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未许言错 作者:尹乔 一 那只红色的RUSH瓶子还留在那儿,孑然孤立在柜子的第一格。它已经耗尽了 最后一滴眼泪,现在只会从干涸的躯体里渗出着最后的余香。那红的颜色是一种 深沉的铿锵,方的外形是一种坚决的执著。可思每天一抬眼就会轻易地看到它, 就像看到自己曾经饱满的心。 漂浮着的人,总有沉下的一天。她已决定了把大部分的日子交给这里,做一 只埋藏在繁华背后的寂寞动物。为什么孤独,她告诉自己那是因为远离人群便可 以更透彻地看清楚别人。正如她最喜欢音乐的时候正是耳畔没有音乐的时候。而 她又将拿什么来看清自己。她坐在镜子面前,端详着那里面的女子。已经有了些 许逶迤的皱纹,十几颗若隐若现的雀斑,还有一副僵硬的骨胳。 她开始化妆,从来是不习惯拿脸当画布的人,因为她觉得那无异于亵渎自己 的皮肤。现在她试图用那些五颜六色的化妆品,深深地掩埋已明显爬上皮肤的空 虚。很久没有如此一丝不苟地在真实的镜中研究自己,她以为只有安冉才是她真 正的镜子,她以为从她眼中便可以洞察秋毫,曾经一昧的认为,安冉如此清晰地 为她实现了与人坦然面对的愿望。如今她像一张被水浸透后的纸,上面的墨迹轻 烟般散开,模糊,最终难以辨认。 有时候她会疯狂地逛街,一整天都在走路,看遍了城里所有的商店,最后提 着满手大大小小的购物袋回家。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街边的台阶上,看 着行人来来往往,抽着烟。晚上去酒吧喝酒直到深夜,好几次趴在桌上起不来, 被陌生人送回家去。更多的时间,她是窝居着的,可能好几天都不会想到出门, 甚至不会往窗外看一眼,让满屋的音乐浸润着自己的身体。她觉得她是自由的, 自由地找不到一个固定的落脚点。 更多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呆在自己屋里,只把窗帘拉开一条小缝,头顶上的 日光灯管吱吱地亮着,像盲人的白眼;窗外的恬噪只会增添她的心烦意乱,而出 于对人性的某种轻视或宽容,她竟然也时常保持着置若罔闻的悠闲心态。她来回 溜达在房门和阳台之间,偶尔想到改变点什么,至少她可以重新安排房子的布局, 并立即动手,把衣柜挪到床头,把书架搬到床尾。 她还没能积聚足够的勇气去思索这样一个问题,如果这样的生活就这么一直 持续下去,一直拖到一个惊天动地的暴风雨夜,她是不是会按耐不住,突然奔扑 过去撕开窗帘,一道银白的闪电打在她脸上,而她会不会将吃惊地看到,这个世 界,和她同样荒凉。 独居的生活已经她变成了一个邋遢的女子。她的屋子里,到处落满了颜料的 痕迹。她没日没夜地画着,笔下出现的却总是少不了安冉的身影,依然是苍白的 小脸,苍白的衣裙,身后是阴郁的树影。她把她变成一个精灵,一个只出现在童 话世界中的角色,她可以随意安排她的喜怒哀乐。 她想再次飞向那边的天空,她不知道它是挂着湿的泪还是飘着灿烂的云彩。 记忆中,浮现的还是当时的月亮,倒映在黑夜的湖心,被涟漪击碎无数,却无处 飘零。夜风抚柳,零乱的黑发,挂着秋夜的露珠,贴在冷冷的脸庞。仿佛那只是 在昨天,她握着另一个女子的手,在月朗风清的夜里,无言地潜行于长长的堤岸。 路灯伸出昏暗的触须,隐隐绰绰落在两人的脚下。她对身边的女子说,她选择了 逃避,离开会是一剂良药。她已背负不了这沉重的愧疚。反正,这些年她一直就 在离开中度过,多一次离开只是在一段文字后加一个句号那么简单。安冉没有说 话,只是握紧了她的手,然后松开,她找不到合适的词句。 她想起安冉望着她的眼神,俨然是黯淡无助的,消瘦使她的脸庞失去了原本 的可爱光泽,年轻所赋予她的所有令人羡慕的资本,竟然可以在挥手之间荡然无 存。看着安冉的哀怨的眸子,可思差点改变主意决定继续留下,不过她知道,她 不会真的需要她在她身边,她只是暂时感到孤独,她更需要的是一个男人真正的 爱。 二 她们的渊源可以追溯到生命的第十二个年头。可思总觉得是命运把安冉安排 在了她的临座。她对着她浅浅地笑,就是那种笑,像一缕和风,轻轻拂去她对十 几年来孤独童年的残酷记忆。她是那种纤弱可爱的女孩,留着那时的乖女孩所共 有的齐耳短发。她在可思大脑中留下的印像是白色的,几乎是没有形状的一片白 色。总爱穿白色的衣裙,皮肤也是同样的白色,白得令她怀疑她的血液中缺少一 种健康孩子应有的色素。 