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伴随着弗朗切斯科重重踩下的一脚刹车,菲亚特汽车嘎吱一声停了下来,停 在了乌菲兹的前面。弗朗切斯科转过身,看着也正在凝望他的女友。他伸出手, 用笔直细长的手指抚摩着她的脸,感受到一种令人窒息的爱的感觉,仿佛一道转 瞬即逝的微弱的光,渐渐地,也许永远地消失了。 他喜欢看她的眼睛,喜欢听她走路的脚步声,每当这声音响起,他就能感觉 到幸福的降临。而她看着他那双明亮诚实的眼睛,像他的内心一样,洋溢着又喜 又怕的爱情光芒。 “晚上,还要我来接你吗?”他终于鼓足勇气说出了这个似乎再平常不过的 问题。 绮蜜舔舔嘴唇,把眼光移到方向盘上,好让他能毫无顾忌地看着自己,“当 然了。”她立刻感觉到了他兴奋的呼吸,可她又马上改口说道:“也许,不必了。” 兴奋的呼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失望,但绮蜜接下来的话没有让他绝望, 她说道:“也许我该学着自己找到回家的路。过去总是你在照顾我,其实我该学 着长大了。从现在开始,我们应该公平地对待彼此,不是吗?” 不等他回答,她便闭上眼睛等待着吻别,她感觉到他向她靠过来,感受到熟 悉的呼吸和气味。当他在她的嘴唇上温柔地亲吻了一下后,她立即睁开眼睛,打 开车门,离开了。 克劳斯推开绮蜜办公室的门时,她正坐在办公桌前等着他,她的脸上挂着迷 人的嫣红。看见他进来,露出了略带点羞涩又很兴奋的笑容。 “你来了。”她说道。 克劳斯也微笑着在她的面前坐下。他的手里拿着两件东西。一件是一个纸盒, 另一件是一张卷起来的纸。他把纸盒放在桌上,把卷起来的纸放在了地上。然后 他深情款款地注视着绮蜜说道:“我打扰你了吗?” “当然没有,不过这两天确实很忙,乌尔曼小姐不在了,很多事情都落在了 我的身上,我得为维托尼罗馆长分忧。” “你,嗯,看来好多了。” “是的。” 他们沉默了下来互望着对方,好像是在用眼神交流。然后过了很久,绮蜜突 然笑了起来,克劳斯也笑了起来。 “你为什么笑?”绮蜜问他。 “你为什么?” “你先说。” “我笑是因为我能坐在这里看着你。” 绮蜜点点头,笑着说:“我也是,克劳斯。” “展览就要结束了吧。” “是的,工人们正在整理那些画。明天它们就要被送回西班牙了。” “好的。”克劳斯看了看他带来的盒子,把它往前推了推,略微紧张地说道 :“这是你要的。” 绮蜜脸上的笑容正在慢慢地往回收:“谢谢。”她说着,然后恭恭敬敬地把 盒子端到自己的面前,双手紧紧地按着盒盖。有那么一刹那,克劳斯觉得绮蜜似 乎并不想打开那个盒盖,而是想要永远地盖住它。 “不想打开吗?” “打开?”绮蜜诧异地看着他,“哦,是的,当然要打开,必须要打开。” 她的双手向盒子的两边移动,移到了盒子的下方。在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 她打开了盒盖。他们两人就像期待潘多拉魔盒中的东西一样,同时充满期待地看 着盒子里的东西。可就在绮蜜的眼睛和盒子里的东西接触到的那一刹那,她脸上 的紧张消失了,转而变成了一种怪异的激动。她取出一只鞋子,眼睛里泪光闪动 着。 “谢谢。”她慢慢地、似乎是在用自己整个的身心说出这两个字,又像是有 某种巨大的压力在压迫着她,这让克劳斯感到害怕。 “绮蜜,我说过的,你不用对我说谢谢,想试试吗。” “不。”她非常坚决地摇摇头,又环顾一下四周,但就是不愿把目光停留在 画家的身上。 “绮蜜。”克劳斯说道,他看来既迟疑又紧张,“你看,自从我们相识以来 相处得一直很好,我们对很多事物都有共同的看法,并不止是对绘画艺术。我认 为我们都在彼此的身上找到了终生的幸福。” “是的,克劳斯,你说得对。” “你瞧,这一个月来发生了很多让人不愉快的事,可是与能够认识你相比这 一切都算不了什么。