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世倾城 作者:芭蕉 江艾在厨房“滋滋”地炒菜,一阵油烟味穿墙而过,这个时候我刚刚进门,换 上防滑的塑料拖鞋。江艾每天都喜欢把地板擦得湿溜溜的,这样能让我一回家就发 现她这天并没有闲呆着。 江艾就这点好,她总是马不停蹄地在家操劳着,而且任劳任怨。 我也就这点好,我从不吝啬赞美的辞令,会频繁地向她表示出嘉许的微笑。 所以我们这么多年以来始终相敬如宾相濡以沫相安无事。 江艾的名字很有特点,最初我习惯于亲热地叫一声:“艾”,这一叫就把我们 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再适当补充些甜言蜜语信誓旦旦,可以说我从恋爱到结婚一 帆风顺到了令人称羡的地步。 可是久而久之我就发现“艾”与“哎”是同音字,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一如既往 的称呼,到现在我自己都会迷惑到底我是说“艾”呢还是“哎”,不过这没什么关 系,无论我怎么叫,江艾都会温顺地答应着。 就象今天我无精打采地叫了她一声说:“我回来了。”她仍然是从厨房门边露 出略略有些圆的脑袋温顺地说:“哦,饭也快烧好了。” 我没有如平时般走到她身后去说:“今天家里真干净,嗯,舒服!”不然就是 :“艾,你累不累?” 于是江艾在往饭桌上端菜的时候看了我一眼,关切地问:“今天怎么了?” “没事啊,店里生意不错,有点累罢了。”我假装笑容,其实在心虚着,我并 不擅于撒谎。 不过江艾放心地没有再问,她肯定比相信自己还相信我,一如我也如此的信任 她。我们一直都这样彼此信任着。 如果不是遇到了这个叫倾城的女孩。 对于网络其实我还是相当陌生,因为我上网的时间还不足三个月,而且当时的 初衷是为了大力培养正在念小学的儿子对于新科技的认识。 儿子根本不领情,他痛痛快快地打了一个星期的红警这台机子就被搬进了我的 卧室从此与他绝缘。 然而东西买回来就不能瞎搁着,江艾对它是不屑一顾的,尽管我向她解释了这 玩意有着无穷无尽的功能她还是不认为那花花绿绿的屏幕比“还珠格格”更好看, 我也只好作罢,只是每天夜深人静时便往里瞅瞅深市指数看看动荡不安的曲线会否 给我带来什么冲击。 至于我会去聊天的经过也就是由此而起的,我从股市动态到证券论坛再顺藤摸 瓜地走了几间聊天室,然后我就认识了倾城。 说实话我第一眼看到倾城这个名字我并不觉得心动,它反而让我认为这是个很 平凡的女孩的故弄玄虚,或者还有很大的可能是个男的。所以倾城花了很大的时间 向我说明她真的是女性如假包换,至于容貌方面她倒没有表态,不过这已经让我觉 得好笑,因为我认为她实在没有必要浪费这么多口舌,证明她是个女孩有什么用? 还想引起我的青睐吗? 但在后来的聊天中我否认了这个想法,因为从她急切又固执的口气中我发觉这 其实是一个相当幼稚纯真的女孩。 我对她说:“虚假的与真实的在网络里有界限吗?” 她说:“一定会有的,真实的东西一定会存在的比较久一点。”接着她又费劲 地再向我阐明这个观点。 也许我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听众,在我说该睡觉了的时候她居然有点依依不舍, 临别时还急着分析了一回“秋风清,秋风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 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这句话出自何典及其中意义。 我只好向她保证明天同一时间绝对会再出现方才作罢。 关机的一刹那,我暗暗得意地笑着对自己说:“这小妮子还真会缠人。” 在以后的日子里,倾城每天都守在原地只等我一现身就抓住不放,而我也只能 每天都向她重复保证一遍,我向她保证的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到次日一点,因为基本 上江艾都在十一点上床睡觉。 倾城的话简直比百年一遇的洪水还要滔滔不绝,有天我终于忍不住问她:“你 的脑袋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种思想这么多套理论?” “如果你相信上帝,那你就会明白世间的事情都会有其另外一种道理。”她郑 重其事地说。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她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那简直是我无法理解的一个领域, 可她仍然不肯放弃,仿佛我就该是那万能的主,此时正是倾听她无休无止的祷告的 时间。 