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旗 作者:林双不 甲、沈木香 赖老师,非常感谢您的好意,但我不能接受。真的不能接受,早上我去学校是 这样说,现在还是这样说,还是不能接受。我已经深深觉悟到,一直这样赖在地上 爬也不是办法,必找机会自己站起来,现在是个机会,是个关键机会,如果我站不 起来,这一辈子大概就爬定了。我不能接受您的好意,这是主要的原因,赖老师, 请您一定要谅解。还有一个原因是,事情闹得这么大,报纸上刊了一大篇,照片好 几张,这几天只要我一出门,左右邻居就走得远远的,用那种怪怪的眼神望著我, 彼此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什么。平时大家处得很好,现在谁也不来和我说话,好像 我忽然害了什么传染病、除非绝对必要,我根本不敢出门。可是,我是大人,我忍 得住,素云她们姊妹还小,整天闷在屋子里,受不了,自然要跑出去,我就骂她们, 不让她们出去,但学校总不能不去,这一出去就惨了,昨天姊妹两人哭著回来,说 路上的小孩追著向她们吐口水,大声骂她们坏人的孩子;班上的同学也不理她们, 说她们的父亲是坏人。赖老师您说,这个地方我们还能住吗?素云她们姊妹还能去 学校上课吗? 赖老师,我告诉您这些,并不是在怨叹什么,自己做的事,自己要负责,我那 些邻居没有错,素云她们在路上碰到的孩子没有错,她们的同学也没有错,的确, 犯了那么大的案子,报纸刊得那么大,难怪人家议论纷纷,瞧不起我们,但是,每 当我想到他,现在被人家关著,被人家嘲笑,我就忍不住哭出声来。赖老师,请您 相信我,虽然我连小学都没念毕业,但一些做人的基本道理我还懂,我先生他做错 事,受到法律的制裁,那是他罪有应得,可是,说他是坏人——,他真的是坏人吗? 素云她们姊妹是坏人的孩子吗?我是坏人的太太吗?我嫁的人,是坏人吗?真的, 我一想到这个问题就哭出声来。要我承认我先生是坏人,那是不可能的,但说他不 是,他却明明做出那么大的坏事,报纸刊了一大篇,连照片都有! 我的心情很矛盾,我很希望有人陪著我,听听我心底的话,同时指点我,让我 明白我先生他——真的是坏人,或者不是。不过平时常常跟我说话的邻居太太们, 现在都不跟我说话了,看到我好像看到鬼,我只有矛盾著,闷著哭——赖老师,谢 谢您的好意,只是我不能接受,但,假使您不太忙,能不能请您多坐一下子,听我 说几句话?我会非常感谢您,现在只有您肯来看我们、听我说话。 我先生和我结婚十年了。那时他刚退伍,住在我们隔壁村,沿海的村子。我们 那个村子也沿海,风沙很大,打在脸上像针刺;木麻黄矮矮的,干巴巴。那年采收 花生时,我去做工,——事实上什么工我都做。不知怎么搞的,正好被我先生看到, 他那时也去做工,牵牛车,就叫媒人来我们家提亲,这些都是他后来跟我说的。不 久我们就结婚了,我先生说留在农村里没前途,因为田地太少,而且是海口田,值 钱的东西种不活,靠打零工也不是办法: “最好去都市里,看看有没有什么发展。” “都市是哪里?我们什么都没有,去都市里怎么生活?”我不是不赞成我先生 的提议,只是担心,我先生他也只有国小毕业,去城市里能做什么?乡下的日子是 不好过,但至少三顿饭还不成问题。 “人不能只吃三顿饭,要求发展,为前途打拚,”我先生说:“当然我们也不 要去太远的都市,我们去彰化,比较近,真不得已时,再回乡下。” 坦白说,种田的日子我也过怕了,少女时代,村子里一些同伴去城市学这个学 那个,或者工厂里做工,过年时回去,都穿得很漂亮,我看了,暗地底非常欣羡, 也曾经要求老爸老母让我去城里学手艺,可是老爸老母老观念,说什么还没成亲的。 