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 作者:流浪的麦子 A 奔跑是一种运动,有目的的奔跑是逃亡、追逐、引诱、躲避…… 我在单行道上飞速奔跑着,后面跟着一辆逆向行驶的汽车。风从我的两腋呼 啸而过,头发乱了,像一朵肆意盛开的黑色大丽菊。我边跑边笑,洁白的牙齿在 阳光下健康地闪烁着,引人侧目。一串嘹亮的笑声甩到身后,狠狠地砸在车窗玻 璃上,就像我刚才砸的那块大石头。我砸了人家的车子,无原无故,只为一时的 冲动。 所以,我活该。所以,我被一辆红色的BUICK 新世纪追赶,跑得气急败坏。 我的脚已经软了,再跑下去肯定跌倒。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警察救了我。他疾步 拦住车子,一脸正义凛然。我知道,他会开个罚单,还会给车主扣分。十米之外, 车子无可奈何地停了下来。恼羞成怒的车主钻出车门,挥动双手万分激动唇齿不 清语无伦次地向警察解释,眼睛还恶狠狠地瞅着我。这是一个肥胖的中年人,我 打赌他跑不过我。但是,看起来我也跑不过那个皮肤黝黑、年富力强的警察。趁 他们交涉这档儿,我喘了口气,继续奔跑。直到撞上他一个穿着布满大大小小口 袋的帆布背心的摄影师。 他居然在拍摄我!在撞到他的前一秒,我还看见他按了一下镜头。刹不住脚 了,我的脑袋磕到相机上,生疼!完了,罪证就在他手里。即使跑掉,警察也会 向他要照片,向全市发出通缉令的。我又萌生一个念头:砸了他的相机。想不到, 他竟然搀起我,拖着我朝一条巷子里跑去。来不及犹豫,我果断地跟着他,跑! 或许他可以救我呢。所谓英雄,就是那些懂得在恰当时机出现,解救落难美女的 无聊的家伙们。以往在传奇故事里见多了,以为都是瞎编的。今天,总算让我碰 上了一个。 在迷宫一般的巷子里转来转去,确信警察抓不到我了,我甩开他的胳膊,靠 着墙壁喘气。他又抡起相机,从各个角度,不由分说地狂拍起来。我打量着他, 这是一个绝对不会超过三十岁的年轻男子,体格匀称、相貌清雅,没什么显著特 征。倒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埋头干自己想做的事情的这种精神吸引了我。在他 的取景框里,我仅仅是一个会动、会喘气的物件吧?用别人的眼光看自己,很有 意思。 他从镜头里捕猎着我,激起了我的表演欲。我尽情扭动散发汗味的肢体,把 能想出来的姿态都做了一遍。最后,累得不行了,整个人瘫到地板上像散架的木 偶。其间,他换了十几个胶卷。但是,丝毫看不出他有疲倦的痕迹。嗯,精力充 沛。我喜欢。 后来,我知道了他的名字:高翔。高高飞翔的意思吗?像鸟。像鸟的男人总 是比较可爱。即使飞不起来,他们起码会扑腾两下,惹得灰尘满面,摔个鼻青脸 肿。一个男人,如果从来没有妄想过飞翔,他必然是平庸乏味的。这是我的个人 观点。 B 我是在一条单行道上逮到鸽子。 鸽子不是鸟,是一个招摇过度的女孩。当时,她砸了人家的车子,正在玩命 奔跑。她跑的姿势很野蛮,像石器时代激战中落荒而逃的原始人。整个人牟足了 劲,马达一样飞奔。我要的正是这种速度感,于是站在她的前方抢拍了好几张相 片,直到她像一列火车般向我撞来。她似乎带来了一个强烈的气场,贯穿了我的 身体。就在那一刻,我决定拽上她,与她一起逃奔。管我做过什么事情,管她做 过什么事情。在奔跑的时候,只有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所有的一切都被甩到脑后。 在一条不怎么干净的巷子里,以班驳的墙壁为背景,鸽子做了我的模特。她 是一个悟性很高的女孩,或者说是她的天生本能吧。