?” 这一次我想弄清一下他的来历:“请问你是ZhuHong 小姐的什么人?” 香港人自得的说:“男朋友的了。” “什么时候的男朋友?” “一直——我们相处三年了。”他有点着急:“你怎么不知道?我已经来过 一回……” 我告诉他,ZhuHong 不在这里。我把这个房间的来历对他说了一遍。他困惑 不解地说:“她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这位香港人不太愿意多说话,我便从他自己的事情问起。他说他姓OuYang (欧阳),叫OuYangSiyi,在香港是一家大公司的总经理,也有一些股份;他读 过大学,又自修成经济学硕士;他是从继承父亲给人家做推销员做起来的,积累 了点资本,先做塑料制品,后来做房地产;现在在香港已经很有些影响…… “我觉得我还是一个打工仔。事情越做越大,越大越要做。整天疲于奔命, 好好紧张,一点点空闲也没有。” 我适时地转移话题:“你是怎么认识ZhuHong 小姐的?” “看她的电影的了,就是《爱是疯狂》。那一天我走进电影院,这部片子正 在香港放映,是第一场,我看见了ZhuHong 小姐,她出席首映式。他们说要演十 场,我就一连看了十场。片子里的女主角跟ZhuHong 小姐是一个样子。他们说最 后一场ZhuHong 小姐还要来的,但是没有来。院子里说因为观众已经寥寥无几。 我大吵起来,你们说要来就要来,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这是信誉问题。我就等 在那里。后来ZhuHong 就来了,院子里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于是你们一见钟情?” “是的。” “你很喜欢电影吗?” “是的。但是我对电影一无所知。” “你很喜欢她?” “是的。我立刻为我们买了房子。我原本一直住在公司里。是一座好好漂亮 的房子,在铜锣湾海滨。” 他的兴致很好。但是我还是问他:“她也很爱你来着?” “是的。” “你觉着她的感情有什么变化没有?” “她的感情总是不断地变化,女人就是这个样子的了。” “我是说——她变得不爱你了?” 他笑了起来:“那怎么能呢?” 我也笑着说:“是的,你是最优秀的。” 我心里却觉得他很可怜,便说:“我带你去找ZhuHong 小姐的房间。” 找到五层5 号,我就要离开。OuYang(欧阳)先生叫我敲门。我敲了门,门 打开,ZhuHong 站在门里。 ZhuHong 先看见我,又看见欧阳。我作了说明,就要退去。ZhuHong 要求我 一起进去。我们进入套房外间,OuYang(欧阳)先生上对着ZhuHong 的额头吻了 一下,ZhuHong 平淡地笑了笑。大家都没有坐。 ZhuHong 对OuYang(欧阳)说:“您什么时候来的?”她说的是普通话。 “刚刚到。” “住下了?” “还没有。” “您有什么事?” “我想请你到香港去了。”OuYang(欧阳)兴高采烈。 “我不能去。” “自然是拍完片子以后的了——到那一天我再来了。” “好吧。”看着我们两个,“那我失陪了。” 我先告辞出来。不一会OuYang(欧阳)先生也出来了。 这一夜我睡下之后,依然听到了窗外的歌声和口哨声。 08·周日 11 月8 日 晚饭之后,ZhuHong 小姐走进我的房间。一进门就笑盈盈地说:“看起来您 老想帮助我。我还没有请教先生的尊姓大名?” 至此我觉得我一直很讨厌这个女人。现在她不约而至,自己走到了我的面前, 这又似乎正是我心底里强烈期望的。