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 作者:碧血汗青 丛林。 那粗壮的树木和藤蔓茂密得简直要让人窒息,闷热而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一 丝腐烂的气息,除了只有知了在高处不知疲倦拉着长音嘶叫,好象再没有其他东 西愿意在这里的正午出来活动。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眯缝起了眼睛。太阳刺目得很,那滚烫的阳光被树叶撕 扯成一缕缕落进了丛林,细碎地撒在铺满落叶软绵绵的地面和矮小的灌木丛上。 这满地粗大蜿蜒着的树根和老藤,颜色班驳,披着阳光碎片晃眼间倒象是静卧的 蟒蛇,他心里这样想到。 他伸出手去,掀开了胸前一个小藤篓上盖着的一片芭蕉叶,摸了摸蜷在里面 那只白猫的背脊。 那猫儿正眯起了眼睛在背篓里瞌睡,似乎是正用这样的方式,来表示她对这 潮湿闷热的空气极度的不满。猫儿感觉到了他的触摸,那一双碧绿的眼睛懒洋洋 礼节性地张了一下,然后伸出粉红色的舌头,左右舔了一下嘴唇便不再理会他, 又顾自眯上了眼睛,把头往两只前爪上一耷,在芭蕉叶的遮挡下,随着他走路的 节奏晃悠着继续打她的瞌睡。 他走了一阵,来到一棵巨大的榕树下,择了一个背阴处躲过太阳的照射,依 着榕树厚实的板状根坐了下来放松了身体,把头靠在树上闭上眼睛,然后长长地 呼了一口气。过了一会,他张开眼睛一面四面环顾,一面抬起手用手臂檫了檫脸 上的汗水,手和脸一样的油腻,他又想。他起了身仰起头,向着空气深深地嗅了 几下,而后朝一个方向走去。不一会他浑身湿漉漉走了回来,坐回了那树根下面。 对他来说,这里的水太多了,比他自小住的地方多了太多太多,到处都有着水的 味道,简直太容易找了。 照那个浑身戴满银饰的老人的说法,进了这片树林,只要方向不错,走上七 天就可以到了,今天是第七天的正午。 眼看着就要到了,他却没有和一般人一样拼命地赶路,脸上也是一如既往, 没有哪怕是一丝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他并不着急赶去那里,他知道今天 他一定可以到那里,他有着足够的耐心,因为他足足等了二十年才知道、才找到 这个地方,所以他不急,在到达之前,他要先休息。 这一路走来行程万里,涉险无数。今天终于到了,一年多来万里长路,还有 半天的最后的行程,所以他不急也需要休息。 行程万里到也并没有什么,他很喜欢。因为一路上在一天里看见和听见的, 比他住在沙漠里一年所看见的听见的还要多。但是涉险无数,却是不那么好了。 他涉险,全是因为他在穿越茫茫戈壁沙漠的时候,遇上了一个人。 那人身材粗壮形容彪悍,穿着一身他从没见过的古怪衣服,上面有不少破洞, 好象是被利器刺或者射穿的,但都只是斜斜檫过穿破了衣服,人却没有一丁点见 血的伤,腰间一根阔牛皮腰带上还挂着不少式样奇特的小装备。他见到那人的时 候,那人已经因为缺水快干死了。他明知道那人是肯定活不成了,但还是答应了 那人的要求,把自己的一皮囊水分了一半给他。那人拿到了水却没有马上喝,而 是从怀里掏出了两块沉甸甸的异形虎纹金牌给了他,对他说一块是谢他那半囊水, 一块请他帮忙送到中原他的家里,给他的妻小。他没有思索就答应了,那人见他 答应后满满地喝了一大口水,然后就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那半囊水只来得及 喝了这一口。 