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开学的时候我们担负了接新生的任务,我们系由舒服负责指导,水镜组织。 这厮极端热衷于干这种事情,这意味着他可以堂而皇之地泡刚考进学院的小妹妹。 他把我们几个安排在一起,来了男同学就打发给我们,来了女同学就屁颠屁颠地 和火生土迎上去,火生土提包,这厮甩手甩脚地跟妹妹神侃。也不知道新同学为 什么要带那么多东西,恨不得把家里的东西都带来,把我们几个累得贼死。我们 几个倒也乐在其中。反正独木桥一贯对女孩兴趣不大,我们三个则各有一腔伤心 事,谁也没兴致再打妹妹的主意。 舒服很少来,来了也遇不上,她忙着考研考脱服,班里的事情就甩给水镜了。 她不来要好一点,眼不见心不烦。 那天来的妹妹有点多,水镜刚接走一个,和火生土帮妹妹办手续去了,我们 几个闲着没事,在太阳伞下吹牛,这个时候我们看见一个女孩拿着通知单提着行 李在操场上东张西望。女孩长得漂亮,有点象许晴。就是有点胖,象胖了的许晴。 “跟你们打赌,一定是科外的。”我跟他们三个吹。科外就是科技外语的意 思,这是学院唯一一个女孩人数超过男孩的系。 “不一定。”飘飘说:“有时机械和土建偶尔也有两个美女。” “也许是咱们系的。”大嘴说。 “我赌科外,5 块钱。”我说。 “机械,5 块。”飘飘说。 “就咱们系。5 块就5 块。”大嘴说。 我们没有听见独木桥的声音,回头看他,他张大了嘴巴看着女孩,眼睛珠子 都快掉下来了。“嘿嘿,干嘛你,赌不赌?” “啊。”这小子如梦方醒:“赌什么?” “赌那个女孩是哪个系的?” “铁定咱们系,我跟你们一打二。” 我和飘飘相视一笑:“我们赌二十。” 大嘴说:“疯子,不跟你们疯了,我帮你们收钱。” “呸!”大伙一起啐他。 我们抱着手看女孩找哪个系,她先走向科外的桌子,飘飘面色灰暗,独木桥 目不转睛地定着她。我们提醒他:“大哥,你要输了可是40哦。” “别烦我,不就钱吗?” 科外的人看了她的通知单,朝我们指指点点,然后朝我们走来。大嘴懊悔得 直抽自己的嘴巴,我和飘飘仰天长叹:“真他妈没道理。” “火生土和水镜来了。”大嘴对独木桥说,独木桥如离弦之箭“叟”地一下 蹿了出去,向女孩猛扑过去。 后来我和飘飘一人拿了20出来,独木桥一高兴,拍了40出来。我们问他是不 是受了什么刺激,他得意洋洋地宣布:“下午美女将和我们共进晚餐。” “切!”我们挥手。纷纷回到自己的铺上闭目养神。这时喂在寝室门口出现 了,她瘦了,有点憔悴,却更显清秀。 我和飘飘同时向她走去,又同时顿住脚步。自从上次分手,一个多月没见, 我心里挺内疚的。 独木桥站在门口,问她找谁。她的神色平静,说找飘飘。独木桥狐疑地看她 一眼。回过头冲飘飘说:“美女找你。” 我躺回床上,心里有点不是滋味。飘飘和喂在门口窃窃私语,说了一会儿话, 飘飘回头把门带上了。 独木桥兴致勃勃地把我和大嘴扯起来吹牛,我们有一答没一答地听着,他吹 的全是那个女孩的事情,语无伦次,缠山搅水,最后我们总算明白了,这个女孩 名叫小雨,遵义人。他说了半个小时,我们得到的信息仅此而已。 后来我听烦了,想出去,想到喂和飘飘在门口眉来眼去,就算了。大嘴落寞 地坐在窗边,其实他是最可怜的一个,希拉里跟他在一起就跟自己姐妹一样,那 种滋味不知道是怎么样的。 独木桥还在不停地说话,他象个发高烧的病人,或者象喝酒醉了。我对飘飘 和喂在门口干什么好奇得要命,心里跟猫抓一样。独木桥实在把我搞得很烦,让 我老静不下心来。 我走到门口,想想,把门打开,然后我哑然失笑:过道上人来人往,飘飘和 喂站在门边说话,就算想干什么也不可能。我是不是太卑鄙太猥琐啊——我突然 这么想。 喂看到我出来平静地对我一笑,还点点头。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她的眼 神平静而谦和,清澈见底。总之,她的表情看上去含义不明。 “你好啊老拎,”她说,然后跟飘飘说:“我先走了,给你说的事情你记住 啊,别跟人说。”然后她走了,穿过一群光脊梁,风姿绰约地消失在楼梯口。我 们一起目送着她的远去。然后飘飘回头看我:“干什么,有事啊?” 我倒有点不好意思,说:“其实她是个好女孩。” “废话。” “晚上吃饭,一起吗?” “说全了啊,什么一起不一起的。” “我是说孟怡,跟我们一起饭饭不?” “不了,她说家里有事。另外,她说不喜欢我们的这种生活方式——太颓废。” 飘飘沉吟了一下,对我说:“是有一点颓废,啊?” “装什么大尾巴狼呢?”我跟他急了。 那天是这样的,独木桥说不想邀五喝六地弄一堆人来吃饭,可是我们只要在 学院吃饭,最后一定搞成大场面。对独木桥来说,搞成大场面有诸多不便:其一: 人太多不便和小雨单独交流,最多说上两句,就会有人找他敬酒;其二:人多容 易喝醉,喝醉之后的德行让小雨看见多半会让她从此断了念头;其三:不定哪个 流氓就把小雨抢走了,抢走之前还会狂踩独木桥一番。以前我们屡屡干过这种事 情,独木桥害怕报应到自己身上。所以我们决定回城里吃饭。 那个时候酸汤鱼刚刚传到贵阳,威清门有一家。我们坐学院的班车去吃那玩 意。这也是我们后来吃遍贵阳的开始。后来我们吃的还有沙冲路铁路桥上的狗肉, 大西门快活林的啤酒鸭,太平路的杨肥肠,富水北路的迷宗火锅,喷水池的麻辣 烫,省府北街的炖鸡饭。什么四方河的狗肉、宋氏酸汤鱼,都晚了很久。我们商 量晚上去哪里吃饭的时候,独木桥说除了我们出的那八十块以外,剩下的他来补 齐,大嘴问是不是包括晚上的节目安排,独木桥用枕头扔在他的头上。 后来独木桥说,我们每人可以带一个女伴。飘飘说喂去不了,他也想不出带 谁。大嘴问带希拉里可不可以。 “切!一点追求没有。”我们三个几乎异口同声。大嘴羞惭地低下头。后来 独木桥说你实在要带的话也可以,条件只有一个——不能让她把火生土也带去。 自从她跟火生土好了以后,有点把火生土当宠物的意思,走哪儿都带着。大嘴想 了好久,终于泄了气:“还是算了吧,我实在想不出不让她带火生土的办法。” 大伙最后问我带谁,好奇得要命。他们知道我和喂好,然后知道我们分手, 然后知道我痛苦得要命,至于为什么,他们不知道,这也是他们最想知道的。 我看了一眼飘飘,他的眼神有一点古怪,我想想说,到时候再说吧。当时我 的脑海里只有两个字:“舒服。”我想带着舒服,让她以我的女朋友的身份跟哥 们一起喝酒,那是一幅多么美好的景象啊。我想当时我有点疯了。说实话,那一 年有点疯狂,都有点找不着北。 下午临走以前我偷偷去了一趟舒服的办公室,去约她跟我们一起吃酸汤鱼, 去以前我差不多抽了一盒烟,紧张得要死,后来我头脑一热,就往她的办公室冲, 路上大脑一片空白,跟上刑场可能差不多。到了她的办公室门口我想也没想,没 敲门就一头冲了进去。 舒服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男的,这个男的身材矮胖,头发稀疏,有点眼熟, 可能在哪里见过,就是想不起来了。 舒服看见我,眼神充满惊异:“你来了?” 我的大脑里面一片混乱,既想表现我的大度和不在乎,又想掐住这个男人的 脖子,把他扔出窗外,还要竭力表现我的成熟——当年的时候在成年男人面前, 我总是自惭形愧。我想我一定很可笑,舒服想笑,但是没有,生憋着。 那个GRL 的充满傲慢和自以为是,问舒服:“这谁呀?” “我的学生。找我有事情?”舒服问我。 “有……不,没有。” “伤好利索了?” “好了。”我说:“那我先走了。”说完,我转身离开了办公室,听见那个 男人对舒服说:“你们什么破学院,学生都这么奇奇怪怪的吗?” 坐在班车上我的心里空空荡荡的。当时我们的格局是这样:我和大嘴坐在一 起,独木桥和飘飘坐在一起。之所以独木桥没有和小雨坐在一起是因为小雨带了 她们寝室的一个女孩,据说叫晴雯,也是今天才认识。