自从那个初秋,她们在对方的掌心各自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便被牢牢地栓在 了一起,她们笑言这是因为她们的体内各自埋着一块异极的磁石。 或许是因为父母在她出生之前就离异,可思从小就对周围的人充满了敌意。 母亲带着她独自生活。这是一个滋长着仇恨的家庭,连屋子里的空气也常常噪动 着不安。四岁的时候,被送进幼儿园的第一天可思就把临桌的一个女孩的脸抓伤 了,那以后,母亲再也不能说服她去幼儿园。她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小怪物,无 奈之下,母亲只好把她独自关在屋里。对于这样一种幽禁的生活,她倒觉得心安 理得。大多时候,她会躺在床上呆视天花板,看着上面一块因漏雨而发霉的斑点, 那块霉斑仿佛一点点爬到她心头,成了她心里一块去不掉的阴影。那时,她还找 到了一种自我消遣的好方法,在墙上作画。与其说是作画,倒不如说是涂鸦,把 各种颜色不加选择地统统刷上墙面,弄得那面白墙像挨了重拳似的青一块紫一块。 为此,母亲不知用扫帚惩罚了她多少次,她的屁股上因而也像受尽蹂躏的墙壁一 样留下了青紫的印记。当然,她是不会因此而屈服的,她连哭都没有一声。 她在七岁不到的时候就被早早地送入了小学。确切地说,是母亲把她扔给了 学校,这个孩子的乖张性格已经把她逼到了忍无可忍的边缘。而她却表现地不同 寻常的出色,她的成绩优异,超过了比她年长的孩子,尤其对绘画表现出了浓厚 的兴趣,她的美术老师认为她在这方面“显出了不一般的天才”。要不是班主任 在她的毕业评语上加了一句“性格怪僻,没有集体观念。”她还真的能成为一个 “优秀的孩子”。 宿命,就这样用它宽厚的大手把安冉拉进了她的生活。在安冉对她浅笑的同 时,可思也对她作出了相同的回应,好像她们是对方的镜子。那是发自内心的, 虽然她并不能理性地阐明是出于什么缘由,或者根本就是莫名其妙的。 从那以后,校园里便常常闪动着她们的身影。 春天,柳枝发芽的时候,可思会去折了来穿上白色的不知名的小野花戴在安 冉的头上,把她变成动画片里美丽的花仙子。池塘里的蝌蚪成了她们的宠物,把 它们小心翼翼地养在广口瓶里,看它们在透明玻璃的另一侧撞来撞去,并且在挣 夺食物的时候互相残杀。 孩子的性格中,总是包含着残忍的成份,不过,这个定义并不适合于安冉。 当可思为看到一条蝌蚪的尾巴被袭击者咬掉而兴奋地大呼小叫时,安冉却在一边 流下了伤心的眼泪。她真的是个善良而柔弱的尤物。 喧闹的夏天则是可思最青睐和期盼的,它更加实现了她虐待昆虫们的愿望。 有着一副好嗓子的知了,披着暗绿色莹光的金龟子,都无一例外地成了她手中的 玩物,把它们绑在线的另一端,逼它们不停断地飞行,直到那些可怜的小东西精 疲力尽地掉在地上扑腾。还有夏末秋初的蟋蟀,更可以尽情地看它们在战斗中头 破血流,缺胳膊少腿。 安冉说,她不喜欢有人受伤的场面。她更钟情于宁静凝重的深秋,金色的落 叶乔木,依然是碧绿着的冬青,还有仰着小圆脸的雏菊。她对于植物有着一种特 别的热爱,这和她娴静的性格与柔美的外表形成了合谐的统一。这样的女孩,就 好似一朵微风中的百合花,孤独而美丽着。 对于冬天,她们是有着共同理由去憎恶的,在冰冻的威胁下,她们只能在教 室里小心地跺着脚丫以趋走一点点寒意,或者在夜里早早地爬上床,把自已蜷成 一条弯曲的蠕虫。 安冉在学校里是一个百分百的好学生,成绩好,性格也一贯地温顺。在老师 和同学的眼里,安冉是一只听话的小绵羊,而可思却是一只任性的小野猫;总是 有老师去母亲那里告她的状,不是她在墙上信手涂鸦就是她把哪个同学讥讽哭了, 虽然她的功课并不比安冉差。不过,可思是绝对不会去怠慢安冉的,她总觉得她 有义务去维护安冉,她把自己当作了安冉的保护神,因为在她看来安冉是需要保 护的女孩。 安冉告诉她,她的父母是都是教师,家教很严,念书之前她从未敢迈出家门 半步,即使是现在,她也不被允许在没有充分理由的情况下随便外出。可思则把 自己定义为是“一颗带着罪恶和憎恨来到世间的种子”,所以常被母亲反锁在家 里。安冉惊异地从可思嘴里听到如此带着咀咒的词语。她说,你像是一棵散发着 诡异芳香的植物,会开出令人望而生畏的迷离花朵,你的心中藏匿着一些奇怪的 东西。 可思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些古怪的句子,并且用来形容她。