现在我仔细地看她:这是一个南国女子,身 材高大而窈窕;深眼窝,高颧骨;眼窝深黑如潭,眼睛闪烁如星星;嘴大而唇厚, 闪着暗红的珠光。她的皮肤是象牙黄色,光泽而富有弹性;头发全部往脑后梳去, 捋出一把发束,显露出光滑的前额;后边则是丝丝丝缕缕,波涛汹涌…… 我谨慎地说:“ZhuoWu. ” “可是‘卓越’的‘卓’、‘吾皇万岁’的‘吾’?” “对。”我心里想,她真聪明。 “卓吾先生,谢谢。我也得给您介绍我自己。我叫ZhuHong ,‘朱元章’的 ‘朱’,‘红军’的‘红’。” “朱——虹——”我的心里猛地一震:我是在哪里看见过这个名字?这与我 似乎有着某种重大的关系。 我说:“我好像闯进了您的生活,不知道是不是打搅了您?” 朱虹说:“是我给您添麻烦了。” 我说:“我看他们都很爱你——像昨天晚上那位OuYang(欧阳)先生。” 朱虹笑着说:“看起来卓吾先生是个热心人?” 我冷淡地说:“不对。我对男女之情没有兴趣。” “是吗?”她又惊又喜。 “不过我还是愿意别的有情人都成眷属。” “你这样不公平,只顾自个儿洁身自好。”她调皮地笑起来:“您是愿意我 和OuYang(欧阳) 先生结婚?“ “他不好吗?” 朱虹变成一板正经语气:“他特优秀。我真这么认为。” “他对你一见钟情。” “对。当时我也是这么来着。” “他想你做他的妻子。” 她顿时黯然神伤,冷冷地说:“就像他招聘一个秘书。” 我继续说:“他为你花了很多钱。” “那我不成了一个妓女了?” “你这是什么话?他很正派,他事业很成功。” “他是很正派,他只把女人当作妻子。他事业很成功,因为他是一部很精良 的‘事业机器’。 他也会把他的妻子当作一部机器,一部‘传宗接代’的机器。“ “他的舞不是也跳得很出色吗?” “是的,再加上一部‘跳舞机器’。” “我明白了。你是说,你需要男人的感情?” “感情?”她大笑了起来。 这时候,我的窗外传进来一阵悠扬的口哨声,随即响起了我每个夜晚都听到 的那支歌曲: 大坂城的石头平又硬啊、西瓜大又甜,大坂城的姑娘辫子长啊、两只眼睛真 漂亮。 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带着你的嫁妆、带着你的妹妹、赶 着马车来…… 笑容在朱虹脸上凝固了。随着歌声,她的神情发生巨大的变化:一脸严肃, 默默无声。她的胸脯剧烈的起伏,我似乎能听见她心脏的跳动。 我问:“你如何看待这位歌手?” 她的双眼顿时簌簌地流下眼泪。 她转过身,默默地向房门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住,回过头对我说:“感情像 洪水,会淹没别人,也会毁了他自己。但是,仅此而已。” 她走了,没有向我告别。 09. 周一 11 月9 日 今天起床很迟。下午,我驾船去探寻空空国岛。按照老渔夫给我指示的方向, 我奋力摇船,太阳偏西时分,前方海面上出现了一片低低的连绵起伏的山石。老 渔夫告诉我:每天的日落时分,海水将会把它淹没。 再驶近时,我看见有一艘小客轮停在岛边,船上和岛上都有很多人。那是 《飘流瓶》摄制组的人员。天空还有一架直升飞机在盘旋,并时时悬停下来,一 个摄影师从打开的机舱门向下拍摄。 这时候,一只小摩托游艇从远处驶来。船头站立着一个女子,我看出那是朱 虹。她穿一身红衣裳,显出与她自己一样的年纪。 到达岛岸,摩托艇停下来。朱虹上了岸,让开小艇的人回去。 开小艇的人说:“小姐,过一会,太阳落下的时候,这个岛子就没有的了。” 朱虹笑笑说:“不要紧!有人来接我的。” 小艇开走了。 朱虹看着小艇走远,便开始在岛上漫步。她一会是满怀希望地走,一会是绝 望地走。 西天已是一轮夕阳。