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夜已经很深了,所有的人都回家去了,维托尼罗馆长也离开了。现在,除了 值夜班的警卫,整座美术馆里也许就只有绮蜜一个人了。她仍舍不得离开,沿着 展厅外的走廊慢慢地走动着,就像是个在巡逻的夜警。几乎所有的光源都关闭了, 只有安装在低处的夜灯散发出暗淡的光线,照亮绮蜜的脚下的道路。空气中回荡 着白天不易察觉的干燥剂、除湿剂所带有的碳的味道,它们都是用来维持展厅里 的湿度的,从而保护墙壁上的那些绘画免受人们呼出的二氧化碳所产生的腐蚀侵 害。绮蜜很喜欢闻这种味道,她暂时停下脚步深吸了两口气。不知从何处传来了 一些沙沙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风吹动纸张或者塑料袋的声音。总之,不会是人弄 出来的声音。美术馆的地面全都是大理石铺成的,她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鞋跟踩 在上面发出的响亮的嗒嗒声。她咽了一口口水,感到一丝紧张。这时她注意到自 己已经走到了十三号和十四号展厅的中间,这两间展厅都是属于波提切利的。她 已经好久没有看过他的画了,她迟疑了一下,走进了展厅。里面光线很暗,她几 乎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能凭感觉走过一幅幅她也许能说出也许不能说出名字的绘 画。最后,当她停在一幅画前面时,奇怪的事发生了,她几乎闭着眼睛就知道面 前挂着的是《诽谤》。是谁说过真正的绘画是有生命的,这话真是不错。即便是 她并不熟知的《诽谤》,当她站在它的面前时,仍能感觉到画中那些栩栩如生的 形象。 就像创作这幅画时的波提切利受到了狂热修道士萨伏那罗拉的蛊惑一样,画 中的人物似乎也受到了蛊惑。她看不清,但却仍在看。她看到了在罗马式的法庭 上,审判台上坐着法官米达斯,他长着一对巨大的驴耳朵,却听不到真相的声音。 他的身边簇拥着一帮罪恶之徒。最靠近他的两个女人,一个是愚蠢,一个是多疑。 在他的面前站着一个凶狠老头,他叫仇恨。他手拉着一个貌似美丽善良的少女, 她就是诽谤。少女揪着一个赤裸的青年男子的头发,他是无辜的受害者。他向身 旁那位象征正义和真理的女神求援,但是,女神在恶势力的面前也显得无能为力。 在她面前的黑衣老者叫悔罪,但他的忏悔也没有感动真理。这幅充斥着人世间欺 诈、诽谤、仇恨和专制的人间地狱图让绮蜜突然之间感慨万千。所有的这一切她 都感受到了,她是画中的谁呢?那个被诽谤揪住头发的受害者?是,又不全是。 我是受害者,但同时我也是愚蠢、多疑、仇恨、诽谤、悔罪的复合体。我们 大家,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她垂下了头。 伟大的波提切利因为受到了艺术是罪恶的蛊惑,焚烧了自己的绘画,最终令 人遗憾地放下了画笔。即便是在几百年之后的今天,遗憾仍然深深埋在绮蜜的心 中。上帝,幸好他没有毁掉《维纳斯的诞生》。“《维纳斯的诞生》。”她在嘴 里轻轻地念叨了一下,就感到一只强而有力的手带着风声向她的脖子袭来,几乎 立刻就让她感到窒息了。她伸出手拼命地想要拉开它,但是那只手太有力了。那 不只是一般的有力,而是带着仇恨和信仰的能量。她的力量根本就无法起任何的 作用。她狂乱地挣扎、抽噎,但是肺部的空气正在逐渐减少,她已经力不从心了。 她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她知道想要杀她的人是谁,也知道为什么,但是她万万 没有想到对方会用如此直接的方式。这会儿,恐惧就像冰墙一样包围住她。但是 那只卡住她脖子的手在她年轻的心脏即将停止跳动的最后一刻松开了一点,空气 又流入了她的口鼻之中。