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直走着,可是没有路 作者:bici333 他认识她比她认识他早了一年。 他认识她的时候,她是大一的新生。新生照例有很多活动,十二月份已经下 雪了的时候,中文系组织了一个烛光诗会。他就是在那个诗会上第一次看到了她。 深冬的天气,她穿着白色的毛衣,细格子的背带裙,及肩的长发披下来,遮 着四分之一的脸庞。从开始到结束,她整个人始终是安静的,脸上一种似笑非笑 的表情。录音机里播着她自己写的一首长诗,名叫《我们的路》,显然是她自己 配上去的背景音乐。他没有想到那竟然是窦唯的《明天更漫长》,在他看来,那 首歌的氛围和她那首诗再匹配不过。可是这一切却和她那清恬的外貌不相匹配, 她写的诗,她听的歌。 烛光里她低垂着眼睑,听着自己的诗,神气是淡淡的安闲,仿佛与自己无关。 那时他已经提前一年多来准备毕业论文了。他喜欢给自己留出充裕的时候去 做一件事,可以做得很完满。或许就因为如此,他认为没有足够时间更深地了解 她,一个不同系的女孩子。因此,她给他的印象就象浅浅的浮雕,保留在某个记 忆不常光顾的角落。只是偶尔,在食堂打饭的时候,在早晨跑操的时候,校园里 散步的时候,他看到她的影子一闪,忽然就想起烛光里的她,那淡淡的神气,低 垂的眼睑。 毕业之前的最后一个冬天,是他复习备战考研的关键时刻了。除了吃饭和睡 觉,几乎所有的时间他都在自习室里泡着。过年前终于结束了那征战一般的紧张 生活,虽然他在这一方面常常是胸有成竹的,到底一直是憋足了一口气吐不出来, 现在终于可以放松了。他打算最后一个寒假就在学校过,他留恋着学校的氛围。 冬季的校园就象校园民谣里唱的,照旧的美丽,每天上演许多是故事与不是故事 的故事,只是萧索而伤感。他沿着积雪的小径去图书馆,他没有想到,在那里又 碰到了她,他差不多都以为自己把她忘记了的时候。 他在书架之间徘徊,上上下下地看,不知道自己到底要看点儿什么好。她也 许是和他一样的恍惚,于是他们就撞上了。她的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一个明黄 色暗花的笔袋,一起掉到地上了。他口里说着对不起,连忙去捡,她也蹲下来了。 他们就那样对望了一眼,她的睫毛并不很长,颜色也不是很黑,有一点儿发灰。 还有她的头发,也不是他一直想象中的那样漆黑,而是微微发黄的。也许是小时 候没有剃过胎毛,所以……他不知怎么想了那么远,说不清对自己的新发现是欣 喜还是失望。 她看见他在仔细地看她,也对着他看。他先有些不自然起来,她接过他手中 拿着的笔记本,点了个头,很快就走开了。 他又找了很久的书,终于坐下来的时候,却又有些坐不住。他四处张望着找 她,没有看到她的人,只看到那个明黄暗花的笔袋,在靠窗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 他想换到那边去,终于觉得自己可笑,忍住了。 那天晚上,他躺在被子里听窦唯的歌,黑梦,高级动物,噢乖,窗外,艳阳 天,还有她曾用来作背景的那首明天更漫长。烛光里她低眉顺眼的样子又显现出 来,长而黑的睫毛,直而黑的披肩发。他忽然明白过来,那都是因为烛光的缘故 ——其实她的睫毛不长,头发也不黑。 没过几天,是除夕,学校免费为留校的学生开了年饭,校长亲自来给大家拜 年。他们系里的人少,他和另一个男生被安排和另一个系的学生坐在一起。她就 在那一桌上,就在他的旁边。她大概也认出了他,冲他笑了一笑。他发现她的牙 齿细而白,眼睛亮亮的。明眸皓齿,他突然想到这个词,他喜欢。 高中的时候,他有过一个要好的女孩叫芹,他考上大学走了,她还留在家乡 的那个小镇。他去年回去,听见说她家里已经在给她相亲了,他偷偷落了泪。那 是他第一次为一个女孩子落泪,也许因为知道永远失去她了。芹也是这种明眸皓 齿的类型,也喜欢写诗。不过她喜欢的是婉约的唐诗与宋词,她自己写的也是。 她整个人也是柔柔弱弱的样子,有着单薄的瘦小身材。可是欣然不是的,他一直 记得诗会上主持人特为向大家推出了她,她又另外朗诵了她喜欢的一首诗,是席 慕容的《誓言》,好听的嗓音,语气却是铿锵的。