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后来一连串的事件接踵而至,让我应接不暇,直到我对喂说我爱你的那天。 先是希拉里跑来找我,让我组织兄弟们到弘福寺烧香,我去找他们,人人都 有自己的事情,没人理我。希拉里这段时间迷上了佛教,没事就往弘福寺跑。一 个女孩子家家的,成天跟一帮和尚混在一起,确实有点特立独行的意思。然后没 事就向我们宣扬因果报应和慈悲为怀。在我看来,她信奉的不是佛教,她是在玩 一种通俗的佛教形式。她说的那些和真正的佛教教义没有什么关系,她甚至不知 道“四谛”是什么意思。在我看来,希拉里不过就是因为被若男的事吓了一下, 然后想给自己的心灵找点理由,如此而已。其实生活的理由没有必要在弘福寺去 找,生活里就有,对我本人而言,爱情就是生活的最大理由。 因为吃素,希拉里的生活费用不完,我和飘飘对此窥视已久,可是她对我们 的困难视而不见,节省下来的生活费都做了香火钱。她甚至想弄一观音菩萨到寝 室供着,被喂坚决制止了。 王建这段时间跑我们学院挺勤,开始还来应付应付我们,后来就直奔若男而 去了。有一天,我到红楼找喂,看到他们两个很亲密地在一起,我没有惊动他们, 只是为若男感到高兴。生活就象开汽车,绝对不出轨的人生是没有的,或者说, 没有出轨的人生不算完整的人生,出轨之后回到自己的道上来就完了。 我去找喂是想跟她说我爱她。我不知道未来会是怎么样,我生活在现在。 喂问我想什么,我说想去年夏天呢,我被舒服抓住那天,你刚洗完澡呢吧。 “舒服,舒服是谁?” “我们辅导员,舒老师,我给她起的外号。”我说,多多少少有点不自在。 “找我有事?” “没有……啊,有,有点事情。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喂想了想,说:“好啊。”说完,爬到床上把蚊帐放下来:“不准偷看啊。” “切,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说:“她们几个呢?” “王建来找若男,他们一起出去了。” “我看见了。没打招呼。他们两其实挺般配的,这人哪,就是不知足,好好 的中间来这么一出,神经病。” “你才神经病呢。”喂骂我:“没这么一出他们怎么会知道有些事情呢?” “倒也是哈。要不,咱们也来一出?” “哗啦。”蚊帐一下掀开了,喂把头露出来:“告诉你拎壶冲,少跟我开这 种玩笑。” 我赶紧把眼睛闭上:“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赶紧的你。” “睁开吧。”喂说。我睁开眼睛,继续跟她吹牛:“要我是若男我就不和王 建好。” “为什么呀?” “以后难免有磕磕碰碰的时候,王建难免不那这事说事,只要他一提,两人 一准完蛋。” “你以为人家都象你?” “什么叫都象我呀?我怎么了我?好好的又拿我说事。” “照你这么说,若男就没有幸福可言了?” “也不是啊。找一个不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不就完了?” 喂穿戴整齐从床上跳下来,说:“走吧。”我们往外走,边走边聊。 喂说:“照你的意思,两个人之间只有相互欺骗才能获得幸福?强盗逻辑。” “你不管我什么逻辑,生活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在若男这个事情上, 善意的欺骗是有必的。” “胡说。两个人之间就是要相互坦诚,不能互相欺骗。反正,欺骗就是不对。” “讲不讲道理你?欺骗有恶意有善意。外头有人了,不跟对方说实话,也不 分手,脚踩两条,这是恶意的。有的是善意的谎言,看过欧·亨利的《麦琪的礼 物》吗?” “就是不跟你讲道理。对了,去年我们分手的时候,你是不是有别人了?” “没有。”我回答得斩钉截铁。 