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1月份一过天气就冷了。贵阳的冬天气温不低,但是湿度大,阴沉的天空中 时时刻刻飘着冻雨。光穿毛衣根本不管用,冻雨透过毛衣的间隙钻进身体里,浑 身腻答答湿漉漉的,寒意直渗骨头。不象北方,除了下雪,永远晴空万里。 天一冷,离放寒假就近了,离考试也近了。反正除了喂,没什么人理我—— 都他妈疯了。喂理我也没有超出一个好朋友的范围,正好修身养性,读读书,复 习复习功课什么的。我偷偷在寝室烧了一电炉,自己煮东西吃。叫喂过来她不干, 说现在还是保持一点距离好——她对我很好,但是始终和我没有亲密接触。这句 话我没弄懂是什么意思,这件事情我也没弄懂。 有一天我到邮局取钱回来,在宿舍大门口碰见希拉里。这不奇怪,她出现在 男生寝室是一件正常的事情,奇怪的是她和简单拥在一起,跟我擦身而过。我跟 他们打招呼,简单看见我热情地跟我握手,拥抱,大力拍打我的背,说上次打架 都是误会,改天请我喝酒云云。我给搞得晕头转向,希拉里朝我摆手,估计是再 见的意思。我也敷衍了事地摆摆手。然后上楼,这时我看见火生土站在楼梯上, 瞪着希拉里和简单远去的背影,面容狰狞。 希拉里这丫头疯疯癫癫地,别疯出什么事情来。 吃晚饭的时候我去女生寝室,自从上次我掉避孕套的事情发生以后,李大娘 说什么也不让我进女生宿舍了,而且拒绝让我靠近她。她现在对我是又恨又怕— —因为她放我进红楼这件事情,她被扣了一个季度的奖金。而且她想当然认为我 是一个强奸犯,她用一个劳动人民淳朴的感情憎恨我。同时,她怕我,她以为强 奸犯会强奸所有他们遇到的女人——只要有机会。所以我说要找谁,她就拖着肥 胖的身躯屁颠屁颠地帮我找来,然后赶紧把我打发走。 希拉里从红楼出来,一副很意外的样子:“你找我?” 我点头。她说喂也在里面,我想想,说正好,叫她一起来吧,今天我刚取了 钱,弄了辣子鸡,你们过来吃。说完我就走了。 她们进寝室的时候我已经把辣子鸡煮好了,热气腾腾,两个女孩子嘻嘻哈哈 进来,把外套脱了。颜色鲜艳的毛衣绑在身上,胸部恰到好处地显了出来——她 们不一定很漂亮,但是健康、明亮。一时,一室皆春。 我问希拉里怎么又跟简单混上了,希拉里说没什么,就是简单来找她,向她 承认错误,并且把她的鼻子狠狠夸了一通。 我乐了:“你的幸福重要,还是你的鼻子重要?简单这种人靠不住。” “瞎说。”希拉里要跟我急。我说你别动别动。 “干什么?” “让我好好看看你鼻子。” “去你的。” “那火生土怎么办?”我问。 “什么怎么办?” “不会吧。”我说:“你们可是招摇过市大半年,学院都知道你两好。当初 怎么对我说来着?什么要活得跟一般人不一样啦,什么生活要有激情啦,什么火 生土很可爱啦。是不是你说的?” “是啊。” “可现在呢?”我说:“当时还真让我崇拜了一把,觉得你是一个特立独行 之辈,能人所不能。其实,也就俗人一个。” 希拉里不乐意了:“拎壶冲,你要这么说就不对了。我的激情从来没有熄灭 过,从前对火生土是真的,现在对简单也是真的。爱情嘛,谁敢保证哪个人就一 定能代表爱情?告诉你,我是爱上爱情本身了。” “我倒觉得你不是爱上爱情,其实就是爱情机会主义者,到什么时候说什么 理论,只要对自己有利就行。” “你放屁。你根本不懂。” “是是,我不懂,行了吧。我告诉你希拉里,咱们是喷有我才说。今天我可 看见火生土了,眼神可不怎么对,你疯归疯,别疯出火来。” “行了,我知道。”她伸筷子把鸡腿夹走了,我给喂也夹了一个:“你劝劝 希拉里,跟不跟火生土好无所谓,但是简单嘛。”我摇摇头。 