我听他们的话,留在乡下种田,做得要死,没有享受,做怕了,结婚后还要种田, 田地又少,只三分多,海口田,的确也不是办法。只是我这个人,生性懒,想动, 又不敢放手: “真要再回来,不如不出去。” “也不完全是为了我们自己,”我先生又说:“将来——将来我们会有小孩, 对么?小孩要受教育,才会有前途,不必像我们一样做青瞑牛,对么?我们这里的 学校和都市的学校能相比吗?能竞争吗?” “就算真去了,你在那里要做什么?” “也许先做车床工,当兵前我学过一年多,我相信找后到车床工的工作,现在 都市里小工厂很多。”原来我先生早有大略的计划:“过几年,希望有本钱,有能 力,自己开个小工厂。” 不过,也不是说走就走,我刚说过,我性子懒,怕陌生的环境;一直到一年后, 我的公公婆婆相继过世,有福仔——就是我先生,他们兄弟四人把那三分多海口地 卖了,把卖来的一点点钱平分了,我们才下定决心搬到彰化来,带著分到的田地钱 七万多,和我们的大女儿,就是赖老师您的学生素云啦。租房子住,一个月六百块, 厨房厕所浴室都和别人共用,我先生在市仔尾做车床,月薪两千三,人少,素云吃 母奶,勉强够用。那七万多我先生拿去存邮局,说将来自己做事业时要用。那时我 先生常常说到做事业的事,不过赖老师您不要误会他有多大的事业心,没有,很小 啦,他谈来谈去,大概是希望自己开家小型工厂,有几台机器,请几个工人,如果 赚钱了,就买栋二楼透天厝,楼下摆机器,楼上住家,我先生说: “那时就不必租人家的房子住了,如果事业顺利,再买辆小轿车,国产的就好, 不然小孩多了,出门不方便,像没有长脚一样;然后努力栽培小孩念书,念小学, 念国中,考高中,考大学。” 这就是我先生的事业心,很小很可怜,是不是?可是赖老师,现在一切都乌有 了,什么工厂!什么房子!什么轿车!一切都乌有了,还让人家笑他,骂他是坏人! 我的先生是坏人吗?素云她们的父亲是坏人吗? 事情会演变到今天这个地步,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先生不喝酒不赌博, 也不会在外面怎样怎样,规规矩矩,早出晚归,又打拚又节俭,可是一直不顺利, 搬到彰化这九年来,不知换过多少个工作,先是做车床工,后来嫌钱少,往往还要 加夜班,头家经常臭著脸,生意不好订单少的时候就东骂西骂,我先生做了半年多, 就辞掉了。接著去货运公司当困工,接著去华阳市场卖水果,接著去南郭国小旁摆 小金鱼,接著又做这个做那个,我都记不清楚了。大约四年前,他决定自己做头家, 他说: “这个样子下去,三世人也赚不到一间透天厝,孩子也别想念什么书,人生还 有什么前途?” 于是把存在邮局里的钱全部领出来。领出来时已不仅当初刚存进去的七万多了, 几年来俭肠耐肚,又陆陆续续存入一些,再加利息,总共有十二万多。就用这笔钱, 我先生开始经营他的电镀厂,可是生意很差,做了一年多,做不下去了,卖掉机器, 还负债六万多,比九年前刚刚搬来彰化时更惨。而且,情况也跟九年前不同了,五、 六年里,素云的妹妹美云和丽云相继出生,一人一张嘴,光靠我先生一双手。房租 又一直涨,我们付不起了,就一直搬,愈搬愈小,愈搬共用厨房、厕所和浴室的人 愈多,搬来搬去,都在彰化市的外围,搬过多少次,我也记不清楚了。头家做不成, 我先生很失志,开始偶尔买瓶酒回来喝,本来他很爱讲话的,常讲好笑的话逗我, 逗素云她们姊妹,但渐渐就不讲了,什么也不讲了,脸上罩黑云,喝醉了还会背著 我和女儿流泪;有时人家来要债,他也跟人家大声吵。