在他看来,她身上有太多诸如 此类的矛盾。她自我介绍说,我叫杜欣然。 因此饭桌上大家在相互作介绍时,他说出她的名字时,她一脸惊诧。不过那 也只是一刹,她总是那样气定神闲的样子,让他迷惑,似乎她不会被任何秘密打 倒,因为她本身就是秘密。 除夕那天之后,他们开始了交往。他好象突然找到了知己,他把自己写的小 说的稿子给她看,把自己谱的吉它曲子弹给她听,给他讲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当 然,他掠过了芹,他怕她仍然会是那种气定神闲的样子。 她的确和芹很不同。虽然她很少说什么,渐渐他还是知道她喜欢的大多是一 些极端的东西。她听摇滚乐,熟悉梵高的画作和人生,她还有一种让他迷惑不已 的恋癖——她搜集所有自杀作家的相关资料,研究他们的作品,她开列的名单有 一大串:海子,戈麦,顾城,三毛,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海明威,马雅可夫 斯基,叶尼塞…… 她不跳舞,不喝酒,不抽烟,没有男朋友,也没有什么女伴,很少去逛街。 她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图书馆,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看书。她跟他在一起的时候, 很少会说什么。他提起些什么可以令他更深入她的话题时,她总是轻描淡写地就 带过了。他不知道,她的心是如何承受的。他不知道她在承受什么,可是他确信 她承受得很多。 怪不得她会喜欢那样的音乐,尖锐的,撕裂的,诡异的。怪不得她会写那样 的诗,“我们一直走着,可是没有路”。怪不得她会用那么一种决然的语气读那 首《誓言》,“我将终生用一种温柔的心情来守口如瓶”。 他无由地心疼! 三月份,考研的结果下来了,他如愿以偿地考进了北京的那所名牌大学。圆 了他考大学时未圆的那个梦,那时他曾为芹而踌躇,他的快乐是不彻底的。现在 依然,不过他的不快乐是因为欣然,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他也许会考虑就在本校 读研究生。他可以和她相处得久一些,也许他可以打开她心里那扇幽闭的门。 因为不用考虑找工作的事情,也因为四年来他就没有谈过恋爱——如果他和 欣然不算的话,他不象许多大四的学生那样惶惶不可终日——为工作,为恋爱, 为告别。相反他的步子也有了些气定神闲的味道了,也许是因为跟她在一起受了 影响。仿佛不用担心什么,世界是那样四平八稳,时光尽管向前走,没有喜也没 有忧。 后来他责怪自己被她迷惑得太深了,他真的相信她能承受,他真的以为她足 够坚强! 他用了很多时间陪她,她上课的时候他就坐在教室的最后面,她眼睛不好却 又不配眼镜,她好象从来也不觉得这是一个不便,只是自然地用自己的方式接受 现实,也接受自己。 她去图书馆的时候,他就坐在她旁边看书。他看见她仍然认真地在寻找那些 自杀者的足迹,心里一种奇异的感觉。可他没有去阻止她,她当然也不觉得自己 有什么古怪。他不时地偏头去看她,她也就回给他一笑,极淡极短促的笑容,象 一个箭镞。不知为什么,她整个人总给他一种清脆的感觉,象金属的碰撞声。 五一放大假的时候,他们几乎从早到晚都在一起。他的同学都调侃他,又给 自己补爱情课呢?抱住佛脚了吗?他不知道,他是爱上欣然了吗?他也不知道欣 然是怎么想的。初夏的白桦林里常常都在起风,他看着欣然的头发在风里翻来翻 去,突然就搂过她来,她的头正好贴着他的心,她听到他心跳的声音了吗?他替 她理着头发,动作很轻很温柔。他闭上眼睛又想起烛光里的她,他不由扳起她的 脸来吻了她。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她微闭的眼角的一滴泪,虽然她并没有不情愿的表 示,他还是有些慌乱了。他吻着那滴泪,咸的味道,一直渗到他心里去。这是他 的初吻,他不知道是不是欣然的初吻。原来初吻不都是甜蜜的,他终于知道。 初恋也是,那是他从芹知道的。 