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束穿过我们头顶的白光 作者:北方影武者 小时候看电影,是最容易感动和神往的,最后表现出来的就是爱模仿。模仿 萨拉热窝的游击队员,被法西斯的子弹击中之时,还不让自己的女友靠近:“阿 兹拉,别过来!”也模仿家住东京的阴谋家医生:“你看多么蓝的天哪,走过去, 你就会融化在蓝天里”。 后来年岁渐长,知道我们好也好不到可以轻易捐躯的程度,坏也坏不到哄人 跳楼的程度,我们不过是在影院的黑暗中屏住呼吸的芸芸众生,目光炯炯地盯着 那一方银幕,宛如深海里的鱼群,随本性聚拢成一簇簇亮眼睛。其实,看电影的 感受,真的可以攀比宗教体验,人为的黑暗中,一束白光穿过你的头顶,让你看 尽痴迷幻象——吾心雀跃,恰如那束白光里舞动的万千尘埃。 不是每个电影你都能记得真切的,有些沉淀于梦境,有些抛洒于虚空。好在 钱穆老先生早就胸有成竹地说过:“能存吾记忆中,方为我生命之真,其在吾记 忆之外者,皆非吾生命之真。”这样我就放心了,那些被我忽略忘记的细节台词, 必然是不重要的,我可以省下点力气,去记住那些陪我看电影的人,那些黑暗中 悄悄擦去泪水的日子。 那时候在上大学,看国产片最象过节,每个段落都有起哄的理由,然而真遇 到《老井》那样的电影,看到最后,一个村子里几辈子的指望和劫数,都刻在一 块石碑上,都刻在“万古流芳”这四个字下面,还是哭了,那样的电影散场以后, 年轻学子的身影就变得恍惚蹊跷,越是熟人越躲着熟人,我们为自己的眼泪而羞 惭困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那些黄土高原上的陌生人感动。 高考的时候,家里父母正为《血疑》《命运》这样的日本电视剧折磨着,看 那位宇津景健先生扮演的大岛茂,看得自惭形秽,觉得一辈子修炼不成这样的好 家长,当然也摊不上山口百惠女士扮演的好女儿。可是,我们在大学校园里,静 静地看完宇津先生的成名作《啊海军》,开始见识人家出神入化地扮演的另一种 角色,就恨不得让老爸老妈来看看这位苦口婆心激励学生征伐天下的教官。终于 还是不忍心,甚至在家信中都不提这些事,那时候依稀已经开始爱护父母,他们 好容易眷恋信任了一两个角色,我们何苦去罗嗦别的? 当然更喜欢看爱情影片,但是也有所选择。《爱情故事》并没有打动我们, 尽管师哥师姐把图书馆里的英文原著都借光了,我们不太信任那对肤色健康大腿 粗壮的情侣,我们认定绝症不是生命中真正的不祥,而只是一种煽情的桥段。我 们更喜欢《天使在人间》这样的电影,尽管那时候并没记住女主演艾曼钮尔贝阿 的芳名。我们期待的异性,就应该从那么遥远的地方,降落在我们面前咫尺之地, 她会识破我们平庸鲁钝的外表,鉴察出我们高贵落寞的内心,她会比我们最亲昵 的兄弟更了解也更崇拜我们,而且一旦我们为这种爱情的未来感到茫然,她也就 会乘一道白光归去,让我们了无拖累。此刻回想起来,我们不过是些嫌《西厢记》 老土的书生,直接期待着《聊斋》般的艳遇谜情。 我们也喜欢在电影中见证兄弟情义,所以我们反感《冒险的代价》。那里面 除了黑幕,交易,预先埋伏的底牌还剩下什么,弗朗索瓦为什么要杀掉所有同行 者才能获得胜利?我们更愿意象《野鹅敢死队》那样,在一个好日子里出发,左 看看右看看周围全是烂熟于心的面孔,此行要是不能走出非洲,那我们跑出来也 行。战友的含义不仅仅是生死与共,还是摔打不散,地平线上已经出现毕业的阴 影,但我们也想象生活不会就此割裂,我们随时可以在片尾重逢。 我们要是象兄长们那样,在动荡岁月中偷食禁果,读遍旧俄小说英法诗歌, 我们也许会被《简爱》这样的影片感动。然而,我们心地直白浅显,不惯倾诉也 不惯思索,我们信任的是成长的经验而不是阅读的心得,所以,我们不理解那个 老男人为什么会在十年前怀着一股怨气走遍了整个欧洲,也不明白那个女人为什 么要走到天边才肯回首,看一看低矮的天空下有没人在等她。我们永难忘怀的是 另外一种影片,比如日本大林宣彦导演的《姊妹坡》:“一二三四,什么坡,姊 妹坡!”这样的谣曲,让我们相信自己的故乡也有一条这样的街道。我们穿着白 衬衫蓝裤子白球鞋,从这里走过,去参加可能因为下雨延期的运动会,我们背着 寒假作业暑假作业寒假日记暑假日记,从这里走过,因为一两个月见不到孺慕不 已的女老师而心事重重。“象小鸟一样胆怯,象大风一样任性”,《姊妹坡》里 这两句歌词,可以概括一切在我们青春期中出现的曼妙异性。我们在她们面前徘 徊受挫,日记本里的字迹越来越凌乱潦草,感叹号和省略号,成了我们无望心事 的注脚。 所有这些少年心事中学情怀,我们在大学里都会一次次重温俯瞰,会觉得自 己越来越练达精明洞悉人心,然后,总会有一两个啤酒耗尽的午夜,向自己承认, 自己和从前一样的惶然无助,一样的并非超人蝙蝠侠,一样的没有来自宇宙的显 赫家世,一样的没有哪一重世界等待我们拯救,我们需要拯救的只是自己,拯救 的方式,就是一个人躲进电影院,白光掠过,这次的电影叫《阿飞正传》,从一 九六零年四月十六日下午三点前的一分钟讲起。 那一分钟我们还未诞生,那一分钟我们正在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