喂说她要是能听得进别人劝就不叫希拉里了。 我们正聊的时候有人敲门,喂跟希拉里被吓了一跳,我飞快地把锅抬到桌子 底下,希拉里一脚把电炉踢到床底下,喂拼命用毛巾驱散寝室里的味道。我磨磨 蹭蹭把门打开,是飘飘。 “神经病,钥匙呢?” “忘带了。哟,这么热闹。” “进来进来。”我让他们把门锁好。重新摆锅摆灶,开始吃。才吃两口, “咣咣咣”,门又响了。 那天的情形是:我们刚一摆好要吃,敲门声就响起,于是我们就要重复上面 的程序。那顿饭差点吃出神经病来。接着飘飘进来的是大嘴晴雯,然后是独木桥 和小雨。我们在房间里狼奔豕突,差点被累死。而且都不用钥匙,一律敲门。 关于敲门是这样的,因为寝室里谈恋爱的人渐渐多了,用钥匙闯进来很可能 碰见一些生猛火暴的场面,大家尴尬,所以现在都改敲门。我也是神经病,请喂 和希拉里在外面饭馆吃什么事没有,非得在寝室,结果吃得提心吊胆。 “怎么今天都这么有空啊?”我问他们。他们说没什么,赶巧了呗。其实这 个世界就没有巧合的事情,大嘴看到我杀鸡回来,一个个通知的。 “都到了?不会有人了吧?”我问。 “到了到了,吃吧。” 刚要吃,敲门声又响了,我差一点疯掉。他们要收电炉,我说不用了,冲到 门口打开门,是暮孤城。 “有事吗?”我问。 他老实不客气地创了进来:“都在啊,正好正好。” “什么正好?” “我正想请你们几个喝酒,一网打尽。”说着他从背后摸出一瓶“茅台酒” 来,吓我们一跳:“干什么你?不过了?” “学院里我没什么朋友,就你们几个,也不知道你们把不把我当朋友。” “当,当。”一群人点头跟鸡嘬米似的。 “我要走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临走前,想请你们喝顿酒。要不是你们, 我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我们让他坐。事情是这样的:暮孤城家在农村,挺困难。家里为了让他上大 学,把唯一的耕牛给宰了。到学院以后,为了挣足生活费,不得不到处打工挣钱 ——什么都干:端盘子、送报、打手,什么挣钱干什么。时间长累出了毛病,好 象叫气胸什么的。就是不能干活,不能累着,只能静养。他刚办完休学手续,准 备回去休息一年。 “我这一去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他说:“反正我是废了,以后也不知道 干什么,来,喝酒。” 我们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挺难受。人这辈子最大的悲哀大概就是对命 运无能为力吧。 独木桥说:“你的酒带回去给家里人喝吧,心意我们领了,正好老拎烧了辣 子鸡,一起吃顿饭,就当给你饯行吧。” 我说:“是啊是啊。”然后转向飘飘:“还不买酒去。” “你……”我知道他想说你为什么不去,这是他的本能反应。但是他把话咽 了回去,伸手去拉门。 “别去。”暮孤城拦住了:“当我是朋友就把这瓶酒喝了。” 小雨和喂也劝我们:“就喝了吧,暮孤城的一片心意。” 一瓶酒肯定是不够的,我们轮流去买酒,都咬牙买的董酒——茅台太贵,而 且假的太多。我们都喝高了,包括几个女孩子。 暮孤城哭了,他和我们逐一拥抱,包括小雨、喂、晴雯和希拉里。他流着眼 泪说:“谢谢,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把我当成朋友。你们以为我不愿意交朋友吗? 看到你们成双成对,我不羡慕吗?不是。可我没有钱,我没有时间,我没有权利 呀。这世界真他妈不公平。