我们走到上寨足球场的时候,喂停住了,说是太热,想回去拿伞和太阳镜。 我又跟她走回去,一路走一路鬼扯。到红楼跟前她让我在底下等,我要陪她上去, 反正李大娘不在。她说算了。我找个阴凉地方坐下,开始抽烟,抽不到两口,她 跑下来了。 “怎么了这是?”我问她。 “你跟我上去,快。”她拉着我斤微往楼上跑。原来是她的房门被人从里面 反锁了,叫门叫不开,但是屋里有动静。 “算了。”我说:“太阳镜跟伞不拿就不拿吧。我从不用那玩意不也挺好? 再说,万一是你们寝室哪个带男朋友在里面亲热呢?” “不可能,除了你们厚脸皮,就没人敢进红楼的门。” “那你说怎么回事情?” “小偷呗,白痴。” 我赶紧冲到她们寝室面前,用力敲门,然后用钥匙开门,打不开。 “开不开小子,不开我可撞了。”我大喊,有点心虚,又补了一句:“哥几 个闪开,我来。别冲动啊,把人打成残废咱们也要负法律责任。”喂捂住嘴在一 旁笑。我退后几步,学着电影上警察的样子开始撞门。 说实话,当年学院学生宿舍的质量实在不怎么样。门就是在方子上随随便便 订几块三合板。尽管这样,我的肩膀还是被撞得生疼。由此可见,电影上的事情 不能让人相信到了什么程度。我撞开房门,看到人影在窗前一闪。我赶紧冲过去, 趴在窗前往下面看,一个男生姿势古怪地躺在地上,脑袋旁红的白的流了一地。 “怎么回事?”喂问。 “别过来。”我对她说:“你到床上去,不要出门不要往下看,保卫科的人 来了你就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们。” “你呢?” “我去保卫科报案。”说完,我撒腿向保卫科跑去。路过值班室的时候听到 李大娘的叫声:“你怎么进来的?” 那天场面蔚为壮观,警车来了不少,还来了法医。我和喂被老太太辅导员、 系总支书记、保卫科、警察拨拉来拨拉去,一遍又一遍地讲述事情的经过。到后 来我已经讲得很纯熟了,什么地方拿捏关节,什么地方留下悬念,都掌握得很好, 跟说评书一样。听得警察叔叔目瞪口呆,眼神都不对了。后来一个年纪大的警察 让我有什么说什么,少胡说八道。最后尸体被警察们拉走了,学院忙着通知家长, 处理善后事宜。 我弄完已经晚上了,很疲惫。我走到下寨足球场的时候正好碰到希拉里下车, 我说我有事情找她。 “什么事?” 我把她拖到足球场,把下午的事情告诉她,还有一些事情是后来知道的。比 方说从楼上跳下去的是火生土,这是听老太太说的,我没敢再去看现场。现场还 有一些散落在地上的内衣内裤,其中有一件内衣还是当年很罕见的黑色内衣。后 来事情完了问是谁的,谁都不承认。希拉里开始还听得津津有味,后来脸色就变 了,最后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不关她的事情。 我说就是告诉你一声,没有别的意思。说完我就走了,回寝室睡觉。没有想 到回到寝室哥几个死活不让我睡觉,非要我再说一遍不可。我都说得快要吐了, 可他们不放过我,尤其是大嘴和独木桥,好奇得要死。没有办法,我只好又说了 一遍事情的经过。这几个三八听完了不过瘾,躺在床上长吁短叹,议论纷纷。我 心里很堵,没有说话,一会儿便睡着了。 对于这个事情我是这么看的:其实火生土没有必要从楼上跳下去,而且以脑 袋着地的方式跳。这种事情顶多被开除,大不了明年再考,说不定能考上清华。 另外,火生土变成这个样子,他自己要负的责任很小,教育他的各级老师和教育 机构要负的责任很大。我们从小就被一些莫名其妙的责任压在身上。比如:为共 产主义奋斗终身。我们宣誓的时候很悲壮,有种要牺牲的感觉。可是当年我仅仅 八岁,不知道共产主义是什么。为共产主义牺牲没有问题,但是为一个我不知道 是什么的东西去牺牲,无论如何太过分了。再比如,为振兴中华读书,这是我九 岁的时候老师告诉我的。现在我的看法是:读书不应该有任何功利的目的。读书 本身就是目的,是对人类智慧结晶单纯的热爱和追求。至于振兴中华,是长大成 人以后的事情。