朱虹的前面,在夕阳的映衬下,出现一具怪石的剪影。 朱虹几乎撞了上去。 怪石动了一下,又恢复了平静。这原来是一位男子,他端坐在地上,面对着 大海,凝望着,像一座雕像。 朱虹吃了一惊:“你是谁?” 那位男子说:“一个痴人。” “你在干什么?” “等一个姑娘。” 朱虹激动起来:“你等了多久了?” “十年了。” 朱虹急迫地说:“她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雅珍。” 朱虹悲喜交集:“我就是雅珍。” 那位男子转过头,把一只手从胸前举到朱虹眼前。这只手里拿着一个瓶子, 瓶子里面有一张纸片,纸片上面有一些字迹。 “你愿意在空空国等我吗?”朱虹一字一声地念出来。 那男子慢慢地站起来,注视着朱虹。朱虹扑上去,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朱虹泣不成声:“对不起你。我来晚了!” 男子不做声。 朱虹仰面看着他:“你还爱我吗?” 男子不做声。 “我们回去吧。” 男子看着她,又像是对自己,慢慢地说:“十年以前,一个早晨,我在海里 拾到了你的瓶子,那天是11月12日。你要我11月11日在这里等你。你为什么要在 11月11日?” “这一天是我的生日。” “我等了一年,来到这里……” 朱虹激动地说:“我们回去吧!” “每年的今天我都到这里来……” “我们回去吧!” “今天我是最后一回到这里来了……” “我来了。我们回去吧!” 男子站着不动,也不说话。 朱虹着急地说:“你不爱我了?” 男子不说话。 “你怎么来的?你的船呢?” 男子把眼睛转向海边。海边有几块嶙峋的礁石,礁石间海水激荡,几块破碎 的船板在海水中漂浮。 那位男子说:“我把它凿碎了……” 两个人四目对视,慢慢地涌起满脸悲壮。远天夕阳西下,残红如血。海潮起 了,海水逐渐涌上小岛。在灿烂的天光映衬下,两个男女的黑色剪影矗立着,随 着天光的消失,慢慢暗淡下去。 这时候D导演喊了一声“停!”朱虹似体力不支,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D导演又喊了一声:“开始拍下一个镜头。”随后海面上一只小摩托艇急急 地飞驰过来,小艇上的人高声喊:“小姐——” 岛上,朱虹坐在地上没动。演“男子”的演员招呼朱虹开始了,朱虹仍然没 动。D导演连忙走过来问:“怎么了?” 朱虹说:“不拍了。” D导演说:“就差这最后一个镜头了,今天拍完就完了。” 朱虹说:“现在就完了。不能再拍了。” “‘他们’还要回去呢?” “不可能回去。” “怎么不可能?那个开小艇的不是又回来了?” “雅珍不能回去。” “不回去,海水上来,不都死了?” “他们只能死。” “朱虹,不要争论了。观众会要雅珍回去,观众希望她有一个幸福的结局… …” “那是神话。” “神话不好吗?” “可那不是真的。” D导演大发雷霆:“雅珍必须回去!” 朱虹愤怒地说:“我不回去!” 这句话强烈地震撼了我,它似乎回响在另一个世界。我的眼睛一直追随着朱 虹,此时朱虹也在看着我。潮水汹涌起来,潮水也带来了风。我从她的眼睛里看 出了强烈地恐怖,我也浑身充满恐怖。 “朱虹,我求你了。拍完这个镜头,咱们的片子就关机了。先拍下来,如何 剪辑,以后再商量。现在你听我的。”导演转向大家喊:“开拍!” 于是开小艇的人跑到他们跟前,说他看潮水上来,如何不放心,就回来了, 要他们赶快上艇。 那位男子十分欣喜,挽起朱虹就走。 D导演大喊:“朱虹,高兴点。” 我看见朱虹勉强作出笑容,跟着那位男子走上摩托艇,摩托艇飞快地向着大 陆开去。