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对月亮 作者:本少爷 已经不是当时的月亮了,你怎么还以为有可能回到从前?镜花这样跟我说。 那一年我三十岁。 有一天傍晚的时候,被斜射入窗的阳光惊醒过来,我突然发现又一天被我睡 完了。每天我都这样睡着青春,终于把青春睡到尽头的时候,不知怎么,我很怅 然。 他们说只要工作就会忘记一切烦恼的。我不行。每次找到新工作的时候我被 觉得自己是在茫茫无涯的世界里找到了一根绳子,我正在把它往我的脖子上套, 并且不需要我用力,绳子会愈收愈紧的。 我没有办法克服对工作的厌倦感,所以总是在家里睡觉。 那时候,生活热情还没有完全消褪的时候,有一次镜花跟我说,如果我挣到 了一笔钱可以出去旅游,她会考虑嫁给我。 后来,在我挣到那笔钱的时候,她已经嫁给了别人。 来不及了。她对我这样说。 她居然对我说来不及了。 我一直没有弄清楚我做错了什么。很多事情都是这样莫名其妙:到底是什么 在逼迫着我们,分分秒秒的,都让人恐慌,没有着落,觉得无论做什么事情,都 不能刚刚好,都晚了一步? 人都是说谎话长大的,镜花这样告诉过我,可我当时并不相信。 后来相信的时候已经迟了。其实我和她认识了七年,七年里她说了无数的谎 话,但我并没有当真。反而,我很相信她。我觉得谎话都很有趣。既然有趣,又 没有伤害,为什么不相信呢? 可她说人说谎话会长大的,也许在七年的时间里,镜花恰好借着谎言成长了。 而我,用她的话说,还是站在老地方,呆呆的,像一个傻子。 做傻子并没有什么不好。当然,如果不至于傻得厉害,就会比较惨,就会显 得比世界更加敏感。而你知道,敏感的人,是不容易幸福的。 镜花结婚以后有一段时间,我根本没有觉得自己的失落。 每天照常地起床用一台电脑工作,进行平面设计,把完成的图片和文稿存盘, 然后发给客户。做图片处理这一行我比较熟,并不为生计发愁,也许对工作我没 有激情,但有灵感。很多人缺乏的就是这个——我很幸运。 我每天守在家里,醒着,然后睡去。几乎是单调的。偶尔也会随一些朋友到 酒吧小坐,看别人闹腾到半夜,醉得一塌糊涂回家。 据说这是一种减压的办法,我就做不到。我比较迟钝,并不感到生活有多么 痛苦压抑。 直到有一天下午发现口袋里已经没有现金了,我去银行的自动取款机,排了 一分半钟的队,轮到我时,后面已经没有人。 是在夏天,阳光扑面打在电脑屏幕上,花花花绿绿的一片,我眼睛里全是盲 点。 花了很长时间我才适应过来,整个身体掩上去挡住阳光,然后仔细地看到我 的银行存款。那个数字有点长,也有点陌生。我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账户上很大的一笔数字,那是我用来打算结婚的费用。有人替我节省下来了。 我对着电脑怅惘了好久,忽然决定一个人出游,把这笔钱花光。 我去了一趟云南。 在大理城背了行囊打算找落脚点的时候,在看地图,忽然被人拍拍肩膀: “你是刚来的?” 我点点头。 “一个人?” 我点点头。 对面是一个戴着当地头巾的女子,穿蜡染的宽松布裙,两只眼睛很俏皮,露 出狡黠神情。 乍一看上去我几乎要笑出声来。 第一次来大理的时候,就是这样遇上镜花的,她一个人出游,找到干净清凉 的四合院,然后全身穿好当地人的服饰站在街口找游伴,她骗我说她是导游,我 上当了。 “要导游吗?”女子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我叫心香,你看——”她把布裙 掀起来让我看里面的T 恤图案,“就是这个心香。” 我点点头。 徒步从大理绕道经过中甸,最后到达丽江的时候,我决定和心香分道扬镳。 我跟她相处了十四天,一路上走得很慢。 她是一个很多话的女孩子,唯一不说话的时候就是嘴里塞着牦牛肉干或者矿 泉水。路上经过一些陈旧客栈,进去休歇,她会故意撒娇,缠着老板讲故事。 客栈主人讲的故事都是路上的故事。 有一回在某家客栈听老板讲起,一对男女在这条路上认识了,然后订了终生。 “后来呢?”心香憧憬地追问。 我转过身去,离开了。 不,不是每个故事都有完美结局的。只是并非当事人,总以为一刹那见到的 甜美就是地老天荒。 在中甸往丽江走的时候,我提醒她,夜晚投宿纳古族人家的时候,不要赞美 别人的孩子漂亮,不要把脚放在火盆上喝茶,不要这个,不要那个。 那都是当地的风俗所忌讳的。我好似一个贴身保镖。 走完全程,已经累到极点。 数一数口袋里的钱还没有花光,我决定在四方古城里就地休息。 “休息多久时间?”心香以为是一盏茶的功夫。 我耸耸肩躺在四合院的雕花高靠背红椅上叹气,“不知道,也许一个月,也 许一年。” 心香像看疯人院里跑出来的疯子似的,看着我,拍拍胸脯:“你可别吓我。” 我笑一笑:“你知道不知道有些人生来就习惯流浪的?” 说完不理她,闭上眼睛在琉璃瓦的阴影里打盹。 “我会给你电话的。”