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克劳斯的绘画风格有些奇怪,虽然他已经是一个比较出名的画家,他的画也 已经被一些世界级的博物馆所收藏,并且大家都公认他的绘画技巧近乎完美。可 是多年来他觉得自己始终没能形成一种相对统一的,属于自己的风格。他游离在 现代和传统之中,尽管有人称他是驾御和平衡两者的高手,但他自己不那么认为。 有时候他会非常地羡慕莫迪利阿尼那种始终保持着的特立独行的姿态,但却又不 能完全地抛弃写实或者具象的手法。就他个人来说,他更加欣赏马蒂斯那种能够 将相对写实向抽象和简化的转变过程同时表现在一幅画中的风格。 可是也许是出于一种本能,让他无法追寻马蒂斯的脚步前行,跟随别人的脚 步基本上是他整个人生中最厌恶、最无法容忍的事情,而其中的意义又包括了现 实和抽象两个层面。既然无法形成统一的风格,他就干脆随心所欲地作画,这倒 反而促成了他的成功。在这个时代人们似乎更加喜欢不可琢磨和无法定性的东西。 不过在最近他似乎刻意地回归传统,不知是不是因为呆在佛罗伦萨受到了文艺复 兴人文主义精神的影响,还是他主观上想要那么去做,总之他最近几幅关于艾米 莉的画都可以看到最精妙的技巧和最细腻的笔触,流动着一种拉斐尔式的敏感和 优雅。他认为,作为一名画家最重要的是要有丰富的艺术想象力以及超人的色彩 感觉。他的早期作品含蓄中蕴涵着激情,现在却更加地追求秀美、优雅、和谐三 者完美的统一。他很想知道自己后期的绘画方向会走向何处,当然没人能知道未 来会怎样。绘画的风格会随着画家的世界观、人生观甚至爱情观的改变而改变, 毫无疑问改变已经来临了。 此外他还有了一个惊奇的发现,那就是,模特就是模特,爱人就是爱人。他 原本以为,为所爱的人作画应该更能画出她那最可爱的心灵的表情,但事实却是 他为艾米莉作画是那么流畅和轻松(艾米莉是一个实验品,他可以把她画得优美 写实,也可以把她画得抽象立体,在她的身上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发挥自己的想象 力,实践各种新奇的艺术想法)。但为绮蜜却是困难重重。过去的一周他一直在 打草稿,一张又一张,始终无法使自己满意。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回忆着他和绮 蜜短暂接触过程中的每一个片段,想要在其中寻找出她最迷人的一幅模样、一个 表情、一个眼神。他越是寻找就越是找不到,她的每一个表情都是美丽的,但又 都不是他想要展现在画布上的。他想要追寻一个及至完美的表情,既幸福又忧伤, 眼神既像是在微笑却又像是仿佛马上就要流泪般。他确信绮蜜一定能展露出这样 的表情和眼神,只是时机还未到罢了。 如果只是为了作画他今天不该邀请绮蜜来他这里,因为他似乎还没有找到感 觉。但他又是那么的想念她,就算不画画两个人安静地坐一会儿也很好。 “克劳斯,衣服换好了。” 艾米莉和绮蜜一起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克劳斯对她们微微一笑。艾米莉是 来拿她的肖像画的,画家终于完工了。这幅画就像是一个早产的婴儿,在母亲的 子宫里没有完全发育好就来到了世界上,无论出生后在暖箱里躺多久都无法弥补 先天的损失。当克劳斯发现这幅画的缺憾时已经太晚了,再多的修补也无法改变 克劳斯对其最终的看法。依照他的心思当然是想推倒重来一遍,可是他又没有时 间,所以只能让这幅他不满意的作品离开他的画室。好在艾米莉答应不把这幅画 随便给人看。可是说到底,他的心里还是不舒服,他暗下决心,决不让同样的事 情重蹈覆辙,尤其是在绮蜜的身上。 “我还想问一遍,请你们别介意,我呆在这里真的没有打搅你们吗?克劳斯, 不会影响你工作吧。” “不,当然没有。” 