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天以后她对我突然变得苛刻起来,写的交代材料屡屡被她打回来,问她原 因,就三个字:“不好看。”这让我很伤脑筋。我偷偷找若男借了几本关于写作 的书来看——她也是找王建借的,那个时候王建就是文学青年,不过他从来不承 认。有一天他们两个给我送书来,看见我一脸的青面獠牙,看得王建直摇头。后 来我偷偷溜出来陪王建他们喝酒,不管怎么说人家招待得我不错。喝酒的时候我 们都在——我、飘飘、独木桥、大嘴、若男、非常、蛛蛛、希拉里和喂。他们看 见我的脸都摇头,问我是不是被刑讯逼供了。我说没有。飘飘还是不理我。本来 是招呼王建的,却成了我的慰问宴。每个人都说了一通人生不如意常有八九,世 事无常命运难料之类的屁话,怎么听怎么耳熟,原来都是我平常劝他们的。酒到 酣处有人戳我,麻酥酥的,我晃了一下手臂:“谁呀谁呀。” 过一会儿又有人拽我的衣角,我正跟王建推心置腹,烦了,想破口大骂,幸 好没有喝醉,看见王建的眼神,回头一看,原来是喂。我倒不好意思了,问她什 么事情,她说:“你来一下。” 当时酒桌上面的场面非常混乱。学院喝酒有个传统,开始的时候没什么人, 然后人越喝越多。这帮家伙都是属狗的,闻着酒味就来了,在门口晃一下:“你 们等着。”然后一溜烟不见,片刻之后,手里拿着酒或者菜就来加入。那天正好 化机的兄弟撞上我们,听说来了师大的朋友,腆着脸要来招呼客人——其实就是 冲着若男他们来的。王建喝酒很狡猾,一会儿不见一趟,一会儿不见一趟,剩下 我们自相残杀。我们几个已经差不多了,他还很清醒。喂叫我的时候,桌子上已 经有了18个人,真他妈不知道怎么坐得下。有划拳的,有争着说话的,有吹豪华 牛逼的,个个说话象打雷。还有飘飘在喝闷酒——别人的脸都向外突出,就他朝 里面凹,据独木桥的观察,他的额头跟鼻尖一样平。当时我们流行一个谜语,谜 面是:飘飘的脸,打一首孟庭苇的歌。谜底自己猜吧。这厮从来不吐,就是一喝 就醉,醉了以后嘴巴就越来越瘪,喝到不行的时候他就偷偷溜掉,回寝室睡觉。 他的大脑里有一个自动导航系统,无论多醉,一定能找到自己的床。 我们离开酒桌的时候没什么人注意,就王建给了我们一个暧昧的微笑。我们 走到足球场上,夜里的空气很好,有一股青草的甜味。我们在草地上坐下,我想 抬头看星星,星星全在转。 “你没事吧?”喂问我。 “没事,”我兴致勃勃地说:“就他们几个小酒量,想喝倒我还早。” “我不是说这个,是那件事情。” “哦,也没事,反正书不是我的,就算是,这也是犯罪终止吧。” “真的不是你的?” “你什么意思?”我急了:“你可是亲眼看见的。” “没事,我不会跟别人说的。再说,再说,就算是也没什么关系。” “真不是。”我赌咒发誓,喂摇摇头:“算了,别再说了。再说就没什么意 思了。”然后我们不说话,沉默了一会,闻着青草的味道。 “老拎。”喂叫我。 “恩。”天上的星星还在转,一点不消停。 “我们,我们算什么?” “同学吧,这没有问题。朋友,得算,其实比朋友更近一点。” “就这?” 我努力想象我们还有什么关系,想半天想不出来,我问她:“你老家什么地 方的?” “四川,怎么了。” 我摇摇头:“看来同乡算不上了。” 我的脸上挨了一板砖,现在女孩怎么都这样,动不动往人脸上飞东西。连喂 这么文质彬彬的女孩也学会了这手? “死老拎!”然后她突然哭了。我忙拍她的背,然后顺便把她揽进怀里,做 一个纯洁的拥抱。这手我熟,用多少回了。没想到她把脸埋在我的胸口,鼻涕眼 泪抹了我一身,有没有口水就不好说了。 “怎么了这是,谁欺负你了?” “还问,就你就你就你……” 1984年,我考上高中的时候,我们班几乎每一个男生都有一个追求的对象, 有一天同学问我的对象是谁,我说没有,被耻笑了很久,后来我就自己选了一个, 正二八经追了起来。她一直跟我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直到高中毕业。在当时我 对爱情的全部幻想中,就有这么一个场景。现在这个场景出现了,却是我意想不 到的——命运老跟我开玩笑,我这一辈子生活里充满了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 和错误的对手,尤其是爱情。我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样,反正不是现在这样。老实 说,喂是个挺不错的女孩,至少在学院是,我对她不能说一点企图没有,可是当 她投入我的怀抱的时候,我发现我不爱她。我没有半点激情,激动是有的,小拎 壶冲没见过这么大场面,早就迫不及待地勃起了。原来安慰女孩都是轻轻抱一下, 温玉满怀,这还是头一次。如果你想检查你爱不爱一个人,你就去抱她,结结实 实地抱,使劲抱。所以西方人喜欢拥抱是有道理的,他们可以随时发现自己爱的 人,中国人就比较麻烦,所以中国不幸的婚姻很多。我自己长大以后喜欢和人拥 抱,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 喂的意思是,现在全世界都知道我去她们寝室是想跟她搞三搞四,那么说明 我是爱她的,现在她自己也这么认为。我想告诉她:第一:我去就是为了混饭; 第二:那本狗日的《被绑架的爱情》不是我的;第三:想跟她搞三搞四并不证明 我爱她。但是我要是这么说太不是东西,我就什么都不说。 “你爱我吗?”她抬起泪痕充满的脸,问我,吹气若兰。 我在喉咙里面咕噜一串东西,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意思。 “你真的爱我?”她说,然后笑了,闭上眼睛,她的嘴唇离我只有1 厘米, 估计是让我吻她。我的大脑一塌糊涂。 吻?还是不吻?这是个问题。 那个夏天的事情就是这个样子,我吻没有吻喂其实并不重要,就象一个人既 然已经吃饱,吃的什么就无关紧要了。我的第一次正二八经的恋爱经历就是这样: 因为学院所有的人都知道我要到女生寝室和喂搞三搞四,所以大家都认为我爱上 了她。如果我不爱她,就是我不对,所以我必须爱她。对我来说,假如我不去爱 喂,会伤害一个善良无辜的女孩子,这是我不愿意的。就这样,我和一个我当时 不爱的女孩子开始了生命中第一次恋爱。 喂是这样看待这个事情的:她觉得我这个人不错,那天我带着避孕套去找她, 肯定是已经爱上她了,被人爱总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后来出了这么一件事情,这 使得这段爱情看上去有了神圣感和悲壮感。我们的生活不是乏味吗?我们的现实 不是平淡吗?我们不是无聊到连为爱情牺牲的机会都没有了吗?现在机会来了。 我知道这么看问题比较刻薄,但是事实就是这样。 我们在足球场上搂搂抱抱的时候,一个人影坚定地向我们走来,从黑漆漆的 角落走到我们跟前,我看到他的轮廓渐渐在月光下清晰。我把喂推开,对着飘飘 干咳两声,有点恼羞成怒。喂整理整理自己的衣服,她的这个动作看上去就象我 刚才正在把手伸到她单薄的衣服里乱摸,其实我没有。飘飘紧紧咬着自己牙,眼 光里充满悲壮的绝望。我不知道说什么,他自己把手伸给我,他的瘪瘪的嘴唇看 上去性感而坚强。 “祝你们幸福。”他说这话的时候让我想到了圣人,或者说,他此刻一定为 自己感动得死去活来。