他来到中原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到了那个人的家,把那两块金牌都给了 那家孤儿寡母,然后继续上路向南方走。 然而,在他离开了那户人家后的第三天,他遭遇了第一次狙捕。 在几次追捕和反追捕之后,他终于从追捕者嘴里弄明白了他被追捕的原因是 因为那两块金牌。 那个死在沙漠里的人是中原十三个最精通机关土木学的人之一,这十三人自 一年前去了贺兰山下寻找传说中的密宝后,便再无音讯传回中原。而那人给他的 那两块金牌的背面,铭着一些他看不懂的文字,现在他知道那竟然是罕有人识的 西夏文字,那些字说这金牌是开启西夏皇陵中密室的钥匙。先不用说皇陵中有着 可以想见的无数金银财宝,更有诱惑的是传说很久以前,敦煌有一群智慧绝顶的 西域、中原和外番的异人高僧聚集在一起,穷数十年之力,呕心沥血合撰了一部 可以勘破生死、参透天人合一之玄机的奇书《九天十地大慈大悲咒》,据说完成 那一日天地变色日为之蚀,于是刻石三通分藏在天下各处。而当时的西夏皇室就 藏有其中一部,最后与西夏皇帝“青天子”嵬名元昊一起殉葬在他皇陵中心的密 室里。 追捕他的那些人,想当然地以为他找到并进入了那座传说中的皇陵。 他继续向南方走着,一路上不断地躲避和反过来猎杀那些追捕他的人。在这 不断的战斗中,那只奇异的白猫,帮了他不少忙。 说这猫奇异,是因为她的来历奇异。这只猫是在他遇见了那个人后不久,快 要走出沙漠的时候碰见的。 一望无际犹如被烈火烘烤着一般的沙漠里,连绵不断的金黄沙丘和湛蓝的天 空,被地下冒出来的热气蒸得在天地交汇处扭曲抖动着。这只有着一身通体雪白 长毛,一双几乎透明的碧绿眸子的猫,远远地从那颤抖着的天地之际走来,停在 了他身边。这情形是那样的不真切,几乎让人觉得是海市蜃楼。大沙漠里的一只 猫?这件事情真的很古怪,至今他也还没有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情,但是幸好他 对想不通的事情一般不会去多想,因为他的际遇比这些事情还要古怪上不知道多 少,所以他不会花力气去想这些他知道想不明白的事情。 他带着这只白色的猫儿一起走出了大沙漠。 在这段追捕和反追捕的日子里,很多次都是这只奇异的猫事先发现了埋伏和 陷阱,怪异地呲起了那一身长长雪白的毛,碧绿的眸子虎视耽耽,长声怒叫,让 他心生警觉躲过了伏击。过了没有多少时间,追捕他的人里开始流传起一种说法, 说这只猫是在守护着西夏皇陵的守护人豢养下一代一代衍生出来的灵物,也就是 那金牌上的虎形化身,她可以带人进入皇陵的中心密室。 这一来追捕他的人便越来越多,一来是想要得到那部他压根没见过,也不知 道天下还有这样一本名叫《九天十地大慈大悲咒》的书,第二个原因就是想要这 只猫。因为谁有了这猫,谁就可以不费气力也没有危险的走进皇陵中心密室,没 有人会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硬碰皇陵里由当年中原和西域九大巧匠联手设计制 造的迷宫。 他靠在平滑的树根上身体扭动着调节了一下姿势,觉得舒服了一点,然后眯 上了眼睛。 这南方密林中潮湿闷热的天气很不舒服,让人懒洋洋地直想睡觉。 中午的丛林和沙漠一样的热,人一阵阵地想要出汗,但是似乎是空气太潮湿 了,那汗竟然好象出不出来,闷在了身体里面,于是浑身潮腻腻粘乎乎地难受。 头顶上细碎的阳光随着树枝的轻摇在抖动着,使他闭着的眼睛前感到一阵亮 一阵暗。单调噪聒的知了声中,他恍恍惚惚地又开始进入那个从小就一直反复梦 见,但是清楚真实得不象是梦,惟独没有任何声音的梦景。 