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腰 作者:冰雪儿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薜涛 一 那一年,正是江南的梅雨时节。 秦淮河畔,小桥弄影,碧波涟漪,叶少白负手立于斜风细雨的船头,远处迤 俪的湖光山色在雨雾的清洗中显得更加娉婷动人。青儿边为他撑开一把杏黄的木 柄纸伞,边欢喜的四处张望,“公子,江南真是太美了,咱们不如歇上两天再回 济南吧,看看初晴的江南也不错啊”。 叶少白微笑着转过身来,揉揉青儿的头,“要不是父亲急着召我回去,一定 带你把江南美景秀色阅个遍”。 青儿噘着嘴嘟囔:“不知今后还有没有这么好的机会”。说罢,见叶少白又 怔怔望着远处,便怯怯地拉他衣角,“公子你在想什么?” 叶少白长长叹了口气,眼神黯淡下来,“青儿,你说父亲此次急急召我回家, 是不是知道了我没去应试科举?” 青儿一副忧心重重的样子,“公子,记得当初你借上京应试科举之名带青儿 离开叶府,不过是为了逃避他们给你定下的亲事。如今科举考试非但未去,还在 外面游山玩水了半年多,若非前些日子无意撞到老爷手下办案的陈捕头,又怎会 知道老爷正派人在四处寻找公子,这次老爷一定很生气。回去,我又免不得挨打 了。” “放心,我会替你说话,一切都是照了我的意思,与你没有半点关系”,叶 少白轻轻拍拍青儿的肩膀安慰道。 “如果老爷逼你娶何家小姐呢。” 叶少白皱紧眉头,恨恨地说:“如果这样,到不如不回去。” “哎,公子。”青儿急急地解释,“我也是猜测而已,或许你这一走半年, 老爷也想通了,不再逼你,那样的话岂不是更好?” 叶少白想想也是,“如果再逼,青儿,我们一起逃走,怎么样?” 青儿一个劲点头,“公子,青儿是你的书童,愿意永远追随在公子身边。” 叶少白笑了笑,转身继续望着远处。作为山东巡抚叶世堂之子,常人想象中, 他应该有许多跋扈的随从,即使不四处强抢民女,至少也该狂妄自大,欺街霸市。 但令许多人失望的是,他偏偏俊秀文雅得像个民间的书生。他不愿意象其他的官 宦子弟那样混取功名,好将来接替其父的官位。他宁愿一个人云游四方,追寻一 些似乎存在又不存在的憧憬。 远处的湖面驶来几艘艳丽的画舫,倒影在湖波中妩媚地起伏,仿佛在向岸人 轻佻地传送秋波,船上歌喧影哗,香酒扑鼻。叶少白微微皱了一下眉,见青儿好 奇地盯着船上妙曼轻舞的粉袖,敲了一下他的头,“乳嗅未干也想风月之事啊”。 青儿涨红了脸,“公子说笑呢,我可什么都不懂”。 叶少白哈哈笑着,正欲和青儿收伞回船仓避雨歇息,一声清脆的弦音自船尾 幽幽传来,空灵似露珠滴落在宁静的湖面。叶少白心头一颤,仿佛拨动的是他的 心弦。弦音珠串落玉盘般地响起,由细微到清亮,由幽怨到明快,由婉约到激情, 似乎所有弦音都穿破了云霄,再从云霄翩然飘落,天花般地坠落。 叶少白和青儿不约而同地奔向船尾。 船尾方寸之地早已挤满形色各异的船客,方才嚣闹的几艘画舫,此刻都是静 寂无声。叶少白好奇的顺着众人目光望去,只见烟雨笼罩的湖面上,翩若惊鸿般 飘来一艘轻若灵冀,雕工细致的荷舟,周围缀满了紫色的纱缦,在风中轻轻飞舞, 如诗如画。 荷舟渐渐驶进,叶少白愕然。船侧划桨的竟是四名肌肤胜雪,天生丽质的妙 龄女子,个个粉面桃花般地含着笑,让众人不禁心神荡漾。驶过的瞬间,他瞥到 紫缦垂帘后抚琴的白衣女子,长发垂至腰间,微侧着令人心醉的玉靥,顿时一股 无形的热浪冲得他猝不及防。 世上竟有如此脱尘的女子。 那白衣女子低垂双眸,似乎对外面的世界不闻不问。她双手抚于琴上,玉腕 轻抬,指间便流澈出天籁般婉转动人的曲调,摄人心魄。叶少白情不自禁地合上 双眼,感到一股清凉的流水在心头流淌,时而似春雨漓漓,时而如泉水潺潺,时 而如一位思春的少女,时而又象遥望情郞的泣妇。琴声极尽哀婉,渐渐透出凄凉, 令他徒生感伤。 不知过了多久,琴声渐小,叶少白如梦初醒地睁开双眼,见众人皆陶醉之相, 再看去,只见荷舟渐驶渐远,小如一粒蚕豆。 叶少白不觉有些惆怅,忙向一位同样张望的锦衣少年拱手作揖,“不知兄台 能否告之在下,方才抚琴的女子是哪位官宦人家的小姐,竟有如此才情”。那位 少年惊愕地打量着他,神情顿时暧昧起来,笑道:“你一定是外乡人,秦淮河畔 的名妓楚腰,谁人不知!满城贵公子人人倾慕,无奈她自视甚高,性情孤傲,好 花虽妍,看虽可看,要攀摘却是不易呀!” 啊!令他沉醉的竟然是个妓女,叶少白顿时心寒得象被扔到了冰窟之中。锦 衣少年看他怔住的表情,不服气地说道:“可不要小看了这女子,据说她五岁便 会作诗,七岁精通各种音律,琴棋书画,描龙绣凤样样拿手,若非是青楼女子, 那些碧玉闺秀又算得了什么?更妙的是她舞姿绝美,腰肢软若细柳,美若弦月, 实在称得上是色艺双绝,人间尤物。如果博得她的一次垂青,我宁愿剃了头出家 作和尚去。可惜……哎!”说罢便摇着头怏怏离去。 叶少白脑子顿时一片混乱,听不到他后面都说了什么,也记不清是怎样失魂 落魄地回到济南府,只记得锦衣少年暖昧的眼神,和那淅淅漓漓落了一夜冰澈入 骨的雨。 二 “楚媚细腰,色艺冠绝;花比玉颊,花不成妆;玉比肌肪,玉不生光。” 这是秦淮河畔人人皆知的一句话。 秦淮青楼十数家,最负盛名的便是桃叶渡附近的烟翠楼。 