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菊花 作者:芭蕉 苏绯种一园子的野菊花,一个人住一所大庭院,这就是她获得的遗产了。 她喜欢蓝色,蓝色的野菊花。她的左胸口上也有一朵,象纹过的刺青那么蓝。 天生的,她祖母曾说她是带着诅咒出生的。她的眼睛睁得很早,长长的,对谁都闪 着不信任的光芒,哭的时候也相当刺耳,就象是一连串尖厉的诅咒,大家都被怔住 了。 祖母把她溺在水里又被她母亲捞了起来。苏菲一直都记得自己从水里窒息而出 时呼吸的那一阵新鲜,那时空气中布满了菊花的味道。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能记 得,而且这许多年过去,那样的情节依然清晰如昨,那时她未满月,没有思维。 其实有没有思维谁会知道呢,她不言语,只是哭啼啼的,从白天到黑夜没完没 了。 她的祖母也是在那一年死了,而附近邻里同时间死去的人们的亲人也把罪过都 归于小苏绯的身上,于是她的母亲就成了别人口中的恶人,是的,他们说她不该把 小苏绯救起来,尽管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打苏绯的主意,然而她的母亲也因此抑郁了 起来,从此不再看她一眼。苏绯成了这个家中的幻影。一个陌生的女人把她带大, 那是个说话很大声的女人,总是骂骂咧咧的,总是把苏绯放在床上然后做她自己的 事。在家里,她们两人就好象一件被隔离的物品,呼吸不一样的空气。 苏绯长期以来都孤单地躺在床上,没有人教会她走路,她三岁的时候自己爬到 了床头然后企图下来,最后摔在了地上。她企图爬起来的目的是想去看看那个老是 骂她的女人到哪里去了,苏绯那时不会说话,她有很多念头,可好象都无法吐露, 她似乎是找不到对象,而那个女人只会骂她,她一旦哭泣都要遭到重重的拍打。 她有两天没有看见那个女人了,结果家人都忘记了给她吃饭,她其实对那个态 度恶劣的女人一直都有好感,认为她至少还能够接近她,所以这两天苏绯非常想念 她。苏绯饿得奄奄一息的时候闻到了厨房飘进来的炒豆子的香气,她缓缓地爬着然 后摔了下来。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冰冷的水泥地面,然而在她看来它几乎比垫了被 褥子床还要温暖,这时忽然就有一种意志提示她要站起来,于是她就站了起来并跌 跌撞撞地走到厨房的门口。 她的母亲本来在炒豆子,回头就看见了苏绯,她尖叫着扔掉了锅铲几乎是夺路 而逃。后来她的父亲也过来了,全家人都不可思议地慌张起来,她的母亲更是长时 间地蒙着双眼嚎啕大哭。苏绯看见她哭的模样很心疼,她忍不住向她走过去,结果 所有人都紧张地向后退着。苏绯非常失望,她想了想又跌跌撞撞地顺着原路走了回 去,她关上门走到自己的床前,结果发现它这时看起来太高了,要爬上去远比摔下 来困难,于是她就睡在了地上。她嗅着水泥地面以下的泥土味,觉得有可能下面会 有花朵,这使她感到了亲切的暖意,这以后的岁月里她一直都保留着在地面入睡的 习惯。在她可以独自步行到花园的时候她就开始在花园的泥土上睡觉,一年四季地 睡下去。 苏绯从大人们的谈话中得知那个照顾她的女人回乡下去了,她临走的时候说这 件差事对她来说象个恶梦,她每次给苏绯洗澡时看见她左胸上的那朵菊花就想呕吐。 苏绯为这事趴在地上哭了整整一天,那时她还不能正视她身上的图案,更照不到镜 子,她甚至根本没见过菊花是什么样子,然而她一闭上眼就会浮现出来,不只是那 样蓝的一朵野花,连同它的气味苏绯都能真实地感受到。她是那样地迷恋那朵花以 及那种暗暗的香气,觉得这是她所能触摸到的唯一一样东西,尽管它是虚幻的但对 苏绯来说它又无比真实。 