她说,我 只有你一个朋友,我把你当作了我的影子,我不会让你感到孤独和恐惧。其实可 思的内心,又何尝不是孤独着和恐惧着的,她逃匿不了这个事实。 安冉偶尔会请可思去自己家里吃饭。她的父母看上去很和善,不像可思想像 中一般严厉。她家的房子很大,但是显得有点空落落。吃饭的时候,全家人没有 一点声音,连喝汤也是静悄悄的,她不由得摒住了呼吸,唯恐自己弄出令人尴尬 的噪音来。这一天,她真实地读到了安冉内心的寂寥。 某个月圆的夜里,她们披着皎洁的月色,去爬了郊外的小山。那是一座据说 有鬼火出没的遍布坟堆的小山,她们本不信鬼的存在,但在月色笼罩下的阴森气 氛下,也不由得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们走了很多路,脚下的石子被踢得四处滚 动。月光里的树影在风的摇曳下不断变幻着脸谱。安冉越走越慢,越走越退缩到 可思的身后。可思拉紧她微微颤抖的手说,安冉别怕,有我在呢。我们两个人在 一起就不会感到害怕了。 年少时的友情,像蝴蝶的翅膀,绚烂而柔弱。三年形影不离的日子,很快就 走到了尽头,可思考上了美专,那是她一直以来的理想。 下着雨的夜里,她对安冉说,她感到已经无法再多容忍一秒这时刻萦绕着她 的逼仄,所以安排了自己去流浪,虽然至今她还是一只牵着线的风筝,但是她不 怀疑控制的线有一天会断。 可我还得继续被束缚在这里,我的生活,像是有人早已在冥冥中为我安排了 好了轨迹,我摆脱不了它,只能一步一步捱下去。 你可以常来看我,过几年,我们一定还会天天在一起。可思清楚自己说这些 话时,也不免带着些许不可预见的成分,她分明地看到了安冉眼中掠过的一丝忧 心忡忡。 三 安冉给可思写信,总是每周一封,告诉她自己的近况,从未间断。她的信无 一例外地带着清香,娟秀的字迹像潺潺流动的溪水,清可见底。可思在给她的回 信中夹上自己的画,有黑夜的星星和流动的湖水,当然最少不了的是安冉的画像。 暑假是她们都盼望的日子,因为她们终于可以聚在一起。望着安冉出现在车 站的出口处,白色的棉布裙子,黑色的大旅行袋,看上去她已经得到了家里的批 准,可以在可思这里留上一阵子了。她已经长高了一些,身体也变得玲珑有致。 可思喊着她的名字飞奔过去迎接她,她还是那么安静,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晚上,她们同挤在一张小床上,安冉搂住可思的肩头,轻轻地告诉她,要是 我们一直这样在一起,那有多好。 一定会的,可思说,我不会离开你,永远都不会。她紧紧搂住安冉的腰,她 的腰肢多么纤细柔软,是可思所见过的女孩中最美的,她的胸部也开始变得丰满, 她再也不是那个瘦弱的小女孩了,她一次一次深吸着她玫瑰般的清香,慢慢地闭 上了眼睛。 安冉还在幽幽地诉说,她只知道自己是要按照大多数人的意思去做的,她必 须在这里做一名好学生。她甚至从来都没有体会过自由的滋味,她开始憎恶那些 课本,它们像是牢狱的铁窗,连同父母威赦的目光,把她锁在黑暗的屋子里。 但你终究不得不屈服,这是你必须接受的现实。毕业后我会考美院,我想留 在这座城市。我会在这里等你,你答应我你要过来,好吗。那时候你就可以得到 自由了。 可思很明了安冉的孤独和脆弱,因为她们在本质上都一样。而可思却不喜欢 把这种表情常常流露在脸部。她不想让别人窥探到她敏感的内心,哪怕能换得一 丝怜悯的虚情假意。在大多数人眼里,像她这么大的女孩,可能还会在父母面前 撒娇。可她不需要,其实她活得很好,至少她的母亲每个月还给她寄生活费,她 每天可以吃饱穿暖,剩下来的时间,她可以把它们全部出卖给了课本和画笔。她 喜欢穿棉布的上衣和粗布的宽大裤子,那让她感到很自由。她总是一个人在校园 里漫步,看那些花花草草,它们仿佛就是安冉的心,经不起风雨的洗礼和摧残。 当夏日的酷热被初秋的习习凉风渐渐吹化时,可思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她向往 的学校。安冉也来到了她的城市,按照她当时的成绩,她其实可以去念一所更好 的学校,为此她还被她父母痛斥了一顿。但安冉仍然很开心,因为她实现了和可 思的诺言,她们终于可以又在一起。 可思带安冉去了南山路的西部小镇,就在美院边上。这是她喜欢的酒吧,第 一次来就爱上了它。旧旧的柚木桌椅,酒红色的昏暗灯光,可爱的女服务生。她 们座在高脚椅上,晃动着双腿,看酒吧里艳丽的女子,喝一口加了冰块的咖啡。 