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救赎的罪 作者:喝水芭蕉 一 冬儿在结婚的前夜,抱着花布枕头,推开我卧室虚掩的门。于是,我们挤在 狭小的钢丝床上,共同怀念和回忆同一个男人。 “那个人在大洋彼岸立住了脚,娶了个日本女人,孩子已经周岁了”。冬儿 伸出芊芊的手指,在惨蓝的夜色中,虚无地描摹一个人的轮廓。 他终于还是娶了会在樱花树下撑着花伞痴痴等他的女子,我不由得一声轻叹。 冬儿推着我的胳膊,乐滋滋的笑了:“小罗说等我们有了孩子,送他去俄罗斯去 学习芭蕾。宽广的舞台,眩目的灯光,艳丽的布景……你知道,那些都是我今生 难圆的梦……”我的眼睛开始湿润,泪水洒在枕头上,冬儿握住我冰冷的手,温 柔又怜惜的喃喃道:“家里,我最担心的是你,那么敏感的情感触角,总触及世 间的无情,伤的总是自己。哪一天,有个真正成熟、稳重、善良、诚恳的男人把 你带走,我这个大逆不道,先出了闺门的妹妹才心安”。 我轻笑,黑暗中,我听到冬儿幽幽地吐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在等 他么。他离开后,我很痛苦。倘若他不走,我怎知道生命中会出现小罗这个对我 来说这么伟大的奇迹呢?所以,姐”她轻柔的拍着我的手背,诚恳的请求,“忘 记他,同时放过你自己好吗?” 苏杭我永恒的情人,他是我爱情上永生难以愈合的伤痕,是条难以跨越的沟 壑,只会随岁月年轮的无情更迭,逐渐的深下去,直到绝望无可躲藏。 二 惆怅总是如影随形,没有缘由地想起,童年是一抹忧郁的阴影,被遗忘在竹 林环抱的小镇,那里有着沈从文笔下《边城》的静谧与详和。那一年,市井喧闹 中,一个聪慧美丽的少妇穿梭而过,轻风撩起她淡蓝色连衣裙的裙带,女性丰腴 婀娜的身姿激起了我对美最初的膜拜。她就是冬儿的母亲,我们口中的雪姨。 小镇上大多数男人的眼中,雪姨就是欲望的代名词,于是,女人们发疯般将 怨恨与妒忌塞满并不复杂的大脑,发挥她们与生俱来的丰富想象力,将污言秽语 染遍小镇每一个纯洁的角落。雪姨成了人们茶前饭后的谈资,主题有很多,关于 雪姨的照片中常被撕去的那个神秘男人,关于她的未婚,关于冬儿的亲生父亲和 所有与雪姨密切接触的异性…… 记忆中,冬儿出事的那年雪来的特别早,我们迎着漫天的飞雪,爬上小镇最 高的山堆雪人。两个男孩突然耀武扬威的对我喊叫:“荣华爸爸牵过雪姨的手, 荣华爸爸牵过雪姨的手!”在那还不明白男女情爱的年龄,一种突如其来的耻辱 感将我淹没,我抓起雪团狠狠扣过去。我和他们扭打在地,冬儿当时只有十岁, 除了惊慌失措的哭,她能想到的就是喊来不远处的苏杭。混战中他们使劲的打我 头,一阵晕眩,苏杭和冬儿拼命将我们三个人拉开,恍惚中,我拼尽全力一推, 松软的雪发出挤压的声音,一阵凄厉的喊叫,我重重地向后倒去。 清醒过来时,战争已经结束,苏杭跌坐在雪地上抓着自己的头发嚎嚎大哭。 我失神落魄的下山,山谷里回荡着两个男孩的喊叫:“荣华把冬儿推下山了,荣 华把冬儿推下山了……”冬儿跌下山后,腿骨折断了,它打碎了雪姨寄予冬儿的 舞蹈家的梦想,也击碎了我幸福的童年。雪姨走了,在出事的第三天得知冬儿再 也不能跳舞后,只带走一个精致的皮箱,如来时一样洒脱,记忆中,她是个轻盈 如风的女人。 雪姨,除去美丽的姿容,只剩下容易寂寞的灵魂。 父亲的毒打只会让我在疼痛中无数次地失望,冬儿是我将背负一生的过错, 只希望那高举的竹鞭能落得轻些,留些慈祥与不忍的眼神作为灵魂的安慰,但是 没有。