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中短篇(一) 八月里山寺月中寻桂子 前言:这篇文章和《博美集》并没有关系,看过城市公子《荷田居志异》的人 应该知道这个标题来自于他的一个系列,尘夜因为对这个标题很有感觉,所以向公 子情商借来了这个标题打算写一篇灵异故事。内容是在我准备考试期间就定下了的, 当时的灵感现在已经失去,写作起来有些障碍,还请各位多多见谅! 天色是魅人的湛蓝,在那当中带些粉色的圆月此刻正放出柔和的光芒,月色着 实好得惊人! 毕竟是临近八月十五了啊,洛粼在心里暗忖着,有些烦躁地拨开面前横生的枝 蔓。月色虽然撩人,但他却怎样也提不起赏月的兴致,再怎么说自己也是个迷路的 人,虽还未到又累又饿的窘迫境界,心境坦然地观月游赏也是做不到的吧。他叹口 气,将背负在身上的沉重登山包卸下来,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放眼看向四周。 远近皆是密密的林木,不过是些杉树枞树之类,并非多么高大的树身却依然使 人无法轻易地看到五米以外的范围,白得有些眩目的月华像银色的丝线稀疏地穿透 翠绿的叶片散洒下来,周围的景致都笼罩在那仿若不真实的淡淡盈辉之中,人眼看 去有种游动的错觉。 洛粼再次拿出手机来看,十点缺五分。手机屏幕上只有单调的一行字,仍然没 有信号。真是见鬼,他低低地诅咒一声。 落香山在杭城以西二十多公里的乡郊,虽然叫着山的名字其实只是座并不出名 的矮丘,山上有座月严寺,同样不如邻近的灵隐寺出名,只因为洛家的长辈向来与 寺中的住持弘知法师交好,因此每逢初一月半、法会庙节,洛粼的外婆必然会去庙 中住上一阵,吃斋念佛,诵经听道,这一次由于遗忘了一些杂物才会嘱托家中送去。 本来应该是洛粼父亲负责的事务由于父亲单位临时有事而改成了洛粼代打,洛 粼并没有去过月严寺,但临出门前他听母亲提过落香山上下只有一条山道,因此才 放心地独自驱车前往,没有料到终于还是迷路了。 洛粼有些不解地端详着面前的山道,月光下反射出淡淡银辉的青色石阶一路向 上伸展,褐青色的阶沿表面由于常有人踩踏已经被磨得平滑无比,在阶与阶之间的 缝隙处,偶尔探出几株野草,摇摆着柔韧而充满生气,确实是唯一的一条道路没错, 为什么会怎么样都走不到月严寺?洛粼头疼地看着面前似乎总也走不到头的阶梯, 在阶梯通向的远处隐约可以看到有一个微弱的光点在跳动,应该就是月严寺庙门的 所在了吧,古怪的是自己已经走了两个小时却还是没能够到达。 山野之地是充满灵气的地方,尤其在月圆之夜! 洛粼的脑中不期然地浮现出这么一句话,随即却疑惑地蹙起了眉头。这种话, 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什么人对自己说过呢?他竭力思索了一阵却丝毫抓不住任何头绪, 不得不摇摇头放弃了追思。 “哥哥是迷路了吗?”突然响起的稚嫩童声让洛粼吓了一跳。 洛粼转过头去,发现自己面前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名年约八九的小男孩,小 男孩穿着式样古朴的褐色对襟绸褂子,下身罩着一条暗绿的绸裤,昂起头,正对着 洛粼微笑。 “啊……是啊。”洛粼有些迟钝地回答,纳罕于少年脸上的表情。那样的表情 怎么看都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淡淡的笑容,却仿佛在那背后藏着些什么 别的深意,“我想去山上的月严寺,你能告诉我该怎么走吗?” 少年伸出手指向远处,随即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笑笑:“算了,还是我带你过去 吧,免得你又迷路。” 洛粼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自己看起来就像是那么没用的人吗,竟然被个八 九岁的小孩子看不起。 “哥哥,请你抓紧些时间。”少年见洛粼傻傻地愣在原地,拉了拉他的衣袖示 意他跟上来,“晚了恐怕会有些麻烦,尤其是像你这样的体质。” 我这样的体质?洛粼不甚明白少年的话。 粼,你这样的体质真是让我不放心呐! 洛粼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奇怪的感觉,怎么又是一次,这句话似乎也曾经有谁 对他说过。这样的体质?什么样的体质? 脸颊上突然感到温润的湿漉,洛粼回过神来才发现天空中不知何时下起了星星 点点的雨滴,他伸出手,摊开的掌心上微弱的水滴汇聚到一起在月光下发出淡淡的 青光,是青色的……雨? “糟了,哥哥,你快跟我来。”少年的脸上突然地现出慌乱的神色,拉住洛粼 的手,加快了步伐往前赶去,全然不顾枝叶拍打到脸上的疼痛。 “你能不能走慢点?”洛粼吃疼地闷哼出声。少年不仅走得快,而且还专挑枝 叶繁茂的地方走,洛粼的衣服已经扯开了几道口子,脸上痒痒的,恐怕也已经开了 血口子吧。 “不行,今天是黄埭山的吉日,如果给他们看到会有大麻烦。”少年一面压低 了声音严肃地说,一面继续在茂密的林中穿行,“哥哥吃过他们的亏难道已经忘了 吗?” 黄埭山?洛粼反复地咀嚼着少年口中的词藻,这应该也是自己初次听到的词吧, 为什么少年会说自己吃过他们的亏?是不是少年从一开始就把他和什么人搞错了呢? “小弟弟,你是不是把我和什么人搞错了?我根本没听说过什么黄埭山。”