有时候把自己沉浸到一种悲剧气氛里会获得快感。我绝望 地望着他,心里把他的祖宗八代操了一个遍,心里说你要是爱喂你早出手啊,现 在把我害死了。很多时候,善良的人总是做出一些伤害别人和自己的事情,比如 飘飘和喂。后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世界只有两种人:理性的人和不理性的 人,做一个理性的人尽管看上去比较讨厌,但是给别人的伤害最少;如果大家都 是理性的人,基本上就没有什么伤害了。可是,现在我只好一言不发,伸出手握 住飘飘的手,苦大仇深地说一声:“谢谢!” 飘飘将我的手握得紧紧的,喂站在我们两个中间,看样子一开始她以为我们 要打架。现在我们不打了,她的表情比较复杂,既欣慰又失望。我好象说过,飘 飘身高1 米75,身体强壮,不象我,五短身材。要是今天飘飘敢对我动手,我立 马撒腿就跑,宁愿让喂从此对我不屑一顾。可是飘飘太好了,真他妈好得一塌糊 涂,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好待她。”飘飘对我说。我用力点头,差点把头点落下来。心里说: “这种事情你也客气,丢!” 飘飘握住我的手不放,这么长时间被一个男人抓着手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 可是他暂时没有放的意思,他把头转向喂:“孟怡。” 喂抬头看着他。飘飘说:“祝你幸福。” 喂点点头,飘飘终于松开我的手,我松了一口气,喂对飘飘说也祝你幸福, 我不适合你,你会找到更好的女孩的。当时的情景就是这样,古怪得要死,要不 是独木桥火烧屁股一样跑来,这种情景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 独木桥是来找我们帮忙的,说打起来了。 事情是这样的。我和喂离开以后,我们那桌喝酒的人越来越多,差点闹翻了 天。隔壁有5 、6 个人一起喝酒,早看不惯他们。希拉里她们几个女孩也喝高了, 满屋子乱窜。1989年的夏天特别热,在小酒馆里更是又闷又热,希拉里跑去找老 板要洗脸盆和洗发精以及热水毛巾一类,说是要洗头。希拉里有股特别的疯劲, 别人不敢做的事情她全敢,而且经常异想天开。前段时间她和地矿系的一个男孩 谈恋爱。那个男孩号称地矿五虎之一,院足球队前卫,叫简单。长得倒是还可以, 肌肉也挺结实,就是个太矮。希拉里1 米72,简单只有1 米65,两个人经常依偎 在一起,在学院招摇过市,从背后看上去就象母亲带着孩子。他们两个都有股疯 劲,经常在寝室里做爱,要不就当着我们打情骂俏。后来简单嫌希拉里的鼻子不 好看,希拉里竟然一个人跑去整鼻子,结果给江湖医生整得象成龙大哥的鼻子。 简单一气之下就和希拉里分手了。 希拉里逼着老板拿出那些劳什子,旁若无人地在酒桌旁边洗起头来,老板愁 眉苦脸地在一旁看,王建拍着老板的肩头说没事,到时候我们付钱给你。老板眉 开眼笑地走了。希拉里洗完头去倒洗头水,正好路过刚才看不惯他们那桌,希拉 里二话不说,一盆洗头水就泼了上去——那桌正好是地矿五虎和几个不知道哪里 弄来的女孩吃得眉飞色舞。那盆洗头水不仅泼得简单一身都是,而且把他们的菜 全污染了。 “操,谁他妈找死?”简单跳起来,其他几个忙着擦身安慰女孩。 “我,”希拉里一手叉腰一手拿盆:“有本事你打死我。” 简单看是希拉里,没有说什么,坐下叫老板换桌子。希拉里回到他们那桌, 对化机的兄弟说她被地矿的欺负了。1989年,地矿和化机是不共戴天,加上都喝 多了,化机的兄弟拎起一个千杯少的瓶子就往简单他们那桌飞。