我觉得那笑容是“雅珍”的,而朱虹是在恐惧中被绑架回去的,她一定 还要回来。 摄制组的人们纷纷收拾器具,登上大客轮走了。 人去海空,一片恐惧却依然留在这里。我驻留这片恐惧之中,潮水急剧起来, 风也越来越大。 海浪冲撞着海岛的岩石,汹涌激荡,它似乎在吞没着什么,咀嚼着什么。我 的小船剧烈地摇晃着。我看见海岛迅速地收缩,越来越小,觉得到我在急剧地升 高,海岛在急剧地下沉。最后看见的几处石峰尖顶也终于一下子消失了,大海只 剩下了一片汪洋。 我按照北极星指示的方向急急归去。 10. 周二 11 月10日 一整天我都在焦灼与恐惧之中。 晚上,我急急忙忙走进了朱虹的房间。一看见她便说:“我们的谈话好像还 没完。” 朱虹笑着迎接我说:“你会觉得我是一个很坏的人吧?” “不。你不过是一个不愿意为别人牺牲自己的人。” “这还不很坏吗?” “要是人人都牺牲了自己,这世界还有什么意义?而且别人是拿了你的心去 炒成一盘菜——像一盘炒猪肝,当饭吃。” “人们都饥饿着,急红了眼,把什么都看成是炒猪肝,拿了就吃。我不愿意 别人把我的心拿去当饭吃了,我想以心换心。” “有心本来该是人类的幸福——一颗专司感情与智慧的心。” “可是我自己也不幸福。我就像一轮月亮,表面上看去皎洁、光明,高挂在 天上。可是在我的背面,却凹凸不平,坑坑洼洼,都是悲凉。” “你每天都做些什么?” “当然是拍电影。在摄影棚里总是很紧张,像一匹马,站在起跑线上,浑身 颤抖。摄影机一开始,就全部扑到镜头里去了。可是片子越是成功,我越是恐慌。 我觉得那是骗人的。” “你自己的生活呢?” “我过得很奢侈来着。我常常发了疯似的买东西,什么也买。我就像一个穷 极了的人突然看到了金山银山,敞开了所有的口袋拼命往里装。有一天我买了一 大堆东西,实在拿不动,坐在路旁等车。我看着这些大包小裹,重重叠叠,就像 一座小丘陵一样,突然觉得索然无味,就像伤了胃口。” 我沉默着。她继续说:“我有很多朋友。不管演出和排练多么忙,我总能抽 出时间接待他们,给他们预定喜欢的饭菜,在每个人的床头桌上放送上一束鲜花。 为了办好晚会,我费尽心思,叫每个人、每一分钟都不感觉枯燥无味。可是在欢 乐的时候,你高举着香槟酒,突然会感到悲哀…… “还有很多崇拜我的人。每天都有影迷给我来信,我的信件、邮包堆积如山, 我不得不用麻袋去装。还有天天跑来找我签名的、要照片的、想跟我谈恋爱的、 抱着被子蚊帐来跟我结婚的,络绎不绝。我还几乎天天跑夜总会,几天就换一个 情人…… “你看我幸福吗?” “要保持住自己的心,首先得耐得住寂寞。” 她马上换了一副调皮的语气问我:“你幸福吗?” 这个突然的问题使我猝不及防。我无话可说,苦笑一声,似乎是对她,又似 乎是对我自己:“同是天涯沦落人……” “你不幸福吗?”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你倒是挺耐得住寂寞的。可您也得挣饭吃吧?” “我少年时代曾经写出过一篇小说,国家因此把我养了起来。我后来就再也 写不出什么,也就什么事也不做。我的妻子又让我过着很优越的生活。”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我回答不出这个问题。我是迫不及待地要来的,但是觉得脑子空空。我努力 寻思:“好像是要摆脱什么,又像是追寻什么……” “你追寻到了什么?” “我除了每天到海上去,就是又碰到了你。” “你知道我在这里?” “不。” “那你是怎么来的?” “我不知道。” “那你要把我怎么样呢?” “也许两个孤独的人相遇,他们就不再孤独。” “他们为什么就不再孤独了呢?” “人像一场洪水,大地上的任何堤防都只能暂时把它围住;只有进入大海, 它才会平静下来。 