我叫他出去找工作,一方面 家里不能没有收入,一方面不要老闷在家里,才三十的人,不能一直失志下去,他 摇摇头: “做过头家的人,再出去找工作,会被人家笑,没面子。” “不找也不行啊,”我鼓励他:“再说,谁认识你,工厂那么多!” “工厂倒掉很多了,说什么全世界经济都不景气,报纸上说的,事实上也真的 这样——彰化愈来愈小了。” “不然我们搬家,搬去别的地方住。” “过一阵子再说,”我先生不同意:“我不会认输的,您放心,我一定再站起 来,给那些人看,看他们还敢不敢笑我!我不认输,我也不躲避。” 我先生不出去找工作,日子愈来愈难过,偏偏我又在这个时候生下第四个女儿 玉云,我先生嘴上不说,但我知道,实际上他非常希望我生的是儿子,我却不争气, 连著生四个女儿。所有的恶运同时降临我们陈家,失业,负债,又多出一张嘴,我 身子不好,奶水不足,不得不买点奶粉让玉云贴著吃,生活的困苦,结婚以来算是 最严重的。我先生跑出去借钱,彰化市这么大,这么热闹,楼房这么高,人这么多, 但我们几乎没有朋友。我先生找来找去,都是以前工作时的同事,都一样穷,借不 到什么钱,要我找娘家想想办法,娘家只剩两个老的,我老爸老母,田地没增加, 没其他收入,有什么办法好想?我是有几个兄弟,在外面打拚,日子也不好过,我 不敢找他们,后来我老母帮我想到了一条路,说台比某一对有钱夫妇,一世没生女 儿,想认养一个,托了谁又谁又谁在找,我老母听到一点风声,建议我把老三丽云 送掉,详细情形,她要找人问清楚。 “不行,阿母,母女连心”我反对。 “那你们住一起,一起饿死。”母亲说:“其实,丽云跟他们,如果他们要, 是丽云命好,人家当宝贝,疼惜、栽培,有什么不好?跟你沈木香,跟你那个陈有 福,一世人没出脱。您疼她,我怎么不懂?我也疼你,只是你小时候,没这么好的 机会。” 老三果然送人了,只知道送去台北,送给谁,我也不知道,我一想到这件事, 晚上就睡不著,就哭出声。一切都透过我老母进行,不希望将来我们母女再相认, 干脆什么都不让我们知道,一刀两断了,赖老师,您说这样可怜不可怜?那对夫妇 当时要送我们十万块,我先生不收,他很生气: “我陈有福再落魄,再没志气,也不能卖女儿!我只拜托他们疼丽云。” 我先生不仅生气,我知道他痛苦、自责,他虽然希望我生儿子,但他并不重男 轻女,他重男也重女,对待女儿很好,没事就带她们去八卦山,大的拉,小的抱, 吵他,也不生气。 赖老师您说,这么爱小孩的人会是坏人吗? 丽云送走不久,我先生终于又出去做工了,回到老本行,做车床工。可是不知 为什么运气那么坏,半年前竟然被机器剁断一根手指,左手的无名指,这下不但不 能工作,还得花钱住院。那个头家很没良心,只肯付五千元,说是什么精神赔偿, 其他就不管了,可是我先生医手医掉三万多,又没有劳保,我在报纸上看到什么劳 动基准法,说劳工有保障,但也不知道怎么去争取,只好自认倒楣,幸好是左手的 无名指。可是这一来又负债,本来旧债已还了一些,再加新债,欠人家四万六千多。 然然又欠了一条一万九千两百的,是什么呢?是加盖了一间小屋子;我先生说素云 和美云都念书了,至少要给她们一个比较安静的环境,不能一家六口挤成一堆,赖 老师,我不会说话,补充一句,这个时候我终于生下一个儿子了,就是我现在抱著 的这个,五个月大,叫建明,名字是他父亲取的,但是他父亲,不知有没有机会再 抱到建明!赖老师,我听人说,犯那么大案子,可能枪杀,是真的吗?——我讲到 哪里啦?真不好意思,一面讲一面哭,请您再坐一下好吗?您真好,只有您肯来陪 我坐,听我讲话,真多谢!我讲到哪里啦?是盖一间小房子,对不对?就是盖在三 楼的阳台上,我们是房东二楼后面的两小间,一个月一千五,房东一家住楼下和二 楼的前面——前和后面隔著楼梯。我先生要求房东让我们在三楼阳台上搭的,木板 啦,要给素云和美云她们姊妹住的,说念书会比较专心,但又多欠一万九千两百, 人家整天来讨。