烟翠楼的三层楼阁夜夜宾朋满坐,十数个大红灯笼高高悬于廊外,明灯璀璨, 只那琉璃翡瓦在月光映射之下,已是熠熠生辉,耀眼眩人,令人不能久观。 逢烟翠楼的金字招牌楚腰姑娘献舞,大红绣鸳的金线波丝毛毯便会铺满全场, 并有一流的乐班助场吹拉弹奏,附乐伴笙。 楚腰舞前必定弹奏一曲,以谢众人捧场,然后披上薄如蝉冀的娟衣,翩翩起 舞,腰肢轻柔的摆动,身体随之旋转,如鸟一般轻盈空灵,美得旷远,不染尘埃, 仿佛随时要离地而起,乘风而去。众人不禁惊呼喝彩,纷纷赞道:“楚腰美女, 果然名不虚传。” 老鸨刘嬷嬷坐在楼上,看着宾客不断涌入,大把银子哗哗地流入口袋,脸已 笑成了一朵颤悠悠的花,她当年断定这个叫楚若媚,身体柔媚如蝶的女子日后必 定红遍江南,故不惜重金请名师教她歌舞媚艺,琴棋书画,十四岁那年,便以 “楚腰”之名挂牌烟翠楼,引来宾客满座。无数达官贵人,富商公子对她迷恋成 痴,或赋诗作画,或一掷千金,只为博得美人一欢。 烟翠楼后花园内有座清新雅致的小楼唤作蝶楼,园内四季芳草萋萋,大片粉 红和粉黄的花吐露芬芳,引得无数翩跹的蝴蝶飞入小楼。烟翠楼的常客都清楚, 这便是名扬天下的美女楚腰的香闺。 园里的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若媚每天只在正午慵懒的阳光里,倚在朱红 颜漆的雕纹栏杆上俯视园内灼灼盛开的粉白和粉红。自十岁被卖到烟翠楼,她已 在蝶园长了六个春秋,房檐爬满了青苔,水声嘀漏了黎明,她的心,寂寞而荒凉。 母亲生下她,是在京城的冬天,窗外飘着她生命中第一场雪,那个寒冷的夜 里,她的唇和身体一样冰冷。 母亲是个在京城青楼卖艺的女子,比父亲小很多,容颜清丽。父亲第一次见 到她的时候,她正微微低着头弹琵琶,几缕柔软的发丝垂在白皙的颈脖上,隐约 透出暖暖的香。父亲就这样每日看她奏琴,端着浅浅的碟子,无声地喝酒。 父亲听说母亲极爱梨花,雪白的那种,便花重金把她赎出来,植了满园满坡 的梨花给她。 若媚总在想像父亲当初如何地宠爱母亲,又是如何地抛弃她。父亲凶悍的夫 人,当着若媚的面撕乱母亲的鬓发,她妖艳残酷的笑,像匕首一样刺进若媚弱小 的心脏,母亲苍白的唇仿佛一直停留在她幼嫩的额头,没有颜色的鲜血浸在绢衣 上淌出冰冷的水,让她害怕。她在噩梦初醒时总发现自己趴在母亲怀里发抖。 若媚在不安中渐渐长大,她常常听着母亲压抑的哭声,一个人站在院里看狭 窄的天空,听鸟翅掠过的声音。“早知是这种结局,我宁愿永远呆在玉春楼,做 一个无心无肝的女子。”母亲搂着若媚,用冰凉的手轻抚着她惘然的脸庞,喃喃 自语,“……记得呀!不可以相信男人……” 父亲贪欢过度,在若媚八岁那年便撒手西归,夫人更加变本加厉地折磨他们 母女,终于在若媚十岁时,母亲久病不愈弃她而去。那个恶毒的女人成了家中唯 一的主人。 母亲过早的从她生命中退出,童年对于她就像水中浸泡的铁器,斑驳却汹涌 着平静的疼痛。 “娘呢?我要我娘。”若媚无助地扯住忙于盘点家产的夫人,她诡异地笑着 蹲下身子,“若媚,你娘去了很远的地方,不如,我带你去找她。” 若媚被带到杭州时正是初春。一路雪白的梨花,开得正是绚烂。在蒙蒙的烟 雨中,带着一种凄凉的白,静静地无风犹颤。 刘嬷嬷仔细打量她的模样,啧啧称赞:“好美的胚子,你娘怎舍得把你卖了。” 若媚看着华丽的屋舍和身边软香温玉的妙曼女子,又看那优美花纹的木雕窗 棂和色彩明丽的窗户。心里惊恐起来,“我要我娘!” “你娘不要你了,她已把你卖给我了,还夸你聪明绝顶,身段柔美,是块跳 舞的好料子。从今往后跟着我,不出五年你定会红遍秦淮。” 若媚死死扒在门上,看着那个女人得意洋洋地上了马车,临走时转过头来冲 她阴冷地笑着:“我不会让你得到我们家的一个铜板,你娘人尽可夫,你注定会 和她一样!” 三 “青儿!” 叶世堂阴沉着脸从叶少白屋中踱出,责罚青儿跪在硬冷的石阶上,“公子为 何此次回来精神萎靡,郁郁寡欢,这半年多来你是否未曾细心照料,让他抱恙在 身?” “回老爷,公子食宿皆安稳,不过是几日来鞍马劳顿,急着回来见老爷,又 逢途中阴雨连绵,受了些风寒,静养几天就会好的”。青儿哆哆嗦嗦地应话。 “科试早已结束,公子为何榜上无名,担误这许久,你们都到哪里去了?” 叶世堂愠怒道。 “回老爷,公子满腹经纶,只是朝廷不懂得知人善用,让人硬挤了下去。榜 上无名,公子心情不好,便带着小的从京城出发,沿途看了一些风景。”青儿撒 慌地时候头也没敢抬。 “胡说八道,简直岂有此理,老爷我早从京里打听到他根本没去应试,你们 好大的胆子,竟敢欺瞒于我!”叶世堂气得胡子都快要翘起来了。 青儿诚惶诚恐地伏在地上磕头,“老爷恕罪,青儿不敢欺瞒老爷,公子是实 在不愿意与何家小姐的亲事,才借口出去散散心,不过从未去过什么烟花柳巷, 小的以颈上人头担保”。那个楚腰,哎,青儿在心里微微叹气,公子几日来不就 是想她才一撅不振吗? “哼!量你也没这么大胆子怂恿主子做苟且之事,敢有的话,小心你的皮。 仔细给我守着公子,与何家的亲事容不得他做主,待他身体恢复便寻个日子把婚 事办了。”叶世堂拂袖而去。 青儿怔在原地。 叶少白在梦里无数次地穿过那片湖水,见到那叶荷舟踏波而来。 那女子侧身如一朵半开的莲般坐在水边,一袭白衣透出她若隐若现的瘦骨。 她用新笋般的手指轻撩着水花,串串晶莹自指间手缝内悠悠漏下。 ——无数次,叶少白怜爱地伸出手,想去拢住她掠在肩上的丝丝鬓发,可是 摸到的总是床栏,醒来的清晨里他常常郁郁独坐,落落寡欢。 “青儿。” 叶少白迷糊中仿佛听到父亲在训斥什么,便挣扎着从床上坐起。 “公子,你醒了。”青儿端着洗脸水,小心地进来。 “刚才我爹在责骂你么?” “没什么的,公子。”青儿眼圈红红地说,“我刚才不小心打碎了老爷的花 瓶。” “以后做事小心才是,尤其是我爹的物品,他都当作宝贝似的。”叶少白接 过他递来的手巾拭脸。 侍女婉儿偷偷地趴在窗上,朝青儿招手,青儿垂下头,收了脸盆出门,把门 轻轻扣上。 “怎么啦?”婉儿轻声道,“公子这次回来好象不太对劲啊?” “嗯,公子每天睡了醒,醒了睡,要不就是发呆。”青儿似在自言自语。 “发呆?莫不是……公子心里有人了?” “没有啊。”青儿突然警觉起来,“是谁让你问的这番话?” “哼,傻青儿,当我什么都不懂,老爷看不出来,我又怎会不知道,公子分 明是害了相思病。”婉儿轻声哼道。 青儿急忙掩住她的口,“不要乱说,你要害死公子和我么?”两人都不再吭 声,青儿心里更加忐忑不安起来,莫非,公子真是爱上了那个貌美如花的楚腰姑 娘? 叶少白无数次想起那天的相遇,心如同激起了千层浪,久久不能平复,令他 神智恍惚,那么美丽的女子,怎会沦入青楼,一定有她的苦衷,想通之后,他竟 为自己曾经对她的误解内疚起来。 “青儿,你知道么?我……我心里一直在想她。”叶少白终于憋不住满腹的 心事,拉着青儿倾诉起来。 “公子的心意青儿明白,只是……”青儿犹豫着是否告诉他老爷的意思。 “只是什么,青儿,你怕我嫌气她么?你一点都不懂我!”叶少白负气地松 开手,扭过身去。 “不是的,公子。老爷很快就会安排你和何家小姐的婚事!”青儿声音哽咽 起来。 何碧如的父亲何敬然与叶世堂是至交,自小便为儿女定下婚约,两人未曾谋 过面,据说何碧如性格怪异,脾气乖张。但叶世堂碍于当初的婚约,便铁了心要 将这个儿媳娶进家门。 “不喜欢也不妨事,你可以再纳几房妾室。男人三妻四妾是很平常的事,但 守信却是最最重要的。”叶世堂曾这样回复叶少白的抗议,才逼得他逃了出去。 “啊!”叶少白呆若木鸡地跌坐在床边。他知道父亲决定的事情再难更改, 抗议只会使他更加怒不可遏,但他更清楚自己已经迅速而盲目地爱上了楚腰。 “公子,如果你真的喜欢她,就去找她吧。”青儿含着泪劝少白,“遇到真 正喜欢的人不易,那天那位公子不是说,她心高气傲,想必不是个甘堕红尘的女 子,她若对公子有情有意,公子不妨为她赎了身,再恳求老爷的原谅。” “青儿,你的意思是我去找她?”叶少白眼睛顿时有了光亮。 “对,公子,但青儿不能陪你了,你要多多保重,早些带楚腰小姐回来,青 儿等着你。”青儿已泣不成声。 “好青儿。”叶少白轻轻拭着青儿的眼泪,眼眶也湿润起来。 四 江南梅雨过后,天气逐渐暖和起来。 叶少白马不停蹄地赶到江南,怀揣着准备为楚腰赎身东拼西凑的九千两银票。 晌午,烟翠楼正是客源稀少的时候,护院的打手们都懒洋洋地依着墙角晒太阳。 屋内琵琶声单薄地响起,还有几个喝酒的客人没有离开,胡言乱语的谈笑着那家 员外的小妾,谁,真在听歌?但那女子也得抱着琵琶,新曲换旧曲,旧曲连新曲。 一位锦缎华服,身体干瘪的老头丢出锭银子,慢慢绕到女子身边,伸出舌头, 粘稠的唾液舔到了她的脸庞。女子怯怯地躲着,开始慢下琴声,脸色苍白。 “哈哈,王员外,真有你的。”几个酒客东倒西歪的淫笑着。 老头更加放肆起来,他的手不安份地在女子身上游动。女子僵硬地站起来, 拂开他的手,有那么一秒停顿,女子的手停,歌停,谈笑的几个酒客也停止喧闹。 “不识抬举的贱货!”老头扬手给了女子一记耳光,便去撕她的衣裳。女子奋力 挣脱,抱紧手中的琵琶,径直向楼外奔去。 风向南吹,越过栅栏,越过风铃。女子凭栏,拨动琵琶声声,和风过风铃的 声音一起向楼下跌去。 叶少白一声惊呼,急奔上前,却终是徒劳。 所有的人都气定神闲的看着女子如一片轻浮的羽毛般坠地。“不识抬举!” 那个老头掷碎了一只酒杯,发着脾气。 叶少白心头一怵,心想,难道这就是楚腰生活的环境?他顿时感到极度忐忑。 惊悸未定地站在刘嬷嬷面前,她正抱着一只花白的猫轻轻抚摩,唤着丫鬟去取剩 食,然后微微抬眼打量了叶少白半天,“你想替楚姑娘赎身?我不是在做梦吧!” 哈哈哈,周围的几名打手笑了起来,象在看一只怪物。猫乖乖地叫起来,温 柔得像女人在轻哼。 “不错,我是要替楚姑娘赎身!”叶少白挺直颈背,众人的笑让他有些难堪。 “你带了多少银两?”刘嬷嬷慢条斯理地说着,不时把臃肿的笑容挤给猫儿。 “虽然不足万两,但赎你烟翠楼的几个姑娘都绰绰有余。不过,我把它全部 给你,只带楚姑娘走。” 刘嬷嬷脸色大变,“喵呜!”猫被狠狠地摔在地上,怪叫着向楼外飞奔,丫 鬟拿着剩菜呆呆站在门口,“你当我烟翠楼什么地方,竟敢如此放肆!不要说一 万两银子,一万两金子你也休想带走楚腰一根汗毛!” “你们未免欺人太甚!”叶少白愤愤地说道,“你们把她当成什么人了!一 万两黄金,简直敲诈勒索!” “给他点颜色看看,敢在烟翠楼撒泼!”刘嬷嬷提着被院丁捉住的猫,一扭 一摆地离去。 猫在她手中不住地惨叫。 “小姐。”浣儿轻轻闪进屋掖好门窗。 “什么事啊。”若媚正挽着袖子,用煨干的花瓣细细磨制胭脂,深红色的绸 衣外笼着一袭雪一般的白纱。 “浣儿,你看这几朵海棠碾磨出的红多好看,比昨个摘的那几朵强多了。” “小姐,卖唱的小兰刚才跳楼自尽了。”