很快的,我吃惊的发现父亲对待母亲也如对我般残酷和冷漠,他并不爱我 的母亲,即便出于对母性的怜悯,依旧冷血,这使我绝望。我和母亲在痛苦中挣 扎和哭喊,发出濒临死亡的呜咽。每每,冬儿,这个美丽得洋娃娃般的精致女孩, 带着冷漠的笑容躲在门缝后偷窥。 那次,我倒在地上,抱住父亲的腿,不顾命地喊:“为什么,为什么?” 恍惚中,父亲悲愤地哭喊道:“荣华,你知道犯了什么错吗?十二岁,你才 十二岁,竟然亲手谋杀你的亲妹妹,是你的亲妹妹呀!”我万分震惊地望向母亲, 母亲脸上默认的神色让我彻底崩溃,第一次有了反抗和逃跑的念头。 三 他举起竹鞭一步一步走进我,那是属于死神的脚步,沉重而令人窒息,我被 一步步逼到门口,转身开门,将母亲歇斯底里的哀嚎抛在脑后。风雪扑打我的脸, 猛烈的如同父亲的耳光,我尖叫着冲出去,渐渐将追赶的父亲落在身后。 不顾一切的奔跑,没有时间和空间的概念,本能的对于死亡的恐惧几乎耗尽 我的能量。我是只受伤的动物,因疼痛和寒冷蜷缩在后山一个狭小的山洞。就在 我意识模糊,几乎丧失知觉的时候,手心出现了些许温暖。我感到有人在揉搓我 的手,哈气为我取暖。“荣华,荣华……”那声音不停的呼喊,急切地使我感动 得几乎落泪。我虚弱得缓缓睁开眼,火光映照下的少年,眉目渐渐清晰,他噙着 眼泪说:“赎了我的罪吧,荣华”。我费解的望向他,那一刻,苏杭就是我的亲 人,我伏在他肩上嚎嚎大哭,恨不能将苦痛和辛酸统统发泄。他一只手牵着我, 一只手举着火把,带我走出山洞,漫山遍野的火光和呼喊使我感到久违的温暖, 眼泪又不争气地流淌。 我开始自闭,整天地不说话,对着雪白的墙壁发呆。我只参加捉迷藏的游戏, 而且总是藏的很远,考验着小伙伴的耐心,明知对方不可能会找来,还是使尽浑 身解数地掩饰与躲藏,却总是在躲藏中尝遍生命最初的失望。但是总有一个例外 会在黑暗中向我伸出手,轻轻地说:“回去吧!”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摸出来, 他替我摘掉头上的落叶和蜘蛛网,为我弹去裤上膝头的尘土,有时会蹲下来为我 系松散的鞋带。他拉我走过月光洒落的谷场,万赖俱寂,远处的家属楼灯火通明, 其他小伙伴早已回家,游戏也已结束,而我还在固执地坚持着什么,等待着能有 人找到我,而有耐心地,只有苏杭一人。 苏杭,我那千疮百孔的灵魂中唯一的依赖。 四 我和冬儿上大学后,抚养两个孩子的家庭困顿暴露无疑,冬儿是雪姨的孩子, 母亲坚持的公平原则是宁肯苦了自己的孩子,也不能让冬儿受苦。听说冬儿的母 亲每月会寄来数目不等的一笔钱,有时是在遥远的西北,有时是在湿润的南方。 属于雪姨的流浪,缘于一个对爱情仍然有憧憬的女人。每次接到汇款单后,父亲 一言不发,默默走到墙角的阴暗处吸烟,将背影留给我们,我以为那是成熟男人 难以化解的孤独。 冬儿,冷漠中独自绽放的神秘花朵,拥有上天赋予的美丽与才情。修长美丽 的身材无法在舞台上展现,便用精美的华服来包装。床头挂的精致蕾丝真丝睡衣, 在夜晚的床前飘渺地飞扬,使我想起那一年集市上初见雪姨,那夺人心魄的冷艳。 冬儿喜欢皮尔卡丹的内衣,班尼路的袜子和手套,喜欢成熟的职业女士套装,偶 尔穿休闲,只有李宁和耐克两个品牌。爱老人头的皮手袋,石头记的玉石手链, 曼秀雷顿的唇膏和美宝莲的唇彩……即便昂贵,也心安理得,因为那是雪姨的钱, 我们亏欠她的太多。 