简单他们也拎起 酒瓶往这边飞,空中就看见瓶子飞来飞去。大嘴和独木桥跟两边都认识,站在中 间想劝架,正好一个酒瓶飞到大嘴的脑门上。大嘴急了,冲过去想找简单,让他 帮忙劝一劝,传说以为大嘴要揍简单,提起瓶子敲在大嘴的脑门上,大嘴当时就 傻了。独木桥和化机的兄弟一看大嘴的鲜血,嘴里叫骂着就冲了过来,小酒馆一 片混乱。 那天的事情最后是这样的:打架还没有开始,大嘴就因伤退出战斗。简单他 们人少,被追得满学院跑。简单回地矿系叫人,传说是学院子弟,跑到家属区叫 子弟。后来独木桥他们被追得满学院跑。子弟人多势众,碍于他们家里的关系, 平常学生不太敢招惹他们,尤其是县份上来的。后来独木桥和化机的兄弟被追急 了,跑到上寨学生宿舍到处散布谣言,说子弟打学生。上寨学生宿舍门口是一个 很大的操场,传说带来的子弟一进来就被学生围住,也分不清谁是子弟谁是地矿 的谁是化机和电机的,反正黑灯瞎火一场混战。据后来有的同学交代,跟谁平常 不太对付的,那天趁着混乱也报了仇。独木桥找不到我们三个,担心我们出事情, 乱军中杀出一条血路出来找我们。 那天最惨的是胖子王建,先是追别人,一个人带着一身的肥肉拖拖拉拉跑在 后面,一个人没有打着。后来被别人追,又一个人拖拖拉拉在最后,背上挨了不 少砖头。后来王建被打昏了,一个人不停地在学院跑来跑去,谁也拉不住他。最 后他总算找到了学院的门,跑出学院竟然一路跑回师大。那天晚上学院的人看到 一幅奇怪的景象:一堆肥肉在学院狼奔豕突,后来就不见了。 听到独木桥说打架的事情,飘飘怪叫一声和独木桥向宿舍冲去,我对喂说: “你赶紧回寝室。”说完也跟着往上寨跑。 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接近尾声了,子弟早就被打跑得一个不剩,操场上大概还 有30来人,也不知道是什么系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打得起劲。若男、希拉里、 非常、蛛蛛在一旁边看他们打架边吹牛,我一个人也不认识。我问独木桥:“怎 么回事情?” “不知道啊。”独木桥茫然。飘飘一语不发,往人堆里冲。我和独木桥没拦 住,只好跟着他冲进人群。刚冲进去,就听见扩音器的声音:“操场上的人全部 蹲下,操场上的人全部蹲下。”然后是几道车灯向我们射过来——学院保卫处纠 集校卫队的到了。 人群作鸟兽散,我跑到若男她们身边,吃惊地看见喂也来了。“你怎么来了?” 我很吃惊,她骄傲地挺了挺小胸脯:“你到哪儿我到哪儿,赴汤蹈火也行。”靠! “蹲下蹲下。”几个校卫队的过来,我们蹲在地上,看见校卫队正在操场上 老鹰抓小鸡一样追逐到处逃跑的学生。 那场架是我一生当中见过最壮观的一场架,后来校卫队在操场上逮住了28个 人,其中有5 个女孩,就是若男她们。我跟她们蹲在一起,有点象集体大便,感 觉古怪至极。保卫科小徐看到我,问:“怎么又是你?”我说我是跟几个女孩看 热闹的,没有参与打架。小徐将信将疑,找来打架的学生问。我一看,没有一个 是我认识的,小徐就把我和5 个女孩放了。 后来学院追查打架的事情,没有人说得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情,被抓到保卫 科的学生已经是第三拨或者第四拨了,都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情。大多数同学的遭 遇都是一样的:下了晚自习回寝室的时候路过操场,看见有人打架,就在一旁抱 着幸灾乐祸的态度看热闹,看了一会儿发现打架的人群里有熟人,就上去劝,不 定什么时候就挨一砖头,于是便还手。