她长得跟晴雯可一点关系 没有,戴着一副眼镜,眼神犀利,钱钟书老先生曾经在他的小说《围城》里说: men never make passes at girls wearing glasses. 这句话念起来琅琅上口, 所以我记住了,意思是男人不向戴眼镜的女人调情。原来我对戴眼镜的女人并无 偏见,可是今天见了晴雯以后,我对老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顺便说一下,老先 生写小说的水平是全中国最好的,比约瑟夫·海勒一点不差,可是不知道为什么, 老先生只写了这么一部,实在是遗憾。 两个女孩坐在一起,唧唧呱呱,亲热得不得了,哪里象第一天认识?女人就 这么虚伪。若男她们几个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背地里却相互说了不少坏话。这一 点跟我们不一样,我们几个宁肯打一架,架打完了还是好兄弟。 独木桥和飘飘坐在我们前面,再前面是小雨和晴雯。独木桥的眼光一刻没有 离开过小雨,他不知道,因为今天一个偶然的事情,他以后要多很多没有必要的 折磨。 事情是这样的,对于和不和我们去吃酸汤鱼,小雨很犹豫——尽管独木桥看 上去比较老实,但是毕竟是第一次见面。但是如果不去,首先,酸汤鱼对小雨还 是有一定吸引力的,小雨好吃,如果不好吃她就不会象长胖的许晴,而是直接象 许晴;其次,独木桥这人看上去不错,如果不去的话有错过的危险,再说,女孩 总有虚荣心,有人追求是对自己的一种承认。就在小雨患得患失的时候,晴雯来 了,那天她们寝室就来了她们两个。小雨后来计上心头,决定把晴雯一起带来。 问题在于,不知道为什么,晴雯对男生好象有仇,特别警惕。看我们的眼光 跟看色狼差不多。更要命的是,从今往后,她将以小雨的保护者的身份自居。后 来独木桥只要一约小雨,晴雯就会一起跟着,把独木桥烦得要死。小雨自己态度 暧昧,既不赞成也不反对,跟独木桥捉迷藏。最后我们想了一个办法,决定派一 个兄弟去泡晴雯,这样独木桥约小雨的时候她就不会来捣蛋了。 大嘴是最合适的,因为他个子又高,人又帅——就是嘴大点,身材又好,成 绩又棒。我们跟他说,他坚决不干,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我不是一个随便的 男人。”其实他这句话还是跟我学的。没有办法,大家只好抓阄。抓阄的结果依 然是大嘴——这就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那段时间大嘴强打精神,跟晴雯神侃。最早是他们四个一起出入——独木桥、 小雨、大嘴和晴雯,后来就两个两个分别单独行动了。那段日子大嘴精神极度委 靡,大家都很同情他,但是为了兄弟的幸福,总要有人做出牺牲。 当然,抓阄抓到大嘴不是偶然的,我和飘飘动了手脚。独木桥开始不同意, 后来我们威胁他,他要是告诉大嘴我们就不再帮他了,后来独木桥就同意了。为 这个事情,在他和小雨好了以后,一直生活在内疚之中。 我和飘飘一直以为大嘴皮糙肉厚,什么事情都满不在乎,什么也伤不了他, 至少在希拉里这个问题上他是这么表现的,乐呵呵地不在乎,该怎么爱还怎么爱。 没有想到他去泡晴雯以后,整个人就变了,神志恍惚,身心都受到极大的损害。 于是,我和飘飘得出两个结论:一、大嘴也是性情中人;二、和一个不爱的人在 一起的痛苦,远远大于不能和所爱的人在一起的痛苦。 现在我讲述这些,想向大嘴表明我的心里多么愧疚,同时表明我们大家多么 爱他。尤其是,他是那么关心我。 那天我坐在车上,心里空空荡荡的,心情跟着汽车一起颠簸。一路我都没有 说话,车到三桥的时候,大嘴问我:“怎么了,不舒服?” 我摇头,不敢开口。 “刚才你到哪儿去了,到处找不到你。” 我什么也没有说。后来我们吃酸汤鱼,大嘴对我说里面的豆腐比鱼好吃,劝 我吃了不少豆腐。这小子自己吃了不少鱼。 我没喝多少就高了,头发晕。