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解决不了问题 星期二是个寒冷的日子,沉寂了几天的西北风重新刮起来,让人记起这是在冬 天。耶稣的诞生日快到了,一场雪,走近了。 孔岩裹紧衣服走进办公室,看看表,正好八点,离八点半上班的时间还远,可 以从对面的早点铺买个早点。天气越来越冷,不吃早点的胃口难受得厉害。 小组的几个人站在他的工位前,杜金丰被围在当中,脸因激动涨得通红。孔岩 放下冒着热气的豆浆问:“大家早,有什么事……” 杜金丰推开劝阻的人群,直接冲他,连珠炮似地吼起来: “姓孔的,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这点小错值当的吗?干吗揪着我不放?你有 什么权力不经小组修改就上报问题!” 他一下子晕了:“杜工,到底什么事,您坐下慢慢说。”杜金丰是老员工,孔 岩对他一直都很客气。 “我还坐得下来吗,明天就要被炒了!”杜金丰把几页资料摔在孔岩面前,那 杯豆浆被掀翻,白色的汁液肆意流了一桌子。八点半上班的时间快到了,办公室的 人越来越多。 孔岩拿过那几页资料,杜金丰的话也越来越难听:“装得倒挺像的,你瞒得了 谁呀!你做你的升官梦,巴结你的金枝玉叶,管我们这些小卒屁事。项目还没完, 磨还没卸就杀驴……” 那是一份上报项目组的错误分析报告单。按照项目组规定,每个阶段完成后, 各小组要在项目组对本组工作检验前做出自检,先在本组内经协商自行解决暴露出 的问题,只有本组无法解决的重大事故或实质性问题才会上报到项目组。当然,小 组上报的问题越少越能说明本组工作做得出色,这在绩效考核时是要载入计分栏的。 在这份错误分析报告单上,除一个小组内不能确定的重大问题之外,有五个不 该出现的自查错误报告项目。这五个都属于常见错误类别,是每个小组在工作中都 难免遇到的,往常只要经过组内调试,将程序稍稍修改就可以马上纠正,上报这样 的错误,相当于故意在项目组面前夸大错误率,只能表明执行人员的无能和小组管 理者的愚昧。而这五个错误,都是由杜金丰负责的。作为组长,就算是大脑的程序 错乱,孔岩也不会去做这样的傻事。 “你是从哪拿的这个?” “从哪拿的还重要吗?” “请你告诉我,这个,是谁给你的!” 杜金丰没想到孔岩会一脸正气,吞吞吐吐地说:“这是……今天我进门时,郭 元新让我转交你的。” 上午8 点40分,在郭副经理的办公室,孔岩推开门,像一头阴郁的猛兽闯了进 去。 郭元新似乎早就料到孔岩的到来。笑容僵了一下,又在脸上圆润地荡开来。 “哟,小孔,这是哪股风啊?” “人来风!”当他“啪”的一声将报告拍在桌子上时,郭元新笑着,用食指挑 了一下凌乱的报告单,眨着小眼睛问: “孔大组长,你想问什么?” “郭副经理,这份报告是不是你交给杜金丰的?” “对,没错,我上报了一份,将复印件交给了老杜。” “什么!你已经上报了?” “对,没错。哦,这本该是你亲办的,我代劳了。” “我不是说这个!这是还没有经过本组调试的,你这样只会抬高我们的出错率!” 他很激动,指着报告说,“这五个都是杜金丰负责的,本来这块儿就比别处复杂, 出错率高一些也在所难免,再说我们自己是完全可以化解的,这样上报,会让人很 难堪的!” 郭元新看着他,依旧在笑,笑得满眼满脸一团和气:“哎呀小孔啊,你就是太 善良了,善良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管他化解不化解,说到底,不还是错误嘛,实 质不还是错了嘛。杜金丰工龄都赶上你的年龄了,还出这样低级的错误,这是一个 态度的问题,一个责任心的问题!” 郭元新有些激昂,他止住孔岩径自说下去:“这些人,正事不做,就会私下里 嚼舌头。你知道那群人背地里说你什么吗,啊?” “人家说你巴结领导,趋炎附势。你是这样的人吗,啊?你是想通过佟嘉惠谋 朝篡位吗,啊?……”郭元新拍在孔岩肩上的手,一颤一颤的,仿佛通了电。 “小孔啊,我可是实在想帮你呀,杀一儆百,杀杀这帮人的威风!”郭元新理 由充足,声音里充满正义,仿佛已经为他报了仇。 “但这是私事,公私不能混在一起。报告应该由我来递交的。”孔岩想争辩, 但是郭元新把人情摆出来,使得他有些措手不及,原来足有十分的道理现在有劲也 使不出来了,只是低沉地说。 “孔组长,”郭元新听他这么说,顿时收起笑容,一双小眼睛像通电的灯泡, “啪”的一声点亮了,“别忘了,我是产品研发部的副经理。