但这仍不够,她昏了过去。 夜更深了,也更暗了,那倒反而使得那些脚灯显得更加的明亮了。卡罗琳乌 尔曼拖着绮蜜向前移动着,离开了波提切利的十三号展厅,她带着绮蜜向瓦萨里 长廊走去。她赤着脚,因此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绮蜜的身体在大理石地面上 拖过时弄出了轻微的摩擦声。她对美术馆太熟悉了,知道如何躲避那些真正的摄 像头。当她们到达了事先想好的目的地后,乌尔曼小姐把绮蜜放在了地板上,打 开了一扇窗户。凉风吹进来,让她感到异常的兴奋。结束了,这一切终于将要随 着绮蜜的死——结束了。 畏罪自杀,多么好的告别语啊!(因此她不能掐死她)没有拖沓,没有烦恼。 她转过身看着躺在地上的绮蜜,痛快的解脱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遗憾和心痛。 她并不想让她死,她甚至是喜欢她的。她们是同一类人,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她 就知道了。可是她对玛哈太过迷恋了,所以破坏了乌菲兹原有的平静和平衡。那 些普拉多的藏品不该来乌菲兹展出,玛哈更不该来到乌菲兹,正是因为她的到来 才不得以让《维纳斯的诞生》离开,绮蜜甚至还想让馆长先生用《维纳斯的诞生 》去交换《玛哈》。这她就丝毫不能容忍了,她必须得死。 她走过去,蹲下身,把绮蜜从地上抱起来,一直向窗口抱去。把她的身体放 在窗沿上,然后托起她的双脚要把她推下去。她停顿了一下,屏息凝望着她的双 脚,好像第一次看见一件精美艺术品时的样子。多美的双脚啊,与之相比绮蜜的 双手似乎太过平庸了。她歪着头从另一个角度继续欣赏着,然后把她脚上的鞋子 脱了下来。脚底那弯曲的S 型弧线让她无比兴奋。那曾给予她极大的启迪,把警 察们玩得团团转,并且至今也还弄不明白真相。那位美国画家,他叫什么名字来 着,对了,是菲尼克斯先生,他可真是具有过人的观察力。他只看了玛哈几眼, 就能找出她和绮蜜之间那几乎令人无法察觉的相似点。这需要的不仅是观察力, 还有无比的艺术想象力。但不管怎么说,正是她无意之间听到了他的那句话,才 令她想出了那么一个给被害人穿上一双小鞋子的绝妙主意。唉,如果不是女警官 索妮娅,她根本就不用杀第二个人,也许今天也不用杀死绮蜜。不过就像程序启 动了一样,就连她自己也无法预测那可能带来的结局。 她把手放在了绮蜜的脚踝上,抓紧,把她往窗外推出去一点,又拉了回来。 就像一个短跑运动员在准备开始之前总要做几次模拟开始的热身运动。然后,她 终于要开始了。随着她手臂上不断加大的力度,绮蜜的身体一点点地往外滑去… … “把她放下。”从走廊的阴影处传来一个男人响亮坚定的声音。接着,乌尔 曼小姐看到一只枪口正对着自己的眉心。 她微微张开嘴,仿佛不能相信眼前的境况,也好像没有理解自己的处境。她 甚至把绮蜜又往外推了一点。 “我说了,把她放下,否则我就要开枪了。”弗朗切斯科终于完完全全地从 他隐藏着的地方走了出来。他的双手稳定地举着枪,目光冷酷地看着她的脸说: “你现在没有必要把她推下去了。” “可她想要用《维纳斯的诞生》……上帝,”这时,她的身体向前倾着,面 孔抽搐,眼露惊恐之色,“根本没有什么交换的意图,这是一场演给我一个人看 的戏。” “是的,是绮蜜和馆长事先安排好的,为了让你走到台前来。” 乌尔曼小姐的鼻腔里发出一声“哼”,她又把面孔朝向了窗外。有那么一会 儿弗朗切斯科以为她会抱着绮蜜一起跳下去的,他稳定的双手也因此紧张地抖动 了起来。但是最后,她还是把绮蜜拉了进来,放在了地板上。 随后乌尔曼小姐向他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既辛辣又凄凉的微笑看着他说: “看来她和我真是同一类人,我们互相了解,知道对方的心思。