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区域 作者:bici333 嘴里叼着体温计,目光呆滞,乱发厚唇,电视机前一个邋遢而病恹恹的女人。 有些人总会长青春痘,或神经性牙痛,或便秘,而我是发烧。 发烧的日子,没有胃口,意识不清。 妈妈说我第一次发烧是六岁出麻疹,烧到四十度,身体下面垫满了冰袋、冰 枕,一度抽筋昏厥。后来还出过水豆,得过急性肺炎,天冷感冒,哪次都发烧、 抽筋昏厥。 不记得发烧时的意识,只记得烧退之后的瘫软与担心自己会不会早晚烧成傻 子。 一次表弟不听话,我对他说,记得学校校长的儿子永远跑不死的秋三蛮么, 他就是烧到四十三度烧傻的,你再不听话,表姐烧傻了不追别人只追你!小姨说 表弟从此不再怕警察,只怕我。 叼着体温计,我想着妈“刚才”叫我做什么来着,大脑空空。 我晃到厨房问她,没人,厕所、卧房都没人,看看表,十点半,原来是上午, 我还以为要看新闻联播了呢。 妈是去菜场了吧,她让我干嘛来着,拔出体温计,我突然觉得口腔没了口水。 一看,三十六度一,已经不烧了。 想不起来,我习惯不想,我的脑袋多多少少已经烧坏了,没人知道,因为我 平时尽量让自己正常。 上学的时候已经这样,英语老师才刚讲过的一个短语用法,我会顷刻间被什 么洗了脑。如果这个时候那么倒霉,老师给我机会表现一下记忆力,我会像开小 差的学生一样哑口无言。可是回家再看过,以后不管什么日子考试,我会什么都 记得。只有刚才发生的事情,有个时间差是被我大脑屏蔽的。 随着我渐渐长大,发烧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发现这个时间差在拉长着。我现 在只记得早上起来,我便坐在电视前面,妈妈不是才走的,她叫我做什么来着? 那块被我屏蔽掉的记忆,我称它为死亡区域。 [ 天台上的男人] 顺手将体温计摆在电视机上,我边梳头边上了天台,天台的房主把天台租给 了一个男人。 你还在烧吗,他问。 退了。我说。 天台男人叫浩,一个调琴师。我经常和他缠绵在一起,楼上楼下很方便。 什么时候上班?他问 下午吧,可以想像桌上的活堆成山的样子。 放了盘蹦迪DJ碟片进唱机,我边扭动着身体,边用浩的牙刷清理我的口腔, 用他的毛巾洗着脸…… 突然我想起了妈妈出门前交待的话:先去东岳裁缝那里改我的外套,再去看 望医院的外婆,让我在十一点半的时候把饭菜放进微波炉。看了眼钟,十点五十 七。我晃离了浩的天台。 [ 我] 我叫张台烟,不年轻了,下个月三十岁。 一次婚姻失败后,便不再信任感情。虽然感情是件随处都能滋生的物种。 也许我懦弱,也许我伤不起,也许是想从此不再给谁任何机会离开我。 我可以允许他们离开我是因为我不够体贴,不够善解人意,不够温柔,不够 ……,可是不能是因为我忘掉的某一份记忆,因为那样子,我自己都骗不了自己, 他们是在为离开我而找借口。 妈妈不喜欢我和浩不清不楚的关系,我自己也不清楚和他这叫什么关系,自 从和他一起后,我没有再和任何男人一起,虽然我骨子里还是觉得世上的男人都 一样,虽然我的梦想是后宫三千。 离婚后我曾经有过不少情人,有同时进行时,有完结将来时,情人么。 所以一直没觉得浩是我的情人,和他一起后,我变得守身如玉,特守妇道, 当然这一点不用在他面前讨奖赏,我没费劲就做到了,像突然立地成佛。 [ 避孕小药丸] 这劳什子我到和浩一起时才开始试用,这之前我只知道在除我之外的人群中 它一直被广泛使用着。 有时候浩去买它们的时候,我会在天台上发呆,想着没用过也快三十岁了, 一直平安无事。当然也可能我已经是个不会生育的女人,只是没去医院求证过罢 了。而如果我很正常,如果当初有了孩子可能和丈夫为孩子忍受所有不协调白发 到老么?当然不会!情人们和前任老公一样,有了谁的孩子我都会毫不留情的卡 嚓掉他们,所以,小药丸是为自己吃的,我怕自己会留下浩的孩子下不了手。 [ 老化的皮绳] 吃过晚饭上天台给浩修他脖子上的黑皮绳子。 他问我《The end of the affair 》那电影的男主角还演过什么,太眼熟。 哦,我的嘴张成了“O ”形。 不用那么痛苦的表情,忘了就忘了。 残疾人!我开始腻味自己就在这个瞬间。 浩的皮绳可能时间并不太长,可是已经老化了,在我修补的过程中,经常断 裂。 我没告诉他我第一次在他脖子上看到,就喜欢,有股亲切感。最终我修好了 它,却已经是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绳子,我放弃了挂它在脖子上的打算。 妈妈去关厨房的炉子,让我注意一下天气预报。我特别仔细地等着这个城市 被主持人念到,结果妈妈回来时我还是忘了。 第二天下雨了,出门时撑开伞,我突然记起,昨天天气预报说今天小雨风力 二至三级,气温零下4 至7 度。 我把浩的皮绳放进我背包的夹层,天天背着,觉得哪天就算忘了放哪,而其 实一直背着。 [ 嘴皮] 我的婚姻成就了我的口才,最终使我一激动就口若悬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还能流利讲话。 