她释放着自己,在我的菲林 里刻录了许多个人符号。没有丝毫矫揉造作,没有寻常女孩的顾影自怜。完全是 生命本身的演绎,通过一具热气升腾的青春躯体。鸽子是藏有羽衣的天女,她欢 乐过度的时候,是否会腾空而起呢?我为此着迷,贪婪地捕捉她每一个稍纵即逝 的影象。 就这么一个算不上漂亮的女孩,深深吸引了我。我被她的任性放肆,被她的 行为不端所打动。她是一个动态的人,一杯摇晃不定的水。永远无法猜测她的下 一步行动,但是又忍不住想要看个究竟。她不会遮遮掩掩,却并不意识着你可以 清楚地了解这个人。也许,在她透明质感的生命当中,隐藏着一些她自己都无法 摸透的东西。 我想,我是喜欢上她了。但是,我并不想占有她的肉体。我向来是一个旁观 者,用各式各样的镜头来感知这个世界。距离太近,会找不到适合观察的角度, 妨碍视线的调整。所以,我和鸽子保持着适当的情感尺度,使两人得以进退自如。 鸽子以为她干过很多坏事。数落起来,也就是拔了人家自行车的气门芯,偷 摘过园圃里的花朵之类。最大的坏事,应该算是那天砸破的车窗。就这点儿破事, 她还以为非常了不得,会被当做十恶不赦的通缉犯。她吐着粉红色的小舌头,乐 不可支地傻笑着,像个天真无邪的儿童。 冲洗出来的照片,效果比我想象得还好。鸽子在一张张画面当中穿梭、飞翔, 抖擞着肉眼看不见的金色羽毛。我将她的影像局部放大,眼睛、睫毛、嘴唇、耳 垂……甚至额前的一缕发丝。鸽子的每个毛孔、每个细胞都在诱惑着我,放射出 夺目的光芒。 鸽子,这是我的鸽子。我的视线离不开重重叠叠、挂满墙壁的照片,这些支 离破碎的影象,将伴我入眠,关在我一个人的世界里。 为我飞翔吧,不要跑开。我在梦中呢喃着。 A 高翔是一个低调的摄影师。从来没见过他参加什么展览,或者摄影大赛。但 是,这并不妨碍我欣赏他。 我喜欢他的作品。他能够捕捉住事物最真实,以及最离奇的一面。而且,他 会将两者统一在同一个镜像之中,巧妙地融和起来。他有一双敏锐的眼睛,表层 的东西骗不了他。所以,我没有向他隐瞒。事实上,躲藏和掩饰最容易暴露一个 人。因为,精心伪装的同时,也必须做出一个相应的姿态。而修饰过的姿态,对 扮演者而言,本身就是陌生的。用自己都不熟悉的东西骗人,除非对方够愚蠢, 否则很难成功。 环境是最好的教师,潜移默化地向我们灌输了足够多的知识。我的知识使我 成为一个清纯的女孩。然而,清纯并不等同于单纯。单纯是蒸馏水,空无一物, 小小的尘菌即可破坏它的本质。清纯是沉淀过的水,看起来很清冽,其实底层积 满了杂质。 这些年,没有人大力地摇晃我,生活过得风平浪静。我几乎忘掉了很久以前 发生的事情:那个奔跑的雨夜,那幢着火的房子…… 算了,不想这些。我已经长大成人,有足够的力量为自己负责任。我的个性 中确实存在些许反社会人格,但算不上严重。稍微释放一下,也添不了很大乱子。 也许,我是在玩一个逃避惩罚的游戏?一、二、三,三、二、一。跑!飞快地奔 跑,已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跑得出去么?我不管。背后有人追赶,自然而然就 有了方向。管它对错,先跑再说。 奔跑之中,认识了高翔。我对他产生强烈兴趣,强烈得没有道理。我有一种 直觉:他是我的同类。虽然,他迷恋的是静态的事物。将许多不可避免、在流光 中黯淡消逝的影象记载下来,存进自己的档案里。这样的人,是换一种形式在逃 避。片段,章节,局部放大以后呈现的粗颗粒……他到底在追求什么?我感到好 奇。 我一直抑制着一个冲动:砸烂高翔的相机。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想砸烂 他片刻不离手的小方匣子。很奇怪的感觉,明明喜欢他的摄影作品呀。