独木桥跟小雨说话,不断被晴雯打岔,小雨笑 眯眯地,谁也不搭理,慢慢挑鱼吃。大嘴基本上没有时间跟我们说话,忙! “今天你们都说什么了?”我问飘飘。 “什么说什么?” “今天,下午,咱们寝室门口,你跟喂。” “跟谁?” “呃!”我打了一个饱嗝:“不是,跟孟怡。” “关你什么事情。”飘飘警惕地打量我:“还想再伤害人家一次?” “没有。”我傻笑:“就想知道她现在在想什么,快乐还是悲伤,爱我还是 恨我。” “好满足你那点卑劣的心理需求?”飘飘问。这小子很清醒,很冷静,一杯 杯干着啤酒。 我想想,说:“你说的有道理,但是不是。我没想伤害谁,其实我老是被别 人伤害。” “别人是谁?” “不告诉你。”我得意洋洋地说。 这个时候独木桥回过头问我:“你说是不是,拎壶?” 我点头:“是,就是就是。” 然后独木桥象个傻B 一样大笑。飘飘问我:“你爱上别人了?” “没有。”我狡猾地回答,为自己的智慧沾沾自喜。我说:“其实我希望别 人快乐,希望你,孟怡、大嘴、希拉里、独木桥、小雨,”我想了想:“对了, 还有若男跟王建,希望你们都快乐。” “你呢?”飘飘问我。 我突然感到一阵悲伤,我说我的快乐丢了,找不回来了,丢在一个谁也去不 了的地方。最后我拥着飘飘的肩头,对他说:“你跟孟怡好吧,我不嫉妒你们, 这样对大家都好。” 飘飘狐疑地看着我:“你丫喝多了吧,是不是真的?” “真的。”我说。 “你小子真是欠揍,上次揍你揍轻了,你把人当什么了?你的东西?你说送 人就送人?明白了,考验我?告诉你,我跟孟怡现在可是好朋友,兄妹。” “咱们自己哥们,考验个喘喘。” “你们不是有约定吗?人孟怡都告诉我了。” 风一吹,我清醒了不少,突然觉得有点恶心,我舀了一大碗酸汤来压酒,就 把问飘飘什么约定的事情忘了。 后来我问飘飘,这人一辈子最快乐的事情是什么。飘飘说是跟所爱的人在一 起,我说不是,我说最快乐的事情是你最爱的人不爱你,而且爱上了别人,这个 时候你醒来,原来是在做梦。我又问他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飘飘说是天天跟最 爱的人在一起去却要跟她做好朋友。我说不是,我说最痛苦的事情是你最爱的人 不爱你,而且爱上了别人,这个时候你醒来,以为自己在做梦,最后发现这是事 实。 那天最快乐的是大嘴,心满意足地吃完,用手背一抹他脸上的标志性建筑: “吃完收工,你们瞎聊什么呢?” “快乐和痛苦,老拎开的头。”飘飘说。 “什么玩意,跟我学,只有快乐没有痛苦,多好。”大嘴自鸣得意,不知道 很快他就将痛苦不堪。 后来吃完饭,大家都不想回学院。独木桥的意思是他送小雨回家,然后一个 劲朝我们使眼色,意思是哪个兄弟送送晴雯,大家装傻,那个时候还没有搭成默 契。而且晴雯一点主动离开的意思都没有,看上去是粘定小雨了。最后的结局是 这样:独木桥送小雨和晴雯走掉了,飘飘和大嘴没喝够,想去我那里,我拒绝了, 说想一个人静静。他们两找地方玩双截龙去了。 我顺着瑞金路走到大西门,然后拐进市西路,从香狮路上去就是学院宿舍, 舒服就住在那里。 我站在楼下,舒服的窗口亮着灯光,我看了一会,酒劲上来,有点乏,我就 坐在花台上,一会儿就睡着了。后来下雨了,雨点把我打醒,我跑到楼道里坐着。 过往的人都用奇怪和狐疑的眼神看我,不过他们都是知识分子,可能是因为胆小, 也可能涵养比较好,没有人盘问我。 “四川的太阳云南的风,贵州下雨象过冬。”一下雨天气就变冷。我穿着短 袖衬衣和短裤,趿拉一双拖鞋,天热的时候,我就这么一副打扮,自从高中毕业 就这样。我被冻得直打哆嗦,这让我有一种悲情气氛。 我想做点什么,人生最大的无可奈何就是无能为力,所以我总想做点什么。 站在舒服家的楼道里,望着漫天大雨,被冻得直打哆嗦的时候,我幼稚地以为, 我正在为舒服牺牲,或者说,我正在为爱情牺牲。 第二天清晨我被舒服摇醒,醒来的时候看到舒服的眼睛,以及眼角一点闪亮 的东西。