我在学校勤工助学的同时还找了两个家教的工作,为了方便赚钱,我甚至搬 出了学校。冬儿的学校离我很近,她周末会来找我。苏杭在南京一家公司工作, 每年会北上出差三四次,他总是不定期的看我和冬儿。后来,苏杭跳槽来了我们 在的城市,只是渐渐长大,总有莫名的浮躁,心里有些不安,很难说清是什么。 很快的,我看到冬儿越来越多的笑容与欢乐,千奇百怪的忧伤和烦恼,原因已了 然于心却又不愿承认。再来我的小家时,他们穿着相同的T 恤,大家都变得生疏 和拘谨。我立在窗帘后看他们的离去,冬儿敏捷的登上摩托,幸福地将手环抱苏 杭的腰,就这么离去,我的心沉入了水底。 从小就是个需要情感灌溉的人,断了我的水源,怎么能活?可是我明白不能 这么自私,对于冬儿,我有太多的罪,无法救赎。 五 “你收了我们的钱,协定明明白白是一年的,即便是过年,也不可以违约”。 学生的家长这么对我说。在二十世紀最后一个除夕,人影稀疏的大街上,我裹紧 棉布的大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回到家,煮了碗面吃,我便累得快散架了,直 直的倒在床上。醒来后,苏杭就来了,他摸着我的额头,关切的说:“这么拼命 的赚钱,怎么也不关心身体,都发烧了”。说着还狠狠的咬牙,道:“吃完饭就 赶你回家”。我听见他在厨房歇斯底里的大喊:“方便面吃多了不好,说了多少 次了就是不听”。然后我的半箱子泡面就那么直直的被丢进垃圾桶,我躺在床上, 看着他那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在厨房里忙忙碌碌,那种让人心酸的感觉涌上心头, 一个温暖的家和这个我深爱的男人,我究竟这辈子能不能得到。 饭菜端上饭桌的一刻,我哭了。“一个家对我来说似乎太奢侈了,苏杭”。 我注视着苏杭年轻俊美的脸,突然伤感的说。“所有人都配得到梦想中的幸福, 尤其是你,荣华。你背负的东西太多了,太多了……”苏杭搂住我,那一刻我已 经笃定能带给我幸福的只有眼前这个男人,苦涩的泪水无声的滑入口中。 大年初一,在带给我太多忧愁的家楼下,苏杭替我拍去头上的雪晶,说: “到家了,把临窗的灯打亮我就知道了”。我点头,上楼后的情景却让我惊讶。 冬儿跪在地上,一脸的不屑,爸爸指着一本存折,面部扭曲地咆哮道:“这么多 钱你到底怎么花的?”冬儿道:“人只会嫌钱少,不会嫌多的,花钱谁不会?” 爸爸颓然地踉跄了几步,跌坐在椅子上,然后他看到了我,指着我给冬儿看: “你看看你姐姐,为了挣钱,除夕都没能回家。你呢?”同是一个父亲,对待冬 儿,他可以讲道理,却把最蛮横的一面留在了我的童年。“你们所有人本来就欠 我和我母亲太多,即便花钱也应该。更何况,我花的是我母亲的钱”。冬儿骄傲 的说,然后傲然的望过所有人。爸爸突然冷笑,在迷离的黑暗中,透出一种凄凉, 然后他进了里屋,妈妈赶忙追进去,可是已经来不及,爸爸握着零散的纸片,妈 妈上前阻拦,却被推开,妈妈失声大喊:“南平,南平,她受不了的,你不要说”。 纸片雪花般的散落,冬儿好奇的一一拾起,当最后一张被捡起时,她的脸已 经煞白,她抖动着苍白的嘴唇说:“她从我十八岁就没寄钱给我,到底为什么?” 爸爸流着眼泪放声大笑,悲愤的说:“那一年在海南,她从十三楼跳下去,手里 攥着精神分裂症的诊断书,口袋里是还没来得及寄给你的两千块钱……” “你们到底还是逼死了她,更可恨的是,事发后的第四年才把我母亲的死告 诉我”。冬儿哭着说。 “那一年,你高考,我和你文姨不愿你沉浸在痛苦中而输掉了光明的未来, 你妈肯定也这么想”。爸爸一脸沉痛的说。 “爸爸,”冬儿瞪大了那一双秋水般的美丽眼睛,冷冷的盯着父亲,哽咽道, “你相信报应吗?你罪孽深重,现在又背上了一条人命,你的下场会怎样?你并 不爱文姨,为什么要娶她?娶了她后,为什么又要同我妈妈交往?为什么不同文 姨离婚,给我妈妈一个未来?为什么会有荣华和我?这个家中,你对所有人都犯 下了罪恶,虽然你给了我和荣华生命,可是比起我们所受的苦,简直渺小。我和 荣华是你在世间留下的罪恶,你的一生无法救赎”。 爸爸粗粗的喘气,转身进屋拿了竹鞭,对着冬儿凄凉的怪笑,举着竹鞭犹豫 了很久,没有落下,冬儿终究是他和深爱的女人孩子,他不会很残忍的对待她一 如当年毒打我。冬儿突然站起来夺下他的竹鞭,那铭刻着我不幸童年的竹鞭,就 那么容易的折断了。“你不可能再打我了,因为我的生命不再寂寞,会有人保护 我。你毕竟老了,可是他还很年轻”。说着,望向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身后的苏 杭,她浓密的额发也遮不去满眼期待和赞许的深情。 她伸出一双手,坚定的说:“爱我的话,就带我走,苏杭”。苏杭脱下西装 外套,盖住冬儿不断耸动和颤抖的双肩,扶着她走过所有人。“爱我的话,就带 我走,苏杭”。原本以为,这句话会从我的口中说出,但终究没有。究竟是我缺 乏与命运抗争的勇气还是依旧对家的温馨持有一分过于天真的眷顾? 千万不要回头,苏杭,带她走,给她幸福,一个女人一生所追求的莫过于情 字,一生所幻想的莫过于真字,用你的一生带给她四个苦命的女人所有的梦幻和 追求吧!不要回头,我不能让你看到我最绝望的倦容,走吧! 我低着头,眼泪簌簌滴落,可是还是忍不住望向你们一眼,那一刻,时间仿 佛凝固了,你在回头看我,眼中的不忍和痛心让我感动,又在担心我了吗,我迅 速的转过头,自此切断了所有已知和未知的对爱情的憧憬。 别了,苏杭,我二十四个年华中唯一刻骨铭心深爱过的男人。 六 父亲中风了,病床前,妈妈在细心喂父亲喝汤,父亲轻摇着头,拒绝着,仿 佛又要求着什么。“荣华,把冬儿找过来吧,看看爸爸”。妈妈辛酸的说。“自 冬儿走后,你爸爸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父女间怎会有化不开的仇恨呢?”我 望向妈妈,羞愧的不知该说些什么,经历了这么多,依旧宽容和礼让,对于爱情, 也许我、冬儿和雪姨要求的太多了,欲望过后,只留下千疮百孔的伤口,如此而 已。 在医院门口,我碰到了前来探病的冬儿和苏杭,我领着他们到了父亲的病房 门口,苏杭说:“冬儿,你进去吧,我在门口等你”。冬儿红着眼睛进去了,妈 妈也退了出来,说父亲想喝小米粥,我本想去买,妈妈说父亲的口味她最清楚, 所以亲自出门买去了。我和苏杭相对,彼此早已生疏,只是还小心翼翼的掩饰, 沉默了好久,苏杭开口了:“我可能要去日本了,公司派我去开发那边的市场, 签证两个月后会办妥”。我倒抽了口冷气,问:“那冬儿呢?她跟着你去么?” 从他们走的那一刻起,我关心冬儿的幸福更甚于自己,她是我唯一的姐妹,很多 年之后,当我两鬓斑白的时候,也许父母已经离去,她便是我唯一的血亲。 “她还不知道,我想先告诉你,不知为什么”。苏杭低下头,陷入沉思中。 