画家随意而疲倦地说着,然后朝画架走去。 绮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已经对艾米莉说过三遍同画家一样的答案了,懒 得再说了,她走到软榻边躺了上去。变换了几个动作之后终于找到了一个比较舒 服的姿势。 克劳斯拿起他的画笔在架子上架好一幅草图,这好像是他最先完成,后来又 被他自己否定了的草图,可也是目前他唯一能接受的图稿。然后他看见艾米莉在 画室里随意走动了一番后终于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手中看着一本他的画册。室 内的气氛有些沉闷和紧张,当然,紧张的只有他和绮蜜,与艾米莉没有关系。躺 在软榻上的绮蜜身体僵硬得简直像一具尸体,他轻摇了一下头走了过去。 看见他朝自己走过来,绮蜜更紧张了,身体本能地向后缩。但画家不容置疑 地搂住她的肩膀,手指从脖子开始慢慢向下滑动,另一只手则伸向她的后背,顺 着着她光滑的肌肤依次移动着他的手指,用指腹按压着她的身体,渐渐地他感觉 到绮蜜僵硬的身体正在他的手中慢慢软化下来。他看着她的眼睛,从那里面看到 了放松、没有戒备。绮蜜对他略微笑着,好像是在对自己的糟糕表现表示歉意。 克劳斯反而觉得她现在的表情很真实,如果不是艾米莉也在屋里,他真的很想吻 她。 “好些了吗?”他问道。 “我觉得躺在这儿做模特的感觉和坐在照相机前拍照的感觉差不多,我总是 紧张,非常的紧张,根本无法表露出自然的表情。所以我讨厌拍照。” “但愿你不要讨厌做我的模特。”说着克劳斯又回到了画布前,开始准备调 色的工作。 艾米莉听见了他们谈话的内容,便好心地想给绮蜜一点自己的经验。 “知道吗,绮蜜,我是怎么放松自己的。在给克劳斯当模特之前我还做过一 段时间的平面模特,就是专门给杂志拍摄照片的那种模特。刚开始的时候我也很 紧张,只要第一张照片拍得不好,我就会紧张得直发抖。很可怕,是不是。知道 后来我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吗?首先你得有一种忘乎所以的感觉,别在乎别人 怎么说你看你,只管按着自己的节奏做。我会在拍摄前先闭上眼睛一小会儿,这 很重要。哪怕镜头对着我,我也会那么干的,然后心里想着那些能让你真正高兴 和放松的事情。比如,热乎乎的皮萨饼又或者香草冰激凌,想象自己正在大口吃 着这些东西,然后在感觉自己吃得最开心的一刹那睁开眼睛,效果一定不会错的。” 绮蜜被她的话一下子给逗乐了,她装模做样地闭上眼睛然后说:“我该吃点 什么呢?也许是一块我很想吃, 但却不敢吃的有好多好多奶油和巧克力浆的蛋糕。 一放进嘴里就会融化的那种,那种感觉一定很棒。”她突然睁开双眼看着艾米莉, 两个人一同哈哈大笑了起来。 “姑娘们,姑娘们,好了,好了。”克劳斯像在面对两个不听话的学生时的 老师那般高声说道:“我们该开始工作了。” 艾米莉调皮地吐吐舌头,安静地躲到一个角落里去了。 “知道吗?我昨天在报上看到了。”过了一会儿后,她又按耐不住地开口了。 “乌菲兹又发生了谋杀案,报上说是连环谋杀案呢。按照报上的说法,乌菲兹现 在是整个佛罗伦萨最危险的地方了。想想把,一个不知名的凶手在黑夜中肆意行 凶,他将被害死的脚趾作为自己的战利品。” “艾米莉,第二个被害者是在白天死的。”绮蜜不满地纠正她草率的话。 “是吗。也许是我看错了,要不就是报纸写错了,谁在乎呢。关键是两周内 接连死了两个人,还有她们奇怪的死法。会不会就像某些恐怖电影的情节那样, 凶手在执行某种仪式呢?” “艾米莉你越说越悬了,我看你受那些电影的蛊惑太严重了。”这次连克劳 斯也没有耐心了,他根本不想在自己家里提到任何关于谋杀的事情。 “才没呢,事实是现实比电影情节更加离奇。