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疼 作者:冰雪儿 一 随着高跟鞋“的笃、的笃”的响声由远及近,唐玲披散着头发,跌跌撞撞从 深褐色的楼门里冲了出来,猝不及防与刚准备进门的我撞了个满怀。 她像抓住救命草般紧紧抱住我,红肿着灯笼一样的眼睛泣声说道,我跟姓廖 的混蛋不过了,他现在长本事了,动不动就敢伸手打我,我当初真是吃错药才跟 了他! 我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你别总是打击一片,好歹我也姓廖,总不成我也是 混蛋吧。 见我这么直白地顶撞,她微微一愣,甩手就给我头上一巴掌。愤愤地斥骂, 跟你爹一个德性,成天吊而浪当,跟街头的痞子流氓有什么区别? 我最烦她唠叨起来没完没了,不耐地说好了好了,你俩闹事也别把我扯进来, 过不成就离呗,多大的事! 唐玲顿时气结,她指着我,你……你。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她这一哭,我就心软了,摇摇她的肩膀算是安慰。妈,你跟爸这么多年都过 来了,能凑合就凑合,总不成真离吧。 这回我是离定了!不信走着瞧!唐玲狠狠啐了一口,牙齿几乎都要咬碎。 唐玲是我年轻貌美的母亲,二十一岁嫁给父亲,二十三岁生下我,如今三十 八岁的她,皮肤白皙,风姿绰约,再加上略施薄粉,有种骨子里难掩的妩媚与风 情。 我很少有勇气和她走在一起,谁让她吝啬的不肯遗传半点给我,让我徒生自 卑。 一次在学校门口见她,当着好多同学的面,我不好意思叫她妈,就大胆喊了 一声唐玲。为此她气的不得了,回家便操起扫帚,劈头盖脸给我一顿狠揍。 后来有同学开我玩笑,说你妈真妖精啊。 你妈才妖精!我毫不客气的杀了个回马枪,尽管我口齿并不伶俐,但我自小 敢打敢拼,几招便让他落荒而逃。可“妖精”这个词让我很久不能释怀,她为什 么就不能像其他母亲一样朴素点,平凡点,非要标新立异,哗众取宠呢? 据说当年她屈身下嫁父亲,并随他千里迢迢来到西北晏平这座小城,是因为 那时的父亲志向远大,在诸多追求者中出类拔萃,年纪轻轻便被委以重任,做了 晏平地区一家国营工厂的厂长。 她以为父亲从此飞黄腾达,可以让她舒舒服服、心安理得地过起官太太生活。 结果世事难料,工厂隐性问题太多,历史包袱沉重,父亲在任期间连年亏损,在 职工中的威信一落千丈,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革去职务,打回原形,从此 一蹶不振。 唐玲后悔过,埋怨过,只是婚姻已成定局,再没了反悔的余地,那场斑斓的 梦,终被现实击了个粉碎。 但她并非得到一粒芝麻就说香气冲天的女人,她四处找门路托关系,想帮父 亲重振旗鼓,然而此时非彼时,父亲早已没了当年的雄心壮志,他鬼迷心窍般开 始赌博、酗酒,脾气也日渐飞扬跋扈,一分钟前还是笑笑的模样,转眼就成了凶 神恶煞,甚至对唐玲和我大打出手。他还要求她再生个儿子,从此安分守己,平 平淡淡的过日子。 我想是父亲的自甘平庸使她彻底绝望,她常常哀叹自己生不逢时,说以她的 姿色,怎么也该在有钱人家当个少奶奶,三五个佣人侍候着,而不是嫁给父亲这 样碌碌无为的男人,住简陋的房,穿廉价的衣,在菜市场讨价还价,为短斤少两 锱铢必计,还那么早的生下我,从此被拖累和牵挂羁绊。 其实别说唐玲,就连我都讨厌呆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家里。最老式的三层楼房, 不足四十平米的空间,墙面斑驳潮湿,拐角的裂缝可以伸进两个指头,屋内除了 简易的家具,就剩下一张桌子两张床,到处塞满破铜烂铁盆盆罐罐,上厕所要拐 出巷口,炒菜得站在杂物中间,每次吃饭都感觉到灰头土脸。 如此这般地闹了几年,我始终也没再添个弟弟,父亲一怒之下,把我的名字 从廖佳琪改成了硬梆梆的廖胜男。从此,他们之间的关系便如铁般冰冷生硬,每 况愈下。 二 庞青山那辆破摩托车在楼下嘶哑轰鸣时,我正坐在一把咯吱咯吱叫的椅子上, 摊开四肢酣睡。倒扣的课本猛然从脸上跌落,我惊魂未定地坐起,揉揉乱糟糟的 短发,茫然环顾四周。 刚刚趴到窗口向下张望,他已扯开嗓子吼我,廖――胜――男! 花格子衬衫,喇叭腿的牛仔裤,还戴着一幅蛤蟆镜,十足的混混形象。 拧开水笼头胡乱洗了把脸,我三步并作二步地冲下楼去。找死啊你!这么大 声。 他靠着摩托车一边懒洋洋地吸烟,一边悠闲的把花生米一粒粒丢进嘴巴里咀 嚼。 走,妹子,哥今天带你去吃好的。他手指潇洒的一弹,烟头飞落在不远处的 水洼里,发出咝咝的响声。 我满脸狐疑地看着他,前两天你还到处哭穷呢,上哪弄的钱? 他嘿嘿笑着说别问了,赶快上车。 1991年的8 月,阳光温柔的在晏平镇肮脏不堪的街道上一寸寸缓缓移动,天 气好得让人产生幻觉。庞青山载着我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在南什子清香饭馆门前 一个紧急刹车,惊得路边的行人纷纷侧目。 马胖子晃着二郎腿坐在门口剔牙,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瞅着我俩走近,像是 看着两个来讨饭的小叫化。 我心里惴惴不安,生怕青山蒙我。上小学那会,他常常带我在小摊上蹭吃骗 喝,不给钱就拨腿开溜。被人逮住后结结实实挨顿打不说,还振振有词说他挨的 揍多了,也不在乎多挨一次。 马胖子果然尖细着嗓子,阴阳怪气地拦住我们。庞青山,你小子上次饭钱还 没给呢,这次又想来讹吃? 青山把他的手挡开,厌恶地拍了拍他刚刚摸过的地方。你别狗眼看人低!说 着,掏出一把票子在他眼前扬了扬。 