现在可思又可以看到她们两个人的生活亲切地向她张开了翅膀,那些饱含爱 意的羽翼轻柔地象云朵。那是怎样一种情感,它似乎远远高于友谊,却还不能与 爱情完全划上等号,她敢断定那是会遭到大多数人质疑的,她必须把它深深地包 裹起来,即便是在而对安冉的时候。 那时可思只知道自己那么愿意呆在安冉的身边,一直看着她笑,看着她生气。 她生起气来都带有一种无可抗拒的魔力,让人不忍去喝斥她。不过她很少这么做。 不像可思的母亲,整天都在厉声批评她,无论她的成绩多么好她都是她心头 的一条永远揭不去的疤痕。她甚至对女儿嚷嚷真不该生她下来。女儿一直恨她的 母亲,直到后来有一天,她突然不再责怪母亲对自己的苛刻。长大了的女儿明白 母亲恨她只是因为她身体中属于父亲的那一半。因为在女儿出生之前,他就无情 地抛弃了身怀六甲的母亲,到另一个女人的温床中去汲取更多的养份了。那个女 人曾经是母亲的闺中密友。这个称呼此时成了窃贼的代名词,一个窃取感情,窃 取家庭生活的小偷。母亲为此痛恨得咬牙切齿,而她顶多也只能把这仇恨嚼烂了 咽下肚去,于是它开始渐渐滋生在她那未出世的孩子身上,她将被赋予所有罪的 根源。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女儿在母亲腹中呆了三天三夜才勉强探出脑袋,母 亲还能做些什么,她已成为一个合法的生命,再来不及将她扼杀。母亲是个儒弱 的女子,在丈夫未曾离开她的时候,她只知小心翼翼地像个佣人一样照顾他的起 居,她万万没有料到这居然成了促使他跨出他们婚姻之门的催化剂。那个女人与 她年龄相仿,但她风资绰约,她就是有这样一种能力,把生活的本质诠释地非常 到位,也就是说相比起她的刻勤刻俭,她更懂得如何去燃烧生活,让它变得热烈 和闪亮。 后来母亲去找过他,求他回来,但事后她马上否定了此种举动的正确性。那 天她在镜中看自己焦黄起皱的脸,就像一根失水的胡萝卜。她和这个男人的婚姻, 完完全全把她给毁了。当她心中灼热的岩浆,终于找到了一条出路,它们便源源 不断地涌出来。她很快把那个负心的男人丢到了九霄云外,她开始把注意力集中 到女儿身上。她把所有的恨与爱都加到这个可怜的女孩身上,她要那颗埋在她体 内的种子得到最全面的呵护,她不许它长歪一点,并且把自己未能完成的希望全 部寄托在她身上,她立志把女儿培养成一位复仇女神。可这女孩并不能读懂母亲 的心思,她抵抗她,这种抵抗慢慢延伸开来扩散成了她对身边所有人的排斥。在 她幼小的脸上,找不出一丝孩子天真明快的表情。 直到有一天安冉的出现,这个柔弱美丽的女孩打开了可思那扇紧闭着的心门, 她问女孩,没有钥匙你是怎么进来的。女孩只是回报以甜甜的微笑。从那一刻起, 她便觉得她们的心灵本来就是相通的。 四 夏天的脚步已经悄悄远去,而夏天的印象却还牢牢地锁在心头。像一枚红印 章,在皮肤和心房打了一个深深的记号。她们共同的这个季节,似乎有着太多空 闲的时光,可以相依而坐。那是一个重逢的季节,周末的日子仿佛变得长很长, 它把其余的五天挤到了一个小小的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每天都是只有她们两个 人的每天。 很多的时间,她们都斜倚在一张床上,安冉把头靠在可思的肩头,她身上的 暗香充盈着她的鼻翼。影碟机里不断映着她们都喜欢的法国片。她们一起沉溺在 红白蓝三色狂野的浸润中,一起在三十七度二的低热中幻想。每次片子映完,可 思总可以在她脸上发现两行晶莹的泪珠,她知道安冉的泪是为谁而流。 在没有月色的星光下行走,夏夜的风把她们的气息吹拂得很近。安冉说她想 喝醉,可思陪着她。 夜的阴影中,孤山成了深蓝色天空中的一块黑斑,它渐渐扩散开来,融化到 凌晨的露水中。依稀的星光好像散落在黑丝绒上的珍珠,幽幽地发着暗淡的光芒。 安冉垂下已经有些醉意的眼睛,啜泣着。她说她与伦的爱情可能会是她这一 辈子用情最深也将会是持续最久的一次。她是这样的人,很容易进入角色,但是 却难以回到现实。 可思相信安冉是爱他的,从她的眼神,她还能回忆起安冉看着他的时候,眸 子里总是湿湿的,带着一丝哀愁。爱人的眼睛,应该永远是忧郁着的,是一种忧 郁的蓝色,它弥漫开来,充斥到整片空气中。她想自己在凝视安冉时,眼睛大约 也会是如此。她开始分辨不清,这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安冉总让人觉得她像是一 只受伤的小猫,叫人忍不住去爱怜她。