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 作者:波波 (一) 焚香,沐浴,我跪着,用洁白的手绢温柔地擦拭我的武士刀。 阳光明媚,温暖宜人。 像樱子的眼神。 “你爱我吗?” “爱。” “那好,替我杀了织田一郎。” 刀刺进我的腹中,仅半寸,不痛,只有一些微凉。 刀锋微侧,闪过一丝吃人的光芒。 “你可知行刺我是死罪?” “成王败寇,要杀便杀,不必多言。” “为什么刺杀我?” “你还记得樱子吗?” 我深吸一口气,猛地用力,刀贯穿肚腹。 刀身没入腹中,只露出黝黑的刀柄,带着怜悯的眼神默默地看着我。 “我没有对不起樱子。” “我不相信。” “我没有必要骗你。你走吧,我不杀你。” “为什么?” “你只是一个可怜人。” 刀在我的腹中翻转,绞动,有黑红的粘液流了出来。 原来,复仇者的血,是黑色的,而非鲜红。 “樱子,你为什么要骗我。” “因为我知道,你可以为我做任何事,包括——死!” “你一直都在利用我。” “是。” “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我这辈子,只爱过一个人——织田一郎。” 我的血嘀嗒着,蜿蜒如蛇,游到樱子身边。 我仍跪着,不动,如雕。 “既然爱他,为什么还要杀他。” “因为他不爱我,他的眼里只有她,只有她……我得不到的东西,也绝不能 让别人得到,哈哈哈哈哈……” “你太可怕了。” “你……” “你说得对,对于得不到的东西,只有毁灭。” 樱子的脸在我眼前模糊。 黑暗向我袭来之前,我依稀看见倒在地上的樱子,睁大无神的眼,灰白而扭 曲的脸上写满惊讶,不信和恐惧。 (二) 一片洁白的花瓣轻飘飘的,依着风,无声地落在蝶的发梢。 “蝶,起来,别睡了,樱花快要谢了……” 我深深地凝视她苍白的脸,轻轻地呢喃。 “好奇怪啊,今年的樱花是白色的呢……” 她的眼紧闭着,美丽的脸没有一丝生气,疲惫而黯淡。 “真贪睡啊,你答应我,一定会等我回来陪你看樱花,怎么可以赖皮呢……” 天空中静悄悄地飘扬着缤纷的落英,洁白的,雪片的颜色,蝴蝶般在空中盘 旋飞舞。 “蝶,我知道了,你定是不喜欢白色的樱花,你曾说过,樱花的红色,是最 美的胭脂……” 依稀,也是这样樱花成雨的日子,蝶站在落英缤纷的树底,张开双臂不停的 旋转,恍惚间我仿佛又听见了她热切的声音——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长长的武士刀在阳光下闪着凛冽的寒光。如被针刺了一下,我的眼睛微微地 眯了起来。 是蝶张开的怀抱,那么温柔,那么温暖,我义无反顾地伸出双手。 “蝶,起来,睁开眼看看……” “樱花变成胭脂的颜色了……” 我紧紧地握住刀柄,又一片花瓣轻轻飘落在刀柄上,我猛地拔刀。 艳红的鲜血猛地喷溅出来,把那花瓣儿染得嫣红。 轻盈的花瓣似乎承受不了这沉重的红色,颤颤地向下坠去,跌落在蝶灰白的 唇上。 她的脸瞬间仿佛有了一丝美丽的颜色。 “樱花的红色,果然是这世间最美的胭脂。” 我长长地叹了一声,对着那朵绯红吻下去,耳边依稀又响起了蝶热切的声音 ——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三) 战火在烧,我的敌人如洪水一般从四面涌进我占领多年的张公馆。 我站在窗前,冷冷地向楼下看去,心里没有任何感觉。 拉上窗帘,我从刀架上取下我的武士刀,坐到地榻上。 我的敌人要找到我,大概需要四分钟。 我冷嘲地一笑。 这么说,我的生命只剩下四分钟了。 我突然有个冲动,很想拉住一个人问,如果他的生命只剩下四分钟,他会做 些什么? 一百个人应该有一百个答案吧? 我又浪费了一分钟。 突然想起新婚的妻子尤子,我们结婚才三天我就参军为天皇效命了,她心里 一定很舍不得我吧? 我记得临行前她来送我,提着一个装满美味小菜的饭盒子,看着我吃得狼吞 虎咽她只微红着眼圈儿低下头低低地说了一句话:“你喜欢吃,就一定要回来, 我天天做给你吃。” 我当时含着满嘴的饭菜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她却欣喜得什么似的。 唉,女人。 楼上楼下都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奇形怪状的。 看来他们快找到我了。 那么,我的生命还剩下两分钟。 父亲严肃的脸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一夫,做为一个为天皇效忠的军人,如果战败了,应该如何?” “以死殉国,宁可尊严地死去,也绝不耻辱地活着。” 门外的走廊里传来纷乱的,震耳欲聋的脚步声,夹杂着嘈杂的人声,越来越 近。 我举起刀,对准自己的腹部。 还有一分钟,我倒数着。