参天的密林深处,有着一座很古旧的样式很奇特象塔一样,似乎是祭祀用的 建筑,门口是长长的台阶,台阶上布满青苔和藤蔓,那门口正中有块立着的碑, 碑正面有一些很奇怪象是文字的铭刻,显然不是汉字,和那虎形金牌上的字倒是 十分相似。 古旧建筑周围是茂密的树林,那些树木树冠很大,树身上缠绕着无数的古藤 和长须,那应该是南方很热的地方才有的树种。 他看见一个青年男子被许多人在追杀,身边还有一个女子。那名青年男子死 命护着那女子,一面杀一面从慢慢从台阶上进入了那古老的建筑里。 古老的建筑物里,他们俩被很多人团团围住,短暂地静止了一会后,又继续 开始惨烈的厮杀。青年男子身上负伤累累,但是那女子始终被他很好地保护着, 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围攻他们的那些人的大部分攻击都是攻向那女子,所以青年 男子身上的伤,多是为了救护那女子而落下的。 围攻他们的人一个个在青年男子的刀下不断倒下,最后只剩下了两个剑客。 那名青年男子也是强弩之末摇摇欲坠。那余下的两个人一起向女子攻去,青年男 子冲上前挥刀格挡,那两人的攻击却中途转了向,同时杀向青年男子。青年男子 顿时陷入被动,他勉强招架着,刀路散乱,最后眼看着一剑刺向他心窝却再也没 有办法招架。突然间在一边那女子张开了双手扑向了那柄剑,她的人在空中飞舞 衫袖飞扬开来,露出皓腕上一点鲜红的朱砂痣,致命的一剑被她挡住了,那柄剑 刺入她身体,被她带着从空中落入红尘。 青年男子脸上一片的撕心裂肺丧魂落魄悲愤狂怒,用左手挡住了另一剑,那 支剑嵌入了他的手臂,他右手的刀在空中横掠而过,把那两名剑客划成了四截。 青年男子冲过去跪下把那女子紧紧抱在怀中,嘴在不停地在动着,那女子看 着他缓缓地说了些什么,而后只见那女子的一头乌发在他怀里如瀑泻下,男子怀 抱女子猛地站起来,仰头向天象是在凄声狂啸…… 只是无声。除了什么声音也没有,其他都和真的事情一样。 他靠在树根上打盹的身体象是哆嗦了一下,陡然张开了眼睛晃了晃头。然后 抬起头看了看天,才很短的时间,太阳的位置几乎没怎么挪动,他心里想着。 还是一如以往,每次一到这情景的时候,他就会醒来或者说收摄回了心神。 在那梦里,不管那是梦还是什么,总之从他懂事有记忆的时候开始,这个梦 就一直不断地伴随着他,倘若仅仅如此也就罢了,他只要不理会就可以当做故事 来看,但是他却没有办法做到这一点。 因为,那个青年男子的容貌和他现在的容貌一模一样。 那女子的容貌他自就从来没有一次看清楚过,现在也还是一片朦胧地看不清 楚。 那只猫在这个时候,从藤筐里顶开了芭蕉叶立了起来,塌下了胸眯着眼两只 前爪伸了出去,把身子拉成了一个夸张的弓形,张开嘴露出了粉红色的舌头狠狠 伸了个懒腰,顺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他看着这只猫,心头掠过起老人们说一个人要转九世才可以变猫和猫有九条 命的说法。 九世,一个人要是转上九世,一世就算只活上一甲子,那一个人也要五百四 十年才可以做一只猫。真要是这样,这只猫的前世要比我长,我还是个人。 他一面这样想着,一面起身拔出了背上的刀,那把刀式样很奇怪,和一般的 刀大不一样,刀身仅有两指来宽,但是很长略带着一点弧度,刀背相当的厚,刀 柄前的护手面积很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用刀砍断了一根有着粗茎的植物, 植物断口滴下了乳白色的汁液,然后他用那个小杯接了些给猫喝了,自己吮着断 口把粗茎放进嘴里嚼着,开始继续向前行去。 