“你怎么不进家,睡在这种地方?”我不敢说话,还没刷牙,加上昨天 晚上的酒味,一开口准臭死一万多人,我一声不吭,掉头跑了。 那天我没有去上课。雨停了,这个城市当时的下水系统不怎么样,地上是一 汪一汪的积水,上学的小朋友要绕开它们,在我的眼前一跳一跳。我混迹于人群 当中,人们象雨后出来觅食的动物一般奔向自己的终点。每个人都有一个终点,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却倍感孤独。 后来大嘴去追求晴雯,这是我们抽签的结果,也是我们动了手脚的结果。那 天独木桥约小雨,大嘴肩负着泡晴雯的使命也去了。临走之前他眼泪汪汪地看着 我和飘飘,磨磨蹭蹭不肯出门。我和飘飘简直不敢看他的眼睛——就象一只将被 宰杀的羔羊望着屠夫的那种眼神。后来大嘴几乎是被独木桥拖着去的,去了以后 大嘴倒横下一条心了:TNND,来都来了,就当做善事吧。 出乎大嘴意料的事情是:看上去对男生刻骨仇恨的晴雯,一旦有人泡,比男 生还主动。大嘴很快被晴雯霸占了,跟我当初和喂一个款式,不同的是,喂坚决 不让我进入,晴雯却不停地要,大嘴那么好的身体,也被要到想逃。有一回我们 回城里,也怪学院大巴的台阶高了一点,大嘴愣迈不上去,还是我跟飘飘在后头 推他一把。那段时间我们三个省了不少生活费给他增加营养。这小子一回宿舍就 摔东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要么逮谁跟谁哭诉,比祥林嫂还烦。我们催独 木桥,让他快点搞定,好早一点解放大嘴,偏偏他那一头也是很不顺利。那段时 间这厮变成了一个感情的放大器。有时候兴奋异常,一副神经错乱的样子;有时 候唉声叹气,仿佛地球明天就爆炸。开始还劝他,那时我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后来询问下来,大多数时候仅仅因为小雨一句无关紧 要的话。我们认为当时他已经变成了弱智,作为正常人,跟他无法沟通,所以就 由他去了,继续和飘飘勒紧裤带,给大嘴增加营养。 最让大嘴受不了的,是晴雯极端缺乏幽默感。大嘴给晴雯讲完一个笑话,晴 雯不仅不笑,反而深情款款地盯着他:“后来呢?”为这个事情,大嘴差点疯掉。 那段时间我们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为了独木桥泡小雨,大嘴牺牲自己的色 相去泡晴雯,泡得差一点疯掉。我和飘飘勒紧了裤带给大嘴补充营养,然后自己 啃干馒头,我的烟就是那个时候戒的。自从和喂分手以后,我就再不敢去女生寝 室,受不了她们那帮孩子鄙视的目光。好在飘飘现在知心老大哥的地位日渐上升, 骗吃骗喝完没忘了我,给我顺点蛋糕面包话梅口香糖什么的,不然我一定得低血 糖。可是,我们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搞到最后把独木桥搞成了神经病,这是我们 事先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我和飘飘得出了另外的结论:一、最可怕的不是女人, 而是不停想要的女人;二、珍惜生命,远离小雨。 我倒是常跟喂见面。有一天上课去晚了,就喂旁边空着,我犹豫了一下,还 是坐了过去。那天上的是电机,女孩子挺怕这门课,缠山搅水搞不清楚。我坐在 她的旁边,闻到一股熟悉的体香,老实说,我的心中一动。 对喂的感情是一件很难说清楚的事情。最早的时候,因为她和若男希拉里她 们不一样,在我面前还难能可贵地保持着女孩子的羞涩,我对她有一点朦朦胧胧 的冲动。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但是一定是当时幼稚的爱情观和A 片看得太多 的混合结果。