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五十秒,四十秒,三十秒,二十秒,十秒…… 门外的声音猛地静止,就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我凭空的幻觉。 我深吸一口气,握住刀柄的手紧了紧。 “五,四,三……” “咚”地一声巨响,门被一股巨大的冲撞开。 我无视那一涌而进的人群。 “杀!” “杀!!” “杀!!!” 刺、转、绞,疾如闪电,一气呵成。 我在我的敌人惊讶的目光中向前倒下。 我还活着,我还没死。 我的生命还剩下最后一秒。 尤子微红着眼圈儿垂得低低的脸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动。 “尤子,我回来了。”我微笑着,轻声低喃,“你的菜做好了吗……” (四) 腹部热烘烘的,疼痛的感觉慢慢席卷而上。 是失血过多吗?头有些昏。 我喘着气,额上流下大滴大滴的汗水。 妈的,痛死人了。 腹部的疼痛慢慢转为剧烈,我的身体轻颤起来。 好冷!为什么他妈的我不昏死过去? 我的身子忍不住向前扑下去。 我想要抬动手脚支撑住自己向下倒的身体,却发现手脚仿佛被禁锢住似的。 妈的,早知道这么痛,我该和健雄他们一起逃跑才对。 我倒在地上,身体发冷,五脏六腑缩成了一团。 为什么我的神智还这么清醒? 清醒到我能感觉到每一股痛楚在我全身流窜,由血液传送到四肢百骸。 我无法动弹,身体瘫软得好像不属于自己。 健雄他们被山本少佐一枪毙了时,应该没有我现在这么痛苦吧? 妈的,山本这个变态,战败就战败,死就死,你一枪毙了我们好了,为什么 要逼我们剖腹? 屁的个尊严与崇高的牺牲。 这种方式简直是要让所有死的人感受到临死前那阵痛苦的煎熬。 我的头越来越昏。 这股令人难以忍受的疼痛,寸寸啃着向来无坚不摧的意志。 他妈的山本,下去找你算帐。 下辈子我绝不会选个这么令人难受的死法! (五) 又是这样大雪连天的日子。 东北的寒冬,可比我的家乡冷多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我不想当兵!” “你是不是疯了,这是为我们的国家,我们伟大的民族而战,你居然不愿意 为国家效力?” “父亲,我不想打仗,我讨厌战争!” “说这种丧气话,你不配做我细川家的子孙,你要是再敢说一次,你就不是 我细川慎三的儿子!” 四周一片白茫茫,滴水成冰,呵气成霜。 冻得人的身体都没有感觉了。 “孩子,你别惹你父亲生气了。” “母亲,我只是不喜欢流血,不喜欢人杀人,这样也有错吗?” “孩子,我懂的道理不多,既然你父亲已经做了决定,你还是不要忤逆他了。” “为什么一定要有战争呢?为什么?” “……” 真庆幸今天又是漫天雪花,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的怜悯? 老天是不该怜悯我这种人的,我的双手沾满了血腥。 “你为什么要救我?” “你想死吗?” “不……可是,我们是敌人啊……” “你也是一条命。” “……” “在我的眼里,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值得尊重……” “……” “哪怕是我们身边的一条狗,一只小鸟,它们都有权力生存下去……” “……” “没有任何人可以决定别人的生死……” …… “谢谢你!” 我的罪,百死莫赎。 你不该让我死得毫无痛苦,你应该让我清楚地感觉到刀在我腹中引发的各种 疼痛。 你不该让雪片来净化我的灵魂,你应该让我这样罪恶滔天的人下地狱。 “杀了我。” “不!” “看在我……救过你一条命的份儿上……杀了我!” “你能救我,我也能救你……” “不一样……我自己的伤自己知道……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了……仿佛成了 附加在生命之外的……沉重负担……好痛……好难过……请你帮我……” “不,你也说过,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决定别人的生死。” “你的同伴……就要找到我们了……你没听见……那么嘈杂的人声吗?” “不,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救你。” “你别天真了……你们日本人……是怎么对待我们……中国女战俘的……你 应该比我……更清楚……” “不……” “请你帮我……” “不……” …… “谢谢你……细川……” 这么大的雪,是天使翅膀上的羽毛吧? 一定是天使下来接她走的? 她的心灵那么纯洁,是应该上天堂的。 而我,就让我在地狱里轮回,为你祈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