他从小住在贺兰山下的大沙漠里,记忆中父母很早就双双亡故,只有爷爷和 他一起生活。所以他没有父母的印象,不知道他自己长得象谁,他的爷爷说,他 象他父亲。后来爷爷在一个早上破例没有早起,等他挤完羊奶来叫爷爷的时候, 才发现已经再叫不醒他爷爷了。 于是他开始一个人过,他也不愿意加入那些四处游荡的部落,虽然他们对他 很好并叫他过去,但是,他觉得还是这里最好。因为在这里,他一出门就看见他 的父亲、母亲和爷爷,他让他爷爷和他父母并排睡在一起,就在门前不远处。 慢慢的他离群索居地长大,他和见过他用刀的人都发现,他对刀有着异乎寻 常的驾御能力。没有人曾经教过他怎么用刀,但是他就是会用,而且比所有的人 都用得好。到了他十九岁那年,那些游荡在沙漠上的骑士就再没有一个人可以将 他击败了。这之后他去找了沙漠里最好的铁匠打造了一柄刀,那柄刀的样子和他 梦里那青年男子用的一样,因为他觉得那款式一定很称手。果然,刀造好以后他 一拿进手里,就觉得那把刀好象粘在了他手上,冰冷的钢铁和他的血肉融成了一 体,那感觉很奇特但是却好极了。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对这个梦感到奇怪,可只是对为什么一直做同样的 梦奇怪。等他一天一天大起来后,他开始越来越感到惊异,因为他从水里的倒影 中发现,他自己的容貌越来越象那梦里的青年男子了。 直到一年前的一天,有个商队路过他在戈壁中住处,在他家边上过夜。大伙 在夜里对着篝火喝酒的时候,一个领头模样见多识广的老人看见了他的刀,那老 人在看见这刀一瞬间的震惊,就好象被雷电击中一样。然后那老人开始问他这刀 的来历。他于是和老人说起了这个梦,这个从小就一直在做着的梦。 那个老人脸上和敞开皮氅露出的胸口有着很多伤痕,老人问了他那个建筑的 式样,问得很详细,然后看着刀沉默了很久,脸上现出了畏惧和恐怖的神色,犹 如看见了一些永远不想看见的东西。他开始不断地追问老人,最后那个老人犹豫 着告诉他说,在很远很远的南方似乎有这样一个地方,他还是在很年轻的时候到 过那里,至于为什么到那里和那里有着什么,发生了什么,看到了什么,那老人 却再也不肯说了,只是告诉他说忘了。老人在说这些的时候,眼里流露出的神情, 又变成了一股无上的敬畏,犹如他早上起来看着那横亘天际的贺兰山时感到的敬 畏,同时那老人说话的语气中,又隐约有着一股深深的无奈和悲哀,仿佛知道着 一些什么。 第二天清早,那老人在上路前叫住了他,对他说最好不管怎么样,他也不要 去那里。老人说这话的时候,什么人都可以听得出来,其实老人自己也知道这是 不可能的。 老人的商队走后,他把养的牛和羊都送了人,然后坐在他父母和爷爷的面前, 一直坐到第二天早上。当东方第一缕阳光照到贺兰山上的时候,他骑上马离开了 那从小生活的地方。 他想解开这个梦,要知道为什么。 他也知道,也许到那里了他也不会知道为什么,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可是 那样毕竟他到过了,试过了,即使不能明白为什么,他也不会有遗憾,因为他已 经尽了力。 残阳把南方雨林和天空的下半部染成了紫红色。远处密密的树林间隙中,隐 约露出了一个原本是古旧的白色,在夕阳下变成了紫红色的建筑物顶端。 他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面前是一片高大的榕树林,那巨大的树冠上挂着的 气根象胡须一样快垂到了地面,粗大的树干上又横生出许多的板状的根,要是走 在其中怕是须不断地绕弯才能前进,这使得这片树林看去犹如一座天然的迷宫。 