她比起那个聪明 的女警官要更加危险和不可捉摸。” “你说索妮娅,你为什么要杀她。” “为什么,因为她已经知道了我就是杀死桑托罗夫人和那个土耳其女孩的人。 但是她没有证据,因此她跑到我这里来想和我玩个花样,让我自己把证据交到她 的手上。” “那你为什么又要杀死桑托罗夫人和那个游客呢?我一直弄不明白,我需要 一个理由。” 然后他看见乌尔曼小姐的双唇被一个狞笑扭曲了,她嘟囔着说:“你当然不 能理解。玛丽安桑托罗是一个艺术界的败类,一个蛀虫。她蚕食着世界各地的艺 术品,为了那些有钱的买主。每当她走进美术馆或者博物馆的时候,当她罪恶的 眼睛盯着那里面的藏品时,她眼中放射出的光芒可不是出于对那些艺术品的欣赏, 而是在估量着它们能给她带来多少美元。警长,你应该很清楚,近年来在全世界 范围内出现了很多起的艺术品偷盗案件,我敢说就是玛丽安桑托罗这样的人在后 面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们表面上是一个个衣冠楚楚的艺术品商人,实则为道 貌岸然的骗子和窃贼。当然,这仍不是我要杀她的理由,我遵循着自己的原则,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是她还是来了,当她充满罪恶的眼睛盯着乌菲兹的藏品 时,我能够感觉得到她的心里在想什么。她在打乌菲兹的主意,我确信。我可不 想被动地等待着发生什么事,然后再悔恨不已。” “她没有。”弗朗切斯科冷冷地说道。 乌尔曼小姐愣了一下,然后问道:“你怎么知道?” “这你不用管,桑托罗夫人来乌菲兹其实有另外一个原因——她想送给乌菲 兹一幅名画。” 乌尔曼小姐皱起了眉毛,显得一片茫然,因此警长继续解释道:“她来这里 是想把几年前在马德里被盗的一幅戈雅的名画《荡秋千的少女》赠送给乌菲兹。” “她,送给乌菲兹。我没有听错吧!”她的脸上露出了全神贯注但又极度厌 烦的表情。 “这是维托尼罗馆长亲口对我说的。” “警长,我想你太过单纯了。像玛丽安桑托罗这样的人是不会随便送东西给 别人的,即便她这次回佛罗伦萨的目的是想把那幅画给乌菲兹,那也必定是有条 件的。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更何况,这午餐是她那样利欲熏心的人赠送的。” 听完她的话,轮到警长发愣了,他意识到乌尔曼小姐的话是有道理的,也许 馆长先生没有说出所有的实情,但是那已经不重要了。“无论如何杀人是不对的。” “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玛丽安桑托罗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也许,那个土 耳其女孩的死有些冤枉。可是那都得怪你的搭档,那个讨人厌的警察。不错,我 承认她很聪明。也许在案子刚开始调查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怀疑我了。她知道 了我是怎么把桑托罗夫人弄晕的。” “用致人昏迷的香薰。” “是的,当时在我的办公室里有两种不同的香。一种红色,一种绿色,当它 们各自点燃的时候,它们不过就是一种普通的香。但是当它们被同时点起的时候 就有了让人眩晕的作用,索妮娅第一次来我的办公室就注意到了这一点,并且偷 偷地各自拿走了一块。我当时非常害怕,只想把警方的注意力从我身上转移开, 所以就策划了第二次谋杀。一来想让你们认为这是一起心理有问题的连环谋杀犯 作的案,另外想通过给被害人喝下带有安眠药成分的饮料转移索妮娅对香料的注 意力。” “但是你并没有成功,索妮娅还是认定了你就是凶手。她表面上做出一副怀 疑绮蜜的样子,其实一直在暗地里默默关注着你的一举一动。” “是的,当她来找我,向我暗示绮蜜已经知道了我就是凶手,并且把证据告 诉你的时候,我就知道坏了。