人又像一场野火,你用大地上的一切去阻拦它,只会助长它的燃烧;当它升 到天空,成为一轮太阳的时候,它就会自由自在地发光。“ 11. 周三 11 月11日 我记不清楚是怎样离开朱虹房间的,一夜思绪绵绵,醒来不知时日。恹恹地 起了床,一看日已偏西。我急忙起身,来到宾馆的餐厅。 餐厅里已经摆起一场宴会,人们已经坐满,男士个个西装革履,女士裙裾飘 飘。餐厅前面是主席,主人位置上已经坐着那位香港人OuYang(欧阳)先生,他 满脸谦和,一身潇洒。左边的位置空着,虚位以待。墙上挂着一幅横标:庆祝 《飘流瓶》S市外景地关机。 看不见朱虹。 我在后边临窗的一张小餐桌前坐下。一位餐厅小姐给我端来了一份晚餐。 全场静悄悄的,都在等待着。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有的人屏气息声,有的 人在小声说话。 大家的情绪越来越焦急起来。 D 导演着急地叫大家分头去找一找,全场一下子乱了。 我猛地站起来大声问:“今天是几号?” 大家莫名其妙。有一个人说:“11月11号。” 我想起了我看到过一张《NF周末》报: 11月11日影坛玉女朱虹在海南S 市拍摄外景关机后失踪,据推测已自杀…… 我一阵心惊肉跳。 至此我恍然大悟: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我大喊一声:“她要死了!” 我急忙跑出去,还是先到她的房间看了看,又回到我的房间,都是一片空空。 我跑到宾馆前门大厅,询问宾馆门卫。两个保安员告诉我:“刚刚朱虹小姐 说要出去走走,一出宾馆大门,那个北京人就上来抓她。我们拦住那位北京人, 叫朱虹小姐快快回来的了。 我们把那位北京人赶走了,没再看见朱虹小姐。“ 我冲出宾馆的大门,抬头望天,低头看地,心急如焚,不知所措。我突然看 见外边宾馆的停车场上,摄制组租用的那一架直升飞机正停在那里。我心中大喜, 飞快地跑过去,看见直升飞机的驾驶舱门开着,里面却没有人。我大喊:“驾驶 员!驾驶员!” 停车场管理员跟我说:“J驾驶刚才检查飞机,一下子摔伤了腿,人们把他 送到诊疗室去了……” 我本来准备请他开飞机,现在我突然形成了一个决定,直奔直升飞机。车场 管理员一定以为我是摄制组的人,没有阻拦。我爬进驾驶舱,关上机舱门,在驾 驶座椅上坐下来。 我只在电视上看见过驾驶直升飞机的镜头,现在我仔细看:在我的前边有一 个竖杆,左下方有一个平伸出的横杆。再低头找,又找到了一个机关,我一下子 把发动机发动起来了。机器轰鸣,飞机顶上的旋翼旋转起来。 我又惊又喜。我左手把着横杆轻轻向上提,猛地震了一下。我往外看,车场 管理员在对我挥着手大叫,飞机却离开了地面慢慢升起来。 我再提横杆,飞机越升越高,越升越快。它似乎要一直飞到天国去,我束手 无策…… “我是……我是……” 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我的头上响。我看见前边挂着一副耳机,我摘下来戴在头 上。 “……我是J驾驶!你是谁!请回答!” 我高兴地大声喊:“我是卓吾!” “ZhuoWu同志!你现在在哪里?请回答!” “我在天上!” “你开过飞机吗?” “没有。” “现在你按我说的做。你前边的竖杆是驾驶杆,左下手有一个横杆是油门变 距杆,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 “你把住油门变距杆慢慢往下压,飞机就会停止上升。” 我试探着这样做,飞机在空中停住了。 “你再把住油门变距杆慢慢往下压,飞机就会落下来了。” 我大声问:“怎么往前飞?” “ZhuoWu同志!你必须立刻落下来!” “不行!J驾驶!我必须去救人!” “你先救你自己吧!你必须立刻落下来!” 我把耳机摘下来,放在我的前边。我在想: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眼睛 盯着面前的驾驶杆,右手把紧,轻轻往前推…… 飞机往前飞去,越飞越快。 我要到空空国岛。一片苍茫的海水。我看见这个岛了。它的面积已经很小, 潮水在时时吞食着它。我让飞机低空盘旋,让圈子越来越小…… 潮水汹涌激荡,风越来越大。我看见海岛在迅速地收缩,急剧地下沉。我眼 睛紧盯那些剩余的岩石,大声喊:“朱虹——朱虹——” 最后的几处石峰的尖顶也一下子消失了。潮水淹没了整个岛面,只剩下了一 片汪洋…… “朱虹——朱虹——” 突然我看见她了。她站在海水里,高高的身躯,仰着头,一手复额。海水已 经淹没了她的双脚,海风吹拂着她的一身黑色长裙,一头黑发。 我打开舱门,探出身子,高兴地大声喊叫。她看见了我,兴奋地向天空伸出 双臂。 我使飞机往下降落,飞机一下子跌进水里。我急忙升起来,再小心地往下降 落,飞机笼罩下的海面激起一大圈浪花。飞机没法着陆了。 我对朱虹大声喊:“我落的时候——你抓住这边的起落滑橇——” 我努力使飞机降得离水面最低,并且在空中悬停下来。飞机剧烈地摇晃、颠 簸,我很难做到这样,有时候飞机几乎撞到朱虹。 我着急地喊:“抓住!抓住!” 朱虹在水里跑来跑去,跳动着…… 她终于抓住了。飞机猛地倾斜,跌落下去。我连忙升起来,升得太猛,飞机 不停地摇晃。我想象到朱虹在空中剧烈地晃动…… 我用尽千般力气,飞机又算是稳定下来。 我离开驾驶座椅,从开着的舱门看见朱虹。下边是翻腾的海水,她两只手抓 着飞机滑橇,吃力地挣扎着。海风劲吹,飞机剧烈地颠簸,她像一片挂在枯树上 的飘零的树叶…… 我一只手把住机舱门口的边缘,俯下身去,伸出另一只手臂抓捞。离她还有 一段距离。我趴到机舱地面上,把手伸向朱虹。朱虹的一只手放开滑橇,一下子 抓住了我的手。 我大叫:“抓住!” 朱虹抓得紧紧的。 我把手臂向上拉。朱虹的另一只手也松开了滑橇。慢慢地上升。朱虹仰着头, 满脸兴奋,满脸急迫。她举起这只手搂住了我的脖子,又突然松开了抓着我手腕 的那只手,也搂到了我脖子上。 我大吃一惊,忙把我的手搂在她的脊梁上。 我的脸和她的脸靠得很近。飞机颠簸着,我们都精疲力竭了。 我看见了朱虹的美丽。 朱虹说:“我爱你。” 我把头动了动。 她又说:“我知道了,你也爱我。” 我又把头动了动。 “你是太阳……” 她努力把她的脸向上靠,歪了歪。她的嘴唇挤到了我的嘴唇上…… 香温玉软。一股强烈的震颤涌进我的心,渗透我整个身体…… 风息潮止,天地寂静无声,仿佛地球停止了转动。 我感觉不知道过了几个世纪。 朱虹的嘴唇离开了我的嘴唇,靠近了我的耳朵。她轻轻地说了一声:“我是 大海……” 她突然离开了我:一脸哀荣,一脸凄美,急急地离我而去。 她的双手松开了。我扶着她后背的那只手也失去了依托。 “啊————————” 我听见我在大叫。 天惊石破,排山倒海。天上仿佛落下了一场大雨。 我感觉到我醒了过来。我从机舱地面上爬起来,看见一只手空空的,另一只 把着舱门口的手指头凝满血迹,但是毫无知觉。周围没有了声音,海面十分平静。 我坐到了驾驶座椅上。 飞机在海面上环绕、盘旋,一圈,一圈…… 直到我听见前边的耳机里又响起了J驾驶的声音…… 12. 周四 11 月12日 我一夜神不守舍,目不交睫。 我突然生出一个欲望。