只要穿过这一片树林就可以到达那建筑物了,他一面想一面停下脚步歇了口 气。 突然他胸前藤篓里的那只猫顶开芭蕉叶虎踞了起来。一身雪白的长毛竖起, 两只近乎透明的碧绿眸子张得大大地看着前方,而后长长地叫了一声,那叫声在 寂静的林中格外刺耳,激起了无数黄昏时分停栖在树上的鸟儿,扑楞楞地向天四 处飞散。 他陡然出刀。 没有一点前兆和犹豫地出刀,人和刀变成了一道疾闪而过的光没入了参天的 榕树林中,投向那猫眼敌视地看着的方向。他对这只来历奇异,雪一般白有着一 双绿眸的猫的信任,正如相信他自己一般,从没有过一丝一毫的犹豫。 林中传出了第一声惨呼。 树林的空隙里飞溅出鲜红的血沫,树干间影影幢幢地闪烁着无数人影,忽闪 忽现地犹如鬼魅般来去穿梭,间中不断亮起一闪而灭的一抹抹金属光亮。 林间的地面上除了厚厚的落叶和藤蔓灌木,还有着不少黄褐色朽蚀的兵器和 惨白色的人骸骨。如今又不断地有热热的鲜血挥洒在上面,也不停地有人影倒下, 给这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地面增添新的恐怖,而前面一棵棵巨大榕树组成的丛林里, 还在不停地继续传出利器砍裂肌肉和骨骼的声音。 一杆枪刺向他胸前,一柄剑则划向他的咽喉,枪掏心剑封喉。他人一侧,手 中长刀格开枪头顺着枪柄和身体一起滑上前去,闪过了对手,两人交错的一瞬间, 他掌中的厚背窄刃长刀已经切开了对手的胸膛,那柄剑只来得及划开了他的后肩。 这是在这次搏杀中他的第一次负伤,他继续毫无停顿地前冲,人与刀前行的 轨迹恰如水银泄地般地流畅,洒然而去浑然天成。他身前的刀光不盛,只是一闪 而过,然而极烈,犹如大漠的炽热一般。而且每一闪都确凿无疑,浸透了易水河 畔那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刀意和神韵,无怨无悔决绝而又从容。 二指宽长长的略带弧度的厚背窄刃刀,“咄”地一声钉穿一块巨大榕树的板 状根,又没入了树后面一个人的眉心。然后再横切开去,刀在厚厚的板状根中横 掠而过,犹如划豆腐一样不受阻碍,将树根横向割裂一尺破树而出,将树右侧两 步外那人的生机拦腰斩断。 他的人继续前行,身形飘忽得有如在冰面上滑行。又是一把鬼头刀横斩他胸 前,还有一柄剑和一对峨眉刺在一起左右夹攻。他身前刀光猛然炽烈起来,厚背 窄刃刀当头暴砍,人不停,继续象蛇一样滑上前去,那把鬼头刀在飞起的漫天的 血雨中落了地,峨眉刺的攻击落空,但他的左肩也受了剑伤。这两道伤似乎令他 的对手们明白了什么,多数的攻击开始对准他挂着背篓的前胸。 终于,这纠缠在一起厮杀的一群人杀出了榕树林,面前豁然一亮,出现了一 块空地。空地那头是一条布满着青苔藤蔓的长长石阶,长石阶上和树林里一样, 沿途散落着不少锈蚀的兵刃和人骸骨。台阶高高的尽头矗立的是一座塔一样的古 旧建筑,青藤枯槁地在它身上画了几条裂纹一样的凸线,藤叶几乎把下半部的建 筑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在建筑物入口的正中有着一块倒下的碑。杀过来人群惊 起了栖息在建筑物里的乌鸦,血色残阳下几只鸦扑起,盘旋在建筑上空,空中传 来了几声凄厉谙哑的鸦叫。 现在是苦战。 因为现在对方十次攻击倒有七次是攻向他前胸,而他对攻向前胸的攻击则全 部予以格挡和反击,对攻击他其他地方的杀着却不一定,如果来不及招架就闪躲, 躲不过就硬捱,所以一伤再伤,这使得他在石阶上前进的速度开始慢了下来,他 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不过他的对手随着伤口的增加也越来越少了。 