这个事情给了我一个教训:世界上没有什 么事情是真正完全跟自己无关的,所以对其他人的不幸不要视而不见,当然,对 其他人的幸运也不要眼红。人活着不定什么时候就挨一板砖。对我来说,89年的 夏天我已经挨了一下,就是书里掉避孕套的事情,然后又挨了一下,是喂的事情。 喂从那以后就以我的女朋友自居。在学院,女朋友的意思就是可以完全霸占 我,比如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自修,但是不能一起睡觉。寝室里没有人的 时候,我们难免干一些偷鸡摸狗摸摸搞搞的事情。一开始是接吻,喂在这方面笨 得要死,把嘴唇闭得紧紧的,这样让接吻看上去象是两张嘴皮的摩擦,搞笑得要 死。我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的嘴唇撬开——其实我也没接过吻,是独木桥教 我的,他说他12岁那年就吻过隔壁的女孩。我怀疑这厮吹牛。以后喂一发不可收 拾,深深迷恋上了接吻。逮着机会就把舌头伸到我的嘴里来。后来我开始把手伸 进她的衣服里。平常的时候,她的胸部看上去也算亭亭玉立,没想到把乳罩解开 乳房很小,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乳罩除了托住乳房以外,还有欺骗男人的功能。从 此以后我不再相信外表,任何人的外表——包括舒服的。 接下来的事情应该是顺理成章的。有一天在她们寝室,我用若男的床单把窗 户挡上,把门反锁,然后把喂脱得一丝不挂,然后我也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可 是,当我要进入的时候,她坚决不允许。无论我怎么做艰苦细致的思想工作,她 就是不让。我被她搞得欲火焚身,却不能跟她做爱,这让我很难受。后来我想霸 王硬上弓,不好意思的是,我力气太小,不是搞不定手就是搞不定脚。最后没有 办法,我只好手淫。这件事情奇怪至极:我跟自己的女朋友在一起脱得精光,然 后我在她的旁边手淫。我手淫的时候她在旁边兴致勃勃地看着,射精的时候射到 了她的身上,她一脚就把我踹到床下。 那段时间我们在学院招摇过市,特别是看到水镜火生土之流和学院领导的时 候,她浑身都腻在我的身上。学院看到我们已然勾搭成奸,觉得再让我交代问题 没有什么意思,就给了我一个记过的处分,意思是放过我就算了,可是舒服不干。 自从舒服说我写的东西不好看以后,我就到处找书学习写作。那段时间我有 些走火入魔,写的东西实验了若干种写作方法,包括写实、意识流、魔幻、现代 派、颓废派、垮掉派,有一次我甚至搞了个剧本出来。有一段时间我迷上古龙小 说,把交代材料写得一小行一小行的,后来学院跟我结帐,叫我买写交代材料的 纸的单,我才不那么写了——太费纸。 有一天,独木桥给我带来一本书,一个叫约瑟夫·海勒的美国佬写的,叫 《第二十二条军规》。我觉得这个美国佬的名字很好玩,前半截象俄国人,后半 截才象美国人。看了这部小说我才知道原来文字可以这么写,从那以后我就咬定 黑色幽默不撒手,包括后来给喂写情书,结果喂说我开玩笑,没正经,消遣她, 其实没有,我是认真的。 喂经常问我:“你爱我吗?”我就从喉咙里哼一声,或者点点头。有的时候 喂会幸福地把头靠在我的肩上,作小鸟依人状。另外一些时候喂不满意,反复纠 缠我,一定要我说我爱她,我告诉她爱情不是说的,女人其实更看重爱的表达方 式,而不是爱本身。喂不答应,一定要我说,我就吻她。一吻她她就迫不及待地 把舌头伸进来,然后浑身酥软地靠在我的身上,就把要我说爱的事情给忘了。 说我爱你不是困难的事情,但是我这么说的话同时欺骗了两个人:我自己跟 喂。