而且在这个事情上,政府比个人更有责任,也更有能力。我的意 思:小的时候我们被一些莫名其妙的责任压在身上,长大以后这些责任没有实现 的希望,而我们对自己要求又很严,所以难免有一点心理变态。如果一个人还要 想着超凡脱俗,变态就会更严重。 一九九零年七月中旬,我们考完了期末考试,都没有回家,在学院住了两天, 然后在老太太的带领下到处参观实习。独木桥和小雨已经如胶似漆,在独木桥的 要求下,小雨甚至开始减肥。晴雯的眼镜换成了隐形的,看上去还是挺不错。飘 飘随着七月的来临而焦躁不安兴奋异常。所有这一切,我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心 思放到了喂的身上。我想告诉她我爱她,可是老被打岔,不是这事就是那事。后 来我终于找到了时间,约她晚上去河滨公园。她问我什么事情,我说我有一句很 重要的话要对她说,她爽快地同意了。 晚上的时候我在河滨公园的河边等她,我有点激动,就早到了一会儿,坐在 河岸边抽烟,喝酸奶。河上吹来一阵阵的凉风,很凉快,就是有点臭。 在我不远处坐着一对恋人,坐了一会儿两人开始争吵。 “以后我会跟喂吵架吗?”我想,然后看他们吵架。他们吵了一会站起身来, 开始推推攘攘,拉拉扯扯。女的不依不饶,两人一起闹到了灯光底下。我发现女 的很眼熟,原来是舒服跟她的男朋友。我犹豫了一下,站起身向他们走过去。 男的可能是被搞烦了,突然发起脾气来,抬手狠狠给了舒服一耳光,我赶紧 向他们冲去,男的打完之后转身就走掉了。舒服可能被打懵了,站在原地不动。 我走到她的跟前,叫她。她象是被人从梦中唤醒一般,看见是我,就把头靠在我 的肩头上,哭了起来。我轻轻用手抚摩她的背。哭了一会她突然把头抬起来,说 了一句:“我赌输了。”然后转身跑了。 我回头想追她,看到喂站在旁边盯着我,面色惨白。我走过去想跟她解释, 她抬手给了我一巴掌。 “干嘛?”我捂着脸。 她冷冷地盯着我:“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重要的话?告诉你拎壶冲,你可以 不爱我,但是你没有权利侮辱我。” 我真是一肚子的冤枉。俗话说:“眼见为实”,狗屁!有时候眼睛看到的不 一定是真实的。刚才我搂着舒服的时候,心里想到的是喂。我已经不爱舒服,而 是全心全意爱上了喂。可是事情居然会搞成这个样子。我发现只要我爱上谁,就 和她永远失去了相爱的可能。 喂也跑掉了,站在河滨公园门口我不知道该去追谁,最后我决定还是去找舒 服。我怕她出事。喂那里我们往后的日子还长,我相信误会是能够解释清楚的。 到了舒服家楼下看到她的窗子的灯熄着,我跑上楼,敲她的门,敲了半天也 没人答应,倒是把对门的人敲出来了,是个中年男人,很和气。 “请问她家里有人吗?”我问。 “应该在吧,几分钟以前我看到她回来的,还打了招呼,没听见出去啊。” “可没人回答啊。”我说。 “可能睡了吧,你找她什么事情?” “我是她的学生,学院找她有急事。”我胡扯。中年男人走到我跟前,也敲 门:“小舒,小舒啊,学校有事找你。” “不会出什么事情吧?”我问。中年男人笑话我:“会出什么事情?可能睡 得太死。小舒,小舒啊。” 我一把把中年男人拉开,好在她没有防盗门。我抬脚用力往锁眼那里踹,居 然最后给我踹开了。 舒服躺在床上,神色安详,可是脸色苍白,手腕被她自己切了两个口子, “哗啦哗啦”流着血。中年男人在我背后失声尖叫。我撕下床单,把舒服的手绑 上,为她止血,然后抱起她往医院冲。当时离得最近的医院是客车站的交通医院, 我把她送到那里。 后半夜的时候,舒服醒了,迷迷糊糊听到她的抽泣,我从椅子上爬起来,把 灯打开。 “醒了?”我问她。 “对不起,”舒服挺不好意思:“当时一时糊涂,一口气憋在心里,就…… 就那样了。” “没事了,没事了。”我对她说。她抓住我的手:“拎壶冲,谢谢你。” 后来我们都睡不着,一直聊到天亮。舒服说爱情就是一场赌博,可惜他赌输 了,输得很惨。