所以我想说,想说。”他停了下来,表情十分尴尬。 “想说你爱我吗?” “是的。”他终于平静了下来。 “其实我知道,也许过去我还不能肯定,可是当我看见这双鞋子时我还能够 怀疑这一点吗?克劳斯,在你亲吻和拥抱我的时候我一直在考虑是不是要去探询 事实的真相。我害怕知道我不想要的结果,但是我体内渴望获得真相的细胞刺激 着我,你已经给了我答案,非常遗憾,你给我的结果让我伤心和失望。这种失望 远远胜过七年前我错过玛哈时的失望之情。我宁可再经历十次那样的失望也不想 面对现在这样的结局。我一直盼望着出现奇迹,盼望你给我送来的鞋子上,”她 停了下来,声音变得很轻很轻,“并没有绣着这朵莲花。” “克劳斯,不要试图对我撒谎,那没有用。在我试穿那双鞋子的时候你正在 接电话,根本不可能听见我对鞋匠说过我要换掉鞋子上原来的花样,更不可能知 道后来换上去的新图样。我要你再为我做一双同样的鞋子,你应该照着你最初看 到的样子定做的,可你不是,原因只有一个,你见过鞋子的成品,是你为艾米莉 穿上那双鞋子的。没错,是你让艾米莉去拿的鞋子,是你让她给我送来的,你知 道我不在美术馆,可是你还是让她那么做了。目的就是,是你,是你杀了她。” 绮蜜的声音越来越颤抖了,几乎到了泣不成声的地步。 克劳斯的脸色陡变,十分颓丧,仿佛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一直盯着那双鞋看 着,好半天才说话:“是的,绮蜜,是我为艾米莉穿上的鞋。可是,你知道我为 什么要这么做吗?”不等绮蜜回答,克劳斯疲惫地又说道:“我一生从未有过这 样的感觉,但是当我看到你被警察带走的时候,我知道了。我想我能体会那种痛 苦了——那种莫明的恐惧,它是对你所关心的人所遭受到的困境的想象,即使那 仅仅只是你的胡思乱想……是的,恐怖的想象。” “我当然知道。”绮蜜震惊地抬起她布满泪痕的脸庞看着克劳斯说:“我当 然知道。” “那你说啊,难道我们两个要永远隐藏自己的心里话吗?” “是为了我。” 克劳斯无语,他不用再说什么了,他们俩人都再明白不过了。 接着又是沉默,很长一阵沉默,然后画家平静地说道:“好吧,你决定怎么 做呢,告诉你的警长吗?” “不。”绮蜜摇着头,“不,不,不,我做不到。” “绮蜜。”克劳斯动情地喊着她的名字,“你知道我有多爱你,我愿意为你 做任何事。” 绮蜜这时痛苦地用手掩住自己的脸哭喊着:“我也是,克劳斯。我要你知道 我不去告发你,不是因为你爱我,——而是因为……”她停住了,眼睛不去看他, 咬着自己的嘴唇,一字一字地说道:“我爱你。” “绮蜜。”克劳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他激动地向她走去,想要把她 揽入怀里。可是绮蜜却一直往后退,她伸出一只手,掌心对着他,“不要,不要 过来。”她再次痛苦地闭上眼睛,害怕自己被克劳斯拥抱时身体融化的感觉,害 怕自己失去所有的理智。 终于,她缓缓说道,声音听起来精疲力竭,“克劳斯,任何一种事物(可是 是爱、美、或者只是最基本的生活态度)只要它是为那些有悟性的人所看到的, 它就比其他任何东西更接近那种事物的本来面目。而我们每一个人的灵魂均来自 天国……只是,我们那双如饥似渴地寻求事物本质的眼睛所看到的内容是不尽相 同的,所以,我们渴望得到救赎的灵魂的饥渴度也相差悬殊。你,是我有生以来 遇见过的和我最接近的人。可是现在,除了放开彼此,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以使 我们享受到心灵自由的乐趣了。” 克劳斯的双眼中也闪动着泪花,如果这时绮蜜看着他的话,会觉得他比平常 要矮一些。仿佛他身体里有某些东西坍塌了,其他的部分收紧了起来,以保护自 己。