马胖子惊讶地站起身,脸色变了又变,很快堆出一脸沟壑的笑容。 真没瞧出来,这是在哪发了洋财,也不支会我们兄弟一声。说着他殷勤地掀 起门帘,吆喝服务员赶紧倒茶。然后才转过脸,刚瞧见我般的惊呼,这是廖汉生 家的闺女吧,啧啧,长这么高了,越来越俊俏,都快赶上你妈了。 什么话!我瞪了他一眼,径直往里走去。 店里光线很暗,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怪味。不大的地方空荡荡摆了几张桌 子,一个矮小干瘦的男人对着两碟小菜,面红耳赤地闷头喝酒。苍蝇在我眼前嗡 嗡乱舞,露出奔走相告的欢欣。 青山挽起袖子,大大咧咧坐下,把小牛般结实的胳膊支在油亮的桌上,很豪 放地点了几个荤菜。 你到底哪弄的钱?我知道自从他高二辍学,这几年都没找工作,成天骑着辆 二手摩托四处游荡,无所事事。 青山呷了一口啤酒,我最近刚泡上个妞,卖化妆品的,每个月还有那么点小 钱。 我夹菜的手顿在半空,没毛病吧你,才二十岁干啥不好,骗女人的钱? 有啥不好的,这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青山抹抹嘴角的辣椒油,心满意足地 点燃一支烟,从兜里抽出几张票子,推到我眼前。拿去买身像样的衣裳,好歹开 学也是高中生了,别成天穿得跟后娘养的一样。 我低头打量自己身上的运动服,帆布球鞋,冲他笑了笑,你吃撑了吧,凭什 么给我钱? 他拍拍胸膛,凭我是你哥啊。 这钱你收回去,小心我跟你翻脸。我就爱这么穿,谁也管不着!我筷子一摔, 发起脾气来。 唐玲或许算不上一个好母亲,她常常以我小眼塌鼻,先天形象不佳为由,懒 得给我收拾打扮,后来图省事,索性连头发也给剪短了去。 记得十岁那年,她和父亲吵得正凶,不知怎么扯出我来,她怒不可遏地扔过 来一本书打在我头上,说不知她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竟生出我这么个丑八怪。 我想我就是从那时候知道自己不受欢迎的,连院子里和我一般大的男孩都经 常联合起来欺负我,排挤我。一次我哭着跑回家,唐玲跺着脚骂我没出息,说要 你有什么用啊,你有本事就去打他们给我看! 后来,我用石块砸破了邻家小孩的鼻子。邻居告上门来,唐玲洋洋自得,不 以为然。父亲却暴跳如雷,对我又一顿狠揍。 再后来,我索性破罐破摔地跑到三桥西去玩,心想这里就是他们最不愿意让 我去的地方,有地痞、小偷,还有无赖。在这里,我认识了大我五岁的庞青山, 他很快把我招到他的旗下,带着我们偷摊上的果子,麻花,还有甜得发腻的水果 糖,卑微的快乐着。 青山见我生气,立马举手投降,说好好这钱我收回我收回,都怪我这张烂嘴, 胡说什么呀!说着扭过脸啐了一口痰。临桌那个倒霉的男人正好起身经过,不偏 不正地落到他鞋面上。他瞪着自己脚上的污秽看了半天,用力拍响我们的桌子, 舌头打着结说,谁他妈瞎了眼,敢吐到老子脚上! 青山正偷着乐,一听这话,霍地站起来,眼睛鼓得比牛眼还大,他一把揪住 男人的衣领,像老鹰捉小鸡般把他提了起来。我吐了咋的?我还偏要吐给你看, 怎么的? 男人用力挣脱后破口大骂,青山抄起凳子就砸了过去,只见他唏哩哗啦地摔 在地上,哇哇吐了起来,足足像个漏了的泡沫灭火器。 赵胖子冲过来拉架,青山祖宗唉,你怎么净给我惹麻烦! 青山理也不理他,把男人拖起来像堆烂泥般扔到门外的地上,还用脚踢了几 下,那人嘴里咕哝着,却怎么也趴不起来。他拍了拍手,瞪着那双危险的眼睛说, 是这家伙喝醉酒闹事,跟我没一点关系。 从我认识青山以来,就知道他好勇斗狠,喜欢幻想江湖纷争,刀光剑影的传 奇。但他从不参与群殴,他说一群人搅和在一起,男的打架女的骂街,他最不屑 参与。他只会单打独斗,每每看到对方痛苦地抱头逃窜,他就有无数的快乐和满 足在心里产生。 可他怎么也不会预料到,将来的某一天,正因为他打架时过于兴奋,给别人 的脑袋上整整拍断了十块砖,终于以故意杀人罪被判除无期徒刑,从此永不见天 日。 三 再次碰到庞青山,是8 月的最后一天。我从学校报名回来,漫不经心的在街 边溜哒来溜哒去,他骑着那辆冒着青烟的摩托车在我身边停下,叼着烟卷,牛气 冲天。 事情有点麻烦,那天在饭馆揍的家伙不知从哪找了几个流氓,成天叫嚣着四 处抓我,说是要狠狠修理我。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先出去躲几天。说着他在兜里 揣摸了半天,掏出一个小巧的收音机,那妞给的,我留着没啥用,你拿去玩。 正要推辞,他已踩着油门绝尘而去,留下我一个人站在路边发呆。 庞青山自小没有母亲,父亲庞大海在闹市区开了家小小的肉铺,成天对着一 堆动物尸体剁来砍去,根本无暇顾及他的学业,爷俩都是头脑简单,空有一身蛮 力。我常见青山拎着书包站没站相蹲没蹲相地晃悠在学校门口,冲着眼前走过的 漂亮女生打口哨,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弄得人家的脸青一阵红一阵。 高二时候老师家访,说你这儿子旷课逃学打架之事,从来不干正事。庞大海 顿时怒目圆睁,青筋暴起,提着菜刀就要卸了青山的手,吓得老师仓皇离去,再 也不敢来他家告状。 老师刚走,庞大海拍着青山的肩说不想上就甭费劲了,省得浪费老子的血汗 钱,干脆回家帮爹做生意,日后好娶媳妇生胖小子。然后爷俩哈哈大笑,搭着肩 一高一低出去喝酒。 第二天,庞青山便趾高气扬地退了学。 我坐在路边的杂草丛里,胡乱拧着收音机,学着里面咿咿呀呀地哼着黄梅戏, 心想这是多么乏味的生活啊。 每一个从我面前经过的人,或者匆匆对我瞥上一眼,或者干脆视而不见,像 我这样游荡在街头的孩子,在那个混乱的年代里,不会得到任何人的关注。