有时可思会想像自己是一个男人,用宽大 的双臂去包容她,保护她。 那天目送他们离开的背影时,可思在心底狠狠地骂了一句。她听不到那是一 句什么样的话。安冉的影子浮在她面前,漂忽不定,她想去抓住她,却总是在那 一刹那,从她的手心溜走。她看到,她们写在彼此手心的名字,在渐渐淡去。 可思想她本该说些安慰她的话,然后用最狠毒的语言咒骂他,而她心里却很 想开怀地大笑,她话该。安冉的悲伤再一次巩固了她的信念,她是正确的,具有 卓越远见的,她在事情没有发生之前就清晰地看到了结果。她对安冉说,你以为 在他身边就会改变一切吗,你错了。她早就觉得他们不会在一起。她真的应该为 自己感到骄傲。她喝着畅快的酒,她的女友尝着伤心的泪,她们背过身去,朝着 相反的方向奔去。 从来没有看她这样大口地喝酒,安冉是个淑女,至少与可思相比。安冉一贯 的循规导矩向来被可思身边所有的人认为是她应该效仿的榜样。现在安冉正下意 识地抚弄着手上的一枚心形戒指,伦送的,她戴了好几年。 可思一把抓过安冉的手,指着她的戒指,你就这样被这廉价的小玩意收买了 吗。不要再喝酒了,清醒一下好吗。我并不觉得女人有哪方面少不了男人。没有 他们我们会活得更游刃有余。 你没有经历过你根本不能深刻体会。安冉带着几分因激动而颤抖的语气。 是的,可思承认。她的确没有经历过真实的东西,但她看了太多分分合合的 故事,她过早地生长了一双利刃般的眼睛,还是在胎儿起她就开始学这门课,她 的父母是她最活生生的案例,这还不够吗。她似乎知道他们的关系早就名存实亡, 她丝毫不为自己没有父亲而感到失落或者自悲,这个孩子,身上有着太多孽根。 说实话,她觉得所有的男人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 五 不知是怎么回事,可思的女友们总喜欢在失恋的时候来找她,包括那些与她 没什么深交的。仿佛她是一个医治爱情的医生。或者,更主要的原因是她们只是 想找一个聆听者,而没有真实恋爱经验的她成了最佳人选。她恨男人,没有理由 的恨。他们在她眼里和苍蝇臭虫没有什么不同,如果说还有不同的地方,就是他 们可以和女人做爱。而可思不需要,他们的器官让她感到恶心。 记忆中有过一次与一个男人零距离相对,可思忘了那个男人的长相以及她为 什么会在他那儿。她只能想起自己像一段僵尸被摆上一张白色的床,手术台一样, 那个外科大夫,正举着一把时晃晃的手术刀,向着她的私处割去。她听到自己的 尖叫声像划破长空的闪电,她掉到了地上。她感到有一股强烈的气流从胃的深处 升起,她猛然冲进卫生间,大口呕吐起来,翻江倒海的感觉待续了将近二十分钟, 她几乎要会把整个内脏都吐出来,她倒在那墙边,混身棉软,她像是真正变成了 一具躯壳,连脑子里也是煞白一片。那个男人莫名惊诧地望着她,半晌都说不出 话来。 然后她失声痛哭起来,原来她是真的不具有爱一个男人的能力。她还没来得 及细细分析产生这种状态的原因。早先她以为自己只是比别的同龄女孩晚熟一些, 或者她和女友之间的关系太密切了。当她真正意识到她在身体上完全具有与别的 女人同样的特质,但她却不能像大多数的女人一样去爱时,她感到茫然。她流着 泪冲出屋子,男人从后面追上来抱住她说他爱她,如果她不喜欢这样他可以不再 要求她。可她清楚地知道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只从精神上爱一个女人。她挣脱他, 她飞快地逃遁,她在清冷的街道上奔着,把脚下的路一步步推向后方,同时也把 对男人的那一点点尝试远远地丢去。对于男人的身体,她一直都爱不起来,这就 意味着她对他们的感情顶多只能停留在友情的阶段,她并不相信有这样的可能性。 她觉得自己也许只是身体中的某个小部件出了点偏差。她依然是个女子,并 且是个漂亮的小女子。她的曲线紧致,她赤裸的胴体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冲动, 使他们渴望把她重重地压于身下,并且骄傲地征服她。正是这样女神般的身体中, 怎么可能涌出如此肮脏糜烂的东西。于是他们退却了,躲开了,像避开一个丑陋 的女巫。 她的确是一个女巫,她手里挥着魔棒,把弄着水晶球,她从中看到了一切她 希望看到的和害怕看到的将来。 她慷慨激昂并嫉恶如仇地对她的女友们说,世界有三样东西不能相信:男人 的承诺,男人的感情,男人的理由。