我先生手伤一好,立刻出去找工作,去一家鞋厂当喷漆工,每个月 九千多,不够用,最近孩子又多毛病,打针吃药需要钱,可是,无论如何,他怎么 做那种事呢? 我事先都不知道,如果我知道就好了,我绝对不让他去做,我会劝他,他对我 很好,大部份的事情都肯听我的,他很少对我大声,从来没打过我,几次我想出去 做工,他都不答应,他叫我把小孩照顾好就好,他说赚钱养家是他的责任,其实他 是担心的身子,怕我劳累。赖老师,也是我太粗心、懒惰,没注意,如果我事先知 道他的计谋就好了,做人怎么可以这样?没良心的钱不能要,饿死也不能要,可惜 我知道时已太迟了,那时警察已把铐住了,带走了,我放声大哭,背著建明、抱著 玉云追到警察局去,我哭著问他究竟做了什么事,他也哭了: “为了玉云啦——,我不甘心——” 警察不让我和他多说话,我疯了,真的疯了,又哭又叫,也不知是怎么回到这 里的,然后我才知道他做了什么,房东说,左右邻居说,大家都挤进来说,说完都 走了,再不跟我说话。当然报纸也刊了,一大篇,还有他的照片,还有那枝白旗子, 那块建明的尿布!这些赖老师当然也都看到了,但是有一点,报纸上说的不正确向 赖老师说明一下。我先生犯了大案子,任何的处罚,都是他罪有应得,但他没有说 谎,是医师说谎。 那件事发生在三个月前,我们家玉云大概著凉了,流鼻涕,还有点发烧。那几 天,正好被人家逼债逼得急,而且是下旬,家里连买菜的钱都没有,无法抱去看医 生,也想不是什么大毛病,多休息多喝开水就会好,可是事实上玉云的热度却不断 上升,整天卷缩著躺在榻榻米上哼,一翻身,刚刚躺的地方都被汗弄湿了,用手摸 她的身体,像摸到烧红的木炭,我先生下班回来,急了,抱起来就往街上跑,一面 跑还一面责备我粗心: “小孩子发烧最危险,烧久了脑筋会坏掉,会变白痴,会小儿麻痹,你又不是 不知道! 玉云还这么小!“ “没办法啊!一毛钱也没有。”我抱著建明,跟我先生后面跑。 “没钱就让她烧吗?烧坏了,养大了有什么用?不能对不起孩子!没钱医生难 道就不会看吗?” 我先生跑进张内儿科,我跟他跑进去。以前我们家孩子生病,本这家医院打过 针吃过药。经过挂号处时,我先生没停下来,我抢前步拉住他,要他先挂号,我先 生反对,他说: “有钱时先挂号,今天不一样——” “挂号又不要钱。”我觉得很奇怪。 “挂号是不要钱,”我先生喘著气告诉我:“是看完病打过针拿药时才付钱, ——那是有钱的时候,正常的手续,今天我们没有钱,我要先跟医生拜托。” “你不说,谁知道我们没钱?”我压低声音,心中想著,反正先看病,万一看 过了,医生发觉我们没钱,后悔也来不及了,这是我自私的想法啦。我实在有点怕, 如果先跟医生说我们没钱,说不定医生根本就拒绝看病,那时怎么办? “不,我们不要骗人,”我先生抱著玉云大步跨入诊察室:“我先跟医生拜托。” 医生大概听到声音了,转过头问我们有没有挂号。 “还没挂号,”我先生露出微笑。我实在不希望我的先生露出那种乞求同情的 微笑,却又怕那种微笑无法博得医的同情:“是这样,想环托先生一下,我今天没 钱,孩子发高烧,先生——,过几天,月初领薪水,我一定立刻拿钱来。” “你没钱?你的孩子生病?”医生的声音让我觉得冷,几乎要发抖了。也许不 是由于的他的声音,而是由于他的表情,或眼神,或诊察室白色的墙壁。 “是的,是的,”我先生僵硬著笑容不断点头:“环托先生帮忙先看一下。” “拜托,”我也开口请求。我忽然想到,要是孩子们亲眼看到父母亲对人露出 这种表情,必定要感到羞耻,而看不起父母亲了。我这样想,更觉得冷,匆匆看一 眼先生怀中的玉云,幸好她双眼紧闭,眉头坚皱,只张开嘴哼著;然而她的嘴唇和 双颊鲜红,似乎要流出血来了,我一看,泪水立刻滚下来:“拜托先生好心——” “过几天,月初我就领薪水了,先生,我一定马上送过来。”