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树的故事 作者:百里 歌铃是在十二岁那年遇上那个人的。 北方的树大多又高又直,坚硬而倔强,如高高的白桦或直直的衫树。象榕树这 种本应生长在南方的葱茏树木,本是不应该在这里出现的----但歌铃的村上就有。 那棵榕树立在村口,在茫茫的原野上绽出了一丛绿。村上的人都说这棵奇异的 树是神祈的恩赐,告诉世人这个村子在这片土地上是不同的,是被祝福的。 歌铃那会子还不太懂这些话,她只知道自己爱看那一团绿----在荫荫的树下坐 着想着,一不留神睡了去的话,也许会做一些好梦----浸在浓浓的绿色中的梦---- 那时歌铃的天堂就在这榕树下。 开始时,正是在榕树生的最好的初夏。 那天歌铃割好了草,拍拍衣服上的灰,一蹦一跳的向她的天堂奔去。 榕树下已经有人了--七,八个人围坐在那里,几匹马散放在四周。 歌铃不是容易害羞的孩子,可是一时间见到这么多的陌生人还是有些咻。她怔 了一会儿后,就打算离开了。 “喂,小姑娘,”树下的人中有一个满脸胡渣的人叫住了她----听声音并不是 本地人。 歌铃看着他,微笑着。那男人继续说着“你知道有不需要翻山,就能去岭北的 近路麽?” 这个歌铃是知道的,便指给他们看了。那群人都高兴了起来。大家直起身来, 收拾着装备。 歌铃站在旁边看着,有点看热闹的意味----就是这时候,歌铃看到了那个人的。 他那时候几乎还是个孩子,立在一旁,想帮忙什么却帮不上的样子。歌铃看着 他的眼睛鼻子,只觉得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他站在那里,有些孤独,却还 骄傲着。歌铃发现他的眼神中有些东西是和自己不一样的--他的眼神就象即将被杀 掉的小豹子----歌铃更小一些的时候,有看过单独被捕获的小豹子,眼神充满了不 安,却还没来由的自信着什么----那是歌铃永远也无法理解的事情。 那些人拾掇好了一切,催他上马了。歌铃看见他望向南方,久久的不说话,表 情是歌铃从来没有在别的和他一般大小的孩子脸上见到过的。歌铃不懂,这却不妨 碍心渐渐跳的快了起来。 接下来,他看向歌铃了。“谢谢。”他这样说了之后就上马了。他的声音真好 听,象初春尚未来得及融化的碎冰在泉水里碰撞。 歌铃发誓从那以后,着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了----即使后来,依然是那么 漂亮的他,说出来的声音也没有这么好听过了。 那天歌铃就这么样的看着他渐行渐远,到了最后,就只剩他系在腰间的红玉在 茫茫原野间消长燃烧……… 这以后,村口的大榕树在歌铃的眼中,就有了不同的意味。那天的事也被歌铃 放在心中,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包括妈妈和阿原。 阿原是歌铃自小的玩伴,常常是傻乎乎的被歌铃欺负----但是有的时候,歌铃 也会觉得他有些狡黠----不管怎么说,歌铃都是挺喜欢阿原的。 所以在歌铃十六岁那年,阿原红着一张脸跟在阿原妈妈的身后,上门来提亲的 时候,歌铃连想都没有想就答应了。 这时候冬已经要完了。两家人约定,等春天一到就让歌铃和阿原完婚。 阿原整天笑嘻嘻的。但高兴之余又不免嘀咕,歌铃对村口那棵榕树,可比对他 关心多啦! 歌铃这两天的确是天天往村口跑。榕树新一轮的发芽季节又到了,每时每刻都 有新枝抽出。歌铃眉开眼笑的望着那些嫩绿的枝叶,只盼在嫁作他人妇人之前,能 再在满数的浓绿下面,做一个久违了的好梦。 这天歌铃依然去看榕树了。歌铃站在离树枝能伸到的距离再往外一点点的地方, 痴痴的看着还稀拉着枝叶的榕树,也许什么也没有想的安静着。 过了很久,歌铃才象恢复知觉般的动了一下----不,不是歌铃,是大地在震动! “地震!”这是歌铃在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不,不对!”这个动静是声 音比振动大的多。不是地震,那是什么? 