她总是那么热烈,我打着大大的哈欠故意问她:“你是不是爱上我了,就象爱 你的上帝?” 她果真有点生气了,没头没脑地抛下一句:“我的心是透明的,谁都可以看得 见。” 三个星期以后我和倾城见面了,在这之前虽然我知道我们位于同一座城市,但 却根本没有产生过这样的念头,我甚至开始有些厌烦听她成堆的说教。 那天我一迈进聊天室大门倾城劈头就问:“你有两个晚上没来了。”口气很象 我问儿子为什么又挨老师留堂了。 我支支吾吾着向她道了十几次歉,心里却想:这是凭什么呀,连上不上网的自 由都被她剥夺了。 她不识好歹地说:“光道歉就有用啦?”我说:“主难道没说过要懂得宽恕。” 她说:“那是宽恕敌人,你不是敌人。”于是我就说:“好了好了我请你吃宵 夜赔罪行不?” 她说了一连串“真的吗?在哪呢?”我这才知道她认真起来竟是一点小细节都 不放过。 她又问:“你在骗我吗?”我说:“没有没有男子汉一言九鼎。” “那好呀,去哪吃?” “要不,改明天中午行不?” 她沉默了一会,特别委屈地同意了。 我就是这样见着倾城的,第二天中午当我赶到我们约好的地点时,她已经站在 路边一棵小榕树下等着了。 在我看到她的那一刻我激动万分,也许说她倾城太夸张了点,但,起码倾倒一 个我是绰绰有余了。 倾城,出乎我想象的美丽,于我意料之间的清纯。 她望着我,很不好意思地笑着。后面才说了句:“其实我今早就特后悔,觉得 缠着人请客可真掉份。” 我傻呵呵地安慰她说:“没事,我乐意着呢。” 吃饭的时候倾城又问我:“你是结婚了吧?” “嗯,我儿子都十岁啦。” “哦,那你挺显年轻的,听你说话也瞧不出来。” “呵呵你不会以为我还是个毛头小伙吧。” “开始这么想来着,后来觉得不象了,年轻的哪有那耐心听我瞎扯。” “原来你也知道你在瞎扯啊。” “那倒也不完全是,很多事情你能说没道理吗?那全是我自个儿的体会。” “就凭你蹭这十几二十年的饭能有多少体会。” “这就是你小看人了,我自己没那么多,我不能去体会别人吗?身边来来往往 的人那么多,还够我再慢慢想一阵子的。” 我发觉在网下依然没能说过她的理论,于是仍旧陷入了漫无边际的倾听中去, 但毫无疑问面对这张青春洋溢的美好面容,我的倾听开始变得有意义起来。 这就是为什么我这天回到家看着江艾总有点心虚的原因了。 而我当时只仅仅是心虚而已,因为我对江艾说是请一位老客户吃饭,其实这倒 也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内疚感,我反而认为这次见面以后倾城就不会再来找我了, 尽管我有点遗憾却也觉得轻松。 可是倾城和我的想法不同,她一如既往地等我上线,并且开始反复纠缠起我的 爱情观与婚姻观来,我提心吊胆地告诉她:“我有个非常优秀的妻子。”说这话的 时候我又想起她青春明媚的脸庞,觉得就象一汪清泓下的漩涡,那种无法自主的梦 一般的力量。当时我就不可思议地微笑了一下。 “如果你的心是完整的一颗,它能不能分成四块?”倾城趴在我的胸口问,她 一边试探着我的心跳的声音。 这个时候我的心跳大概会比平时快一些,我不敢肯定,因为我除了闻到她发间 清柔的洗发水味道之外什么都不愿去感觉。 我说:“它当然是完整的,为什么要分呢?” “如果它是完整的,那么它该给谁呢?” “如果你要,它就全部给你。”这话好象曾经说过,我不自然地把眼光抛向天 花板,倾城宿舍里的天花板是兰色的,湛蓝得就象遥远的天空。 倾城轻轻地笑着说:“那我可消受不了,我要把它分成四块,而我只要其一就 足够了。” “剩下的呢?” “有一块要给你的妻子,有一块要给你的儿子,还有一块要给其它你应该爱的 人或者事。” “这也是主告诉你的吗?” 她没有吱声,然而眼神却在这一瞬间迷茫起来,她的手攥紧了我的肩膀,我叹 了一口气,心疼地拥住她瘦小的身躯。 大多数的时候我还是倾城在网上见面,我对她说我并不想经常地看见她,那样 会让我无法把握,她说她也一样。 江艾和过去完全一样,我们的生活仍然平静美好得象一张上好的宣纸,只有我 不能再如从前的坦然,最近的我容易动不动就陷入沉思中,而这个却被江艾认为发 现了我深刻的一面,她有天笑我说:“看不出来,你也有眼睛发直的时候,当年碰 见我也没有这表情哪,是遇上什么美女了吧?” 江艾就这毛病,都快四十了说话总象二十岁,我当时神色严肃地说:“别乱扯, 这种玩笑可不能随便开。” 她嘟哝地说:“不开就不开,我还没那闲心呢,碗还没洗。”看着她捧着一叠 碗走进厨房,我的头开始有些痛,于是我用力地捶了两下,靠在沙发上。 这天晚上当倾城开了间名叫国色天香的房间等我时,我对倾城说:“倾城,也 许你该找一个更爱你的人。” 倾城跳跃式的思维从没有间断过,现在她又热衷于和我分析一些细小的生活琐 碎,她总是说:“会的会的,如果有个特别出色的男孩我立马就嫁。” 