跟她谈恋爱是可以的,但是欺骗她的事情是我不愿意干的——我不是一个随 便的男人,我有原则,有责任感。 看了《第二十二条军规》以后,我的交代材料就改了黑色幽默。舒服很喜欢 这种风格,要命的是,我也很喜欢。从那以后,我开始迷上写小说。我什么都写, 包括喂一脚把我踹下床的事情。舒服看得乐不可支,然后就把我的手稿全部带回 家了,说是帮我保存。结果事情就变成了这样:我一边跟喂谈恋爱,一边把我们 的事情写成交代材料,拿给舒服看。舒服把它们带走,我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 而且那些纸全是我自己出的钱。 对于喂一直不肯让我进入这件事情,我困惑得要死。她允许我把她脱光,允 许我在她身上瞎折腾,就是不让我进入。我试过几次,最后都以我自己手淫宣告 结束。后来我就再不脱她的衣服了,仅仅接接吻就算了。接吻的时候我的小拎壶 冲不停地勃起,时间长了我患上盆腔充血综合症——真正无妄之灾。 后来我是这么揣测的:喂如果让我进入,她就会失去童贞,万一以后我不跟 她好,她将要面对下一个男人的时候会很麻烦。由此可见,她自己对我们的这段 事情也是没有什么信心的,或者说,她做好了随时抛弃我的准备。她如此看重自 己的处女膜让我很意外,但是也很感动,现在很少有人这么执着了。这种犟头犟 脑的精神让我佩服,尽管我随时都有被抛弃的可能,但是我还是尽心尽力地做好 她的男朋友。我可能不爱她,但是职业道德我还是有的。 打完架的第二天我们去省医探望大嘴和暮孤城,他们住在省医外科大楼八楼, 医生把他们安排进一间病房。大嘴在省医曾经行过凶,正好落在被他威胁过的医 生手里,不停地折磨他,缝针的时候也不给他打麻药。结果缝针的时候,一直到 大十字都能听见大嘴的嚎叫。环保局不知道怎么回事情,跑来跑去找噪声污染源, 但是没有找到。护士们受了那个医生的委托,打针的时候故意乱戳,就象在玩飞 镖,或者象纳鞋底。输液的时候,把针头从血管这头伸进去,从那头伸出来,搞 得大嘴的手胖得象棒球棍,还油亮油亮的。所以我们一进病房的门,他眼泪汪汪 地看着我们,就象国统区老百姓见了解放军。 希拉里有个亲戚在省医,后来她去找了亲戚,大嘴的噩梦才宣告结束。希拉 里有股疯劲,她为了简单去做鼻子,做得跟成龙大哥的一样,简单就把她甩了。 她敢挑动化机和地矿打架,幸好学院没有查出来,不然她比我还惨。 暮孤城看上去气色好多了,帮着照顾大嘴。暮孤城是个很好的男孩子,自理 能力比我们都强,平常不怎么说话,但是很够哥们。 “你们终于来了。”大嘴逐一跟我们握手,然后拉着希拉里的手不肯放,一 个劲叫她恩人。飘飘把他的手掰开。 “怎么样了?”我问他。 “还行,就是不能下地。” “不会吧,”我看他的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啊。” 大嘴惭愧地低下头:“不是上面的事情,是下面的事情。”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他受伤以后,希拉里把他拖出战场,送他去医务室包扎。 包扎完了送他回家。大嘴家住在中华北路。这厮酒喝多了,脑门上又挨了一下, 昏昏沉沉的。希拉里一直把他送到家对门,他问希拉里怎么安慰他。希拉里这丫 头疯疯癫癫的,就吻了大嘴一下。大嘴兴高采烈地过马路,马路当中有隔离铁栅 栏,大嘴懒得绕人行横道,就助跑几步,想用跨越式跳过去。后来希拉里是这么 描述的:只听见一声惨叫,就看见一堆黑糊糊的东西堆在隔离铁栅栏上。顺便说 一句,铁栅栏上端是尖的。 希拉里这丫头疯起来没个完,谁跟她在一起谁倒霉。