后来有一次苏绯终于在她家花园一个隐秘的角落下的杂草丛中发现了一株细小 的野菊花,就与她想象中的一模一样,蓝得象当时的天空,她很快乐然而随即又担 心起来。她意识到它如果被发现将立刻被拨起被破坏被蹂躏,它开放的姿势是那样 的楚楚可怜以及绝望,好象与生俱来就准备灭亡的。苏绯摘下花朵,把它放进嘴里 细细地嚼碎吞食,花瓣的汁液带着点轻柔的苦涩,立即地和着她的血液开始在体内 流动起来,苏绯发现了这是另一种使它获得生存的方式,差点儿想欢呼,她叫出了 声,这是她第一次发出哭泣以外的声音,尖锐并且刺耳,象一只被狙的猫叫。 这株野菊花大约每隔一个月便会又开出小花,苏绯不得不时常很细心地留意着, 她一朵一朵的吃着,在等待花开的日子里她都疯狂地想念着这种苦涩的滋味,有时 甚至匍匐在地上舔噬着根部的泥土寻找着它的味道。 她的家人们对她的行径越来越害怕,而她母亲也越来越抑郁,有一次她又在花 园的泥地上嗅着,那时下了很大的雨,她穿着蓝色的裙子象幽灵一样地趴着,雨水 在她的身边汇集着几乎都凝固起来,她的母亲在隔着窗户看到了终于觉得再也无法 忍受这样的折磨,她顺手拿起一把水果刀冲了出去并且大声地叫:去吧去吧让你被 诅咒杀死吧。 刀刃在苏绯的背上斜划过去,从肩膀直到腰部。象一条峡谷般地裂开,雨水渗 了进去迅速填满她的伤口,甚至连血液都没来得及溢出。苏绯当时露出异常痛苦的 表情,倒不只是受伤的原因,她错愕地望着她的母亲,回忆起当年将她捞出水中的 那一双温柔的手,现在的一双暴虐的手。她很想对母亲说些什么,可没能发出声音, 因为缺少倾诉的对象,苏绯至今也没有学会语言。 她的母亲被她这种目光吓得傻了,昏厥了过去,以后便不再醒来。震怒中她的 父亲把她用麻绳吊了起来,吊在一棵古老的枇杷树上,结果苏绯竟然能自己把手腕 上的结解开了,谁也没有见过这样手指可以任意扭曲的人,手掌一张开便宛如一朵 绽放的菊花。她从树上掉下来摔在地上,虽然有些疼痛但比吊着的感觉要轻松得多。 父亲也不知所措了,这样的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也开始恐惧了起来。最后他拿了一 些钱给苏绯说:离开这里,远远地离开这里,我知道你有办法生活下去。 那年苏绯满十四岁。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 她顺着铁道线一路走着,在山边或者河岸边以及一些草地上获得了更多的野菊 花,它们使她不那么苦闷了。她还经过了无数的村镇城市,穿过它们的时候有很多 人都能看见她,寂寞行走的样子,人们同情地把她归为一个美丽的傻子。苏绯从未 想过该在那个地方停留下来,因为她没有听过有人挽留她,她自己想着如果有人开 口这么对她说她就不再走下去了,她的脚底已经生满燎泡,象繁殖一种植物一样, 有一些溃烂然后成茧新的一些又长了出来。每天晚上当她筋疲力尽地躺在一堆菊花 丛中时她都来不及有任何地思想便沉沉地睡去。那些蓝色的野菊花就如已成为她的 身体一般,她闭上眼的时候无需再去想象它的模样了。长长的一路上,苏绯再不会 做梦,一觉便是天亮。 苏绯觉得这样也不错,在清晨里通常会有悄悄地有种睡眠充足的微笑。 于是她走了四年零六个月,最后在某一个非同寻常的黄昏苏绯终于停住了她的 脚步。那是一个挺大的村庄,她在那儿的溪边洗了把脸,当时身边有几个洗衣裳的 妇人边看她边说笑着。苏绯并不有意听她们的谈话,她很专注地看着溪水中的自己 的脸庞,并对自己露出很恍忽的笑容。等她站起身准备走的时候一个中年女人也跟 着站了起来,然后留下了她。 苏绯跟着这个女人回到她的家,那个女人和她的丈夫还有四个孩子组成的家, 房屋非常的破旧,大家都是种饥饿空洞的表情。苏绯掏出钱给他们,尽管她自己也 所剩无几,然而这些钱还是使他们惊狂地大叫起来,中年女人更是喜极欲泣地拥抱 住她。苏绯第一次被人如此拥抱,好象一株浆柔的水草绕住依撑的石壁,温暖得哭 了起来。 