也许,是 因为高翔始终对我不温不热,而对他的照相机却热情万分。我,吃醋了?那么, 我是不是有一点点爱上他?心有些乱。下回见到他,我的表情可能不自然。 我,鸽子。一只野惯了、四处浪荡的鸽子,也会爱上别人。是想要有个家了 吧?家,非常遥远的概念,本来以为今生今世不会再拥有的…… 家,硌在我心坎上的一颗沙砾。 B 鸽子最近有点儿反常,她想要亲近我。 我该怎么做?回绝不,我不能失去她。起码现在不行;接受那会更加令我无 所适从。应该说,不正常的人是我吧。鸽子是正常的,她希望得到爱情,希望实 实在在地拥有一个情人。这对于任何一个女孩来说,都不过分。 只是,我无法给予,所以也就不配接受。我有毒,我是一个危险的陷阱。对 于鸽子,我所能做到的,最大的爱护就是不要让她爱上我。爱上我的人,没一个 好下场。所以,我只能当一个旁观者。保持距离,我要自己时刻铭记。 八岁那年,我目睹了一起凶杀案。死者是我的母亲,凶手是我的父亲。父亲 是一个天才的摄影师,可惜母亲始终未能理解。她优雅、美丽,耽于奢华的生活 方式。她喜欢炫耀,终日周旋在所谓的上层圈子里。父亲说,母亲原来不是这样 的,她曾经纯洁、温柔,甘心与他缠绵厮守。直到他被社会承认,带来了名利、 金钱,把她引进另一个世界。母亲的目光迅速转移开来,被纸醉金迷的场景所吸 引,渐渐松开了紧握着父亲的手。在父亲眼里,母亲堕落了,再也不是那个凝固 在相片中的微笑天使。但是,父亲毕竟深爱着她,只能尽力满足她的要求。然而, 女人一旦开始了这方面的追逐,欲望就不可能被填满。当她发现父亲无法让她攀 得更高时,她终于背叛了他。那个夜晚,母亲执意离开,父亲只能用一种方式来 挽留她。他留下了她冰冷的躯体,以及无数张或颦或笑的相片。父亲,一个温文 尔雅、和蔼可亲的男人,他又如何经受得起双手沾染上至爱者的鲜血?父亲疯了, 他把自己封闭在往日的世界里,和昔年的母亲,和零碎的片段、记忆的章节。他 甚至忘记我的存在,也许他的那个世界里,我还没有出生。就这样,我孤独地走 过了将近二十个年头。 那一段往事,像阴冷角落里窜出来的黑色长蛇,死死的,咬住我不放。我跑 啊,玩命地跑,却永远摆脱不了。终于,我认定了自己的宿命。我是一颗有毒的 种子,若浇灌以情感,就会萌芽,就会生长。蔓生的藤茎在四周疯狂搜索,离我 最近的人,就成了牺牲品。我会缠绕着她,榨取她的每一瓣芬芳。直至她形销骨 立、灰飞烟灭。 杀人?不,我甚至没有父亲的勇气。我害怕锋利的东西,害怕粘稠的血。这 是童年记忆给我的后遗症。我的谋杀工具,只是一架用到半新不旧的照相机以及 整卷整卷的菲林。看过一个恐怖片:摄影师挑选自己钟情的模特,为她们拍摄, 记录她们的每一寸肌肤,在她们最美丽的时刻。然后,把她们一个个杀死,销尸。 那是一个极端唯美主义者,他不容许这些鲜美的花朵们在尘世间辗转凋零,于是 就采取了血腥的手段。 我不会这么做,我的做法更像王尔德笔下的道林。格雷。小心翼翼地接近她 们,剖析、观察,将她们最动人的一瞬间永远记存,留在相纸上。解析了所有的 影像,熟悉了她的全部。一切都变得不新鲜了,我就离开。我不忍看着她们变质、 腐败,沦落为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一身痴肥、表情麻木的女人。那是活的偶人,不 再是我迷恋的芬芳天女。 所以,爱上我的女人必然没有结局。我只是一面可以固定影像的镜子。她们 在我的瞳孔里找到自身最迷人的影像,因而迷恋上做为记录者的我。但是,她们 看不到美丽的印记如何在岁月里一点点地残褪,看不到隐秘的芬芳是如何消散在 晦浊的空气里。我看得太清楚,我只能走开。爱上我,只能加速她们的凋零。鸽 子,我怎能让你重蹈这样的命运? 摄影术在早期进入中国的时候,曾经引起大众的恐慌。