最多 有人看不惯,骂我们不思上进。 的确,我是从来不思考,也没想着要上进的,但我没有青山那样豁达的爹, 我的成绩是父母是否给我好脸色的唯一标准。幸好课本那些死搬硬套的题我做会 一道,考试都不会落到第二名之后。于是尽管我跟着青山染上不少劣习,可我的 成绩却出乎意料的好,好得我在课堂上睡觉,老师都不忍心打扰我。 一次,一个愣头青的男生在数学课上偷偷打盹,口水流了长长一桌。哄笑声 中,他被年轻厉害的女老师揪起耳朵罚站。 他红着脸用袖子抹净桌子,不服气地说你怎么不管廖胜男? 女老师看了我一眼,我若无其事地翻开课本,对一道题表示出莫大的兴趣。 她唇角一扯,隐有笑意,扭头冲着男生理直气壮地说,如果你考试成绩超过她, 你不来上课我都不管你。 提到考试,那个愣愣的男生立马蔫了下去。 我那时就是这么骄傲,因为没有威胁到我的对手,直到倪可的出现。 那个皮肤白白,鼻子尖上有颗痣的女生,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她不仅成绩与 我不相上下,而且家世显赫,眉清目秀。这一切,足以让她一脸骄傲的在教室里 来来去去,对我这个班长不屑一顾。 那还是在五年级,老师领着她站在讲台上,向同学介绍这是新来倪县长的女 儿,周围顿时一片喧哗。她背着价格昂贵的卡通双肩书包,傲慢的眼神在每个人 脸上扫过来扫过去,像是在雷达定位。 当时正课间休息,我只顾得和后排的马莉嘻笑打闹,没理会老师在说什么, 她揪我的头发,我掐她的脸,两人一起尖叫。 廖胜男,你给我转过来坐好!老师一脸的严肃。 阳光透过玻璃窗,淡淡洒在倪可红苹果般的小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斜 斜地瞅着我。 我悻悻地坐正身子,翻了翻白眼。 这是倪可,这是廖胜男,你们以后就是同桌了。老师指了指我旁边,示意倪 可。 我正准备往边挪挪,腾出位置给她,可她脸上表现出的厌恶和鄙视激怒了我。 老师,我不要和男生坐一起!倪可不屑地看着我,表情坚决。 老师揉着我的头说倪可你仔细瞧瞧,这是个假小子啊。她的脸一下子涨得通 红。 老师前脚前走,倪可便不得安生的执拗起来,站在那里一会推桌子一会拉凳 子,还把我的书碰到地上。我瞪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捡起来。 她轻蔑地瞟了一眼不加理会。 我顿了顿,弯下腰去拾,她得意地笑了起来。 我立刻直起腰,冷冷地盯着她。 看什么看?她双手插腰,傲慢地仰起头。 我二话不说,抬脚就把她的凳子踢飞到一边。 凳子倒地,只是轻轻蹭了一下她的腿,她便蹲下身子夸张的大哭起来,惹得 外班的学生都围在教室门口看热闹。老师急匆匆跑进来,眉毛很快竖了起来。 我被罚在全班作了检讨,座位也从第二排调到了第五排。倪可神气地坐在我 原来的位置上,一副娇纵任性的胜利者姿态。 如花的年月,幼嫩的生命热烈而娇艳地盛开着,我和倪可都是骄傲自负的小 孩,两人从此暗暗较劲,互不让步。二年后,我和她双双考入地区重点中学,并 被分到同一个重点班,我还是班长,倪可却成了班副。 几年时间,她出落得婷婷玉立,只是嘴巴变本加厉的泼辣起来,说起话来咄 咄逼人,最喜欢扎在人堆里高谈阔论,炫耀她的见多识广。 同学和老师面前,她从不掩饰对我的讨厌,确切地说是讨厌我比她强。她的 父亲一说话,全县人民都得点头哈腰,而我的父亲什么也不是。她不认为我有资 本高居于她。 但她不知道,这些优势在引来艳羡目光的同时也招来了嫉妒和仇视。用不着 我出面,自有一些愚蠢的女生故意围过去拉扯她,有意无意把她衣角和袖子的花 边拽得稀烂,直到她无法再将这些衣服穿出去。 通常这种情况下,我都会袖手旁观,幸灾乐祸。因为我恨她舌灿莲花的样子, 每次和笨嘴拙舌的我交锋,她都稳稳占了上风。我心里一直有种击败她的欲望, 因为她从不懂得尊重,那些为生计奔波的生活,她未曾体会过,所以她再夸张, 再炫耀,都与我无关。 我只想在考场上,一个人笑到最后。 四 庞青山躲逼风声的第二天,学校开课。高一(二)班,除了倪可又阴魂不散 的和我同班,眼前还多了一个清新雅致的男生,他叫沈于跃,干净的白衬衫和一 排整齐的牙齿是他留给我的最初印象。还有笑,他谦虚平和的笑。 我从没想过这人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改变,我和以前一样,不说话,偶尔只 和青山一起。 一次沈于跃站在我桌前说,我家有个很大的书架,上面有好多书。想看什么 就拿什么,我见你总拿一本《三国》反来复去地看,不如我借几本给你。 我第一次破天荒没去找青山,面对宽敞明亮的房间和沈于跃在教育局工作的 父母,感到由衷的自卑和难过。我突然迫切地想要跳出平庸,做个像他妈那样有 学问有涵养的女子。 从沈于跃家出来,我一路闷闷不乐地走着,快到家门口时,遇到了庞青山。 因了那次事件,他好像悟透了什么,到处结帮派拜把子,扩张自己的势力, 成了全县响当当的人物。 我低着头从他眼前走过,一言不发。 上哪去了,你咋不说话?他很自然地揽住我的肩,从身后猛然提出一只直挺 挺、面目狰狞的死耗子吓我。 搁在平时,我早跳起来对他当胸就是几锤。可这次我没有,我只是淡淡地瞥 了一眼他笑得夸张的表情,把身子挣开。 以后少这么无聊!我只扔给他一句话。 我开始越来越疏远青山,以学习负担重为由拒绝和他,还有他的酒肉朋友疯 玩胡闹。我的心思在不经意间悄悄蜕变,我不再肆无忌惮地穿着打扮,和青山勾 肩搭背称兄道妹,第一次对他的混混生活产生了不屑。尽管每次我惹事生非,他 总会一声不响地帮我摆平。 期中考试结束,老师根据成绩要求优差生搭配,组成互助组,共同提高学习 质量。沈于跃主动要求和我一组,每天放学都拉我去他家温习功课。 