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愿 意跟她在一起,因为她对于疯有一种纯粹的热爱,就象科学家对待科学的态度, 或者象苏格拉底对待哲学的态度。希拉里看到大嘴的惨状以后,上去把他扶下来, 然后在大街上摸了大嘴的小弟弟一下,问:“还在呢吧?”大嘴又是一声惨叫: “大姐,你轻点。” 那天晚上我和希拉里在医院病房值班,照看大嘴,暮孤城已经可以自己照顾 自己了。本来应该是我跟喂值班的,喂家里有事情,希拉里自告奋勇留下来陪我。 当时我还以为她对大嘴有点意思,没有想到的是,她居然已经跟火生土好上了。 大嘴躺在病床上下不了地,拿腔拿调指使我们一会干这个一会干那个,吃饭 的时候他想吃火锅。希拉里的疯劲又上来了,跑到省医的亲戚家拿来酒精炉和锅, 还顺了两瓶鸭溪,摆在病房里,和大嘴暮孤城就喝上了。后来护士长来查房,把 我们几个骂得狗血喷头。 夜里两点的时候,我和希拉里给大嘴接完尿,一丝睡意没有,就关了灯在一 张空床上吹牛。黑暗中,我们的烟头闪着光,象两只狼的眼睛。然后她告诉我她 跟火生土好了。 “什么?”我的反应跟诈尸一样,全病房的人都醒了,我跟他们逐一说烧瑞, 把他们都哄睡了,才跑回床上,问希拉里:“你又发什么疯啊?” “没有啊,火生土说我的鼻子好看。他是唯一一个说我鼻子好看的人,不象 简单,他妈的不是东西。” “呸!”我压低声音狠狠啐了一口:“这话你也信。他不是眼神不好就是胡 说八道。” “怎么胡说八道了?我就那么万恶啊?有人夸我好看就是胡说八道,你怎么 不盼我点好啊?原来瞧着你还行,他妈的跟孟怡好了以后越来越不是东西。” 我不停地冲她打手势,让她轻点,她倒越说大声,又把病房的人闹醒了。我 再一次逐一跟他们说烧瑞,把他们哄睡着。 “你决定了?” “什么决定不决定,已经好了。傻眼了吧?我就是要和一般人不一样,什么 事都被你们猜到,活着还有劲吗?告诉你,老拎,活着就是激情,没有激情的活 法,那叫生不如死。” 我一想,也是,活就痛痛快快地活,但是我做不到。按照我的想法,应该直 接去找舒服,对她说我爱她,然后对喂说我不爱她,但是我不敢。我比希拉里差 远了。我对她说:“姐们,I 服了YOU ,真的。他怎么办?” “谁呀?” 我往大嘴的床上努努嘴,希拉里说那就不关我的事情了,我对他没有感觉, 这没有办法。 “你对火生土有感觉?” 希拉里吸口烟,一脸的幸福:“你不知道老拎,其实火生土可爱着呢,小鼻 子小脸,胆子也忒小。第一次跟老子打锛差点幸福得晕过去,你们这帮禽兽会吗?” “别扯我们,姐姐,没我们什么事。再说,你怎么就知道我们不纯情呢?” “纯情?纯情那天你到我们寝室干什么去了。” “对了,我还想问你这件事情呢,那本书是你的吧?” “不是!”希拉里说得斩钉截铁,一脸的无辜。 后来我们瞌睡来了,她先躺下,我想到椅子上眯一会,她拍拍身边的床单: “过来一起睡吧,椅子上不舒服。” 我很纯洁地搂着她就睡了。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虽然我跟希拉里没有什么,很纯洁,但是让别人看见 总不太好。我起的时候一个人都没醒,希拉里睡得很香甜,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我想吻她一下,但是我忍住了。我发现我很喜欢她,这种喜欢和爱情无关。 走在街上,天还没有全亮,街边卖早餐的已经起来了,正生火准备做生意。 清晨的空气非常好,还有鸟叫,我的心情怪怪的,就回学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