我先生打断我的 话:“我不会说假话。” 然后我们就找不到话说了,默默地站在那里等医生做决定,但医生始终盯著我 们看,不再说话。有人探头进诊察室,大概也是来求诊的。一个穿白色衣服的护士 小姐送进来一张病历表,放在医生前面的桌子上,又走出去了。医生始终只打著我 们看,我真的发抖了,有点站不住。这时建明忽然哭了,我卖力地摇晃,建明仍然 哭。 “拜托,先生帮帮忙,我会主远记住您的恩德。”我先生打破了沈默。 “我不要你记住什么,”医生终于再度开口了:“只要你有钞票。” “过几天就有。”我先生说。 “最好你现在有。”医生这样回答。 “我一定会还的,很快,可以加利息,我人格保证。” “人格?”王生笑了笑:“可能你有,但我相信钞票,——你们走吧!我还要 看病!” “先生,孩子这么烧,”我先生双手前推,把玉云送到医生面前:“不行,您 一定要救救她。” “你们走吧,我还要看病!”医生说同样的话。 “我跟您跪,哀求您——”我先生一矮,“ㄅㄨㄥ□”的一声,跪在磨石子地 板上。 “你们走吧,我还要看病!”医生还是说同样的话。 我用力拉扯我先生,把他拉起来,推著他走出诊察室,推著他走出张内儿科。 我们一人抱著一个,往回走。我先生低著头,我模糊著双眼,看到他的眼泪一直滴 落在玉云的脸上。 街上人很多,我碰撞到几个人,有人偏过头看我们,我没理会,往回走。 终于没有看医生,幸好隔天烧退了,只是转成咳嗽,时好时坏,现在还有事没 事咳几声,赖老师,您看她,都三岁了,还坐囝仔车,那么黄酸! 报纸上说医生很仁慈,说他被冤枉了,也不生气,还赠送我们一万块,并且愿 意免费治疗我三个孩子的病。赖老师,我的孩子又生病了,除了老大素云,都生病 了,可是我不需要这回张医生的帮助了。他的确曾经送来一万元,还从裤袋里掏出 一些零钱,要送给我,但我不要,我说过,我深深觉悟了,一直这样赖在地上爬也 不是办法,必须找机会自己站起,现在是个机会,是个关键机会,如果我站不起来, 这一辈子大概就爬定了,所以我拒绝了张医生的钱。不过报纸上刊的不一样,只说 他送钱过来,没说我拒绝;我不知道记者先生为什么要那样写,那样写不正确,对 我们是一个很大的污辱,好像我们非常不要脸。说不定记者本来不这样写,是医生 叫他写的;医生为什么要叫记者这样写,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是记者不能骗 大家,记者跟医生一起来一起走的,他看得清清楚楚,他不能乱写,他是穿西装打 领带的斯文人,他不能骗人,这一点我一定要告诉赖老师,我是很穷,但是还有一 点志气,我不要人的施舍,我不是乞丐。 其实,送钱来的不只张医生,还有警察,就把我先生铐走的警察,也送来一万 一,我也没收,但报纸也没说没收,只写他们送来,这不对,所以赖老师,您好心 想帮我忙,要供给素云的求学费用,让她继续念下去,我也不能接受,当然,您的 好意和警察的好意是真的,是我所感谢的,只是我想自己站起来,不是我不知好列, 我虽然国小都没念毕业,但好坏我会分,我不会误会好人的,真的,多谢您。至于 以后我怎么办,我初步打算是,把两个大的送回娘家,两个小的我自己带在身边, 我决定离开彰化,出外工作,当女工、当佣人,什么都可以——只要正正当当,我 要养活他们,养大他们,我要忍耐、刻苦,等我先生——但愿他还有机会出来。 说到我先生,我还想跟赖老师讲一件事,如果我又哭了,您千万别陪著哭,不 然我又要说不下去了。那天我去地检处和他面会,他说他已经向上面表示,愿意卖 身——说什么愿意被那样,然后赶坚找医。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