我也想过用心地打扮自己,可是看着镜子里乱七八糟的头发,棱角分明的面 孔,倔强叛逆的眼神,我便绝望得想要自杀。 青山找不到我干脆跑来学校,他毫不顾及同学和老师反感鄙视的眼神,趴在 教室的窗子上东张西望。等我慢吞吞走出校门时,他正沉着脸在一根倾斜的电线 杆下抽烟,语气明显的不耐烦,你磨蹭个鬼呀!不会早点出来? 沈于跃骑着车子紧随其后,在我旁边很自然地停下,见我半天站着没动,他 扭头看看青山,又看看我。 我飞快的上前搡了青山几下,指着他花花绿绿的衬衫和裤角破烂的牛仔裤, 你干嘛来学校找我!你看你穿成什么样子,也不怕人笑话。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 以后别做这些无聊的事情!你怎么不听,你到底想要干嘛?! 青山没料到我会这么凶巴巴的对他,他愣愣站着,手脚局促起来。我穿得很 丢人吗?那你以前怎么不说? 我突然觉得眼里发涩。青山哥,你别再混日子了,你应该去补习功课考大学, 那才是人生的正途,千万别做歪门邪道的事情…… 你闭嘴!青山暴躁地打断我,他凌乱的头发下,有双困兽般受伤的眼睛。 我他妈就是爱自暴自弃,这个社会有贵族,就有穷人,有正人君子,当然就 会有我这种混混流氓。你清高,你有学问,我在你心里不过是个污点,放心好了, 以后我不会再来烦你! 说着他瞥了沈于跃一眼,狠狠把抽了一半的香烟丢在地上,转身离去。 在沈于跃的催促下,我恍恍然坐上车子,经过青山身边,我心虚地低下头, 只见他一挥手,把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扔得老远。 他一直记得我喜欢吃糖,小时候,他便经常把挤光了牙膏的牙膏筒,炼成块 的锡网,或是发了霉的桔子皮卖到废品收购站,用换回的一两张旧旧的纸币给我 买。他还说等他长大有钱了,要买多多的糖给我吃。 只是他没想过,我和他,不过是棋盘上的两条棋路,阡陌纵横,交错迷离, 但最终,各有各的去向。 长长的刘海盖住了我的眼睛,刹那天地之间,只看得见霏霏霪雨…… 转眼到了四月,班里组织春游,倪可建议女生全部穿裙子,说这样才能感觉 到春天的明艳。 我瞪了她一眼表示反对。这分明是和我过不去,全班女生只有我从来不穿裙 子。 她笑嘻嘻地说,廖胜男你要是没有裙子,我借给你呀,我的裙子太多了,穿 都穿不完。 我嘴硬地说,你知道个屁,明天我就穿给你看! 好啊好啊,我可真想一睹你的风采呢。她笑得一脸灿烂。 晚上匆匆赶回家,父母刚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完架,正各自铁青了脸坐 在屋里生闷气,我不识相地伸手向父亲要五十块钱。 他惊讶地看着我,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班里收班费。我撒谎骗他。 胡说!开学才刚收过,你们老师有没有毛病,我明天就上学校问问去,她还 要不要我们穷人活了! 我吓了一跳,慌乱地说你干嘛啊,成天就知道喝酒赌钱,你还知道什么! 混账东西,敢教训你老子,看我不揍死你!怒火中烧的父亲从床上跳起来。 一听这话,我像见鬼一样拉开门就准备逃出去,可他两记巴掌已横空甩来。 我毫无抵防的一头撞在门框上,牙齿咬到了舌头,鼻血滴了一身。 唐玲上前撕住他,说廖汉成你真不是个东西,除了打我们母女,你还有什么 本事?! 父亲反手一挥,唐玲跌跌撞撞后退几步靠在墙上。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吃老子的,喝老子的,一对讨债鬼,真他妈烦!说罢 他摔上门,扬长而去。 唐玲愣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她理了理头发,撕了纸吩咐我把鼻血擦净。 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谈恋爱了?她双手负于胸前,冷冷地看着我。 我捂着发烫的脸吓了一跳,谁告诉你的? 她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个沈于跃,你们是不是走得太近了?一个 姑娘家也不知道害羞,你才多大?现在的男孩多坏,你知不知道?以前跟个混混 成天呆在一起,现在又在学校里谈恋爱,看我不把你的腿敲断! 你瞎说些什么!我大声抢白道。我们只是同学。 都是骗人的鬼话!那你要这么多钱干嘛?唐玲对我的辩解嗤之以鼻。 你还是不是我妈,我问你要过几次钱啊,你和我爸一样,只知道心疼自己。 你就等着看我在别人面前怎么丢人吧!我发疯似地摔打着自己的书包。 她摆摆手,好好好,我不和你吵。我花钱买安静行不行?说着她掏出五十块 钱,想了半天说你可不许胡作非为,这是我辛苦攒下的私房钱。 第二天早上,我捏着千辛万苦争取到的钱,课也没上的一路小跑,在那个以 前路经无数次也未曾眷恋回首的摊位前,指着一条淡绿色的裙子说老板能不能五 十块钱卖给我? 她咯咯地笑着,说姑娘你可真会开玩笑,这条裙子低于八十不卖。 我急得脸都白了,低声下气央求她,我只有这么多钱,我还是个学生。 她想了半天,说这条裙子我卖给你就赔本了,不过有条原价比这个贵的裙子, 不小心染了点墨迹,我可以考虑五十块钱便宜卖你。 说着她拎出一条水蓝色的连衣裙,面料柔软光滑,裙边缀着漂亮的蕾丝边, 领口还细细地打了很多褶子,裙子显然被老板仔细洗熨过,墨迹已经很淡了,绝 对比淡绿色的那条好看,我高兴起来。 穿上它开开心心走在路上时,我开始觉得自己与众不同,甚至连眼前的阳光, 都仿佛和着苹果绿的树叶儿上下翻飞,翩翩起舞。 