浣儿眼圈微红,“为了给她爹还债, 这一年里,她受了太多的委屈,最终还是受不了一个混帐男人的调戏……” “迈进这道门坎,便离地狱进了一步。”若媚凄然地笑着,“进烟翠楼六年, 已有十一个姐妹弃了红尘,不知哪天,就该轮到我了。” “小姐你可别乱想,小姐的命和她们自然不能比的。”浣儿擦擦眼泪道, “对了,门外来了个男子,说是要为小姐赎身。” “噢?还不都一样,有什么不同?”若媚淡淡地应声,“这些事情以后不必 告诉我,让刘嬷嬷去处理吧。” “可是这次不同。”浣儿急急地说,“瞧他的模样,即不象富家子弟,又不 象达官贵人,是个模样俊俏的书生。” “浣儿,你看仔细了么,以前是否见过这个人来这里。”若媚停下手里的活, 捻花的手指鲜红欲滴。 “从来没见过,很老实的模样,还会脸红呢”,浣儿禁不住吃吃笑了起来, 转而忧虑地说:“不过刘嬷嬷正让家丁教训他呢,说他出言不敬。” “怎么会这样,他是来这里赎人的,又怎敢和刘嬷嬷发生口角?”若媚不相 信地轻捶浣儿,“一定是你在诳我。” “真的。”浣儿收了笑容,严肃地说,“咱们下楼看看去,我边走边告诉你。” “我……还是不要去了,你去看看就好。”若媚低下头,有些迟疑。 “哎呀小姐,人家都为你挨打了,你还不露面说说好话?”浣儿急得什么似 的。 “那,也好。”若媚轻轻掠了一下头发,端详镜中的自己,娇艳如花。 叶少白生来脾气倔强,毫不躲闪眼前挥来的拳脚,任血从额头留下。“还不 快滚!再打你小命就没了。”护院的打手恐吓着。 “不,我要见楚姑娘一面,我要亲自问问她的心意。”叶少白扶着墙艰难地 站起。 “好个不知好歹的小子,今天就送你见阎王!”一个坚硬的拳头挥过去,叶 少白应声倒地,血从嘴角涌出。 “统统给我住手!”楚若媚掩着鼻子站在门口。 “楚姑娘。”打手硬生生收回拳,恭恭敬敬地垂下手。 “怎么把人打成这样,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若媚有些恼怒,后悔自己方才迟迟下来。“他是我的客人,你们怎敢动手打 他?给我抬到别苑厢房去,快快去唤大夫。” “可是楚姑娘,刘嬷嬷她……”一名护院嗔嗔嚅嚅地说。 “我去给刘嬷嬷说,你们照我吩咐的去做就是了。”若媚蹙着眉摆摆手,转 身离开。 五 叶少白昏昏沉沉不知躺了几天,感觉自己仿佛行在雾霭蒙蒙的岸边,远远地 看着潋滟的湖面浮现她若隐若现的容颜,转而又离自己很近,在眼前俏丽地晃动。 “楚姑娘。”他紧紧拉住她的袖子,“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公子,你快醒醒,我是浣儿。”一个俏丽的身影娇羞地甩开叶少白的手, 忸怩地绞着手帕。 叶少白睁眼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禁一惊。屋内摆设 雅致得很,床边有香炉,袅袅飘来檀香的气味,再看身边,淡青的床帏,鹅黄的 被褥,眼前还伫立着一个挽着双髻的标致女子,正俏皮地看着他偷笑。 叶少白挣扎着坐起来,“我这是在哪里?”低头看看身上的青衫,也都是新 的,不禁发窘,“有劳小姐费心了。” “奴婢是小姐的丫鬟,叫浣儿。这里是西厢房,你身上的衣服是福顺买的, 也是他替你换的,就是最后打你一拳的那个。”浣儿有银铃一般的声音和甘露一 样甜美的微笑。 叶少白方才想起当时的情境,“你家小姐是?”他的心怦怦跳了起来。 “就是你打算为她赎身的楚腰姑娘呗。”浣儿倒了杯茶,递给叶少白。“小 姐来过两次了,你都沉睡不醒,大夫说你身上有伤,体质也有些虚弱,需静养两 天,很快就会恢复,那帮狗奴才,下手也太狠了。”浣儿愤愤不平地说,“我们 刚来时常常被他们欺负。” “小姐现在何处,我想见她。”叶少白披上衣服,准备下床。 “哎,你别乱动,小姐会不高兴的。再说这里是蝶苑的偏房,若非你为小姐 受伤,这里男子是不能接近的。” “为什么?”叶少白好奇极了,“这里不是烟翠楼吗?” “公子有所不知,刘嬷嬷明里待小姐如亲生女儿一般,让她住独立的小楼, 不许陌生人靠近。暗里只是把小姐当成她的摇钱树,她花钱让小姐精通各门才艺, 也无非是抬高小姐的身价,好为她带来大笔的银子。”浣儿撇着嘴说,“小姐的 命真得很苦。” 叶少白觉得心猛然象被什么揪了一样,硬生生的痛。“楚小姐怎么会叫楚腰 呢?” “那只是刘嬷嬷给小姐的艺名,小姐闺名叫楚若媚,今年芳龄二八。”浣儿 掩口轻笑,“公子是真心对小姐么?” “我对小姐之情,天地可鉴” “你且好生静养,小姐自然会与你见面。”浣儿微微颌首,翩然离去。 叶少白在蝶苑的偏厢房歇息了两天,迟迟不见有讯传来,未免有些焦急。一 日出了庭院绕过假山,顺着碎石曲径散步,迎面竟是一片碧绿的草地和一潭碧油 油的湖水,锦簇的花团映在其中。湖心有一只漆成淡蓝色的小船,船身雕栏玉砌, 极为精致。湖的东西两面有曲桥相连,湖中荷花飘香,群鱼戏耍,沿着蜿蜒的溪 流,建有曲长的游廊,沿廊还建有香榭水轩、亭台楼阁。叶少白走在游廊中,不 禁暗想,这等清幽雅致的别苑,怎能让人想到自己已身处烟街柳巷之中? “叶公子昨晚睡得可安好?”浣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笑兮兮地看着他, 身边还有两位绿衣的标致丫鬟。