我从侧面仔细观察他,这张年轻的、英俊的脸,我早已不陌生,陪我堆雪人的少 年、那个在山懂救我的英雄、那个在黑暗中找寻我的身影带我走出寂寞、走出迷 茫,曾经并肩看满山的火光,聆听过满山的呐喊,共同经历无边的寂寞和苦痛; 也曾经费劲心机的找寻我、关注我,带我走过灯火阑珊,看人间烟火中早已忘却 我的灯光,他固执的引领我,带我走出自闭的牢笼;也曾经在我生病时照顾我, 为我带来许久不见的温暖,端上香气扑鼻的饭菜。而他将是我未来的妹夫,今生 早已与我无缘牵手。 一个月后,在病房外,苏杭坐在凳上,将一盘影碟递给我,说:“很好看的 影片,你看看吧”。张曼玉和梁朝伟在封面上孤独的立着,那么接近又那么遥远, 好似我和苏杭,花样的年华,不同人有不同的精彩。 深夜,照顾完父亲,回到家中,想起那盘碟片,于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带 上耳机,斑斓的色调,优美的音乐,华丽的旗袍,都市中两个寂寞的被人背叛的 灵魂走到一起,简单而深刻的台词,王家卫的风格总是清新中透出淡淡的无奈。 梁朝伟要走了,他低着头,近乎哀求的说:“如果还有一张船票,你肯不肯和我 一起走?”张曼玉眼神中期待和拒绝并在,默默无语,两人站着,不可言喻的尴 尬。 苏杭的行期一天天近了,我开始为冬儿发愁,父亲的病情开始好转,正要商 量着把父亲接回家,冬儿回家了。一脸的苍白与憔悴,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看 得让人痛心。“姐姐,我和苏杭比太平洋还遥远”。冬儿指着地图和我说。我笑 她傻,问:“你难道不去日本的吗?” “你怎么知道他要去日本?”冬儿很受伤的问。“苏杭告诉我的”。我说。 “你早就知道了,是吗?”冬儿一脸愁容的说。 我愣愣的望着她,说:“他不告诉你是怕你难过,要知道……” “姐姐,都别说了……苏杭说过他的喜悦要和深爱的人在第一时间一同分享, 他等这个机会好久了,却在临行前才告诉我,他明明知道我会不顾一切和他在一 起的,我怎么可能受伤呢?”冬儿面无表情的说,突然表情严肃的问,“姐姐, 他是在第一时间告诉你的吗?”我哑然,那一瞬间我的心里像打翻了无味瓶。 “苏杭说他对我不是男女之爱,如果那样,我追到日本又有什么意义。人世 间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无穷的天与浩瀚的地,而是我就在你的怀抱中,你却不爱我。 但我没想到,他爱的人竟是你,我最亲爱的姐姐。我的妈妈输给了你妈妈,我又 输给了你,终究,在爱情上,我们输给了你们”。冬儿哽咽着,我早已不能言语, 提着保温筒来到父亲的病榻前。这个时间母亲一定是带父亲散步去了,苏杭在替 他整理床铺。我突然有种逃跑的冲动,有点害怕和苏杭独处,就在我转身的那一 刹那,苏杭捉住了我的手臂。我竟然忘了,这个世界,我的逃匿只有在他面前没 有意义,从我十二岁起,他一直是那个坚定着信念耐心找寻我的人。“为什么走?” 他声音沙哑的问,一副受伤的表情。“我带饭过来了,想找爸爸回来”。我说。 “片子看了吗?”苏杭平和的问。“看了,很不错”。我说。 “如果还有一张船票,你肯不肯和我一起走?”苏杭突然说。我的心猛然剧 烈的抽搐,眼泪却抢在我竭力掩饰前暴露了我的心情。“台词也很好”。我抹着 眼泪说。“不是台词,是我的内心独白。其实你早已明白,不然你不会哭”。