不过如果生命可以重来一次的话,她还会赌。 “都这样了,还赌?我提醒过你。”我说。 “可是要是不试试,不甘心啊。什么事情失败也比不敢去试强,不试怎么知 道呢?” “这就叫死心眼吧?”我说她。她认认真真想想:“真是哈。古人说受愚一 次其错在人,受愚两次其错在我,我怎么就会被他骗两次呢?” “因为你爱他,你被爱情绑架,成了爱情的人质。” 我们沉默了一会,我问:“你还爱他吗?” 舒服摇头,说:“我死心了。” 快要天亮的时候舒服对我说:“要是我们能早一点见面该多好。” 我静静地望着她,说:“是啊,要是早一点的话,真的很好。” 舒服走的时候是我去送她的,她到上海转机。那个时候机场还在磊庄,是个 军民两用机场,候机室很小。舒服戴着个硕大的墨镜——歌星戴的那种,手腕上 缠着两条黄色的丝带。我们基本没有说什么话,快要进入口的时候,舒服突然停 了下来,用手抱着我的脖子。我们在人流中默默地接吻。舒服的泪水流下来,流 到我的嘴里,咸咸的。还没有让我完全反应过来,她松开了我,拉起行李走掉了。 我想应该是结束的时候了,回贵阳的车上我不停这样想,一到贵阳我就往学 院赶,喂不在,我又去她家里,也不在。我徒劳地在大街小巷穿行,寻找着喂。 那个时候没有呼机没有手机,我只好一遍一遍地在她家和学院之间跑来跑去。晚 上我终于在学院找到了她,她是跟飘飘一起回学院的。见到她的时候我已经精疲 力尽了。 “有事吗?”她问我。我说有事。 “我没空。”她说。飘飘在一旁说你还是去吧,老拎找你有事就是肯定有事。 说完飘飘拍拍我的肩,什么话都没有说,就走了。 我们一起来到足球场上,夜里的空气很好,有一股青草的甜味。我们在草地 上坐下,我想抬头看星星,星星全在转。 “我爱你。”我说。 “你说什么?”喂问我。 “我爱你。” 喂看着我,很久很久,然后她美丽的大眼睛里慢慢渗出了泪水。这三个字对 女人总是很有杀伤力的。 “很好,拎壶冲,真的很好。你知道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多长时间吗?整整一 年。” 我想去搂她,可被她一把推开:“可是不行,拎壶冲,晚了。” “那天的事情……” “那天的事情我不感兴趣,真的太晚了,我已经接受了飘飘。” 如五雷轰顶,我呆立在那里。喂走了,她的话还在我耳朵边乱转。 “这件事情只能怪你自己,为什么早一点不知道珍惜?” “我们的约定昨天到期了,在此之前我一直在等你说这三个字,可是你就是 不说。” “还记得我去年暑假寄给你的信吗?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骗谁呀你?” 信?!我悚然惊醒,去年是有一封信,可是我没看。我发疯似地冲回家,从 床底找到了那封还没有开过的信。我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打开。 信是这样写的,很短: “拎壶冲:你好!不知道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我一个人去了一趟海南。海真 的很大,人的胸怀也应该跟海一样,你说是不是?我们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我觉 得很快乐,但是不知道你爱不爱我,这让我很不塌实。既然我们分手,一定是我 们之间出了问题。我想,咱;两是不是好得有点太快了?这样吧,让我们从头开 始,从做好朋友开始,再来一次。让我们都给自己一个机会,就一年。只要一年 之内你愿意跟我说我爱你,我们就重新开始。 又及:如果你没有表示反对,我们就这么定了。小狗反悔。孟怡。“ 我无言,泪水顺着我的脸流下来。我真他妈想笑,可是我太累了,我想睡觉, 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