这时远处滚起了尘烟,歌铃马上醒悟过来“是军队!”军队对歌铃来说并不陌 生----在她们这个边陲的小村子,曾经有大大小小的军队经过----因此村子也陆陆 续续的经历过许多次的重建。 数千人军队汹汹而来----是溃败的军队,已没有了条理。歌铃知道这其中的凶 险,马上转身。但已经来不及了,歌铃很快的被卷入了混乱的兵马之中。 更糟糕的是,歌铃的脚,不知道被哪匹没有主人的马踩了一脚。疼,真疼!歌 铃几乎是跪在了地上。但她深深知道在这乱军之中停下来的危险,所以她拼命的挣 扎着,试图站立起来。 “混蛋,不要命了麽?”一个人奔了过来----是一个大胡子军官。他架起歌铃, 一边向人少的地方走去,一边骂着“小丫头家家的,活腻啦!”歌铃不知怎么的竟 然笑了,突然的就对这个大胡子有了一种亲切感。 “仲顼,等一下”一个声音传了过来,“我有话要问这个孩子。”歌铃知道这 个声音是她很久很久以前就听到过的。她回头看了一下,立刻转过身来偷笑----因 为脚还疼的厉害,所以她的笑看上去有些咬牙切齿----是那个眼神孤独的象豹子的 少年。“他刚才什么叫我什么来着?孩子!”歌铃笑的止不住,脸扭曲的更好玩了。 “是,王!”大胡子仲顼闷响闷响的答着,毕恭毕敬的。“问什么啊?”歌铃 笑着问,觉得‘王’这个称呼也好笑极了。 ‘王’有些怔,不过脸上很快的就浮现出了迷人的微笑----很漂亮的微笑,歌 铃心却不知怎的坠了一下。 “你是本地人罢!请问这附近有没有什么隐蔽之处?”‘王’的声音完美极了, 象一个温柔对待臣民的君主----也许本来事实就是这样。 这样的地方歌铃知道很多,只是这时歌铃在想其他的事,并没有马上回答他。 ‘王’叹了口气,已经准备挥鞭了,歌铃才缓缓的说:“你曾经问过我路的。” 这句话的意思,‘王’也许是不知道的,可他的眼睛确实是突然明亮了一下: “那你为我指路了麽?”歌铃笑着点头。 “那还等什么?再一次为我指路罢!我们的风向标!”‘王’向歌铃伸出了他 大而修长的手。 “各十人小队以上的领队听令:速速整理队形,唯我马头是瞻…………” ‘王’在高声说着什么歌铃并没有仔细去听,她只是低头在想“我”和“我们” 的区别。‘王’就在她的身后,紧紧的抓住她。歌铃觉得自己就像一截稻草----救 命稻草,歌铃宁愿自己没有这么重要。 歌铃引着他们来到了一处凹地,四面有很高的泥山,只在南面有一个极小的开 口----在歌铃的想象中,这样的环形凹地,已是非常的隐蔽的了。 ‘王’看起来却有些失望,跳下马后,就皱着眉头不语。仲顼叹着气说,原就 不必希望北方平原上有什么绝妙的隐蔽之所,一直向南才是正经。现在逃又失了先 机,夷子转眼就会循着印迹追来! 歌铃不知道自己弄错了什么,不过从‘王’的表情来看,自己确实是错了。歌 铃看着‘王’思索着的侧面,觉得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发愁的脸----看来做了让人 犯愁的事,有时不一定就是全然不好的。 突然‘王’笑了起来,与仲顼低语说着什么。“好!”仲顼陡然大喝一声,到 将歌铃吓了好大一跳。 ‘王’颁布命令----“全军听令:原地造灶,越多越好!快!” 当时将士们皆是哗然,不知所以。‘王’笑了笑,大声道:“请君入瓮!” 将士们半知半解将信将疑的行动起来。歌铃突然打了个泠机,只觉得’王‘的 笑容下面隐藏着一些可怕的东西--并不是关于血腥,而是失去。 “箭弓不多了!”仲顼急急的奔过来。‘王’与他低语了会子,有些发愁的样 子。 歌铃有一些闷,随手拾了一块泥,向远处扔去。 现在是咋暖还寒的初春,泥土还冻的僵硬没有化开,挖灶的士兵都埋怨太难摆 弄。 歌铃这个泥块一仍出去,正好砸在一个挖灶的小兵头上。小兵大叫一声,显然 是疼极了,抱着头看向歌铃,表情忿忿的。看来歌铃若没有站在‘王’的身边,他 就要破口大骂了。 歌铃冲他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却看到‘王’的脸上有欣喜的表情。 “就是这个了。”‘王’自语道,随即大声喝道:“分一半的人力去挖泥块, 越大越好!快!”