当然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是百分之百地确定, 这一定是一场骗局,一个设计好了让我钻进去的圈套。她表面上说怀疑绮蜜,认 为我和谋杀案没有关系,实则是在利用绮蜜给我设下陷阱。所以我就将计就计地 杀了索妮娅。和那个土耳其女孩一样,那并不是我的本意。不过,请原谅我的冷 酷,她是在找死。” “为什么要在一开始就把绮蜜牵连进去?” “这也不是我的本意,我是说陷害绮蜜。只是随着事情的进程,我也开始身 不由己了。当招待会举行的那天晚上,就是我决定要干掉桑托罗夫人的那个晚上, 我并没有想过要把绮蜜牵连进来。但是,但是那个时候当我听到绮蜜和菲尼克斯 先生谈论着玛哈,谈论着她的小脚的时候,我突发奇想。为什么不把整件事弄成 是一个变态杀人犯的行径呢,这样你们就很难查清楚了。所以我就决定在杀人之 后切掉她的脚趾,再给她穿上绮蜜的小鞋子,好混淆是非。我把桑托罗夫人的尸 体留在了自己的办公室也是出于,万一你们在她身上找到了什么对我不利的法医 证据,我也可以有很好的辩解理由的想法。唉,我没想到来调查的警察里会有一 个女人,她太敏锐了。” “不如说你太自信了。否则也不会轻易就中了绮蜜给你设下的圈套啊。” “当然,也许我低估她了。她对很多问题想法都很简单,但是在某些细节问 题上她敏锐得让人恐怖。她也许从来都没想过我是隐藏在乌菲兹里的凶手,但是 当她来找我,告诉我警方已经开始注意香薰的问题,并且把这种注意力和索妮娅 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我也已经对她的想法了解得清清楚楚了。谁都不是圣人,她 可以大部分时间都很善良,但却无法容忍别人对她的不公待遇和被别人利用。所 以索妮娅和绮蜜,这两个女孩都来找了我,以相同的方式希望我帮她们解决各自 的难题。我想,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利用这个机会解决我自己的问题。杀掉一 个,然后把罪责推到另一个人身上。因此,你看索妮娅必须死,而绮蜜只不过是 又杀了一个人罢了。”她看了一眼昏睡在地上的绮蜜,“对于她爱的人,她是最 善良单纯的女人。可是对于她厌恶的人,她同样也是一个冷酷的女神。警长,你 想过没有,你现在在她的心里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是她爱的,还是令她厌恶 的呢?” “够了,我不想再听了。卡罗琳乌尔曼你被捕了。”他想要尽快制止她尖刻 但又有点道理的话,他觉得她的话虽然咋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但却足以在他的 背上掠过一道恐怖的寒流了。 “被捕了。”她突然大笑了起来,半嘲笑半带着某种别的情绪看着他说: “我属于这儿,我属于这里。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她突然沉默了一会儿,表 情像是在思索人生的最后一个问题,她接着说道:“我们,我和绮蜜本是两个在 这座混合着唯美主义和自由主义鬼魅气息宫殿中的精灵,心中只追求独特个性的 美和自由。为了满足心中的欲望,我们都得付出沉重的代价,我不知道绮蜜付出 的是什么,但是我……”她看了一眼仍处在昏迷之中的绮蜜,又看了看窗外。 弗朗切斯科突然意识到她想干什么,但是他做什么都来不及了,乌尔曼小姐 没有继续她似乎仍未说完的话,她用行动继续了下去,在弗朗切斯科震惊的目光 下,她突然把强有力的双臂支撑住窗台,毫无犹豫地纵身跃出了窗外……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