五 刚在座位上坐定,倪可便神采飞扬地走了进来,她首先注意到我遮遮掩掩的 脸,像是发现新大陆般兴奋地冲过来,指着我大呼小叫,大家快看呀!有人挨打 了! 哗一下子,所有同学都围了上来,倪可站在人群最后面,眼睛斜睥着我,活 脱脱一把裁缝的剪刀,犀利而又生冷。 那是父亲昨晚打我时在门框上碰的,青肿了一大片。我不想理她,起身推开 人群就往外走,大家一阵惊呼,他们都注意到我漂亮的裙子。 你站住!她突然冲过来,一把揪住我,毫不客气地问:这条裙子哪来的? 放开我。我淡淡地说。你管我哪来的。 这条裙子明明是我的,怎么会穿在你身上?哦……我明白了,前阵子我家进 了贼,连我的、我妈的衣服裙子一起偷了去,你就是那个贼!倪可的声音又尖又 细,齐齐扎进我的心里。 我警告你,这是我买的,你最好不要乱扣屎盆子,小心我跟你没完!我忍住 怒火一字一字给她说。 你买的?哈哈!你们相信吗?她拽着裙子大笑,带着轻蔑和不屑。大家看看, 这是我爸前不久从上海买给我的,一条二百多块钱,这里根本卖不到。还有这块 墨迹,是我爸洗毛笔时不小心滴到我裙子上的,后来怎么也洗不掉,我就再没穿 过,一直放在柜子里。你还想抵赖! 看着她嚣张跋扈的模样,我忍无可忍的用手指着她的脸,愤怒而压抑地说, 倪可你再胡说八道试试看! 她很不客气的用脚踹了我一下,说乡巴佬,不就是条裙子吗?你至于去偷吗, 你求我说不定我就给你了,你这个贼!你还给我!说着她一用力,连衣裙的袖子 被她硬生生撕烂条口子。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围观的同学面面相觑。 沈于跃抱着篮球正好进来,他甩甩头发,不明状况地开玩笑,你们玩什么呢? 怎么这么多人?然后他看到焕然一新的我,呆了呆说,廖胜男你今天大变样了嘛, 真漂亮。 倪可简直快发疯,她口不择言地说,我要去找老师,廖胜男是个贼,她偷我 衣服! 我气得脸色铁青,毫不客气地回踹她一脚。两个人便在沈于跃的目瞪口呆中 大打出手起来。 沈于跃上前用力拉开我,廖胜男,你怎么还和以前一样动不动就打架?倪可 说的话是真是假你都不应该动手打人! 听到他为倪可辩驳,我微微一愣,手放了下来。 倪可并未善罢甘休,她冲到黑板前,气急败坏地抓起黑板擦就朝我脸上扔过 来,说廖胜男你们一家都不是好人,我让我爸开除了你爸,把你们全家赶出晏平! 黑板擦的铁皮棱角划过我的额头,一阵火辣辣的痛,血顺着我的眼角流了下 来。 看着倪可张口结舌地僵在原地,眼神里闪过几丝恐慌。我上前几步,用尽全 身力气撕住她的头发,她的脸被迫向后仰了起来,脸憋得通红,我额头上粘腥的 液体滴滴嗒嗒,全部流在她脸上。 我抬高下巴,用更高亢的声音回答她,你去找你爸,你现在就去找你爸! 看着我扭曲的面容,她发出痛苦而惊恐的尖叫。 几个同学感觉到事态严重,他们上前用力拉开我,沈于跃掏出手帕按在我伤 口上,赶紧去医院,你流了这么多血…… 不用。我推开他的手,取下手帕用力揉成团,抛了出去。然后我两手交握, 捧住自己的脸。 血一直滴着,我却不觉得痛,没有任何的痛。 没人知道那一刻,我有多么伤心。 许多年后,我都一直记得1992年的春天,阳光纯粹而耀眼,我被老师强行拖 到学校隔壁的医院时,倪可惊恐而痛楚的表情,她坐在地上,甚至忘了擦掉脸上 的血污。 医生迅速给我清洗了伤口,说着不碍事,还是给我缝了十针。包扎完毕后, 老师严肃的把我摁在椅子说这件事还没完,我先给你父亲打个电话,要他来学校 证实你这条裙子的出处。 一听说给父亲打电话,趁护士不备,我以最快的速度逃之夭夭,无头苍蝇般 从医院一堵院墙的豁口钻进了后面的苗圃,严严实实躲藏起来。 那是一片浩瀚绵延的槐树林,光线幽暗,潮湿,风吹过来,发出呜呜的声响, 到处都是捂了一冬的腐烂树叶,污秽的塑料袋以及细碎的纸屑。 我靠着树杆胡思乱想,伤口上的麻药开始失效,痛得我一阵痉挛。当晕沉沉 的脑袋略微清醒时,我就知道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这一跑,浑身是嘴都 说不清了。 可我真的没偷倪可的东西,她冤枉我。 不知什么时候,我竟睡了过去,夜色渐浓,等喊声越来越近时,听到唐玲的 声音,我迷迷糊糊站起来,看着她趔趄的步子急奔而来。 你过来。她停住脚步站在原地,脸色苍白,声音低沉、嘶哑。 我混混沌沌的刚走过去,她便抓住我的胳膊用力摇着,我感觉到了疼痛。她 说:你这不争气的东西! 几记耳光落在我脸上,我头晕目眩地看着她,眼睛里,额头上一阵火烧。我 努力地挺直身子,习惯性地撇撇嘴,但我还是哭了,眼泪无声地流下来,顺着我 的面颊流到嘴里。 我不会跑了,也跑不了。 六 倪可的父亲终于带着人找上门来。 当时我的伤还没好,正搬着椅子坐在楼下边晒太阳边看小说,书上细细密密 的字泛着白亮的光,让我不得不看一会,就把它顶在头上遮阳。 很高很蓝的天空在我头顶悬着,楼房的墙根长满了杂草,几只养得很肥的母 鸡挤在一棵枣树下,半闭着眼,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正顶着书四处张望,坑坑洼洼的巷子尽头,突然掠起半尺高的尘土,一辆桑 塔那在不远处停了下来,几个人风风火火朝着这边走来。 我把手卷成筒远远瞄着,最前面白白胖胖的男人是父亲工厂的新任厂长,旁 边有一名穿制服的公安,再旁边……我把目光慢慢扫开,竟是倪可,她跟在一个 面相俊朗、派头十足的男人后面,一定是他当县长的父亲。我一惊,凳子也没拿 地冲回家里,大声说不好了!有人来抓我了! 唐玲正在小屋里躺着睡觉,父亲蹲在客厅的地上,拾掇他的锯条丝锥滚花刀。 两人好像被我的话吓了一跳,异口同声地问我,谁来了,谁要抓你? 是倪可,她硬说我的裙子是偷她的。我紧张地比划着,口干舌燥。突然就后 悔起来,干嘛要买那条破裙子,说不定是店主偷来的,这下可能连父母都被牵连 进来。 