仲顼当下醒悟过来:“对,用泥块砸,也要砸死那些夷子!”歌 铃不喜欢他们说的‘夷子’这个称呼,但这也没什么。歌铃看着他们挖了灶,生了 火,却不煮东西;挖了泥块,却没有用,搬上了山。一切一切都不合常理,歌铃看 着看着,突然全身发冷。 歌铃想起了捕老虎的方法----让兔子在陷阱上跑过,兔子留下了痕迹,却不会 落下。 接下来,就等着老虎过来了。 灶已造好;泥块已求得;陷阱已设下--只待兵士安顿好,就可痛快的屠杀了。 ‘王’微微扬起了嘴角,阳光在他漂亮的脸上留下了碎碎的阴影。歌铃心中想 着一些关于成长或信仰或梦境或什么都不是的东西,想不清楚,人就有些闷闷的。 ‘王’看了看大概的状况,微微闭了一下眼睛,睫毛在空气中轻轻的颤抖着。 “全部按仲将军的部署,到上面去隐蔽好。”‘王’的声音充满了自信。 就是这个时候! 就是这个时候,有擂鼓呐喊的声音急速由远至进。‘王’与仲顼同时望向对方, 同时看到了对方脸上的恐惧--敌人来的太快了,完全没有料到他们竟有怎么快!快 的应该做的完全没有做,快的打乱了‘王’所有的计划! “快!就地占领有利地形,快!”‘王’已经有一点手足无措了。歌铃看的出 来,他在尽量保持着镇静;歌铃还看的出,他确实在害怕着----虽然这一点是他怎 么也不会承认的。 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敌人已经汹汹的过来了。 “公子衍,看你今天往那儿跑!”对方那里传来了这样的叫嚣。 衍,他原来叫这个名字麽?歌铃琢磨着。这时双方已经短兵相接了,衍的兵士 站在比较高的所在,暂时还没有败绩。 “奇怪,”歌铃听见衍这样低语道:“这次出兵怎么这么少!”衍眉头皱的紧 紧的, 象一个解不出习题的童子。 几乎没有费什么时间,他的脑中就有了答案, “不好,仲顼,带一队人守住后方!”衍的声音几近嘶吼。 可惜已经迟了。 一大队人出现在凹地四周的泥山上,箭雨纷纷落下。----就算是歌铃这样,什 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也知道今天糟糕了----而这种情况下的糟糕,通常只剩下一种 结果----死,死,死…… 突然东面有了动静。“水,水…………”士兵们纷纷叫嚷着。歌铃他们望过去, 只见一股冒着热气的水柱从一个土坑里汹涌的喷出! 衍拉过一个士兵一问:原来是衍手下的一个力大的士兵,向对方砸下一块硕大 的泥块时,正好落在了刚才挖泥块挖出的大坑里,当下砸出了一个大窟窿,这水就 不知怎么的涌出了。 “水怎么是热的?”在衍来还不及细想的时候,水势已经大了。小小的凹地里, 水势越漫越高,地势低一点的地方,开始有人呛溺了。而这边,水已经积到了歌铃 的足踝。 就在片刻的时间内,这里竟从一个普通的凹地,变成了一个灼热的湖泊! 而这个湖泊想要溺毙的,是衍这边的所以兵士,还是另一边的? 亦或是全部? 听天由命的意思,就是你永远也不知道命运会以什么表情出现----也许你以为 它在哭的时候,它其实正在对你狂笑。衍已经在笑了,连歌铃也看明白了情势---- 北方人多为旱鸭子,而衍的手下,却是来自江南水乡。 衍狂笑放言:“给我统统拖下去!给我淹死这些蛮子!”其实他不用多费心, 对方很多人已经呛溺在温湖之中了,而温湖升腾起的烟雾,又阻隔了高地上的弓箭 手的视线,辨不清敌我,对方陷于温湖中的兵士便成了刀上俎。一时间,凹地里充 满了呼喊声和杀戮声。 歌铃只觉头晕眼花,晕乱中以为在那已经变成浅红色的水中挣扎的人们,变成 了自己的乡亲----用再熟悉不过的乡音凄厉的呼唤着。歌铃看着身边有着狰狞笑容 的人,突然不记得自己是为了什么才来到这里的了。 这时有一把刀迎面过来了----不是向歌铃,是对着衍!歌铃想也没有想的,用 手迎了上去。 接下来时间似乎变的慢了----先是歌铃看着那柄刀缓缓跌落在地,接着是一对 断掌; 然后是斜刺的一只枪,然后是一个人身上的血。 喷成血雾,喷红了天空----歌铃原来从来不知道,人的身体,竟然是藏着这么 多的血的! 然后这个人倒在了歌铃的脚下。他看了歌铃一眼,之后整个人就淹在水中,以 依偎的姿势紧紧贴着土地。 