如果他给过你天长地久的承诺,是因为他自 己对你们之间的那份感情都没有把握;如果他说你是他一生唯一的爱,这表示他 一定对别的女人说过同样的话;如果他失约,给了你若干的理由,千万不要信以 为真,男人是编造理由方面的高手,他的种种理由归根结底只有两个字:借口。 她说完这些话,像一个傲视全场的演说者,等待着台下如雷的掌声响起。 她把波伏娃视为她的女神,她的《第二性》就是她的圣经。她觉得自己不该 去学什么画,她认为她更适合成为一个折不扣的女权主义者,致力于解放妇女们 的事业。当然,波伏娃也有让她失望的地方,她的一生中,还是有过一个伤害了 她的男人。仅管她直到今天还是声名显赫。女人的名誉,根本改变不了她们悲剧 性的命运,甚至更会使她们陷入到一个强大的旋涡中去。 她该建议安冉认真地研究一下《欲望与都市》这部电视剧,深入地体会那四 个时髦快活的纽约女子的口号“像男人一样寻欢”。并把它作为对付男人最好的 武器。 而谈到她自己时,她高昂的言辞却像一株被阳光烤蔫了的植物,无精打彩地 暗淡了下来。她让安冉的头靠在自己胸前,她的下巴抵着她的头发,那沾了露水 的头发,有点粘,散发着青草的味道。她有点语塞,她不能再用言语来刺伤安冉, 那无疑会把两个人都逼向绝望的悬崖。 够了,够了。安冉突然哭出声来,她止不住的悲凉,全部化作她的拳头,冲 着可思而来。第一次知道她还有这么大的力气。可思没有躲开,任她的力量落在 自己身上,她的身体并未感到疼痛,而她的心却已因疼痛而收紧了。 时间和记忆的碎片,像一只残酷的硕鼠,压着身体和神经的每一个角落。可 思感到举步维艰。 六 南方的空气,潮湿得像一块吸饱水份的海棉,轻轻一挤就会滴出水来。可思 白天躲在屋里作画,晚上套上宽大的T 恤去街上看橱窗,橱窗里发出白色的刺眼 灯光,似乎揣着点嘲笑的,而她总是眯着眼睛,她知道她的画并不能够为她换取 这些刻着奢侈烙印的商品。可以简单地生活下去,她已经很满足。她带着她的画 塞在拥挤的公交车里,活像了一个用线牵着的木偶,机械地摆来摆去。她曾经以 为自己是一个天才,那是在她很小的时候,然而这种感觉却随着年龄的增长被冲 洗得褪了色。买卖二字,是这个社会中最万能的一把钥匙,人们用它去打开各种 各样的锁。她觉得自己很愚蠢,就连这样一把万能的工具都使用不好,竟常常被 挡在门外。她手里的画夹,现在变得如此沉重,倒成了某种捕获猎物的器械。 已经好久没有笑容了,上一次的笑容出现在面对那个无辜男孩的时候,那是 一次讽剌的嘲笑。可思当着安冉和伦的面对他说,她小时候受过刺激,十几岁的 时候被一个老男人强暴,她因而变态,她看到男人就想用牙咬他们,用酒瓶砸他 们,用刀戳他们,最好是把他们给阉了。说完这些她看到男孩挂着一脸惊愕的表 情僵在那儿,她却开心地笑了,并且露出两颗小虎牙,看上去像一个天真的小女 孩收到一份心爱的礼物时的笑容。这以后,她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男孩。第二天 她从安冉的脸上看到了尴尬失望的阴云。 她知道她不该再去打扰安冉心中的幸福。所以她毅然选择了放逐自己的生活。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疲于坦然直面身边的人们,安冉,伦,甚至还有安冉的母 亲。不知是从哪一天起,也回忆不起是出于自己的哪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或眼神, 安冉母亲的目光开始带着某种威慑力,每当可思面对她时,就会有在大庭广众之 下被剥光了衣衫般的难堪。直到很久以后,安冉才含糊其词地告诉她,她母亲曾 在不经意中偷看了可思写给她的信。自打那天起,可思的每一封信在交在安冉手 上时都是开了启过封的。敏感的母亲断言这个危险的女孩会毁了女儿今后的幸福。 她言辞激烈地命令安冉与她的女友断绝来往。想到这儿,可思的心微微一颤,她 有些感动,至少安冉当初并未按照母亲的要求去做。 七 她爱伦。安冉曾经坚定地告诉可思。但当她面对女友犀利的目光时,却说不 出任何解释这三个字的语言来。她曾经(以为)坚若磐石的信念退缩了回去。她 感到内心空荡荡的,仿佛被野兽掏走了内脏似的。她说伦是她所见过的最英俊也 是最冷静的男孩(她不想称他为“男人”,她觉得男人们就是一口口的欲望陷井)。 从第一天遇到他起,她就这么认为。