唐玲紧张起来,披上衣服跳下床走来走去,怎么办?我不都给老师说清了吗? 他们凭什么还要抓你? 父亲不耐烦的把工具用力掷在地上,发出咣铛的声响,都他妈给我安静!怕 什么呀,我不相信官大还真能压死人,不就是个县长吗,我偏不信这个邪! 我才不管倪县长是哪种人,女儿这个样子,父亲一定好不到哪去。我以最快 的速度躲进小屋并扣上门,楼下已开始大声叫着父亲的名字。 父亲应着声,手上的油污都没顾上擦便急急下楼,唐玲紧随其后。 我溜出来偷偷趴在窗上,只见倪县长紧紧握着父亲的手,父亲一改方才的凶 悍,弓着腰讪笑着,唐玲抱着一大袋营养品,听那个警察在解释什么。倪可远远 地站在后边,满脸的委屈与不快。 我正怔愣着,一头雾水,父亲已抬头冲着楼上喊我,我只好硬着头皮走下去, 心想谁也不能把我怎样。 父亲殷勤的把我拽到他们跟前,说倪县长看你来啦…… 我别扭地转过身子,心想你看我来了又咋的。 伤口还疼不疼啊?倪可的父亲低下头看着我,满脸的关切与怜惜。 都怪我把女儿没管教好,闯下这么大的祸,我已经教训过她了。最近县上犯 了几起盗窃大案,接连几家被盗,当然也包括我家。案情刚刚有些眉目,据说是 个流窜的盗窃团伙干的,根据服装摊那个老板娘交待,前阵子有人来她这里销脏, 她随手挑了几件,其中就有你买的那件。是倪可错怪了你,所以我今天专门带她 来给你道歉,你原谅她好不好? 原来如此。我转头看了倪可一眼,她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表情却 依然那么傲慢无礼,心里肯定极不舒服。 看着在场人期待的眼光,我用力摇了摇头。我不打算和她说话,绝不,因为 她伤害了我。或许,这才是我的本来面目,敏感,多刺,不依不饶。 父亲干咳了几声,难堪地搡了我几下说,你这孩子,你这孩子。唉,倪县长, 她就是这样,倔着呢,您别见怪。 怎么会呢?倪县长讪讪地笑着,没了下文,空气中透出尴尬的味道。倪可使 劲咬着嘴唇,精致的娃娃脸在气愤中有些变形。 从此,只要在学校远远见到过方,我和她皆绕道而行,偶尔不得不面对时, 我都是抢先一步,大义凛然地瞪着她,她一看到我的眼神和我额头上的伤疤,总 会脸色绯红,烫手似的急忙闪去一边。 七 高二还没开学,唐玲和父亲的婚姻走到了尽头,我被判给唐玲。 带着这个家三分之二的财产,唐玲带我回到她苏州的娘家。 我跑去青山家的铺子找他告别,庞大海边用力剁着一条猪后腿,边喘着粗气 说这小子前阵子犯了事,不知跑哪躲去了,一直都没见人影。 我说要紧吗?是不是又打架了。 庞大海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说他可真混啊,跟着什么狗屁朋友去偷东西,据 说都偷到县太爷头上了。后来有人销脏被抓住了,把他也给供了出来。 …… 临走前一天,班里同学来为我送行,他们为这些年不友好的举动纷纷向我道 歉,只有倪可没有吱声,却递给我一瓶去疤膏和一封厚厚的信,众目睽睽之下, 我淡然地笑了笑,没有伸手去接。 她突然拉住我。 什么事。我有点不耐烦。 倪可死死地、死死地咬住嘴唇,僵在那里,手慢慢地松开。睫毛一颤,有一 滴很大的,迅速且坚定地滚落。 回到苏州的半年时间,我和唐玲的生活异常艰难。她是个没什么工作能力的 女人,只懂得梳妆打扮。我们的经济日渐窘迫,不得不在几个舅妈的脸色下接受 救济。 唐玲躺着想了一个星期,似乎豁然开朗起来。她开始频频出入婚介所,不到 二个月时间,我便跟着她嫁到了上海。 那个男人是个商人,年近六旬,左脚有点缺陷,但是性格温和,对她对我都 很好。唐玲告诉我这就是她年轻时梦寐以求的生活,她不能想象在贫贱中如何地 度过下半生。 托这位继父的福,1994年,我顺利考入中央广播学院新闻系,在那种优越的 环境里,我改头换面留起长发,穿名牌服饰,用高档化妆品,三餐讲究营养搭配, 并恢复了从前的名字唐佳琪。 谁都以为我是富家女,对于晏平的生活经历,我只字不提,我决心从记忆里 把它抹去。 直到七年后的2001年,当父亲穿着皱巴巴的西装,领着一个六岁的男孩出现 在我面前时,我都不知如何去称呼他,潜意识里,我对父亲这个名词已经非常的 陌生和无动于衷。 那时我在上海一家著名的时尚杂志社作文字编辑,成天与流行最前线的资讯 打交道,有着所有小资共有的自私、虚伪、矫情的毛病。 当父亲爬了十四层的楼梯找到我所在的部门时,我正端着咖啡,和一群穿着 时尚的白领笑得花枝乱颤。 他畏畏懦懦地站在门口,小声而吃力地叫着我原来的名字,额头沁出细密的 汗珠。我惊讶地转过身去,怔怔看着他,半晌无语。 他还是老样子,一头乱发,脸上密布了狂野的胡须,衣服上满是灰尘和汗渍, 我在他身上,除了看到一个老字,再没有别的感觉。很显然,他现在的日子过得 并不好。 有人凑过来好奇地问,佳琪,这人是谁啊? 我有些难堪,勉强笑着说,一个老乡。 父亲微微愣了一下,笑容僵在脸上。 听唐玲说,我们离开晏平后,父亲找了一个开豆腐坊的寡妇,那个女人如愿 似偿给他生了个儿子,可是孩子长到四岁,就开始莫名其妙地抽搐,反应也变得 愚钝。直到最近才查出脑部长了一块水肿,压迫到神经组织。为了治病,父亲花 光了所有的积蓄,后来打听到唐玲的地址,开始不停地给她打电话,写信,讲述 他的困难,检讨从前对我们母女的种种不是。 可唐玲像赶苍蝇一样赶着父亲,他每次打来的电话都被她挂掉,寄来的土特 产也被随手扔掉,我们之间的关系,因为金钱变得微妙起来。 唐玲接到我的电话,故作矜持地迟到了一个小时,我正等得不耐烦,她便衣 袂翩翩、举止优雅地出现在父亲面前,一身珊瑚红衬得她整个人流光溢彩。很显 然,她是用心作了打扮。 父亲惊得嘴巴都合不上。而唐玲,似乎很满足这样的阶层分明,她微扬着精 致的下巴,冷漠的神情一露无遗。 