叶少白脸微红起来,“久坐屋中,有些烦闷,才 出来走走,不会犯了姑娘的忌讳吧。” 浣儿微笑不语,陪他在园中细细观赏了每道风景,临近黄昏时,一位丫鬟娇 滴滴地前来禀报:“公子,我家小姐有请,请随我来。” 叶少白心又怦怦跳了起来,随着丫鬟来到一座典雅别致的楼阁中。浣儿安排 他在厅堂入坐,“公子请先稍适休息,待奴婢为公子备些酒菜来。” 叶少白慌忙道:“不敢有劳姑娘。”浣儿已笑盈盈地离去。 酒菜备好后,浣儿亲自上前迎请:“请公子先自行用膳,片刻后小姐会在楼 上等候公子。”说完莞尔一笑,带着其他丫鬟匆匆离去。 月上眉梢,萧瑟如水,一树一树的叶子,投下繁密的影,象是水上的浮萍。 叶少白呆呆地站在这座无比精美的楼阁前,感觉它似乎是世间唯一明亮的地方。 叶少白不由自主地上楼,月色如水,几柄红烛的摇曳下,一个白衣的女子静静伫 立窗前,似在凝望远方,背影望去,只觉得她细腰果然楚楚动人,不盈一握,是 种弱不胜衣都无法形容的清丽。 叶少白不敢呼吸,惟恐惊醒了她,就在他眼前乘风化去。 “佛,无怒无忧吗?”她突然开口,声音宛若清鹂。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无台。从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人间种种苦恼,皆 来源于太奢求人,仅贪、嗔、痴三念,便惹来红尘纠缠无数。”叶少白惊异于她 对禅学的造诣。 她回过头来,远远地凝视着他,妆扮如此清雅素净,眼神如此明亮纯稚,确 是人间少有的绝色。良久后终于垂下那冷却明丽的眸子,“谢公子指点,小女子 楚若媚这厢有礼了。” 叶少白急忙还礼。 良久,听得若媚又道:“不知公子如何称呼,家乡何处,如何到了此处?” 叶少白道:“在下姓叶名少白,济南人氏,自从上次湖水之滨遇到小姐,在 下数月来寝食难安,如不蒙姑娘嫌气,愿为姑娘赎回清白之身。” “听公子言谈,是个饱读圣贤书之人,何不去考取个功名?” “这……在下只求逐鹿于青崖,放眼于大好河川,却不求什么功名。” “原来公子也是高雅之士啊!” “小姐又何尝不是?” 若媚幽幽叹了一口气,又转过身去,对着窗外皎洁的月光,“你可知我的身 世?” 叶少白小心冀冀道:“听浣儿姑娘提起过。” “那你可知我十岁便进了这烟翠楼,又怎知我仍是清白之身?”若媚字字柔 媚,却句句见血。 叶少白怔住了,他回想初见时她那哀怨却刚毅的神色,心中隐隐痛楚起来。 “在我眼里,小姐永远不染尘埃。” 良久,若媚道:“公子如有雅兴,不妨陪我共赏月下琼花。”说着,便盈盈 站起来,迈开莲步,任透明的、冰凉的水滴浸润衣衫,在脚底泛起银色的涟漪。 晚风摇落一树白花,无声地坠入尘土,残破的荷叶底下,偶尔传来青蛙的叫 声。叶少白轻轻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瘦弱的身躯和飘落在发上的花瓣,有些怜惜, 于是顿住脚,轻轻掸去她肩头的落花。 若媚微微一颤,便不再拒绝。银白色的月光笼罩,两人的话语,像水滴深深 地落入滴漏,清晰地,却又恍然若梦,直欲脱了俗世去,成就了传说中的神仙。 “公子当真想为小女子赎身?” “正是。” “公子打算如何安置小女子?” “在下尚未婚配,只愿与姑娘长厢厮守。” 若媚转过身去对着一株花不再说话,肩膀却在微微颤动,似在哭泣。 良久,她才转过身幽幽对着叶少白,眼中泪光闪烁,“公子这番情意,小女 子铭记在心,只是恐难实现,小女子愿舞一曲,以谢公子垂慕。” 月华如水,若媚轻解罗裳,披上羽衣,翩翩宽袖,迎风而舞。看得叶少白如 痴如醉。 忽地,若媚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叶少白慌忙抱住她,只觉得怀中柔若无骨, 顿时浑身发烫,脸不禁红了起来。 若媚惊悸未定,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忽地,叶少白觉得她似在哭泣,身子抖 得象一片萧瑟的秋叶,叶少白抱紧她,“若媚,答应我,跟我走,好不好?” 泪光迷离中,若媚抬眼看着叶少白,“公子,刘嬷嬷在我身上花了太多的钱, 下了太大的功夫,她是不会轻易放我走的。刘嬷嬷拿走了你身上的所有银票,才 同意你暂住蝶苑养伤,只是,不充许你过多见我。公子,你不会怪我吧。” 叶少白一惊,继而抱紧若媚轻吻她的秀发,“赎不了你,那些银子留着还有 什么用处!也罢,索性在这里与姑娘相伴,不管几日,也总是快乐的。” 六 翌日清晨,叶少白从梦中惊醒,他梦见父亲手持家法用的棍子将他痛打了一 顿。醒来发现只是一个梦,便长嘘了一口气。随之又想起昨晚她吐气如兰,婉媚 似仙的模样,感到无比甜蜜。 他事前也没有想到她会将自己毫无保留地给了她,更没想到这个名满秦淮的 名妓,竟然还是噗玉未雕的处女。 想到这里,叶少白马上起来,刚上楼,就见若媚一袭素色罩衫,不施脂粉, 娇美的笑容犹如雪地里绽放的昙花。叶少白忍不住走过去,温柔的将她轻拥入怀。 此后的日子,两人如胶似漆,整日或结伴出游,或吟诗作对,叶少白常拥着 她幸福地叹气:“拥你一生,夫复何求?”若媚不作声,只是笑着将头埋进他怀 里。 一日叶少白正与若媚对弈,浣儿拿了一封信过来,说有人送了一封家书给叶 公子。 