公司并没有明文规定 新项目组是独立于整个研发部的,所以,一切有关产品研发的事宜,在佟总和杨副 总知道以前,我都有权过问!” …… 郭副经理办公室的争吵还在继续,高过一声低过一声,虽然胜负已定。 但是刚刚,总经理佟一森陪同公司董事会的巡检团经过,巡检团拉了一个很长 的脸色:“佟总,你的员工平时就是这样工作的吗?要不要保安来处理?” 上午10点左右,在研发中心的布告栏里,贴出了一则通告: 根据公司纪律管理规定,项目组成员孔岩因扰乱公司正常办公秩序,被开除出 项目组。本组成员杜金丰也因工作态度不端正,一并开除,即日起回到原来岗位, 不再担任现在项目组的工作。 特此通告。 ××项目管理委员会 ××年×月×日 坏消息总是不胫而走,孔岩回到办公室的时候,事情早已尽人皆知了。他一进 来,私语的人群望风而散,办公室里出奇的静。人们仿佛是屏住了呼吸,等待下一 场好戏的序幕。 但是,现在轮到孔岩谢幕了。 在他收拾好座位,准备离开的时候,杜金丰凑到面前,露出一副歉疚。 “其实小孔,今天你不出面,就不会沾惹上这些麻烦……” 人们七嘴八舌地围上来,纷纷表示他们的善意和同情。 窗外的西北风呼呼地扫荡,没有关严的窗子啪啪几声,玻璃被掀翻,从二十多 层的高度陨下,苍白无力的碎裂声仿佛从另一个时空传来。有人赶紧从窗口趴下头, 看是否伤到了行人。风从空旷的窗口卷进来,人们打了个冷战,人群散开了。 孔岩站直了,让这来自清醒世界的风吹走他头脑中残存的恍惚。 本来就不是属于他的,失去也就是无所谓的事。但是,他心里为什么有抑制不 住的失落? 孔岩搬着东西,从项目组走出来的时候,看到了迎面走来的郭元新,眼睛隐藏 在眼镜后面,又一次眯成一条线。 “小孔啊,你看今天,哎呀,真是不知道会是这个样子,我原本是想帮你的。 那些人没有为难你吧?” “哎呀,不要不好意思,小孔,有事尽管跟我说,我帮你出头!”郭副经理就 这样,把孔岩送出了项目组的大门。 接刘夏电话时,孔岩已经在酒馆和仲恺喝完六瓶啤酒了。 仲恺说:“别在那受驴罪了,那就一‘上海滩’——阴,太阴了。出来跟我干, 咱哥们搭手,做出一番样子,给他们瞧瞧。” 仲恺见他不说话喝闷酒,继续说:“你这脾气干不了,你是钢管,拐弯怎么也 拐不过蛇皮。不想来我这儿也行。就凭咱,还怕在这么大的北京城被饿死?笑话了。” 孔岩又干掉一瓶。 “你就太善,今儿这事你不掺和,顶多挨你们项目组一顿批,扣点工资。哎,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要改了,你也不会姓孔了。姓郭的那小子高兴坏喽。” “如果是你呢,仲恺?” “换成我,估计我也得往里冲。”仲恺接着孔岩的假设,“但我可不像你那么 君子,先抡圆了,噼啪,开他个油酱铺,先出完气再说。丫的,让他见识见识马王 爷三只眼。” “谁有三只眼?”洋紫带着刘夏走进酒馆包间,刘夏显得特别兴奋,笑着嚷嚷, “谁开油酱铺了?郝雷呢?” “进货去了。刘夏,你今天捡钱包了?”仲恺说。 刘夏先看看孔岩,清清嗓子,大声说:“老天爷终于开眼了,我有一个好消息!” 仲恺说:“是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吧?” 孔岩私下里扯扯仲恺的袖子,仲恺没理他,接着说:“是不是有人去森林探险 迷了路?” “什么探险?”刘夏问。 “只能靠吃牛粪为生。当然了,这是坏消息。好消息就是,有好多牛粪耶,刘 夏死吃也吃不完,别想拉我们和你一块去。” 大家大笑。 “你去吃你的牛粪吧,”刘夏对着孔岩喊,“我通过面试了,我有工作了!” 刘夏上班的公司是一家杂志社,她的工作就是处理一些文字改写和校对的工作。 公司不大,待遇不高,专业还算对口,其实只要能被录取,对刘夏来说已经是天大 的满足了。她终于有了自己的一份工作,可以挣钱了,可以和孔岩分担生活,可以 和正常人一样,每天朝八晚五,去挤公交车,可以和大家一块抱怨物价高薪水低, 可以听人说“刘夏,你怎么才来,这些工作都在等着你做”。呵呵,在这个城市中, 她不会再是拖累,不用再躲在那间小屋,把时间交给空虚,不用再像没有户口的鼹 鼠,没有抱怨阳光的资格。 他们的那辆破车总算可以两个轮子,健全地上路了。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新纪元。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