我在想凶手为什么要切掉被害 者的脚趾呢?仅仅是因为想让她们穿上一双不合适的小鞋子吗?肯定不是那么简 单。或许是凶手对小鞋子更可能是对小脚有一种病态的迷恋吧,我知道世界上是 有这种人的。不一定是脚,也可以是人体的任何一个部位,比如舌头、牙齿有特 殊的癖好,看到那些不和他们心意的长相或别的什么他们就受不了,当然也有可 能正相反,看到了太合他们心意的东西就不顾一切地想要得到。不是还有扒人脸 皮的杀人犯吗。也许他们知道自己的行为是错的,可就是管不住自己。” “听起来像个恋物癖。亲爱的,你有没有发现自己有做犯罪心理学家的天分。” “是吗?”艾米莉不安地撇撇嘴说,然后她注意到了绮蜜尴尬的神色,想起 了她曾对自己说过的话,马上感到内疚起来:“哦,对不起,绮蜜,我刚才说的 话不是针对你的,我只是被谋杀弄得莫名其妙的兴奋和激动。虽然你就在乌菲兹 工作,可是谁能相信你会干出这些可怕的事情来呢。瞧瞧你,多么娇弱啊。如果 说你是凶手的目标那我还信。” 咣噹一声,艾米莉和绮蜜循声望去,克劳斯正从地上捡起他的画笔,他把它 扔进一只水桶里闷声喊道:“艾米莉。”他不忍斥责她,于是不再说话了。 艾米莉冲着绮蜜扳了个鬼脸,好像在说,他生气了。 绮蜜此刻可没有心情理会她,她柔声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他言不由衷地说道。 绮蜜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担忧的感觉,就对着他摇一摇头,好像在说,我会 没事的。但这并没有起作用他也向她摇一摇头,好像在回答说,我很担心你。然 后他看见她美丽的善于变化的了脸在陡然间改变了颜色,她不想再在第三者面前 进行这种无声的交流了,她甚至都不想在这间画室里继续呆下去了。 而在这时,艾米莉好像突然变得很识趣,她的头枕着一个垫子沉沉地睡去了。 绮蜜强忍着不安的情绪,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知道对面的画家也在做着和她 一样的努力。 他们终于开始把注意力放在作画上了。从窗外射进来的光线慢慢地围绕着绮 蜜的身体转动,一会儿射到她的头部,接着到胸部,最后又照到她的脚上。克劳 斯用画笔断断续续地画着,他已经开始进入状态了,所以每一笔都那么深思熟虑, 那是眼睛和手协调一致的结果。他们两人很享受这种熟悉而又颤动的静默。 画室里安静极了,只能听到艾米莉柔和的呼吸声,绮蜜看着她对克劳斯说: “瞧她睡着了的样子,像个天使,你真该把她现在的样子画下来。” “你很喜欢她是吗?” “是的,难道你不喜欢吗?” “喜欢,可我更喜欢你。” 绮蜜笑了起来,又开始她所擅长的经常性地改变话题:“克劳斯,为什么你 会选择画画的道路。” 画家摸着他的头说:“不知道,也许是上帝、或者别的什么神人指引我走了 这条道路。” “你的技艺高超,我在想上帝也许就附在你的手上,可是你不相信有上帝对 吗?” “这有关系吗?你相信有上帝吗?” “实际上不信,可我想让自己相信,很矛盾,对吧。”她叹了口气又说: “我的生活充满了矛盾。” 克劳斯俯身看着她的脸, 从她的神情中读出一种近乎于绝望的心态。他走向 她,在她的身边蹲下来,凝望着她:“告诉我你心里真正的想法,告诉我你所有 的痛苦。” 绮蜜把脸转向他,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两只脚搭在一起。画家的注意力不 由自主地被它们所吸引,接着他听到绮蜜对他说道:“我所说的一切,你都会相 信吗?” “什么!”他愣了一下,然后他迅速做出了反应:“当然,当然喽!” 这时,绮蜜神色黯然地垂下了头,她叹了口气说道:“可是我生性太多疑。 我总是很难信任别人,因此也不愿意对别人敞开心扉。