新鲜的热热的血液,闪亮的各式兵器,倒下的人扭曲着的躯体,从参天的榕 树林中一路散落着蜿蜒到那漫长的的石阶上,然后继续向着台阶尽头象是祭祀用 的塔式神殿延伸上去。 他的腿上又中了一棍,虽然没有伤口,却使得他的身形再无先前那一泄如注 的流畅,只是他前进的速度很奇怪地并没有改变,但是飞扬的刀意中却开始多了 几分惨烈的味道,好象大漠里的夕阳,火热通红但带着一点点青色。 他终于到了尽头,石阶的尽头,进入了尽头。 空。那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几缕残阳红色的光从高处残缺的缝隙里 投下,在它们的照耀下,静卧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尘土被冲入的人带动着冉冉升起, 顺着光柱袅绕上升,象是云,也象是烟,过眼的云烟。 他静静地站在那一大块空的中间不动,头微微垂着,右手的长刀斜拖,刀尖 点着地面。一缕血一样红的光斜斜地照在他身上,身上的血迹在那红光照耀下看 去反而象有些斑驳的白色,胸前背篓里的猫在他左手的轻抚下是显得异常的乖巧 柔顺,那猫歪过头遐意地在他手背蹭了两下,他看着这猫,似乎看得出了神。 从进入这里开始,他整个人突然有了一种旧地重游的感觉。他脑海里又开始 浮现了那个梦境,只是以前他一直是睡着了才可以看见这梦境,而现在虽然是极 其清醒,可以真切地感觉身上的被兵器切开的口子火辣辣烧灼似的的疼痛,却依 然似乎身处梦境一般,正用梦境中那青年男子的眼睛游历着这周遭一切。 他隐约觉得有点明白了,却又一下子不知道是那里明白了,明白了什么,有 些抓不住摸不着的感觉。周围空空荡荡间的那些人影开始晃动盘旋,他依然不动, 微垂着头好象尚自在出神苦思。陡然间劲风袭体,那一大片空里响起了利刃割裂 空气凄厉的嘶叫,于是再战。 这次是恶战。 光影下那柄奇特的厚背窄刃刀在空中长长掠过,拖起道道红色刀光,向周围 的空里挥洒着惨烈。人发出的呼喝声不断地被光照外看不见的四壁颤抖着弹回, 地上也许是几百上千年前的尘埃翻腾起来,蔽空而上成了一片红红的朦胧。 光照下,飞出来的一些很细小的血珠溅在地上,会被尘土包成一颗圆珠滚动 几下,然后过很久才会被大地吸干;而那些大片的血一经洒下,却马上就被吸入 地面变成了一块枯干的血迹。 天上投下的光弱了下去,透过壁上的缝隙斜斜直贯地面,和大地几乎平行, 在地上涂出了一大片红。今天的太阳已经从天际横过,终于走到了天的底,地的 顶。 这刻的他右手反握长刀拄地,右腿单膝着地,左腿曲支,上身前倾,左手依 然和刚进来的时候一样,环着胸前那只雪白的猫,手掌在轻抚,那动作竟已经是 充满爱怜,他整个人身上似是全无了杀气。那猫的一双绿眸在幽光中闪动,一片 晶莹似水,正回过头伸出了粉红色的舌头,舔着他手背上不知道从那道伤口里流 出来的血迹。 他的周围全是摆着各种姿势躺着的对手躯体,只剩下了两个对手是站着的, 当然两个都是高手,他和他们都知道,他们快到最后了。 最后是死战。 一支棍和一对峨眉刺猛地袭向他胸前,摧起的劲风把他的长发激得向后扬去, 他只觉得脸上肤如刀割,这是那两人全力也是最后的一击。他迎了上去,出刀。 同样也是全力的最后的一刀,刀意中一片无怨无悔,然而棍和刺却陡然中途转向, 棍横扫他的颈项,峨眉刺斜攻他的肋下。 他只有无奈,也只剩下了无奈,但是却依然无怨无悔。