女人的大儿子叫鲟。长得非常的瘦小,甚至没有一张桌子那么高,眼神永远是 那样的暗黄的浑浊。那天女人做了件大红衣裳对苏绯说:姑娘,你嫁给我们家鲟成 吗?苏绯点点头。她对此概念模糊,并不认为嫁给一个收留她的男人有什么可为难 的。女人再次拥抱了她,这才是苏绯一直渴望的。 但是苏绯坚持不穿那件大红色的衣裳,在出嫁的前一天她还十分高兴,吃了尤 其多的菊花瓣,弄得满嘴都是植物的气味。她穿着自己的蓝色裙子和鲟成了亲,周 围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们,冲着苏绯指指点点。苏绯从一种极度孤独中突然又陷身 于一种极度喧闹中这才升起一些恐慌来,隐约开始觉察出今后的生活会有所不同。 鲟根本不让她睡在地上,那天晚上当她趴在地上的时候鲟紧张地叫醒了他的母 亲,然后大家把她拉上床。苏绯本能地挣扎着,她的力量之大根本不是鲟瘦弱的胳 膊能制伏的。于是全家人把她压在床上,不顾苏绯发出的刺耳的猫叱般的叫声。鲟 撕开她的裙子,那朵蓝色的菊花鬼魅般地呈现了出来。 第二天鲟便跌在了河里被淹死了。中年女人和她的丈夫将苏绯五花大绑然后用 扁担将她毒打了一顿,甚至在她左颊上留下一道很宽的被抽打过的痕迹,苏绯一边 躲着挥舞的扁担一边悲伤地哭着,始终也不能明白事情为什么总是如此的突如其来。 她在剧痛中昏迷过去又醒来然后又昏迷,隐约听见女人挨家挨户地哭诉着:巫女哦, 巫女。 全村的人都来看她了,她倒在地上,女人再次毫不留情地撕去她的长裙让所有 的人都看见那朵菊花。很多人吐了些唾沫在她身上,然后大家又请来了邻村懂得法 术的老人过来驱邪,他们说应该烧死她。而那个中年女人说应该系着石头将她丢进 河里,去陪伴她那死去的儿子。 会法术的老人绕着苏绯念念有辞,最后闪着睿智的目光对众人说她是不可触犯 的。她带着诅咒降临,这样的生命不会因人而完结,她将注定了一生的孤独毁灭于 自己的手中。 于是人们把她丢回她出现的河岸边,那个河岸以后再也没有人敢走过去,在这 很久以后的时间里人们都仿佛还能嗅到她留下的蓝色的妖异的空气。 苏绯只好再次漫无目的地开始走,尽管她一直走但她始终没有失去方向,因此 在有一天她突然告诉自己应该回家了,她就返过身顺着原路再往回走。这一走又是 五年。 当她到家时她的家已经面目全非了,十年之中它显得陈旧起来,然而苏绯还是 认出了那扇门,她打开它径直走了进去,她直接走到她父亲的房间,这个时候她的 父亲正好躺在床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几天后她从律师那儿接过这所很大很空的庭院,她一个人展开身躯躺下又闻到 十年前的气息时舒了一口气,她决定一个人住在这里。于是她在花园里种满了蓝色 的野菊花。而不久后她的邻居们便纷纷地不得不搬家了,他们说他们根本无法忍受 越来越浓的菊花味道从每道窗隙每道门缝中渗透进他们的家,那是魔鬼的气息呵。 从此以后便再也没有人见过苏绯,她每天都在菊花丛中散着步,摘一些成熟的 花瓣做为食物,她有时甚至想对菊花们说些什么,然而她根本不知道选择哪些话才 能表达自己的思想。有一天她终于想通了笑着对其中一朵最美最蓝的菊花说:你爱 我吗? 这朵菊花在一刹那间便枯萎了,紧接着整园的菊花一朵一朵地凋谢下来,苏绯 感到由左胸传来的越来越沉晰的疼痛感,然后是背部的,然后是左颊上的,她的所 有的伤痕开始溃烂,在她身上那朵美丽的蓝色的野菊花,正不可自抑地腐烂涌出脓 水与血液,它们流到了地上。 苏绯这才看见,从她每个伤口中流出的所有的血液都是那么的蓝,就如她嚼食 的菊花的汁液,静悠地缓缓地流向大地。 -------- 阳光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