那天以后,他们比以前亲昵了。那只是身体上的接触,欣然从来都不拒绝他。 她的身体在他手中是柔软的,象云朵一样,跟平时她给他的那种冷硬的金属感觉 完全不同。也许她是刻意用了一层坚硬而冷漠的外表来保护她自己,这想法让他 疼痛。可是他对她完全无能为力,他发现自己对她的了解依然停在原地,她的家 庭,她的过去,她的梦想,她的快乐与承受,他仍然一无所知。她似乎也没有要 了解他的欲望,他不说的,她从来都不问。他疑惑着。 毕业已经进入倒计时,校园里的丁香开了大片。他从来不知道那样细细小小 的花可以这样香的,他感觉自己在那微醺中嗅觉变得钝钝的了。他对欣然仍然没 有把握。欣然对此似乎无知无觉,她的世界在他的惶然中岿然不为所动。 有个夜晚他突然想到和欣然这样的女孩在一起,除非完全按着她的步调去走, 完全成为她的一个同盟,也永远那样气定神闲的对周围一切漠不关心的,否则就 会被她慢慢吞掉!那一瞬间他觉得害怕,他主宰不了她!他想用船搭她离开海的 中央,可其实她不需要搭救,也没人救得了她,她不会跟任何人走的,她根本就 是漩涡! 那之后几天,欣然照样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在他的陪伴下上课,吃饭, 去图书馆。她看的仍然是那些自杀者的书。她还做着笔记,用的就是去年在图书 馆里他撞掉的那个笔记本。那个时候,如果他知道她是这样一个人,他还会有亲 近她的愿望吗?她不知道他要离开这个学校了吗?她怎么能那样泰然自若,仿佛 他这个人根本可有可无? 他真的征服不了她吗?是他没有征服她的力量,还是她根本是一个魔鬼,世 上没有男人能征服她?这念头折磨着他,他有些暴躁了。他故意刺了她几回,想 要看到她的反应,可她似乎也不觉得,也不问他。她真的从不关心他的情绪?还 是她太会演戏,从来也不表露真实的感情? 这一天在图书馆里,才七点钟,天刚刚黑下来。他一声不吭把她的书收了起 来,拉她往门外走。欣然有些不悦吗?他看不出。应该是没有吧,什么事情能让 她这样的人在乎呢?这想法让他更加愤怒。 在空旷的操场上,一天的星星看着他,也看着她。他知道自己的情绪已经是 剑拔弩张了,她居然还是那副表情,甚至没有问一句,怎么了?他突然打了她一 巴掌,清脆的声音,就象她这个人常常让他听到的,清脆而冷硬的声音。来不及 看清她脸上的表情,他粗暴地把她推倒在地上。 现在他征服她了!她的抽泣声令他快意,她软软的身子在他手中发抖。他的 脸上湿乎乎的,是她的眼泪!他紧张的身体松懈下来的一刹,彻底倒在她身上。 那种恐惧又来了,无法把握她的恐惧。他紧紧贴着她的脸和身体,在她湿濡濡的 耳畔绝望地不停地说着,我要你爱我,我要你爱我!你爱我吗?你爱不爱我? 他没有听到她的回答,他真怕她会冲口而出,“不,我不爱你!”他很快站 起来,在黑暗中深吸了一口气,就此抛下她走了。 在她没有说出来之前,至少,他还有一个幻想。他不能没有这个幻想,他发 现自己是真的爱上她了!连芹也没有这么让他痛苦过。 他失魂落魄地忍了半个月,他最后的本科生的生活,没有她,他的世界象是 被颠覆掉了。他没有去找她,也没有跟她告别,整天地喝酒,流泪。那汹涌的泪 水,看得出来的那一部分是为了师生兄弟的情谊,看不出来的那一部分是为了欣 然。七月的毕业大军,象星星一样散开在四面八方了。 他回家去和父母住了两个月。听见芹结婚了的消息,他已经不意外,也没有 什么感觉了。他倒是更加想念欣然了。那晚不管怎么说,是他伤害了她。一个他 安慰自己说,她会在乎吗?另一个他恨恨地回答自己,不,她不会的!如果会, 她就应该来找他! 他一直在等她。 可她一直都没有来找过他。 大约是半年以后,他和一个留校的同学在电话中聊得兴起,对方突然提起来, 那个杜欣然……他的心猛地一提,他感觉自己紧张得厉害,仿佛有事要发生。果 然欣然退学了,就是九月份一开学,原因不明。她办退学手续的时候,他的那个 同学恰好在学生处。他追出去,试着跟她提到他,可她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什么 也没说,转头就走了。 他不知道后来那个同学又说了些什么,周围人声喧哗,没有一个地方可以盛 载他对欣然的想念。