我总认为从人们口中说出 的言语其可信度还不如脚语。” “脚语。” “对,人体中越是远离大脑的部位,其可信度就越大。脸离大脑中枢最近, 因而最不诚实。”说着,绮蜜已经把手放在了画家的脸上,轻柔地抚摩着他的脸 继续说道:“我们与别人相处,总是最注意他们的脸。而且我们也知道,别人也 以相同的方式注意我们。所以,人们都在借着一颦一笑撒谎。再往下看。”她的 手顺着他的脸,轻柔地滑过脖子来到胸口,之后,左移至他的肩膀,沿着手臂一 直到达手部。“手,位于人体的中间偏下,诚实度只能算是中庸。人们多少利它 说过谎。可是脚远离大脑,绝大多数人都顾不上这个部位,于是,它比脸、手诚 实得多。它构成了人们独特的心理泄露——脚语。” “它可以描述人的内心或稳定或失衡,或恬静或急噪,或安静或失措的状态。 人的心情不同,性格各异,走起路来也会有不同的风采。。” 克劳斯盯着绮蜜的脚说:“你似乎太悲观了,宁可相信脚也不愿意相信别人 的心。但是请你相信我,完完全全地相信我,告诉我你现在的心情是怎样的。我 不懂脚语,不知道它们现在在表达怎样的情绪。” “它们现在正在诉说忧愁、苦闷的心态。你看,它们那么柔软、苍白,摸上 去有湿润的感觉,仿佛没有从眼中流出的泪水都汇集到了那里。它们需要,需要 呵护。” “是这样。”画家抬起右手,轻轻落下,先是试探性地把两根手指放在脚面 上,感受脚面肌肤的细滑。然后,他的手指沿着她脚底流畅的横弓曲线滑过,又 转向由五个脚趾排列而成的纵弓。真切体会到了柔软和温润的触感。感受到了她 冰凉的足底和不停颤动的脚趾,仿佛她因为焦虑和恐惧而颤动的心。 “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快乐呢?”他本能地说道,并且以为自己得不到答案, 却出乎意外地听到绮蜜说:“给我买双鞋吧。” “真的,就这么简单。” 绮蜜点点头,带着让人信任的笑容说:“就这么简单。” “为了让你高兴起来,我们现在就去。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样的鞋子。” “我想要一双白色的或者银色的缎子面鞋子,上面还要有用金丝线绣出的花 纹。” “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你穿上那样的鞋子了。” 他们摇醒了艾米莉,绮蜜问她:“亲爱的,我和克劳斯现在要出去买点东西, 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吗?”艾米莉揉着眼睛,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不能再 继续打搅你们了,我这就回家去。” “让我们送你吧。”克劳斯向她提议道。 艾米莉点了点头。 克劳斯把车停在离中央邮局不远的共和国广场上,艾米莉拿起她的画把一只 手放在车把上,转过头看着车里的另外两个人。克劳斯宠溺地看着她,像父亲、 像兄长、或者,只是一个经常容忍她错误的好心的主顾。绮蜜的表情则比他要纯 真简单地多,艾米莉这才意识到其实他们俩也有十多岁的年龄差距,只不过他们 在一起时,那些差距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多么让人羡慕啊,可是绮蜜是我的朋友。 她靠近绮蜜,不知为何一阵伤感的暖流涌向心头,她再靠上前去一点,搂住 她的肩膀,然后挥一下手笑着说道:“瞧我,弄得像生离死别似的。让我们别再 老一套了,今天不说再见这两个字,好吗?” 他们三个沉默了一会儿,空气中充满着一种奇怪的气氛——绝望和期待,然 后绮蜜说了三个字:“听你的。”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