后来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爱情不知道有没有,但是一般意义上的幸 福还是有的,但是为了这种幸福需要付出代价,比如说自由,所以我宁愿不要这 种幸福。现在我知道,没有一种爱情会是自由的,但是当时我不知道。 和舒服在一起我有一种眩晕感,让我想起小时侯,当我代表少先队员上台宣 誓,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的时候,我就有这种眩晕感,它是激情、英雄主义 和理想主义的混合物;和喂在一起的时候,却感到内心柔和的宁静。爱情也许是 其中的一种,也许两者都是,也许两者都不是。我选择了前者,因为我是一个七 十年代人。 现在,坐在喂的旁边,我的心中浮想联翩。 喂转头向我笑笑,很平静的微笑,就象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刚想勃 起的小拎壶冲立刻软塔塔耷拉下去。我准备好的所有道歉和表示内疚的话统统被 堵回肚子里。就象准备好了准备提一百斤米,没想到里面装的是一袋棉花,我被 噫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瞪着眼睛看她半天。她可能觉察到我在看她,又掉过头 朝我笑了一下。 “哗啦”一声,我坐到地上,我的钢笔、书、笔记本、草稿纸、计算器、制 图工具飞得满天都是,老师和全班同学目瞪口呆地望着我。我不好意思,讪讪地 从地上爬起来。电机老师是个好脾气老头,问我摔坏没有,然后问谁是班长,要 他赶紧向学校反映,把所有桌椅检查一遍。我说没事没事,重新在位子上坐好。 吃中午饭的时候,我和喂并肩往食堂走,喂问我想吃点什么,我的脸皮再厚, 也不好意思跟她说因为独木桥泡小雨的事情,我和飘飘已经很久没吃饱饭了,连 李大叔也不再赊东西给我们,天天追杀我和飘飘,让我们还帐。 我说随便吧。 喂直接把我带到了小饭馆,点了一个回锅肉。我有点紧张,兜里没钱,盘算 着一会儿怎么到其他地方弄钱。 “今天我请客。”喂说。我的脸有点红,好久没有脸红了。幸好我的皮肤比 较黑,不怎么看得出来。 “都知道了?”我问。 喂点头笑,说是飘飘都跟她们说了。我说飘飘这人好是好,就是有点八卦。 “看不出你们还挺善良啊,”喂用筷子在脏兮兮的桌子上画道道:“就是太 缺德。不过主观愿望是好的,可惜方法不怎么样。” “你有什么好方法?”我兴致勃勃地问。喂白我一眼:“我有什么好方法? 自己的稀饭还没有吹冷呢。” 我立刻不吭声了。一会菜上来,我三下两下就把回锅肉吃完了,然后羞答答 地问:“再来一盘?” 喂伸手把老板叫来,另外要了三盘,我都吃了。本来想给飘飘顺点,实在不 好装,就算了。结帐的时候喂掏了一个小小的钱包出来,在里面翻钱。这个情景 让我有点感动。 我们吃完饭,我送她回红楼,到楼底下遇到若男和希拉里,她们匆匆忙忙地 跟我打过招呼,就把喂拉到一边窃窃私语去了。然后扔下我,上楼了。 那段时间我和喂常在一起,象好朋友一样,吃吃饭,散散步,聊聊天,有这 么一个善解人意的朋友真是件幸运的事情。对于我们的往事她绝口不提,让我很 奇怪。于是情况就变成了,现在感到不自在,感到别扭的不是喂,而是我。这让 我很生气。我心里被背上了一个包袱。有时我怀疑是飘飘给她出的馊主意,但是 被我自己否决了——不是因为飘飘不会出卖我,而是因为喂不是个城府深的人。 她的眼神是一潭清澈见底的泉水,一眼就可以看到她的内心。看得出,她对我们 现在这种交往方式和关系的喜爱是发自内心的,单纯的。喂最可爱的品质就是: 对什么东西有一种单纯的,不计厉害得失的喜爱。 有一天我们三个在寝室里吹牛——自从大嘴成功地把晴雯泡上以后,独木桥 就踪影全无,神出鬼没。原先的拖鞋短裤不见了,身上添了些西服之类的玩意。 尤其是头发和皮鞋,光可鉴人,渐渐搞成了一副上进青年的样子。再后来就和小 雨成双入对了。 