我出去买了一些画笔和颜料,回来关上了门,在墙上 钉上一块白布,涂上一层调合油。 我用群青、锢蓝、翠绿、土黄、深褐、紫灰、牙黑颜色涂饰白布,画出了一 片大海。大海波浪微微涌动。在右上一角,画上了风云翻滚的天空。天与海的分 界,是一条倾斜而略带弧度的曲线。 我整个一天都沉浸画布上的那片倚借天光的黝暗之中。 3.周五 11 月13日 我又在画布上那片大海的下方画上一些灰褐色的、古朴的木板,这些木板构 成一艘小船。船头在下,竖起一根桅杆,高高的,细细的,略略倾斜。后边,一 只船橹搭在船尾上。 这是一个渔家世世代代生活的全部,它像大海一样孤寂、凝重,像人类历史 一样久远。 14. 周六 11 月14日 我又在小船上画了一个女人。她躺在桅杆下边,身体佝偻着伸向船尾。一缕 乱发掠过她的双眼,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她的面容很年轻,但是神情很苍 老。她的耳朵没有听见什么,她在倾听内心的声音。 15. 周日 11 月15日 我一夜睡得很沉、很长,醒来看见是个阴天,不辩时日。我收拾起行装,到 机场登机回家去。 飞机上乘客很少,机舱里只有三两个人,冷清清的,坐得谁也看不见谁。似 乎飞行了很久很久,突然间天空出现一片奇异的光芒,飞机进入了一团绿色的云 雾之中。仿佛有一阵电闪雷鸣,我的头脑和身体感觉到冲撞似的挤压。这一切过 去之后,我一阵迷茫,不知道自己是从何而来,又是置身何方。 不一会飞机便降落下来。天上仍然在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地上的一切都是湿 漉漉的。我走下飞机,看见我的妻子安琪。她看见我又惊又喜,拉着我坐进她带 来的一部小轿车,飞快地回到家里。 安琪说:“现在我可放心了。一听说你的航班出了事故,我就赶到了机场… …” 我疑惑地说:“飞机出了事故?” 安琪吃惊地看着我:“怎么,你们还不知道?你没有事吧?” 此时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笑笑说:“没有事。就是觉得很累。” 安琪说:“你休息吧。我给你做好晚饭还得回去,会议上很忙。” 我一个人吃了晚饭,依然感觉很疲劳。一会送来了《JN晚报》,我看到上 面有一条消息: 本报11月15日讯今日JN至S市航班起飞不久,地面与飞机联系突然中断, 瞬即联系又恢复。为安全其间,机场令飞机返航。10时10分飞机返回降落。本次 航班取消。飞机与机上乘客均平安无事。 我看见写字台上的台历,正是11月15日,星期日。 在写字台上,还摊着一张报纸。是《NF周末》,我觉得似乎是我曾经看过 的,最上面的一版上是这样一篇文章: 大众情人为情所伤影坛玉女香销玉陨 11月11日影坛玉女朱虹在海南S 市拍摄外景关机后失踪,据推测已弃世自杀。 当日《飘流瓶》摄制组在海南S 市拍摄外景关机后举办宴会,不见朱虹。后 来在朱虹房间发现一留言:不要找我,我去了我该去的地方。又据S 市游乐场称, 朱虹当日曾租用一只摩托艇,没有归还,随后在海边发现被遗弃的此艇。有人推 测朱虹已自杀,而对个中内情,则众说纷纭,终不得而知。整日,摄制组全体人 员与当地众多影迷集聚在海边悼念朱虹,尚有朱虹生前两男友随从在此,情深意 切,悲痛欲绝。 朱虹系当今影坛走红女星,十六岁从影,主演的《爱是疯狂》曾一时风靡大 陆与港、台,使众多影迷“疯狂”。这部《飘流瓶》也已被影市看好。所幸拍摄 工作已全部完成,成为朱虹的一曲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