叶少白连忙将信打开,脸色逐渐凝重。若媚预感到什么,马上问道:“出什 么事了?” 叶少白道:“家信,是我的书童青儿写来的,只有他知道我在这里,信上说 家父病危。” 若媚忙道:“那你快回去吧!” 叶少白摇了摇头道:“除非我能带着你离开,否则我死也不离开烟翠楼。” 若媚流下了眼泪,紧紧抱着叶少白,半天没有说话。 最后,若媚放开叶少白,整了整他的衣冠,然后道:“叶郎,你还是回家去 吧!” 叶少白感到震惊,怀疑自己听错了,问道:“若媚,你说什么?” 若媚强笑着安慰他:“你去探望父亲的病情,这是一个儿子应尽的孝道。待 父亲病情好了,你再向他提起你我之事,这边我会和刘嬷嬷好好说的,自我委身 于你,她便对我失望之极,原想用我要个好价钱,如今……唉,她恨不得早些有 人买了我去。我会想办法脱延下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叶少白此刻也无奈之极,毕竟父亲的病他不能熟视无睹,便紧紧握住若媚的 手,“一定要等我回来为你赎身。我叶少白在此对天发誓,日后我若有半点负心 之意,天诛地灭。” 楚若媚听了他的誓言,更成了一个泪人,“叶郎,我等你,海枯石烂,永不 变心。” 叶少白离开三个月了,“楚腰”的牌子已蒙上一层薄灰。 “刘嬷嬷,我不想再献舞了。”若媚一脸苍白的对前来问罪的刘嬷嬷说。 “说什么疯话。”刘嬷嬷气恼地说道,“就为了那个穷小子,你什么也不要 了,枉我辛辛苦苦栽培你这么多年,花了多少银两和功夫在你身上,你以为一句 不想舞了就能了结一切。当初你自恃清高说卖艺不卖身,我依了你,你却主动投 怀送抱给他,让我白白损失了一大把银子,这笔帐我怎么跟你算?” “刘嬷嬷,叶公子九千两银票只买得与我同处九天而已,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跟了他,是我愿意的,如果你觉得亏,就把我祖母绿的那对镯子拿去罢。”若媚 有气无力的说。 “小姐,那可是你娘留给你最值钱的东西了,怎么可以……”浣儿焦急地喊 起来。 刘嬷嬷紧忙揣在怀里,转身撕住浣儿的秀发,“要死的贱婢,敢这样维护主 子,赶明也把你给卖了,看你嘴还硬。” “好痛!”浣儿哭喊起来。 “刘嬷嬷,浣儿不懂事,你饶了她吧。要不,我给你跪下。”若媚掀开锦被 欲下床行礼。 “好了,好了,快点养病。”刘嬷嬷白了浣儿一眼,转身扶起若媚,脸上重 新堆满了笑,“嬷嬷我不是逼你,你可是咱们烟翠楼的招牌,这几个月你身体不 适一直歇牌,那些老爷公子们天天追着我要人,我也没有法子,好女儿,你可得 帮帮嬷嬷。” “嬷嬷。”若媚迟疑着说,“恐怕我是不能再跳舞了,我……我有了身孕。” “你……”刘嬷嬷目瞪口呆,“你怎么敢背着我有了孽种?” “不是孽种,他是我和叶公子的骨肉,我打算把他生下来。”若媚幸福地抚 摸着肚子。 “你想让烟翠楼因你而蒙羞,你竟然如此大胆地怀了别人的孩子,这绝对不 充许。明天起,要么你做掉,要么你将不再是烟翠楼的”楚腰“姑娘,你只是个 低贱的下女,替别人端屎端尿!”刘嬷嬷气得眼冒金星。 “我替我家小姐端!”浣儿揉着头发不服气地顶撞了一句。 “好个忠心的奴才!”刘嬷嬷冷笑着,“来人呢,把浣儿这个贱婢子送进漱 玉阁,好好”侍侯“打扮,明天起让她接客。” “刘嬷嬷不要啊,浣儿是我从一个欺负她的恶人手里卖回来的,她不是烟翠 楼的人啊。”若媚拉住刘嬷嬷苦苦哀求。 “哼!”刘嬷嬷狠狠甩开她,“你这么多年来吃我的,用我的,住我的,我 日后再慢慢与你细算!幸亏嬷嬷我还能看得上她的姿色,主子欠下的帐就让她这 个奴婢来还!” “我不要去啊,小姐救我!”浣儿哭喊着,被门外闪出的两名彪汉强行拉走。 若媚无力地倒在床上,眼泪狂泄,“叶郎,你在哪里,快来救救我和浣儿… …” 七 到了济南的时候,天空下起了大雪。 若媚拖着臃肿的身子,艰难地行走在雪地里。 浣儿以自己的身体为代价,将怀有身孕的若媚赎了出来。 “放了小姐,我替你赚回比她多几倍的钱。”浣儿眼看自己和小姐已无出头 之日,索性豁了出去。她将自己打扮得明艳动人,然后叫人唤来刘嬷嬷,“否则, 我死也不从,你是想要银子,还是想要几条不值钱的人命。” 刘嬷嬷细细打量着她婀娜俏丽的身段,权衡了半天,因楚若媚的失身和她日 渐臃肿的身体,“楚腰”的招牌迟早会失去魅力,来往烟翠楼的客人们急需一位 才色与楚腰旗鼓相当的妙龄女子,而妩媚多姿的浣儿正是不可多得的人选,如果 她能够乖乖听话,施出浑身解数,而不是象楚腰那样只是倔强地献歌献舞,她的 银子仍会继续哗哗地流入口袋。 这日夜里,浣儿来见若媚,“小姐。”她衣着华丽,却还是当年一副怯怯的 模样。 “为什么,你也选了这条路,为什么不抗争到底?”若媚悲痛欲绝。 “如果不是这样,又怎能救得了小姐,又怎对得起叶公子对我的嘱托。”浣 儿含泪轻啜。 若媚绝望地说:“我想,他是把我忘了,逢场作戏,是男人们的拿手好戏, 偏偏你我却当了真。” “姐姐,千万别再乱想,叶公子不是那种人,他一定会来接你,说不定他有 自己的苦衷,或者是生了病,姐姐现在自由了,就快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去济 南找他吧。”浣儿摇着若媚的肩,为她鼓劲。 “好妹妹,你呢?打算怎么办?”若媚拭着眼泪,看着浣儿娇艳似花,却泪 水涟涟的面颊。 “我会从容应付的,姐姐不必担心,待与公子成亲后,记得常来看看我,我 就心满意足了。” “不,我一定想办法也替你赎了身,好妹妹,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分离,好 不好?” 浣儿流着泪用力点头,两人相拥而泣。 换上大红的缎子服,看着眼前的红柱绿瓦,雕梁画栋。若媚知道这位威严俊 逸的中年男子便是叶少白的父亲,便极恭谨地跪下,低首敛眉,“我来找叶郞, 他在哪里?” 叶世堂冷冷打量着眼前憔悴不堪的楚若媚,看到她明显隆起的腹部,微微皱 了下眉,脸上带着一种让她痛心的轻蔑,“我听少白提起过你,说你们曾经有过 一段露水情缘,不过那都是小儿不懂事才惹下的风流债,不提也罢。” 若媚脸色微变,身体竟有些站不稳。“叶郎是这样说的?” “叶郞?”他哈哈大笑起来,“他早已不是你的郞,他一月前便与何家小姐 碧如成了亲。” “你说叶郞他……”若媚惊得跌坐在地上,一颗心迅速地往下沉,沉到一个 不见底的深渊中去。 “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做你们这种行当的,还是少抛头露面 为好。又挺着肚子,实在有伤大雅。” “我怀的,是叶少白的骨肉”若媚麻木地说,“我只想见他一面,听他亲口 告诉我这一切。” “戏子无心,婊子无义,你又怎会爱上我的儿子?”叶世堂的眉头微微皱起 来,转身离开,“这里是叶府,请姑娘自重。我们不欢迎来路不明的人赖在叶家。” “可他是爱我的啊!”若媚在身后绝望地呼喊,“这真是叶少白和我的骨肉 啊!他难道连我一眼都不愿意看吗?” 可是叶世堂始终没有回过头再看她一眼,一眼也没有,只在冷漠的银色中将 大门紧紧关闭。 若媚再次上前砸门,哭喊着叶少白的名字。 门忽地被打开,出来一个满面怒容、娇横跋扈的女子,“哪里来的贱货,敢 在叶府门前撒泼。” 两名丫鬟一左一右地站在她身边,一名说道:“这位便是我家少奶奶。” 若媚停下来,立在积雪的石阶上,仰头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是 叶郞的妻子?” “当然是,你是他什么人?”那女子的眼神咄咄逼人。 一阵冷风吹过,若媚的头发有些乱了,她凄楚地笑着,以纤白的手指掠了掠, 姿势自然而优美,风掀动她衣衫,宛如雪地里的红梅。“很好,很好。”若媚一 步一步向后退着,猛然踩空,身子便向后倾斜着倒去,一名丫鬟想去拉住她,她 已经沿着阶梯滚落。 “啊——”有人尖叫起来,有人捂住眼睛,若媚的身下,一汪艳丽的红色不 停地扩大开了,和她大红的锻子服一起,装扮着她毫无血色的面孔。 那位被唤作少奶奶的女子也吓得半晌作不出声来,“不管我的事,是你自己 不小心跌倒的”。便躲进了叶府,门很快再次闭上。 她静静躺在雪上,感觉一股股热流自股下流出,终于什么都知道了,真的。 一夜间,她懂得了母亲耳语的全部意义。 八 他,来晚了。 从烟翠楼赶到叶府,仆人们说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跌倒在门前,只留下一地 的血迹。 没有人敢把她抬进府里,也没有去为她唤大夫,甚至没有人清楚她的状况, 是死了,还是离开了,是独自离开,还是被好心人救走。 看着下人一张张卑微懦弱的面孔,再看看父亲,还有那个刁钻跋扈的何碧如 冷漠、自私的面孔,叶少白知道,自己来晚了。 “你不是离开叶家了吗,还回来做什么?”叶世堂见到他便气得直发抖, “不孝的畜生!竟然还让那个风尘女子找上门来,我们叶家祖宗的脸都让你给丢 尽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是你拜过堂,娶进门的妻子,你竟然跑去和那个 贱人厮混,我要去告诉我爹娘,让他们为我作主。”何碧如跺着脚撒泼。 叶少白什么也不想说,更不想理会身边人在说什么,他只觉得双腿发麻,便 扑通跪在雪里,看着殷红的血迹,呜呜痛哭起来。 记不得自己是如何被囚禁在家中数月,面对青儿惊慌的脸欲哭无泪,“公子, 你原谅我吧,是老爷逼我这么做的,他知道你去青楼找楚腰姑娘,大发雷霆,小 的不得已才写了假信骗你回来。” 叶世堂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畜生,枉老夫一番心血,在你娘死后没有续 弦,辛辛苦苦将你抚养成人,你竟然不学无术,放荡不羁,偏偏学会了寻花问柳, 纵酒狎妓!” “爹!”叶少白大声辩驳,“楚姑娘不是你说的那样,她知书达礼,温柔贤 惠,我们已经私订终生。” “混帐!谁做我叶家的儿媳还轮不得你做主,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她要进我 叶家的门,除非等到我死!” 青儿被责罚去扫门庭涮马桶,守着他的是老爷的亲信护卫德海。 “公子,我已领了生死状,如果公子离开叶府,我便奉上颈上人头,请公子 不要为难属下。” 一个月里,叶少白被关在屋里,成天不是摔东西就是乱吼叫,声嘶力竭后, 终于没了力气。 若媚,若媚此刻怎么样?叶少白唯有想到她,心里才有些许快乐和安慰。我 一定会坚持到底,除了楚若媚,我今生谁也不娶。 “公子。”青儿偷偷来看叶少白。 “青儿,你快想法放我出去,我爹不要我和楚姑娘在一起,却让我娶个什么 何家的小姐,我死也不肯。”叶少白激动地抓住青儿的手愤慨不已。 “公子!”青儿看着叶少白惟悴不堪的脸,忍不住哭了起来,“都是我害了 你……” “青儿,是我爹逼你这么做的,我不怪你。你现在帮帮我好不好?”叶少白 几乎哀求地看着他。 “我有一计可助公子离开叶府,只是公子需受些委曲。”青儿悄悄伏在叶少 白耳朵上说。 “怎样?”叶少白欣喜若狂。 “老爷让我来规劝公子,我们不如将计就计。”青儿如此这般的对叶少白一 阵耳语,叶少白先是露出为难的表情,然后渐渐眉头舒展开来。 叶少白终于答应了与何碧如的婚事。叶世堂官居一品,何敬然富甲一方,皆 是当地最大的势力,邻县十里,都有人来贺喜,婚事很快隆重举行,叶少白被强 逼着穿上红缎喜服,始终肃目无笑,却也勉强能够配合。 叶世堂以为叶少白终于想通,高兴得合不拢嘴,便赏所有侍从家丁人人一壶 喜酒,整个叶府沉浸在一片欢声笑语之中。 夜色已深,新人送入洞房,德海终于完成任务,飞奔而去与兄弟们讨酒喝。 叶少白焦急地立在窗前,寻觅青儿瘦小的身影。 何碧如顶着鲜红的盖头做娇羞装,期待她的郎君一瞻玉容。 青儿很快在对面亭院里招手。 叶少白咳嗽一声,故作镇静道:“我有一件送于你的信物忘在了书房,现取 来给你,你且静等片刻。” 何碧如点了点头,没有作声。 换上青儿的衣服,叶少白从叶府逃了出去,一路策马飞奔,扬帆绝水,几乎 是步履踉跄地赶到那个令他梦魂萦绕的地方,为此,他甘愿舍弃一切荣华富贵。 若媚,若媚等我。 “公子,你终于来了。”浣儿含着泪站在他面前,他几乎不敢相认这个容貌 绝丽的女子。 “浣儿,你……你家小姐呢?我马上要见她。” “小姐,你没有见到小姐吗?她独自一人上路去济南找你了,腹中已有了你 的骨肉。”浣儿吓得浑身是汗。 “她怎么能够离开这里,刘嬷嬷会放过她?”叶少白难以置信。 浣儿猛然转身伏在栏杆上哭泣,“自从小姐有了你的骨肉,她不再登台献舞, 刘嬷嬷处处刁难她,我的命是小姐给的,为了小姐的幸福不要也罢,现在,你看, 我不正如一具行尸走肉一般,处处任人摆布。” “浣儿,你……”叶少白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不必担心我,快去找小姐吧,我担心你的家人会为难小姐。”浣儿拭了 眼泪,催促道。 “呀!不好!”叶少白想起此刻家里正因他的出走而引起一场撼然大波,她 去了,岂不是有麻烦。 叶少白顾不得休息,连夜策马扬鞭,飞奔回赶,一路累死了两匹马,而新换 的这匹也开始口吐白沫,叶少白的心惊恐得快要跳出来。 若媚,若媚,你一定要坚强。 九 济南的街头,突然多了一个失魂落魄的男子,他整日四下游走,逢人便拉住 询问:“见到我的若媚了没有?见到……” 路人见他纷纷躲闪,没有人敢去责骂他,因为他是巡抚叶大人的公子,何老 爷的女婿。 叶少白疯了! 家人拦不住他,叶世堂气得一病不起,何碧如也跺着脚回了娘家,再无露面。 整日就见叶少白清早疯疯颠颠出门,晚上酒醉归来,口中始终念叨着若媚的名字。 每天他都坐在当街看来往的马车,觉得象是有若媚坐在上面,便呼喊着追一 阵,后来终于有人忍不住,便将他拉到隐处痛打一顿,他竟象是有些清醒的样子, “你敢打我,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此后再没人敢招惹他。 过去半月,叶少白仍然痴痴傻傻地到处奔走,一老郎中当街拦住叶少白,见 他模样和口中念着的名字,将他一把拖起,“你是叶少白?” 叶少白扯住他,无神的眼睛有泪流出,“我找若媚,她在哪里?” “随我来,一位姑娘有东西让我交给你。”说完拉着他便走。 叶少白仿佛一下子清醒了,他追上老者,激动地追问:“你知道若媚在哪里?” 老郞中并不作答,只是摇着头不住叹息。 行了十里路,老郎中将他引至一间草屋,指着一把六弦琴,“是她要我教给 你的。” 叶少白紧张地拉住老郞中,“那位姑娘在哪里?” 老郞中指指远处,“埋在后山了。” “什么?”叶少白不可置信地喃语,“你一定在骗我!不可能的,若媚不会 死!” “我那日路过贵府,见一女子小产于雪地,府上竟无人出来应答,眼看她是 活不成了,我还是把她接回家中,想尽一切办法救她,可惜的是……”老郞中摇 着头,无不痛惜的说,“那么冷的天,她的身体又那么弱,你们怎么忍心把这样 一个弱小的女子推出门去。难道就不顾忌她腹中的胎儿,这是我行医一辈子见到 的最没有天理人道的事。” “啊!”叶少白抱住头,痛苦地呻吟。 “她还让我告诉你一句话,说她死后也不会见你她不要承诺了。”老郞中拭 拭眼角,“她太可怜了,死了也没有人管,墓碑上的字都是自己事先题好的,也 只有我这个糟老头子替她买了一口薄棺材简单入葬,好惨呢!” 叶少白转身不顾一切地向后山跑去,风刺骨地吹在脸上,他的心已经撕裂, 他的泪已经凝干。 一座孤零零的坟在风雪中呜咽,墓碑上写道:青楼女子楚腰之墓。 纸钱在野地里翻滚着,白花花散了一天一地。 他心口突然剧痛,喉头甜腥的味道涌上来,一张口,眼睛最后看到的,是被 血色染红的天空。 …… 楚媚细腰,色艺冠绝;花比玉颊,花不成妆;玉比肌肪,玉不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