苏 杭那明亮的双眸注视着我,仿佛很久以前在那个狭小的山洞时他那急切又近乎央 求的一声声呼喊“荣华,荣华……”我一步步走到他身前,用我那饱含热泪的双 眼凝视他,我多想告诉他,倘若没有雪姨、冬儿和我父亲的哀怨情愁,没有我欠 冬儿的那一双原本可以跳舞的腿,倘若我只是小镇上任意一家的孩子,只要我认 识你,那么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我会无比坚定的说:“天涯海角我都会随着你,苏 杭,没有人比我更在乎你”。可是我没有资格,冬儿一直认为我的母亲对不起雪 姨,我们亏欠她太多,甚至害了她花一般的生命。我也对不起冬儿,若不是我推 她下山,她此时应该是在舞台上,迎接着观众的掌声,你我都清楚,年幼的她在 舞蹈上那惊人的天赋。我夺去了她的舞蹈,再也不能夺去她的爱人,虽然也许你 并不爱她。 这一切我不能告诉他,然后我哭着说:“吻我,苏杭,像哥哥一样吻我的额 头”。苏杭沉痛的注视着我,愤怒的说:“荣华,你从来不作你自己,你是个背 负着太多责任的奴隶,所以自卑到没有勇气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我说的对吗?” 他扳过我的额头,我能感觉到额上滚烫的热泪和他嘴唇的温度。他风一般的走了, “保重,苏杭”。我大声喊,心中隐隐有个感觉,这一别,许是永远了。 只是这以后的以后,在茫茫人海中,可能再也难以找到如他般与我如此契合 的灵魂。 七 SWEET 的是闹市区的一家酒吧,苏杭走后,冬儿喜欢在这里买醉,本以为酒 的芬芳可以麻醉痛苦的身心,只是醉后,惆怅依旧如影随形,挥之不去。老板Mrblack 是个英俊幽默的美国男人,善于调酒。冬儿的买醉是从一种叫“海底死活山”的 鸡尾酒开始的,没想到结束也是从这种酒开始的。那一晚,我和冬儿坐在酒吧的 凳上看Mrblack 精心调制海底死活山。其实看过太多次了,冬儿坚持着要自己调, 说那样才有味道。老外只好让步,耸耸肩,夸张的大叫:“Ok,mybeauty!”冬 儿说:“我想了一首诗,就叫”海底死活山“,我边调酒边朗诵,更有味道些。” 冬儿的嗓音非常清脆,可以说字正腔圆,加上心情的缘故,所以说起话来更 有一番忧郁的气质。只听她朗诵道:“天空,是我的情人/永不曾相恋,也不曾 别离/执着的伸出血红的双臂/想问/为何你的拥抱总是遥不可及/你无情的伤 害,总让我鲜血淋漓/而我对你的思念总是如影随形/可否最后一次问你/你清 澈的眼中/蓄着的可是同样湛蓝的液体/沉寂,回到初始的宁静/将想你的涌动 封印在我炽热的梦里。” 朗诵完后,老外第一个鼓掌,虽然他的汉文学的很差,我和冬儿都陷入沉思。 回过神来,迎来的是一个俊朗的年轻男人欣赏的神情。那眼神太熟悉了,记得苏 杭也曾经这么看我,现在他望的是趴在吧台上的冬儿。“小姐,你的诗太好了, 只是太悲伤了。”那人这么说,伸出手,问:“可否请你跳舞?” “你不是专业水准我就不跳。”冬儿无精打采的说。 “来吧,让你看看专业水准。”年轻人拉着冬儿就往舞池跑。果然,年轻人 跳得很专业,一问才知道是舞蹈文工团的一个实习学生。从那以后,每晚他都来, 我想他是真的爱上了我妹妹,冬儿的生活又有了欢笑。 “Belinda ,比起你妹妹来,你老的太多了。”Mrblack 颇有深意的说。 “你们都不该把自己留在过去,Beauty找到了她的幸福,你呢?” 我只好苦笑,苏杭,一个永久的伤痕,会出现一个真正爱我的男人,帮我愈 合伤口吗? 八 “你对未来的期望是什么,姐姐。”冬儿眨着眼睛望我。 “一个好男人,不必有钱,不必英俊,不必高学历,只要他对我摊开双手说, 我有和睦的家庭,恩爱的双亲,我很爱你,嫁给我,我会把这么多年你失去的或 是没得到的都加倍给你。”我说。 “这么简单呀,我的美女加才女的姐姐原来如此廉价呀,真是清仓处理大打 折扣呦!”冬儿调皮的说。 “我一直在追求这些,但是没能得到,二十七年来孜孜以求却不曾拥有的东 西,算廉价吗?”我拉紧了被子,突然感到寒心。我的错究竟是才开始对爱报有 的希望太多还是过早的撤回了我的真情呢? “姐姐,你看,文姨照顾生病的爸爸,他们现在感情很好,我相信他们都很 幸福。文姨太善良了,我真心祝福她得到幸福,小时侯,我和你抢东西,并不是 出于喜欢,而是报复,文姨总让你给我,在我心里,她早就是我的妈妈,只是从 没喊过而已。爸爸虽然害苦了我们,但是也不能全怪他,他为年轻犯下的错付出 的太多了,这么多年,他也深受煎熬,我不再恨他了,他也终于发自真心的笑了。 而我,即将出嫁,也幸福得不得了,而且是个我深爱也爱我的男人。可是姐姐你, 却不幸福,你为什么就得不到想要的幸福呢?”冬儿流下了眼泪。 “这么多年,我爱爸爸、妈妈、雪姨和你,当然还有苏杭,正如父亲对你和 雪姨一般,我也犯下不可饶恕的罪恶,只有你们都快乐,我才有资格和心情追求 我自己的东西。”我望向窗外的星空说。 “你和苏杭没能在一起是因为我的缘故吗?爸爸以前总以为苏杭会是他的准 女婿呢,即便他不爱我,他也一定是爱你的,没了苏杭,你就把所有幸福拒之门 外吗?”冬儿突然抱紧我,埋头在我怀里大哭。我轻轻拍着她的脊背,道:“怎 么好好的又哭起来了?” “姐姐,我对不起你,如果你这一生不幸福,我死也不原谅我自己的。苏杭 走后,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爱我却对我那么好,就回到那个小镇询问当时在 场的那两个男孩,他们说我并不是你推下去的,当年是小孩子不懂事信口胡说, 而所有人包括你自己都以为是你干的,而真正害了我的是苏杭。” 我愣在那里,所有童年不幸的根源,关于我那刻骨铭心却不得不以悲剧收尾 的爱情,我的消沉而悲苦的生活,我的沉重的道德与责任的包袱,一切的一切, 竟都不是我原本该承担的。苏杭,你让自己的道德背上了如此沉重的十字架,二 十多年,你只会劝我,开导我,却怯于承担责任,你对我应该是因愧疚而产生爱 慕,你说过,我从来都不作我自己,因为我作的是你,另一个你。我不是个张口 闭口就道义,责任和爱心的人,我只用行动来做我的事。你骗了所有人,也伤害 了所有人,然后丢开一切,去了大洋彼岸,你的良心好受点了吗? 望着怀里的冬儿,我不禁叹气,被仇恨蒙蔽双眼的人,只有彻底放弃仇恨才 能重生去追寻幸福吗?所以只有在这婚前的一天才告诉我真相吗?报复了所有人, 才发现良心的谴责让你寝食难安了吗? “姐姐,你恨我吗?恨我事到如今才告诉你真相?”冬儿哽咽着问。 我静静走到窗前,月华如水,深蓝的夜幕下,街道干干净净的,一切都美好 如初,经历了这一切,似乎什么都没变又什么都变了。 回到床前,冬儿平静的鼻息犹在耳畔,扭头望时,脸上泪痕犹在。等我两鬓 斑白的时候,也许父母已经离去,而那时你就是我最亲的血亲,我的妹妹,冬儿。 “我原谅你,无论你做过什么,我也原谅苏杭,无论他做过什么。你们都是我爱 过并且还深爱着的人。” 冬儿的脸上突然迅速的滑下两滴泪珠,快如流星,稍纵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