我酸酸地应道:“那就好,那就好。” 她说:“所以我就要多关心点这些小细节,省得以后不象个好主妇。” 我说:“是啊是啊。” 她问:“你没其它感觉?” 我说:“有。” “什么?” “难过。” “没了?” “还有祝福。” “虚伪!!!”她恶狠狠地说。我的手顿住,心中涩涩地就象吃了刚结出的李 子。 江艾有哮喘,一年起码得住一回医院,每次她都仿佛十分抱歉的样子对我一再 叮咛,生怕我没她就吃不下饭,而我非但能自己为所欲为地吃点奢侈的菜,还能去 为她送饭。尽管这饭似乎味道不怎么样,和其价格又不成比例,她还是激动万分地 吃着,吃得一鼓作气,这让我怀疑是不是如果中途停下就没有勇气再把它们吃完了。 我一派温和地看着她,她幸福地瞟了我一眼。 然后倾城就来电话了。 倾城说她正在酒吧和朋友喝酒。 我走到病房外低声说:“那就好好喝吧,别醉就成。” “可我已经醉了。” “那就快回家吧。” “我只想见你。” “今天不行。” “你非来不可。” “告诉我为什么?” “我发现我错了,我想错了。” “什么意思?” “我把自己想得太伟大,现在才发现我很普通。” “你冷静些,今天我确实有难处。” “不。” “今天一定不行。” 电话那头被挂断,我怏怏地回到病房,江艾正乐不可支地和邻床的女人谈些无 聊的话题,根本没注意我。于是我坐在她床头边的板凳上,拿起一本杂志刚想看电 话又响了。 倾城大声说:“如果你不来一定会后悔。” “你又怎么啦?”我问她,江艾猛地转头盯向我,令我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我对她傻笑了一下,她就又去聊天去了。 倾城冷笑着说:“我会闹,你信吗?” “别这样。”我一边说一边打算不露声色地走出去。在这当儿江艾又瞟了我一 眼,我又冲她傻笑了一下。 “我会的。”倾城又果断地挂掉了电话。 这回我是真的没招了,我只好找了个借口直奔倾城的住处。 倾城没精打采地靠墙坐着,浑身酒气,满脸泪痕。她牢牢地瞪着我,视线就跟 挂在我身上似的。我向她走去问:“究竟是怎么啦?” 当我靠近她,我并没有想到她会打我,因为她一向那么善良单纯,然而她确实 打了。 在我毫无戒备的时候她扬起手重重地抽在我左脸上。我愣住了。她大声地哭了 起来。 我的脸开始有些生疼,这使得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于是我退到门边,倾城忽 然说:“别走好吗?” “我真的没办法再要求你的四分之一颗的心,我是个贪心的人。”她仍然哭着, 双手插进有些乱的长发中,她的声音是如此痛苦,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她,也会伤 心成这样的。 我无措地站着,那一巴掌还是令我恼怒,此时的她又叫我心疼。她的哭泣声充 斥着房间的每个角落,我的世界里是一片混沌,混沌之间突然有阵刺耳的铃声传来, 我的CALL面的红灯正急促地闪着,医院的电话。 我二话没说再看了倾城一眼便离开了,在我关门的时候我听到了某种碎裂的声 音,撞击着我身后的门板,但是离我却是远了。 这以后无论在网上网下我都再不曾见过倾城,我也并不想再去寻她,因为我已 经不聊天了。 一个月的平静与寂寞之后,我突然发现这样的一篇文章,也许它称不上是文章, 只是一首诗而已,作者署名倾城。 诗的题目叫“忏悔篇”: 我的罪过,介入了不属于我的幸福; 我的罪过,看见了悬崖却仍纵身而下; 我的罪过,坠入谷底时还拉住了他的手。 如果神呵,能听见我的忏悔,他一定会让快乐的人们重新快乐; 如果神呵,能看见我的泪水,他一定会让悲伤的人们远离悲伤。 如果鞭挞我,请先鞭挞我孤独的心; 如果囚牢我,请先囚牢我蠢动的眼神。 此时我们都已回头,走回了各自的起点。他依旧望见幸福,而我望见他的幸福。 神啊,请惩罚我,惩罚我亲临人间浮华无法开怀;惩罚我眷顾前尘往事无法落 泪。 让我做一只永不轮回的小鸟,栖息在生命最软弱的枝头。 看完后我竟冷汗淋漓,我发觉全身都那么酸痛无力,冲了个冷水澡让冰冻渗进 我十一月份的皮肤,然后我一身冰凉径直去睡觉,江艾早已在身侧陷入了沉睡中, 她的呼吸带着大病初愈的均匀与安详。看着她我亦很快地进入了梦乡,梦里我走到 一座尖顶的教堂门口,门开着,里面昏暗又神圣,除了一个穿着红色长袍的中年男 人,所有的人都背对着我,一片虔诚的头颅。 我发现最前排的那个背影,比任何人都姣好动人,黑发如云披在肩上一丝风都 带不起,她也比任何人都更虔诚,一动也不动,仿佛早已入定般地站成——一尊石 像。 -------- 阳光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