你真够难缠的,竟然找到这来了。瞧瞧你,这里是上海,拜托你来找我也别 太掉价,土得快掉渣……唐玲用眼角上下扫着父亲,眉梢带着不满的神色。 父亲拘谨地坐着,脸上写满了不安,话也说得结结巴巴。不是我故意想来麻 烦你,这两年给孩子治病花了不少钱,借了很多债,可如今医生又说必须动手术, 我是实在拿不出钱来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你看……能不能帮忙在这里找家医 院…… 开什么玩笑!谁挣钱也不容易,我的日子难道就好过吗。况且这是你的儿子, 与我何干?唐玲眼神里闪过几丝恼火。 父亲不再言语,眼神里有种悲哀。我……实在是找不上别人借钱,我是没有 办法…… 好啦好啦!唐玲不耐地打断,正眼也不看他,说吧,想要多少? 父亲犹豫着伸出二根手指。 二百?唐玲故意揄挪他。 不,不是,医生说至少得二万。父亲小心翼翼地说。 敲诈啊你!姓廖的,我可不欠你什么啊!唐玲尖叫起来。 不是这个意思。父亲急得直摆手。我先借你的,等日后我一定还你…… 我冷眼看着唐玲做戏,二万对现在的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大数字,往麻将桌上 一坐,一晚上都能进出这么多。她只是用嘲弄报复父亲而已。 就两万,一个子也不会多给你。唐玲从包里掏出几沓钱扔给他。希望你以后 别再来烦我,我是看在佳琪面子上给你这笔钱的。她指指我,得意洋洋地说,她 现在不叫廖胜男,叫唐佳琪,跟我姓。 父亲干干地笑着,佳……佳琪,这个名字好,这个名字好。然后在兜里摸索 着,掏出三颗硬得像石头一样的棒棒糖塞给我。 唐玲掩着嘴轻笑:都什么年月了,这么老土,你还是留给你儿子吃吧。佳琪 现在可是比我还挑剔呢! 哦,瞧我这……他的手尴尬地僵着,不知是该收回还是停在那里。那双手, 如同深秋的枯枝一样,斑斑点点,青筋暴突,没有一点水分。 我伸出手接过来,说谢谢爸爸。然后我的眼睛湿润了。在我的记忆中,父亲 这个词难道真的淡漠如斯? 转头看着他身边的孩子,他很瘦,身上的衣服并不光鲜,快深秋了,竹竿一 样的胳膊还裸露在外面。父亲千恩万谢,领着他灰沓沓地从侧门出去时,他还转 过头,恋恋不舍地看着我手里的棒棒糖。 八 2002年,我应一组记者万里行栏目的需要,穿越中国大半个西部进行采访, 其间经过晏平所在的C 省。 这一年的夏天热得出奇,C 省没有上海的阴湿和燥热,连风都夹杂着干草的 清香,让我有种熟悉的温暖和伤感。他们在市里做采访时,我请了两天假,坐着 拥挤的长途汽车赶往晏平。 七个小时的路程,许多人都在炎热中昏昏睡去,只有我瞪大眼睛看着窗外, 看着车窗里倒影的栗色卷曲的长发,回想起从前的自己,竟有种恍若隔梦的感觉。 唐编辑,这次回来,想不想联系一下你的同学和老师。一个与我有过一面之 缘的晏平电视台记者在电话里问我。 算了算了,这么多年了,谁也不记得谁了。我在电话里推辞着,心不在焉。 那还让我打听倪可、沈于跃和庞青山吗? 他们不一样。我顿了顿说。 下车时,晏平正在下大雨,女记者冒着雨来接我,她很小心的把伞举过来说, 路上还好吧。 是啊,还好。我盯着旁边帮我提行李的男子,挺拔结实的背影有些熟悉,我 朝他微笑,说了声谢谢。 你不认得我了?提行李的男子转过来笑,竟然是沈于跃,我险些欢呼起来。 怎么会是你? 是啊。他耸肩,我是不是老得你都认不出来了? 车站外面还有一帮,马莉、魏妙英、陈玉明……都是我的小学和中学同学, 他们纷纷向我热情地打招呼,我一一微笑并点头。 或许是我的表情太过僵硬和生份,大家客套几句便没了话题,沈于跃提着我 的行李走在雨里,衣服几乎快要湿透。 我心一热把伞举给他,过来和我挤一起吧。 可我分明感到他别扭般地躲闪了一下,说还是你自己撑着吧,我没事。 酒席上,大快朵颐之后,众人的话题多了起来。没想到相隔多年,他们都还 清楚记得鸡毛蒜皮的小事和这样那样的琐碎话题。我提不起兴趣听,便用挑剔的 眼光打量着头顶浑黄黄的灯光,还有装潢廉价、粗糙的酒店周围。 怎么不见庞青山?良久,我问沈于跃。 他这辈子算是完了,先是盗窃罪被判了两年,刑满释放后帮他爹卖了一阵子 肉,又跑出去天天跟人打架,结果对方死了,他被判了无期徒刑,怕是要去秦城 监狱才能见得到他。沈于跃晃着杯子,摇着头叹息。 我哦了一声,心里开始翻江倒海。 以前的同学,除了沈于跃从西安政法大学毕业后回到了晏平,其他能远走高 飞的都没再回来,剩下的不是上了大专,就是高中毕业后直接进了工厂、企业, 或是成了小商贩,如我想象的那样生活着。经济的窘迫使他们显得面目苍老,形 象邋遢。一位男士还领了女朋友过来给我认识,她被刻意安排在我旁边,穿得很 少,染着黄黄绿绿的头发,质地一般的裙子,坐了一会便皱皱巴巴成了一团,里 面还明明显显印出花色的内裤,不堪入眼。我微微皱了下眉佯装不见,一种难以 言明的恶劣心情却在体内迅速蔓延着。 有人举起杯子说廖胜男你可是晏平的骄傲啊,都当上大编辑了,哪像我们… … 那个记者紧忙插话,说人家早改名了,叫唐佳琪,唐编辑,原来的名字不用 了。 众人愣了一下,不知谁抢着说改得好啊,毕竟身分不同了嘛。随后好几个声 音便纷纷附和。 看着他们每一个人学着文质彬彬的和我说话,矜持地探讨大城市的好坏,我 不敢去多想什么,只觉得耳边是既熟悉又陌生的聒噪,就像桌上那些价格不菲的 荤菜,在如此炎热的夏天,只要我停下咀嚼仔细品味一下,就能分辨出它曾经被 反复端上几个桌子,尽管和在新料里重新翻炒过,却掩盖不住略微变质的怪味。 我使劲用拇指摁住太阳穴,看着自己小碗里堆得满满的肉,还有张张刻意斯 文的笑脸,突然有些恐慌。我怕自己再看一眼,喉咙就会禁不住的干呕,附带出 许多状况不明的物质。 一年后的今天,想起那天晚上的表现,我总是感到不可理喻的激动。 