她辞别的时候跟我说,“我觉得我会想你的,你有点 奇怪。” 每天我都在一家叫达达娃的咖啡馆里喝加冰的百事可乐。我没有酒瘾。 我一个人缩在咖啡馆的二楼,下午的时候,安静得好像整个世界都死掉了, 阳光打在楼下的流水里,水草冒着水泡,发出古怪的声音。 这家咖啡馆之所以让我留连,除了那些晶莹坚硬的冰块被百事可乐慢慢包裹 着溶化的味道,还因为每天可以自由的选看电影碟片。 我看了《站台》,一边数着电影里的青春一边独自唱着那些过去的老歌曲。 那种时代的标志从来都是模糊的,但在这家咖啡馆里异常清洌。 也会看《东邪西毒》和《春光乍谢》,听见张国荣对梁朝伟说:我们不如重 新开始。 而林青霞幽幽地说,如果有一天我忍不住问起,你一定要骗我,就算你的心 有多么不愿意,也不要告诉我,你最喜欢的人不是我。 手机有时候也会叽叽叽地响起来。起初是一些客户,后来是突然与我失去联 系的老朋友。 仅仅有一次,是镜花打过来的,她说她怀孕了,她的声音很兴奋。 是,我们还是朋友,感情上并没有谁负了谁,计较多了,人很难做的。 我向她道喜,用欢快的话气聊天,说起一些以前的一些旧事情。 挂掉电话以后我破例要了四瓶啤酒,喝着喝着,口里越发的苦,像是胆汁沿 着呼吸往上涌到喉咙口。我突然想起忘记告诉她我在哪里,她也忘记了问。 那时候她骗我说她习惯性流产,问我会不会介意丁克家庭。我说不要紧。 还有一次她说她有白血病,问我愿不愿意捐出骨髓,我说不要紧。 后来才知道她一直在开玩笑,我也没有当真。纵容她成了习惯,每次听到我 宽畅的回答,她开心我也就开心。 当然到后来所有电话都终止的时候,只有一个电话会打进来。 心香每次都要这样问:“你还在老地方吗?” 我说是。听见她笑的声音,不明白她笑什么。总是没有什么话题,都是她一 个人在说话,说昨天夜里喝了一点酒,下个月是她生日,谁从俄罗斯给她带回了 一盒套娃,每天吃饭的时候妈妈老是问她有没有男朋友。 我无动于衷地听着,有时候“嗯”一声,有时候被她逗笑。 我是不当真的,所以,她说什么,我都觉得很好,很有趣。 楼下清澈小河畔的杨柳,被午后的风舞得格外飘渺,像是在半空中垂落的绿 色水丝。 镜花那时候也这样有很多话说,后来不知怎么就少了,然后一天比一天少, 最后她说:“你怎么还是长不大呢?” 哭了一场,她跟我分手的时候什么话都不说了,我们在百货大楼的化妆品柜 台站了三分钟,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睛突然红了,她沉默着转身走开,假装 到邻近的珠宝柜看钻石。她明知道我已经不能再买给她。 所以,我也会偶尔开始了解到,感情这回事,是有变化的。起初你是适合她 的,后来她觉得不适合了,那却成了结果。所有的起初,都是当不得真的。 我一天一天地看着影碟,喝加冰的可乐,晚上十一点准时出门,走四分钟, 回到客栈睡觉。 我知道我静止了,他们都在老去。 镜花曾经说过像我这样不说谎的人是会站在原地的。我老是想,站在原地是 什么样子。是像童年官兵捉强盗那样蒙着眼睛一动不动,在心里暗暗的,急不可 待地数着手指么? 也许镜花又在撒谎吧,也许我并不象她说的那样,一直站在原地。只是我们 走的方向不同了,在分岔路口我们不再一同奔赴那山坡的桃花和清溪里水流的声 音。 常常别人笑我孩子气的时候我不分辩说,我已经三十岁了。他们没有见过三 十岁还这么懒散忧伤的男人,我怕他们眼睛里的异样。 那笔钱比我想象的要多,我也不是生性奢侈的人,一直没有花完它。 终于有一天我也打算动身回家了。虽然钱还没有花完,但是伤口已经结了痂, 摸上去就像摸别人的东西,没什么感觉。往事既然不疼了,那生活也就容易对付 些。 那天晚上,天还没有黑透,月亮早早就出门了。是一轮上弦月。 我破例没有泡在咖啡馆里是因为需要时间清理自己的行李。买的是第二天凌 晨的机票。 每一次离别都是如此内心荒凉,我总觉得我在时间里不停地挥着手,告别一 个又一个的自己,那真是荒凉。 我弯着腰在门口,背对着月亮,用力把背包的拉链提上去。 忽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 “嗨,你真的还在这里?”我回过头见到心香惊喜的笑脸,她吐吐舌头, “你这傻子,快替我把行李提进去!” 我愣住了。 也许我没有跟她讲过,我不是跟每个游伴,都会有故事的——当然,独自出 游,遇上撒谎的游伴是经常的事情。大家都有戒心。 很多年前我曾经以为再来丽江的时候会是两个人,会把那个客栈老板说的故 事补充得完美一点。其实事情不是这样的。 可是事情会是怎么样呢,我担心客栈老板追问我,所以从来不告诉别人我的 故事。 我想我回去以后也不会打电话给镜花,告诉她我一个人把那时候计划要走的 路终于重走了一遍。我怕她笑我孩子气;又怕她笑我长大了,学会了撒谎。 我盯着心香,哑着嗓子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