他事先想过也许会这 样,却还是没有丝毫犹豫地选择了先护胸前,于是便遂了对手的心愿。他的长刀 刀光已然散乱,刀路再无章法,他知道这样下去两招之后结果肯定是分离,他的 的生命和这个世界的分离,他已经没有了可以脱出击杀的刀招和身法。 但是,他,还,有,命。 他仰天长啸,声震天地,脑海里的梦境不再无声。他的左手在长啸声中离开 了胸前一直环着的猫。只是在离开前他轻抚了一下那猫儿,这一抚竟然可以让人 莫名地觉得,他已把这一生的爱和情都尽情而肆意地倾泻在这轻轻一触之中,知 道他此生再也无憾。 于是他手中那柄长刀迎面硬撞铜棍,刀折。铜棍击断了他右锁骨,棍上劲力 直透进了他的胸腑,他口中顿时绽放出了一朵大大的血花,然后从空中如烟花一 般灿烂地落在地上,没入了那千年的尘积里去,他手中的断刀也同时没入了对手 的咽喉。他的左拳迎向峨眉刺,一支刺刺入了他的拳头,穿透腕骨骨缝在手臂里 扎向肘弯,但是他的拳并没有停下。另一支刺是扎向他左胁下第四、第五根肋骨 之间,可是他的人还是送着左拳和他的生命继续全速迎上。 应该是那支峨眉刺扎入自己的心脏,自己的拳击碎对方的咽喉,他这样想着, 于是他的脸上浮现出了笑意,人开始恍惚起来。他那笑意中浮现的是无限的留恋 和无悔的决绝,因为生有可恋,死亦无憾。 他胸前的猫突然飞了起起,那只万里黄沙中出现的雪般白的绿眸猫儿。她在 空中划出了一条优美的白色弧线,射向对手脸上,那支刺仓乱中回划,空中飞散 开一片白色的长毛,飘飘扬扬悠悠地落下,落在积存了几百年的尘埃里。猫儿张 开四爪牢牢地附在了对手脸上。 一拳碎喉。 他仰天倒下,腾然落在了地上,那落日最后的一丝残光照着他的脸,真是亮 得晃眼,他想。于是他侧过脸,把脸贴着冰凉的地面,然后觉得好过多了。 那猫儿窜了回来,又伸出了她粉红色的舌头,开始舔着他的脸颊。湿湿的, 呼着温温的气,一只爪子举起也轻轻地去拨着他的脸。 他又进入了那个从小就一直在反复看着的梦,那梦一如以往地重演。 他的爱人张开双手,衫袖飞扬扑上去挡住了那柄剑…… 他怀抱着她在她耳边喃喃细语:“不会的,我要你一直伴着我,你说过的!” 她笑了:“我要这样呢,我要一直一直的和你在一起……”而后她的人软了 下去,一头长发如瀑布一般从他怀里泻下。 他猛地站起来,抱着她冲出门口仰天长啸接上她的话:“生生世世无绝期!!!!!!” 那长啸声裂地贯日,悠悠不绝地在天地间激荡碰撞,无处可去,于是啸声愈 来愈烈,激起了满地的枯枝落叶,蔽天盖日,门口正中他们脚下的那块碑应声轰 然倒下,扬起千百年来积下的红尘,然后啸声渐渐地平息了下去。 他张开了眼,一只猫爪在抚弄他的脸,他看见猫的前爪被峨眉刺摧去了一大 片长毛,还有着一道血口,在被削去了长毛的地方露出一颗鲜红的小痣。 人要转九世才可以变成猫,我是人,她的前世比我长。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呢,如果说前世的因是今世的果,那哪里是始因,哪里是终果呢,他在想。 其实哪里都一样,只要有,只要可以在一起。他又想。 很多很多年以后。 两骑骏马从关外飚驰南下,骑上一对青年男女,男的背负长刀,女的窄袖轻 萝。迎面吹来的风激荡掀起那女的窄袖,露出腕上的一颗朱砂痣。 …… 那片榕树林前,这一男一女相依前行。参天的密林深处,有着一座很古旧的 样式很奇特象塔一样,似乎是祭祀用的建筑,门口是长长的台阶,台阶上布满青 苔和藤蔓,那门口正中有块倒着的碑,向天的碑背上刻着一行大篆:九天十地大 慈大悲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