她在日历上划上各种不同的记号,好像他们 的爱情也会因此刻上一道道抹不去的印迹。她甚至把日历翻到了若干年以后,她 把自己当作一个最有远见的预言家,人要转一转手中的水晶球,未来就会束手就 擒。她希望她的女友也会欣慰地与她一起站在水晶球面前,真诚地分享她的幸福。 可是后来,水晶球碎了,她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个结果,它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并且 在没有任何先兆的情况下自动瓦解了。当伦和一个陌生女子的裸体跃入她眼帘的 那一刻。那个清晰的景像雷电般撕破了她的天空,她在天空的碎片中找到了自己 泪珠。 青涩年代的爱情,美丽而盲目,没有买保险。 她的女友呢,现在她在哪里,或许她是对的,她分明从她眼里捕捉到过哀伤 的眼神。她已经很久没有女友的音讯了,只是偶尔能在一些南方出版的画刊上找 到她的作品,从那些依然是充盈着大片色彩的画面,她也许可以认为她生活地挺 好。她想打电话给她的女友,但她找不到一个正确的号码;她写了很长的信,地 址那一栏却一直空着。她觉得自己很自私,直到一个人失落时才会想到拿女友来 填补空白,而早些时候呢,她把她塞到哪一个角落去了。 并且她后悔不该让可思看到伦,更可恨的是她竟然企图让女友接受一个毫不 相干的男孩。这无异于一次最残酷的疾病,让她身心俱败。安冉那把打开她心扉 的钥匙,却紧紧地锁上了她在女友心房的那扇窗。她知道女友的不告而别正是因 为自己。她甚至没有留下一个固定的联系方式,她就像一叶浮萍,当自己试图去 抓住她时,却被自己呼出来的气流所吹远了。她的生命中是有着阴影的,自从她 们相识的那天起,这阴影就已经深深地埋下了种子。 现在她成了女友的又一个典型病例,她准会为自己又增加了一个活生生的证 据而感到欣喜若狂。她突然如此强烈地想念起她的女友,想念她温暖的双手和湿 润的双唇,自己曾经那样坚决地把她推开。她不想把她的女友当作一根鸡肋,这 会亵渎她们之间多年的友情。她喜欢她,但她不想也不能接受把她当作男人的替 代品。 八 当可思再次出现在安冉面前时,安冉竟不敢去正视她的双眼,她害怕从那里 读到同情,那会扼杀她的自尊,她的两只手局促地找不到合适的位置,她只好把 它缓缓了伸了去,握了握久违了的女友的手,像两个素未平生的人,礼貌地打了 个招呼。 可思的回来并非为了安冉,她只是不能惯南方的气候,它使她的双眼终日像 蒙着一帘水幕,浮躁的城市几乎使她枯竭,她在踏近屋门前的一刻并不知道安冉 已经重新孤身只影,即便现在她亲眼看到了这个事实,她也不会认为安冉会与她 同道而行。她根本还在恨自己,而她却听到安冉在说,别再离开我,我不希望看 到有人离开。她动情地再次拥抱她。 看着安冉注视自己把行李拿进她的屋子,并开始收拾。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这 样做,哪怕这样的日子可能根本持续不了多久。现在她回家了,她奇怪自己居然 也有了家的感觉。她十五岁离开了她母亲的家后,头脑里就几乎找不到了家的概 念。她意识到这次自己又在外面游荡了十几个月,她一直背着简单的行囊在行走, 她走过了很多城市,穿过无数乡间,陌生人与她擦身而过,最后消失在暮霭中。 她终于可以坐下来吃一顿丰盛的晚餐了,安冉的手艺显然高明了很多,这些日子 她一定没少做饭。她往嘴里送着食物,眼泪却不由自主蒙住了双眼。她望着安冉, 她的目光似乎也和自己一样,闪着晶莹的东西。 她的手指掠过安冉冰凉的皮肤,她不想去知道那个男人曾是如何温柔或暴戾 地对待她的女友。在她眼里,所有女人的身体都是圣洁的,哪怕她们曾经被男人 所污染过。她希望这不是一种错觉,她感到了安冉的肌肤中渐渐升起来的温度, 她的心里开始荡漾起层层涟漪。她感到安冉正在为她舔去不听话的泪水。沉默, 这是一种被感动的沉默。然后她听到安冉要求她举止粗暴一点,她要她表现地像 一个男人,她要有真实的疼痛感,她渴望听到自己的尖叫声。可自己并不想成为 一个真正的男人。 安冉可以觉察到可思凝重急促的呼吸慢慢向她逼近,这声音将她自己唤醒。 她仿佛突然看清周身靠近的陷井,她站在高楼顶上,后面有追赶者,前面是深渊。 她清楚地明白这个包围没有出路,唯一的出路就是这个疯狂的出口,她唯一剩下 的行动是一个疯狂的举动,用她所有的意志力,纵身跃下……她飞过无数亮着灯 的窗口,那些窗户里面有无数正在交欢的人们,他们一起向她投来嘲笑的声音, 这声音将她狠狠地抛向冰凉坚硬的地面。