一生下来就不公平。就因为我是农民的孩子,我就要 打工挣钱,要拼命读书。你们呢?你们就可以成天逃课、喝酒、泡妞、打群架。 等毕业的时候,你们有父母给你们找门路跑关系进好单位。你们照样留在城市, 照样混毕业,照样跟我一样是他妈国家干部。” 我搂着他,无言以对。 暮孤城走的时候我们几个去送他,悄悄把哥几个凑的一点钱放在他的背包里。 我们什么都没说,车开的时候,他拼命朝我们摆手,看得出,他嘴里不停说的只 有两个字:“谢谢。” “哥们,祝你好运。”我们在心底里默默地说,挥动手臂直到列车消失在那 些深蓝色的远山里。 快要考试的时候,我和喂一起复习功课。喂是个好女孩,但是不适合学工科, 尤其不适合学电机,鬼知道她怎么跑到学院来的。我正在和她因为一个问题缠杂 不清的时候,水镜跑来找我,说舒服要我去她的办公室一趟。我如蒙大赦,把自 己的笔记本递给喂,让她自己先看着,就溜了。 舒服一个人在办公室。这间办公室我很熟悉,当时在这里西写了不少交代材 料,现在不知道那些东西到哪里去了。有可能在学院某个档案袋里,更大的可能 是被舒服了。 “报告!”我在门口大声喊,吓了舒服一跳。她挥挥手说进来吧,少来这套。 我想问她是哪套,但是忍住了。 我在从前常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来,她低头沉吟半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报告舒服!”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在这里我都搞成习惯了,不这么来一声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舒服说你有话就说有那什么就放。 “你找我,公事还是私事?” 舒服说:“就是聊聊。要考试了,功课复习得怎么样?” “咱们这考试你还不知道?老师就差告诉你考试题目了,这都过不了关,一 头撞死算了。”这倒是实话,我的同学有不少是靠死背题目蒙混过关的,尤其是 女孩子。她们后来纷纷改了行,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那你上学期怎么挂了两科?” “当时你不是正在把我往文学青年上培养吗?幸好我醒悟得快,迷途知返。” 舒服“扑哧”一声笑了。我说:“对了,我的那些交代材料呢?” 舒服拿眼瞪我:“干什么?” “没什么,就问问。” 舒服想了想,问我知不知道红楼发生的盗窃事件。我说知道,然后我眉飞色 舞绘声绘色地给她描述若男跳着脚在寝室里骂娘的情景,把舒服笑得要死。笑完 了摇头对我说:“拎壶冲啊拎壶冲,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活的,你死了都是一 糊涂鬼。” “呸呸呸!”我连啐三口,想说她乌鸦嘴,没敢。 舒服的脸沉了下来:“现在我可是你的老师。” 我不说话了。 “你知道吗?”舒服说:“现在学院已经把你列为这个事情的重点嫌疑对象。 今天我是受学院委托正式向你了解情况。” “又来了。”我在心里说。 “但是,”舒服的脸色缓和下来:“学院没有要我告诉你这些,只是叫我了 解你的情况。我觉得我有必要告诉你。” “你要了解什么,问吧。”我说。 “没什么可问的,我相信不是你干的,可是别人不信。你自己注意点,别再 给自己添什么麻烦。”她的语气柔和,我不知道是被感动还是被伤害,心里别别 扭扭的。我说我知道了,然后就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被舒服叫住了。