他看着面前这个他深爱的女人被痛苦折磨的样子,心里不知是后悔还是绝望, 也许两者都有吧。他意识到只有他的离开才能让她得到解脱。就像她刚才说的, 放开彼此,才能得到自由的平静。他慢慢地走到桌子旁,拾起地上的东西,他把 它放在她的办公桌上。 “这是一件礼物,我本来想……算了吧,就把它当做一件分别礼物吧。” 说完他走到门口,转过身,最后一次看了绮蜜,打开门轻轻地走了出去,又 轻轻地关上门。 直到听到门上发出的喀嗒一声,绮蜜这才抬起头。她看着那件放在书桌上的 东西走了过去,拆开外面包裹的牛皮纸,慢慢地打开它,就像打开记忆中的一道 门。那是一幅画,画面中记载着她和克劳斯短暂交往中最美好的一幕,她穿着白 色的麻布裙,披着闪动着含蓄而妩媚光泽的黑色披肩,正坐在克劳斯家的草地上。 她的头发看起来湿漉漉的,赤裸的小脚踏在绿色的草地上,手中拿着一只草莓。 在看到画的一瞬间,她感到有一股欲望从小腹升起,就像第一次看见玛哈时所产 生的那股欲望一样一直汹涌上升。当她明白一切是怎么回事时,只看见了自己的 眼泪正在画布上慢慢地化开。“克劳斯。”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克劳斯。” 她又念了一遍,这一次声音大多了,然后她大声说道:“克劳斯,别离开我。” 她的身体突然之间像装了弹簧般地弹了出去,发疯似的冲出了办公室。穿过走廊, 来到外面的大厅,她看见了,她看见画家正在慢慢地往前走着,他低着头步履很 慢,仿佛是在量丈着自己的步子。 可就在看到他背影的一瞬间,绮蜜停下了她疯狂的脚步。她把脸转向二号展 厅的入口处,在那里她看见的不是克劳斯的背影,而是他的侧脸,他的脸被头发 挡住了。但是,没关系,很快他就把头转了过来,并且向她走来。她看着他,又 看着他的身后,在那里两幅《玛哈》高高悬挂着,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清清楚 楚地看到了。于是,他们一起带给她一种犹如扫荡心灵般的感觉,多么美好和熟 悉。 她被这种魔力般的幻觉引领着朝二号展厅走去,展厅里工人们正在忙着拆卸 墙上的绘画。绮蜜站在这间看起来异常圣洁美丽的展厅中间,环视着四周绝美的 艺术品。 天呐,过去一个月我的生活中充斥着什么东西。艺术?凶杀?爱情?还是信 仰?是痛苦的,还是幸福?如果我能活到年老的那天,当那个时候我回顾自己的 人生时,这一个月无疑是最难忘的,也是最值得我永远铭记的。 我没有错,克劳斯也没有错,甚至乌尔曼小姐又做错了什么呢?我们只是遵 从了自己心底的声音,如此而已。为了得到安宁,我们付出了生命中最沉重的代 价,仅此而已。 《着衣的玛哈》已经被拆了下来,随意而孤独地靠在墙壁上,《裸体的玛哈 》仍然高挂在墙上。绮蜜朝放在地上的那幅画走了过去,蹲下身体看着她,随后 做了一件她长久以来一直想做而没有做的事情。她的手指轻轻地触碰了一下玛哈 的脸,然后,满足了也许是她曾经有过的最大的欲望,她触摸了她的脚。并没有 什么特别的感觉,和触碰任何一幅其他的画的感觉都是一样的。她的嘴角牵出了 一丝笑容。这时,她的身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一同传来的还有维托尼罗馆长 熟悉的声音。 “明天,她就要离开了,你一定很难过吧。” 绮蜜站了起来,看着她,挂满泪水的脸上绽露出一丝淡淡的荡漾着遥远幸福 的笑容。她慢慢地说着,那种声音里没有感情的色彩,仿佛一片云彩飘荡在展厅 的上空,“是的,我很难过。”然后她闭上了眼睛接着说道:“不过没关系,因 为他已经在我心里了。” 乌菲兹的大门口,在佛罗伦萨金灿灿的落日余辉照耀下,克劳斯菲尼克斯的 最后一丝身影消失在了门后。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