许多人认为:灵魂会 被摄进去,被囚禁在小黑匣里。那些在我的照相机面前留下音容笑貌的女子们, 似乎证实了这个传说。当青春被冲洗在相纸上,曾经拥有它的人就迅速衰老,变 得沧桑。她们在自身影像前面感到自卑、绝望。她们四处张望,妄图拉住一个人, 要他告诉自己:那就是你!于是,不由分说地想要扑进我的怀抱。她们,是一群 被吓坏了的孩子。我呢?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没有温度的人。我选择的方式 是:闪开。终于有那么几个收不住脚的人,直接扑进死亡的怀抱。世俗舆论上说, 她们殉情而死。为谁殉情?为我,还是为自身无法逾越的影像? 鸽子,我希望你是特殊的。千万,千万不要和她们一样。 A 那天,在他屋子里,我看见满墙的照片。全都是同一个人,那就是我鸽子。 高翔和我说着话,视线却一直在墙上的照片之间游移着。他比我还紧张,手 指神经质地弹着烟灰,几乎每吸一口,就弹一下。显然,他已经觉察出我对他的 好感,为此而感到慌乱。我竟然令他如此惶恐不安,是好事?还是坏事? 沉闷的交谈,断断续续,三支烟的时间。我站起身,很有礼貌地说声再见。 他的眼睛重现灼灼的光芒,又在瞬间黯淡。“走好。”他说。墙上的照片也和我 说BYEBYE,她们嘲弄地望着我,露出胜利的表情。我无力地向她们挥挥手,走出 房门。 外面的阳光很亮,我快步走着,走着,走着……忽然,奔跑起来。朝着阳光 的方向奔跑,就可以把阴影抛到背后。我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人,不会因为一 段没着落的感情而黯然神伤。妈妈曾经对我说过:“跑吧,鸽子。不要让任何东 西挡住你。”那个雨夜,她砸晕了企图奸污我的继父,将我推出家门。“跑!” 她说,“跑得远远的,这里不再是你的家。”她把门反锁了。我奔跑起来,大口 大口地喘气,酸酸的雨水呛进嗓子眼,很难受。跑到附近的小山坡上,远远地看 见:我的那个家,在瓢泼大雨之中燃烧着,熊熊火焰吞噬了所有不愉快的记忆。 那年,我十一岁。以后的日子里,我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奔跑。 高翔和我一样的不幸,我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世。只不过,高翔不愿意奔跑。 他喜欢呆在他的相片堆里,守着记忆蜕下来的皮,守着一层不变的东西。我没有 理由为他等下去。他是一个静止的坐标,我是一条无限伸展的抛物线。 “跑吧,鸽子。”我对自己说,“抛开一段记忆,其实很容易。” B 从那天以后,鸽子消失了。她临走之前的笑容,像玻璃一样,透明而坚硬。 我忽然很想她,忽然觉得她留给我的,仅仅是表象。她不会在昔日的影像之 前低头的,因为她有翅膀,因为她跑得很快。而我,一个不会飞的男人。只能坐 在阴暗的巢穴里,发呆。也许我有过一个机会,我可以和她一起飞。现在,都太 晚了吧? 到处寻觅鸽子,她就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消散在沙砾一般的茫茫人海 之中。我依然挎着相机,在街头巷尾游荡着。有时候,漫无目的地在人群里按着 快门,希望记录一些特别的面孔。再往后,我发现每个人都是特别的,每个人都 收藏着不同的故事。 今天,我在某一张随意拍摄的照片里面,看到一角风衣。那是因为奔跑而飞 扬起来的风衣。人,已经跑到镜头外面。是我的鸽子,一定是我的鸽子!我还有 机会追上去吗?等等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