可笑的是遥想爱情初期,冯成说他不会让爱的女人哭。结果婚后我恨不得用 脸盆接眼泪。 还是现在好,平平静静,心如止水。 可是回家时看到这样一幕:我家七楼,楼下和楼下的楼下围着我妈,开批斗 大会似的。原来是下水管堵了,一地的鱼肠子烂叶子,我当什么呢,老问题了, 房子年久失修,物业的钱你气愤得不给,他们也不会来赏脸过目一下。 老妈年事已高,近几年总是唯唯诺诺的,被这几家子一围,脸色惨白,有点 抖的样子。 好么,我不激动行么? 扒开人群,我开始了高八度的反批斗言论。为自己我可能还要左思右想,为 自己爱的人真是要命一条。 “找一老太太撒气好威风么?人这么多也不排着队举手发言,没上过学?我 妈哪里看起来像输通水管的,你们又哪只眼睛看见是我家丢的鱼肠子烂叶子。六 楼戴眼镜的伯伯您读的书多,知道这楼都什么年限了,三天两头的堵和个人有什 么直接关系,大家要是钞票多就不用呆这受闲气了是吧?还有二楼的大哥,你身 强力壮,有这闲功夫已经和物业把输通队找来了,你紧摆这是不是有点浪费?还 有还有那些二门楼的,看电影要钱走这么远来看免费是吧,一会厕所也堵了想游 泳回家?……” 真的,如果这个时候有谁想来堵枪眼,真是被我捡着了。 不过呢,脸皮厚的怕不要命的,人群散了。老妈在我身后笑出了声,我小时 候经常打架,她以为我从良了呢。 哪能呢,本性是难移的。 妈一转身我便上了天台,我想问问浩,为什么刚才不来帮帮我妈。 可是他不在。 [ 站在你的背后] 浩最近都没有回来,天台上一直是黑的,打手机关机,像是人间蒸发。 生日的时候冯成的电话让我很是吃惊,我一直在等浩的讯息,却等来一个你 永远也想不到的人。世事往往如此,你最想等的总是迟迟不来。 我没想过去报警,我感觉浩没出任何事。 终于,我还是忍不住了拿浩给我的钥匙进了他的天台。 他的东西都在,包括已经关机的手机。写字台的抽屉虚掩着,钥匙还挂在上 面。那钥匙我从没见过,那抽屉一直是锁着的,恍惚间我感觉那钥匙开始摇,抽 屉里有纸飞跳出来。 定了定神,我打开台灯,钥匙闪着冷冷的光定格在那里。我打开了它。我看 到一张证件,我想那是警察的证件,照片是浩的,姓名:沈培峰,科室:侦察三 科…… 取出那证件放到一边,下面是个塑料文件夹,透着模糊的表皮我看到自己的 照片。 取出这些纸质文件,它们很沉,用曲别针分门别类夹着,整齐而有序地一张 接着一张。 我看到了我所有证件、学历证书的复印件,我工作单位的介绍信,医院的病 历证明,住院总结。我没看错的话,我的脑部在我六岁时那场麻疹的高烧中已经 永久性的受了损伤。下面还有医院出示的伤残定级审批表。另外一张是诊断出我 的子宫畸形,也就是说先天性无生育能力,我冷笑着将它们丢到了一边。 接着,下面是一张死亡证明书,姓名:冯成,日期是去年十月,我和他离婚 的那个月份。 我,我生日那天的电话是……,我的头突然很痛。因为看到家属签字:张台 烟。 有泪在夺眶而出,滴在死者的照片上,文件上怀疑死因那一栏的墨迹在渐渐 变糊,可是仍能看出来是他杀,晚上三点的时候被人推下了天台!配偶张台烟神 经失常无法配合警方工作,请沈科长在经历了一年零六个月仍无所获的情况之下 尽快做出结案报告…… 我忘了那么多么,我慢慢想起一切:想起浩脖子上的皮绳,是冯成过去送我 的,曾经它一直是在我的脖子上的,我推他下楼的时候,他拉断了它,抓着那可 怜的绳子一起下坠,下坠,直到软软地摊开着自己舒展在马路中央。 亲爱的冯成,你真是那么想要自己的孩子么?你可以和我离婚,再找个女人, 一定不会很复杂。可是你放弃了简单,当我看到你口袋里的药费单是妇科时,当 然会怀疑你,展开侦察,却看到另一个女人还有她的大腹翩翩。我耐心地等着, 等着她的预产期,等到那一天让你躺在马路中央,一个人冷冷的,没有妻子没有 孩子,什么都没有。 我在楼上看着你,你的眼睛也在看着我。暂时没人能帮你抚上眼皮拒绝看我, 你自找的。妈妈给了我的脑袋很重的一击,她想骂我神经病,已经很多年。谁都 可以骂我是神经病,可是妈妈你不行,你是我唯一爱过的人! 还有一件事也得记着,浩在哪里呢,不对,是沈培峰在哪里呢? 在天台的大水箱里,也是被推下去的,我推的。因为他的眼睛会更久地在那 里睁着,所以我不会再去看他第二眼。 还记得浩,我还是喜欢叫你浩,记得你第一次敲我窗户时那件咖啡色外套, 你的眼睛那么明亮,嘴角带着善意的微笑,劝我去晒晒太阳,说发烧的时候要多 吃梨…… 事情就这么简单,我杀了自己薄情的丈夫,一个身份为警察的男人走进我的 生活想收集证据,我差点爱上他,还好我想起那根皮绳,我很多时候是失忆的, 更多时候是不正常的,可是他们不知道我测智商的时候是二百二十分。 我收起钥匙,抱着那堆文件,下了天台,这个时候电台在报天气预报,我得 记住告诉妈妈,当然等进了屋我便会忘记一切,包括天台上的一切。只是,我现 在很肯定菜叶子还会在楼道里继续飘浮着。 只是为什么生日那天会接到冯成的电话呢,回光返照般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