她听到自己的骨头发出碎裂的呻吟声。 快醒醒,安冉,你是在做恶梦吧。可思摇着她的身体。她睁开眼睛,看到自 己斜倚在女友怀里,她的目光正沐浴着自己。她告诉她看到了一些奇怪而恐怖的 景像,她的女友把食指轻轻放在她唇边,堵住了她的话语。她知道可思不想听得 更具体,她似乎什么都明白。她的女友松开搂着她的手臂,起床倒了一杯水给她。 她啜了一小口。但愿她们只是像年少时一样睡在同一张床上,她们之间并没有什 么异常的举动。她还不太清楚“异常”这个词应该拿什么样的标准来界定的,总 之,她的脑中找不到这样一把标尺。她只知道自己的嗓子如同点了一团火般的难 受,并且一路延伸下去,漫延开来,渗到她的每一个毛细血管。 她一口气把一杯水都倒了下去,她急切地想咳嗽,好把那团火一起推向体外。 有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着她,她狠狠地把杯子往地上掷去,然后一把挡开了女友 伸过试图抓住她的手。她听到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疯了吗,安冉。她真想发 作,她好像突然发现了自己埋藏在心灵深处狂暴的一面,它正蠢蠢欲动,并呼之 欲出。她那淤积以久的抑郁,现在全部转化成了一种强烈的怒气,她推开她的女 友,站起来,一瞬间,她还有点束手无策,她不是擅于发怒的,即便是那天面对 伦和那个女人不堪入目的龌龊场面,她作出的反应也只是流着泪冲进黑暗的夜幕。 她不能用任何方式惩罚她的女友,她只能用惩罚自己来取代。 可思默默地看着她,慢慢走到门口,拉开门,把门重重地关在身后,她居然 忘了穿上鞋。她深深吸了一口浓厚的空气,这黑色钝重的东西,击破并摧毁了她 几乎全部的感情寄托。她早该料到,事实上,她也已经清晰的预料到,面她却不 能阻止自己的脚步。快乐,总是飞快地从她眼前逃走,它和她一样,都忘了穿鞋。 她想到了一位哲人提出的对快乐人生的定义:不受苦的人是快乐的。因此最根本 的概念实来自于痛苦,置身于这个充满悲哀的世界,人们只好把快乐视为唯一的, 可掌握的价值。尽管可能只是微不足道,只有自己能感受到的:喝一口清凉的水, 抬头仰望上帝的窗口,或是一个爱抚。这是一个十分吊诡的理论。她至今并不能 完整地理解它。她只看到自己的痛苦,那根本是来自于她本身,与旁人并无联系。 她不能把责怪强加在任何自己以外的人身上。她紧好把自己隔离起来,好让每个 人都心安理得,做着每天该做的每一件普通事。 安冉感到自己的嘴唇翕开了一秒钟,并未发出可以听到的声音,她只不知道 她该站在哪个位置上说话。她努力回忆着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她想知道她是否说 过什么伤害她的话。那可能是存在的,比如每次她渴望亲吻她,她总是那么勉强, 到后来干脆生硬地推开她,说不要这样。她接受不了一个女人如此的厚爱,那种 距离太近了,近得像一根正要穿入她体内的钢针。不知从哪天起,她开始大声喝 斥她,她甩开她拉着她的手,她们自从十几岁起就一直拉在一起。她对她的每一 句话都回报以“不”。她甚至不惜撕毁这十多年的友情,把“快离开她”这样的 话语狠狠地扔向她。然后她马上后悔了,她晚上一个人失着眠,脑海里映着昔日 旧胶片。 九 她终于踏上了去另一座陌生城市的列车,揣着安冉给她的一瓶RUSH香水,桅 子花,香草和鸢尾混杂起来的香味,缓慢地燃烧着,安冉说她最适合这种鲜红的 颜色,它是一种沉重而危险的颜色。安冉求她原谅,她说并不希望看到她忘掉自 己。她的女友还告诉她,那天夜里她曾经在漫漫长夜里寻她到天亮,但是最后还 是放弃了,她知道自己改变不了她。她对安冉说,她永远忘不了,但她取代不了 应该在她身边的那个人位置,永远都不可能。 她转过脸去不看安冉,她怕正视着她的眼睛她所有的坚强都会化为乌有,她 终于又要离开了。她那么迅速地把所有的快乐都挥攉怠尽,她变得轻盈如天边的 云彩,不知如何停止自己的脚步。她将被车轮推向一个未知驿站,心里却还装着 安冉郁郁动人的面容。 她决定不再试图给自己作那些莫衷一是的自我剖析。那晚,她梦见自己成了 一个缩回母亲腹中的胎儿,或许,她还能重生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