我没有回 头,听到她在后面说:“我可能要去美国。” 我望着门外远山上的铅灰色天空,说:“去就去吧,好事情。” “你别再来找我了。我很感谢你,真的很感谢,但是那样对你自己不好。我 们可以成为爱情的人质,但我们不能成为哪一个人的人质。” 然后她接着说:“平常我们说的爱情是抽象的,可是生活是具体的。我决心 到美国去,不仅仅因为我的男朋友,还因为我的父母也让我过去。即使我爱你, 我们也注定不会有结果的。” 我霍然转身,说:“那么说你还是爱我的?” 舒服轻轻摇头,说:“放手吧。爱这个东西太抽象,我只知道,我们不可能 在一起。” 我转身走了,一团白汽从我的嘴里吐出来,让我眼前一派模糊。我顺着教师 宿舍走到河边,曾经郁郁葱葱的河岸现在光秃秃的,河边杳无一人。 这个冬天的事情就是这个样子:我不知道被舒服抛弃,还是被爱情抛弃。或 者根本没有谁抛弃我,是我自己觉得被抛弃。被抛弃固然很糟糕,但是可以获得 心理上的道德优势。 原先的时候,我以为爱情就是玫瑰花、烛光晚餐、沙滩漫步,后来,我以为 爱情是激情,是没有理由的砰然心动,现在看来,我这些说法都是没有道理的。 爱情远比我想象的复杂得多。后来我得到的结论:1 、我不知道爱情是什么;2 、 爱情和生活不是一回事情,当然跟性生活也不是一回事情;3 、爱情是抽象的, 我们可以谈论爱情;但是我们又是生活在现实的具体的人,所以我们无法获得抽 象的爱情,我们得到的不过是一些情绪:譬如快乐、痛苦、甜蜜、忧郁等等。这 些结论让我惶惑得要死。 那天我很晚才回寝室,手里提了一瓶酒,把他们全都闹起来,嚷嚷着要跟他 们大战三百回合。飘飘把我的书和笔记本还我,问我去哪里了,害喂找了我一晚 上。我说去偷舒服的内裤去了,吓得飘飘差点从床上摔下来,我大笑,骂他傻逼。 哥几个都给我闹起来了,看我的样子实在是不行,大嘴抢过酒瓶去一口气喝 了半瓶,剩下的酒独木桥跟飘飘两人分了,然后把我弄到床上,商量怎么办。飘 飘说我肯定是有什么事情闷在心里。 “是孟怡的事情?”大嘴问。 “谁知道他,应该不是。要不,这小子有别的马子?”飘飘回答。然后他们 三个充满好奇地套我的话,我傻笑,什么也不说,逼急了就叫“舒服。” 他们三个面面相觑:“这小子疯了吧?都喝成这样了还喊舒服,有病嘛。” 然后飘飘说只要能让我吐就好了,大嘴自告奋勇地把手指伸到我的喉咙里,结果 给我狠狠咬了一口,疼得他大叫,把我的祖宗八代问候了一遍。后来飘飘和独木 桥捏着我的嘴,大嘴帮我扣喉咙。我的胃一阵翻腾,一股秽物喷射而出,弄了他 们一身。 考完试我就匆匆忙忙离开学院,到父母的身边,那是一个乏味的北 方城市。除夕夜的时候,我陪父母一起看“春节联欢晚会”,突然想起喂,想起 舒服,想起我所有在贵阳的朋友们。我穿上衣服走出房门,对父母说出去买点东 西。 北方城市的大街宽阔而笔直,街上到处是烟花和爆竹,我从欢乐的人群里走 过,踩着满地的纸屑和积雪。我跑到公话亭,把磁卡塞进去。我先拨通了舒服的 电话,电话里是“嘟嘟”声响了很长时间,没有人接。我又拨通了喂的电话,我 听见喂的声音——在2500公里以外的声音,那样清晰和熟悉。 “喂,喂,谁呀,说话啊。喂……是拎壶冲吗?” 我把电话挂了,一个人无声地哭了一会儿,就回家了。 我一直以为自己爱着舒服,并且仅仅爱着她一个人,包括她在办公室让我不 要去找她的时候,我依然这样认为,我也没有不去找她的打算。可是,我不知道 为什么要拨通喂的电话,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