我们对大嘴说让他撤,反正独木桥已经和小雨板上订钉,用不着他扛大刀了。 大嘴期期艾艾东拉西扯,说不出一个所以然。飘飘和我面面相觑:“你不是已经 爱上她了吧?” “不是,”大嘴说:“可她对我挺好,冷不丁撤了,再让人知道真相,她还 不得疯了?” “就她?”我说。飘飘也劝他:“算了吧大嘴,是禽兽就别装情圣,你小子 坏的娘家妇女还少啊?你要这样可就太虚伪。” 大嘴急了:“我他妈坏谁了我?我是真这么觉得。平常大家打打闹闹逗着玩, 都没认真,都没有投入感情,那无所谓。现在……” “现在怎么样?”我和飘飘齐身问。 “你们不知道她对我多好,尤其看我的眼神。” 我和飘飘差点吐出来,大嘴轻蔑地看着我们:“你们俩也别撑着了,其实都 不是坏人,干嘛把自己往流氓上弄啊?你们以为当坏人那么容易?其实咱们都是 普通人,平常人。这段时间我也想通了,我从来不知道被人爱是什么感觉,现在 知道了,这种感觉很好,我很珍惜,尽管我可能不爱她。但是起码,我不会伤害 一个无辜的人。你说是不是,老拎?” 我和飘飘目瞪口呆,大嘴转身飘然欲去,我叫住他,请他别生气,然后问他 去哪里。 “约会,怎么了?”然后他走了。 我在寝室里愣了半天,突然破口大骂,骂完了问飘飘:“你说是不是?” 飘飘看了我半天,说:“其实我觉得大嘴说的有点道理,咱们总不能老这样 吧?” “哪样啊?” “说不准,可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即使我们的生活方式无可指摘,也没有权 利瞧不起别人的生活,更不能伤害别人,你好好想想。我走了。” “哪儿去?” “跟孟怡约好看电影。” “就你们两?” 飘飘奇怪地看我一眼:“关你什么事情?” 我想了想,说:“那我也去,闲着也闲着。” 飘飘白了我一眼:“关我什么事情!”说完就走掉了。我一个人呆在寝室里, 寝室的空气里漂浮着一股腐臭的味道,我想睡上一觉,可是我睡不着。天气闷热 得要死。一阵滚雷从天上响过,我有一种被窒息的感觉。 后来下雨了,天色黑得跟傍晚一样,斗大的雨点象二战时候希特勒的装甲部 队一样肆掠。我关上窗子,躺在床上想着和舒服以及喂的往事,我有点迷糊了。 我在床上躺了一会,突然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冲出去,在楼道口正巧碰上 落汤鸡一般的独木桥,他问我干什么去,我说去找个答案。 “神经病。”独木桥在我的背后骂我。 我是这么想的,我趁着大雨的时候去找舒服,浑身滴着水站在她的面前,然 后把她感动。我一冲进雨里就被浇透了,被雨一激,有点喘不过气来。站在学院 的班车上,所有的人都离我远远的,我身上滴滴答答淌着水,一会就淌成了一个 小池塘。 到艺校我就下车了,因为滴了一路水,身上已经没剩下多少,这有点影响效 果。下车以后我在大街上狂奔,大街上除了我和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川军,一个 人也没有。路旁商店里躲雨的人朝我指指点点。 有时候,气候骤变的时候,人们总是有一种想干点什么的冲动,其实这是不 科学的,就象国产影片,只要主人公伤心的时候,就会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当 然,现在他们好多了。其实,在地理学上,下雨仅仅是一种自然现象。有一种雨, 叫做地形雨,当气流在运动过程中遇到山坡的时候,就会被迫沿山坡抬起而引起 降水。在这种情况下,山坡的另一侧可能晴空万里。不幸的是,贵阳是一个建设 在山上的城市,当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花果园爬到坡顶花香村的时候,我惊呆 了——我身后是倾盆大雨,我的眼前阳光灿烂,我站在大雨和阳光的交叉地带不 知所措。 