他以为她已经离他远了一点儿,可她还在他心里。他一个人 走在黑暗的操场上,一圈一圈的,烛光中的少女低垂的眼睑如在眼前,可他到哪 里去找她呢?他知道,他没有地方可以打听她的去向及退学的原因,她在学校根 本没有朋友。 她就象是漂在水面上的浮萍,没有根,没有家,没有伴儿,没有归宿。她就 象是浮萍一样不知漂到哪里去了,也许她最知道自己的命运,所以才那样气定神 闲吧?也许他根本误解了她,那不是无情那是自识,那也不是冷漠那是绝望!他 在这猜测中落下泪来。他记得这是他第二次落泪,为第二个女人,他想以后他不 会再为别的女人落泪了。 四年以后,他已经在这个城市生下根来。他的导师给他安排了一份不错的工 作,工作之余,他可以尽情享受文化政治中心城市带来的种种便利,他可以频繁 地听歌剧,看实验话剧,参加音乐会和各种流派的艺术展览。可是他的生活始终 缺少什么。是欣然吗?每次他的生活中有另外一个女人将出现而未出现时,他就 抹杀了那种可能。他的同学来看他,惊奇地发现他还在听当年他在大学宿舍里听 的歌。最多的当然是窦唯的专辑,从黑梦到艳阳天,歌手在暗示着两种人生境界 的递换吗?可他的爱情,似乎仍然遗落在操场上那一夜的黑梦里。她的抽泣声, 他还听得分明! 这一天,他的导师介绍他去拜访孟老。孟老是他们这一行的权威,他的工作 问题孟老也出了一把力,不然不会这样圆满顺利。他到单位报到时,孟老家里正 好出了一点事,之后他又急匆匆赶往国外讲学了,过了这样一年才回来。 孟老的家在靠近郊区的地方,看上去房子简简单单的,可是情趣盎然。门前 有一个大大的院落,种满了各种花草,紫色的牵牛爬满了院墙。尤其他想不到的 是,孟老的家里还养着一只鹅!那鹅摇摇晃晃地向他冲过来的时候,后面又迸出 来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看到他就低了一下头,仿佛见了生人有些羞涩。随即他 又向着屋里大声喊,爷爷,来客人了。不知怎么,那孩子一低头的样子让他有种 似曾相识之感。 他在孟家客厅里坐下来了,照例要寒暄几句孩子。原来这孩子并不是孟老家 里的人,另有一段奇异的来历。那是孟老有一次开车回家,在路上孟老的司机发 现前头路边好象躺着一个人。他们下去一看,是个年轻的女人,身上流了很多的 血,大概被车子撞了,肇事者怕担责任跑了。那就是孩子的母亲,还没到医院就 死了。在她身上他们找到了她的身份证,和电话号码本,上面只有几个电话。其 中一个是她的房东家的,由此他们找到了这个孩子。他们也跟孩子母亲的家里联 系过,对方态度淡漠,表示这个孩子与他们无关。于是,义不容辞,孟老一家留 下了这个孩子。 那他的爸爸呢?他问着孟老,搂过那个孩子,亲了他一下。这孩子的睫毛不 长,淡灰的颜色,还有头发,微微发黄。他突然想起欣然来。呃,你叫什么名字? 他问孩子。我叫杜小杰。你妈妈呢?我妈妈叫杜——欣——然,孩子一字一顿地 说,重重地敲进他心里。 他终于知道欣然爱他了。孩子是他的,她是为他退的学。她要留下孩子,她 与他之间唯一的纪念。她不是不想找他,可她不想他认为她是拿这孩子要挟他。 为了留下这个孩子,她与她那本不和睦的家庭完全断绝了关系。为了不拖累他, 她吃了无数苦养着这个孩子。可她始终没有勇气去找他,她想,也许等他毕业了, 尘埃落定时,她再带着孩子去和他相认…… 杰,我爱你。欣然曾经用过的那个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大而疏地写了这么几 个字。 他想起烛光中的她,仍然低垂着眼睑,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那灰的睫毛黄 的头发。他想起她写的诗,“我们一直走着,可是没有路”。他想起她朗诵的那 首《誓言》,“我将终生用一种温柔的心情来守口如瓶”——他终于打开了那瓶 盖,读到了她守口如瓶的秘密,在她死后。 他不由潸然泪下。 过了几天,他带着小杰——他们的儿子——去看她,隔着生与死,他们终于 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