那时我的心里像是有颗毒瘤在作怪,曾经遭受的种种冷遇和奚落突然跳了出 来,将我紧紧缠绕。那么多的人在身边围着我,我却鬼迷心窍地感到心里冰冷, 彻骨的寒冷。一想到他们曾经如众星捧月般地跟着倪可和我作对,我便有离席而 去的冲动。 酒席进行到一半,饭馆突然停电,四下都是暗黑,店主点着一根小小的蜡烛 过来致歉,趁着黑暗,有人伏在别人肩上低声唱歌,有人埋下头继续猜拳喝酒, 还有人借着微弱的亮光过来给我敬酒。过去的空白,突然在这沉寂中浸透出来。 刹那间,时间已过去八年,真是不可想象。 扶着一瓶白酒喝到微醺。挺着肚子当准妈妈的马莉探过头来问我,你还记得 倪可吗? 我手一颤,刚端到嘴边的酒险些泼洒出来。 我当然记得她,少年时代的大部分恶劣情绪都与她有关。那张清秀傲慢的面 孔,尖细嗓子的声音,娇纵放肆的笑声……事隔多年,不知她是不是还在恨我, 恨我连走时,都没有原谅她。 上个月她为救学生,给塌下来的房梁砸死了。 九 胜男…… 谁在喊我?我恍惚地抬起头。 是沈于跃淡褐色的眼睛,他毫不回避地直视着我,里面有种压抑深沉的痛楚。 我的心在那一刻开始接受凌迟,是那种划一刀,再用钩子钩出肉的淋漓的痛。 我口干舌燥地抚了抚颊边散落的发絮,故作镇静,你说什么,能再说一遍吗? 你离开晏平不到半年,她的父亲便因涉嫌贪污罪被撤了县长的职务,下放到 一个偏远农场当了普通干部。那些曾经围着她转的同学纷纷与她翻脸,包括受过 她欺负的男生女生都联合起来对付她,她因此常常不敢来上学,导致后来的高考 失利,她最终只上了一个三流的师范院校,毕业后被分去全省最贫困的乡小学当 了教师。 我哑然,她曾经是那么的骄傲。 我非常熟悉马莉说的那个乡村,那是全国都挂上名的贫困村,一位去那里采 访的记者曾撰文痛心疾首地称之为穷山恶水。在那里,农民都不去种田,地里也 几乎见不到绿色,所有人都在自家的屋后挖了窑烧石灰,整个村子成天冒着浓烟, 连隔壁村水库里的鱼苗都翻了肚皮白了眼,数不尽的村民在村口斗殴闹事,让县 上乃至省上的领导都头痛不已。 她就在那样的地方当了一名老师,每天带三个班的课,还要走很远的山路, 劝说辍学在家的孩子重返学校。 见过她的人都说她变了,再没有丝毫当年的傲气。她本来有机会调回县里工 作的,可是就在前阵子突然发生了意外。由于恶意村民的破坏,临村的水库在坚 持了一夜后突然垮坝,位于水库下游的小学遭遇了空前的劫难,一场始料未及的 洪水冲跨了本就摇摇欲坠的简陋教室。 2002年6 月13日,清晨第一节课。 晨光照耀在学校飘动的红旗上,天空蓝得眩目,朗朗书声的校园里,没有人 惊觉空气里已然飘出一抹血腥的暗红。 南面第一间教室门上,用粉笔写着一年级一班。倪可穿行在学生中间,带着 他们朗诵刚学会的拼音字母。一堵墙轰然坍塌下来,洪水卷着水泥和沙土肆虐涌 进,坐在最后一排边上的孩子被压在了墙下面,倪可一边疏散惊慌失措的学生, 指挥他们跑到对面的山坡上去,一边拼命拔着坍塌的墙体。 在她刚刚摸到一个孩子的手,还未来得及拉他出来时,落下的房梁便狠狠砸 在她头上。 两小时后,人们才从断壁残桓中将倪可挖出来,只见她双眼圆睁,嘴唇僵硬 成O 型。 …… 提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所有的人情绪黯然,场面一片沉寂。 沈于跃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渐黑的夜空。 当年你转学走,倪可拉着我跑遍全城大大小小的药店,花光所有的零花钱给 你买了一瓶治疗疤痕的药,还用几个晚上写了一封长长的道歉信,但你没有接受, 她一直为此遗憾。 沈于跃轻轻扶住我的肩,我替她向你道歉,请原谅她过去对你造成的伤害, 她……沈于跃迟疑了一下说,倪可是我即将结婚的妻子,只可惜……他捂着脸垂 下头,眼泪大滴大滴的从他手缝间滴落下来。 我缓缓夹了一根酸黄瓜条放进嘴里,一滴水珠从眼角滑下,我不知道这是不 是自己的眼泪,还是因为那口黄瓜酸到了我,酸得我几乎心悸。 马莉红着眼睛掏出钱包,给我看倪可去世前的照片。照片里的倪可很美,眼 神明亮,嘴角轻轻扬起,整个脸都充满了柔和。 我以为自己早已忘记,原来隐抑在我心底的伤口始终没有恢复,它只是在一 种平静中奄旗息鼓,结果等来8 年后的今天,迎接这凛冽的一刀。 瞬间我感到痛,刻骨铭心的痛,我难以抑制地站起来,说我在门口透透气, 便迅速冲了出去。 听着身后一阵混乱,有人在叫我,我没有理会,迎着苍凉的风站着。感觉所 有的一切像梦一样,还未辨清轮廓便已消蜕,无影无踪。 手机突然响起。 佳琪,你还没去看你父亲吧。是唐玲,她的声音有些慌乱。 还没有,我打算明天去,看看那个孩子怎么样了。我尽量保持平静的语气。 你千万别去,唐玲胆战心惊地说,我刚刚听说那个孩子出了点麻烦,我担心 你父亲会牵怒于你。 到底怎么回事?我的心一下子揪起来。这次过来,我专门在随行的包里带了 很多药给那个孩子,还有各种口味的棒棒糖和一些钱。 都怪他这人死心眼,没把孩子送到最好的医院诊治,说是怕费用太高。结果 在一家二流医院做了手术,水肿是切除了,但孩子出院三个月,还是痴痴呆呆的, 比以前更加严重。你父亲吵闹着要去告那家医院。我看你尽早离开那个事非之地 为妙,回来我们再想办法帮他…… 听着她没完没了的絮叨,远处期期艾艾的灯火变得扑朔迷离起来。突然间我 悲伤难忍,身体慢慢顺着墙面滑下去。我哽咽着说,妈,你还记得当初父亲想让 孩子在上海治病,你的口气有多刻薄吗?还有,你记不记得倪可?我常常给你提 起的女孩,我想我无法再跟她言和了,她死了…… 蹲在黑暗中,我把头深深埋下去,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