后来我还是去了,尽管情形看上去很古怪:我浑身淌着水敲开舒服的房门, 外面阳光灿烂晴空万里。舒服看到我的样子吓了一跳,问我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 我无言以对,只好说:“你猜。”舒服心不在焉地瞎猜,然后叫我进屋换衣服。 我进去的时候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扔了一大条毛巾给我,让我擦擦,然后帮我 找衣服去了。站在她的房中间,我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这种情形和我的想象相 去甚远。 我的想象是:我冒着暴雨浑身湿漉漉地冲到舒服家,舒服一个人在家,正被 电闪雷鸣吓得哆嗦。她陡然听到有人敲门,吓了一跳,然后鼓足勇气跑来把门打 开,见到是我,又感动又担心,热泪盈眶。 “你怎么来了?”她问。 “想你,我就来了。”我操着台湾文艺腔回答她。然后我们进屋,她让我脱 下衣服裤子。脱到内裤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没脱。然后屋里响起轻柔的音乐。 “想什么呢?”舒服抱了一摞乱七八糟的衣服出来问我。 “啊……没想什么。”我说。 “换了吧。”她把衣服递给我。 “现在?”我有点不好意思,刚才想到一半,小拎壶冲还昂着头呢。 “是啊。”舒服说:“你换吧,我到里屋看书,换好了叫我一声。”说完, 她转身进屋了。 我呆了一下,暗笑自己无聊。正要换,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悄悄地把衣服放 下,走掉了。我不愿意穿那个男人的衣服。 我浑身淌着水,在阳光下雄赳赳气昂昂地前进,在各个电影院门口转悠,希 望碰到飘飘和喂,但是没有。我一走进人群,人流就自动往两边分开。我就象一 块礁石,一块淌着水的礁石。 回学院我就病倒了,开始没怎么注意,药也懒得吃。那两天寝室里清净—— 大嘴跟独木桥谈恋爱去了,飘飘成天不着四六,神神秘秘,问他什么都不肯说, 反而说我心里清楚——靠,清楚个屁!咳嗽发烧几天,实在盯不住了,才跑到医 务室看病,医务室让我拍了个胸片,立马叫输液。 有天喂来看我,顺便给我带了点水果什么的。她坐在床头给我削水果,有一 搭没一搭地聊天。我问她飘飘怎么没跟她一块。 “他干吗要跟我一块?”喂反问我。我说这段时间你们过从甚密呀。 “神经病。”喂把苹果递给我:“他不是你哥们吗?对了,你那些哥们呢?” “别提了,重色轻友,都谈恋爱去了。” “不要这么狭隘嘛,看见别人幸福心里不平衡了?” “那倒不至于。哎,那天,电影好看吗?” “什么电影?” “什么什么电影?” 喂瞪我半天,说:“老拎,你不是烧糊涂了吧?” “没有啊,就下雨那天,飘飘亲口告诉我的。” 喂想想,笑了,说:“不告诉你。” 后来我们又扯了些别的事情,喂对我说她们红楼老闹小偷,偷的东西不贵重, 可挺烦人,净是内衣内裤什么的。若男这人比较懒,平常大大咧咧惯了。有一次 她把所有的内衣内裤都穿脏之后,一次性洗了晾在阳台上。第二天洗澡想去收, 没想到全给偷了,气得她跳着脚在寝室里骂。 吃饭的时候喂给我打饭来,然后说陪我一起吃,我说算了。喂没有坚持,放 下碗就走了。望着她的背影,我突然想知道一个问题,她还爱我吗?这个问题后 来一直困扰着我,让我心里跟猫抓一样。但是我不敢问。我怕问了以后得到肯定 的答复,然后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怕问了以后得到否定的答复,我不知道我会 有什么样的心情。但是我确实想问。 几乎整整一年的时间,我都处于这种让我坐立难安的尴尬境地——我想知道 的答案是我不敢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