歌铃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一寸一寸的结成了冰。 “原……”歌铃说不出话来。她听到了很多声音向她涌来,越来越响。然后她 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歌铃的脑子几乎是一片空白。最开始她看到了一张美丽的脸,美 丽的让歌铃不忍心去想其他的事情。 但是时间是会自己走的。歌铃脑子的反映从白色变为粉红,再后来是深红,血 红…… 衍一直在说着什么,开始歌铃完全听不到,后来听到了一些,觉得并不是什么 需要讲的话,就权当作没听到。只是有一句话,却解释了一些原因,证实了一些结 果,肯定了一些歌铃原本怎么也不能相信的事实----“……蛮子卑鄙无耻,怕不能 赶尽杀绝,居然就在半路拉丁……” 衍被仲顼叫出去了,歌铃隐隐约约听到一些什么士气啊,撤消军令啊,屠庄啊 之类的不太明白的话语。歌铃咬着嘴唇,想着着着两天的事,想着衍狂笑着的样子, 想着那场漫天的血雾,也想着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有着豹子眼神的少年,只觉得这个 世界上有一些事情,是自己永远也无法了解的了。 衍进来的时候,看着歌铃怔怔的看着自己,不觉呆了呆。 歌铃看着他,向他伸出了手----就算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白纱,歌铃也知道,自 己的手其实已经不能算作是手了,不过这并没有甚么干系----歌铃就这么伸着手, 直到衍领悟到她的意思,伸手握住了她。 “头低下来。”歌铃轻轻的说,口气是强硬的。 衍依言低下了头,心中有些酸楚----这个女孩为了自己什么也不顾了,想要的 一些东西,虽然简单,却是自己最害怕给,也给不了的。 歌铃看着衍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近的心跳呼吸都清清楚楚无法掩饰。衍的眼 神里有一些最初的东西,但更多的是一些别的什么。 衍的发从肩膀划了下来,扫在歌铃的脸上,非常轻柔的,无限接近于那些年在 榕树下的无数好梦。歌铃叹了口气,想象自己正是一只绝望小豹,正向人类扑去。 衍怎么也没有想到歌铃真正想要的竟是自己的咽喉!一瞬间衍的脑中闪过了无 数的事情,却没有想到要推开歌铃。在他还无暇想到自己是不是会就这样死去的时 候,就看到仲顼进来了。 歌铃全身的力气都在牙上了。她唯一的感觉是衍的手越握越紧。有一刹那,歌 铃知道衍的手突然完全冰凉了。 什么都还来不及的时候,歌铃已经看到了自己的胸前露出了半截枪头。 接下来的事情再怎么发展,也是与歌铃没有甚么干系的了。 后来连着下了好几天的大雪----在曾经渐渐有过暖意的初春。歌铃村子的人忙 着躲避南方来的军队,也没有什么时间去细想。只是这次的队伍有些奇怪,纵然是 一样的一路烧杀抢劫,却偏偏只是对这个村子网开一面。 村子里的人事后一想,都说是村口的那棵大榕树的庇护。虽然有人莫名其妙的 失踪了,但多数的人都平安,这就是神赐的福祗了。 可是自那场大雪过后,榕树就再也没有发过芽了。 再过了两年,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了,已经枯死的榕树就这么无声无息的 倒下了。 村子里的人又说,这是老天的恩惠已经到头了。没有了榕树,以后这个村子就 要自求多福了 …… 后记: 公元1972年,中华民族共和国,甘肃樊乡考古研究办公室。 一位带眼镜的年轻人正激动的写着什么---- “……根据这两天的观察,在樊乡发现的距今三千古榕树化石,其生长环境的 疑点,并不是气候的原因造成的。而是由于其生长的土地下,有一条暗流的温泉, 使其有在北方成长的可能性。但这条暗流却不知在什么时候突然之间就枯竭了,这 一点是有待我们进一步考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