洛 粼狼狈地闪躲着横扫过来的枝丫,试探性地向少年询问。搞错了人这种事不是不会 发生,不过在迷路的时候遇上这么一遭就有些古怪了,何况还是在这山野之地。 少年像是吃了一惊,停下脚步,用一双大大的眼睛看向洛粼。直到这一刻洛粼 才发现少年的眼睛是纯净得像打磨过一般的黄玉色,浅浅淡淡的色泽在月光下折射 着不同的光色,看起来像是脉脉流动的水脉,普通人会有这种颜色的眼眸么? “哥哥是不记得了吗,以前的事?”少年似乎是很伤心,连说话的语气都透着 无限的委屈,一双黄玉眸子刹时笼上了一层阴翳,看得洛粼心里不知不觉难受起来。 “也好,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记起来比较好呢1少年低低地嘟哝了声,再仰起头 来又是端着淡淡笑容的脸庞了,“哥哥还是跟我……” 话还没说完,少年却突然噤了声,敏捷地挡在洛粼的身前,脸上的表情也在转 瞬变作十分的严肃,那严肃中隐约还带着慌张。 洛粼顺着少年的目光看过去,十米开外的树丛中突然地出现了一点浮动的光斑。 并不是很耀眼的光芒,高度应该在70公分不到的地方吧,那光斑忽明忽暗地在树丛 中晃动着,既不像是手电昏黄的光色也不像是应急灯的雪白,带点石青的惨白光色 就连在月光下看着也令人在心底感到一阵恶寒。 该不会是…… 洛粼在脑子里几乎都要浮出那个字眼了,怎么也走不出去的山道和突然出现的 光点,就连像洛粼这样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置身于这样的情景之下心里也难免发毛, 说起来,中元节也才过去不久……洛粼越想越觉得害怕起来,手心里潮乎乎的全是 冷汗。 “哟,这不是严家的小三吗?” 光点还未靠近,远远地就听到一把粗壮的大嗓门,紧跟着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 一名身高不过一米五十左右的矮胖中年男子,他穿着夏日常见的单衬衫和的确良的 裤子,挂着满面笑容,肥厚的手掌上还提着一盏纸糊的素白灯笼,这显然就是刚才 那点让人生出颇多遐想的光源实体。 “是李家叔叔埃”被叫做小三的少年与洛粼同样,直到看到来者的面容才长长 地出了口气,让开身,“还以为是黄埭山的人呢,我正想着该怎么办才好。” “黄埭山的那伙人还在路上呢,怎么,还记挂着当年的事?”中年男子风风火 火地走上前来,直到走到两人的面前才停下脚步,“都过去那么久了,不必太担心, 再说他们这次也只是途径而已……” 中年男子的灯笼照到洛粼的脸庞,突然地停住了话头,随即像是受到了什么惊 吓一般拼命地咳嗽起来,因为赶路而通红的脸庞这下更是涨成了紫红色,他用力地 捶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洛粼纳闷地看着这一幕,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庞。这张脸是哪里不对 了吗,为什么对方看到自己会怕成这样子。 “咳……咳……小三……咳……你怎么把……把他带来了?” “因为哥哥又迷路了,所以我想说把他送到殿上。谁想到在半路上看到黄埭山 的信号,所以才慌慌张张地逃了过来。” “你真是……”中年男子仿佛拿少年没辙的样子,摇着头,无奈地说,“那现 在怎么办,黄埭山的人就快到了,如果让他们看到他在这里,事情就真的不好办了, 今天出嫁的可是小女儿埃” 少年似乎是大吃了一惊,声音忍不住提高了几度:“怎么会是银线,不是说是 朱鹭姐的吉日吗?” “可不是吗,新娘换人的事我也是刚听说,惟今之计只有尽快想办法让他躲起 来了。” “这可怎么办才好,黄埭山的人鼻子可灵着呢。”少年露出慌乱的神色,咬着 下唇,垮着脸,仿佛天要塌下来了一般。 “黄埭山是……?”洛粼不得不提出心头的疑问,他明明不记得认识什么黄埭 山的人,为什么这两人的表情仿佛自己曾经与对方有过什么重大的过节。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中年男子有些吃惊地看着洛粼,却是向着少年询问。 见少年重重地点了点头,竟然在脸上露出了一个鄙夷的神情。 “我都说了,人类是最忘恩负义的东西,你当初为他那样他还不是什么都不记 得。”他忿忿地说着,仿佛极讨厌洛粼似的偏开了头,不再看洛粼一眼。 “不能怪哥哥!”出乎意料的是,那少年对于中年男子的话似乎是起了反感, 大声地道,“哥哥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他绝对不会骗我的。” “小三,不是叔叔说你……”中年男子刚准备发表什么长篇大论,却突然地住 了口。他竖起耳朵,神情专注地细听了一会,才耸耸肩,放下心来,“是华家的人。” 才说着就听到不远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随即在洛粼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名瘦高 个的青年男子。那男人穿着老式的中山装,留着古早的分头,用不知什么发油梳得 整整齐齐,白得有些怕人的长脸上长着一副细细的眉眼,他的手上同样提着一盏素 白的灯笼。洛粼不禁纳闷起来,为什么大家都用灯笼而不是手电,该不是落香山有 什么规定吧。 男子走到三人的面前停下步子,来回扫视了众人一遍才将目光锁定到洛粼身上, 同样露出了一个略微吃惊的表情,一开口是极其缓慢的语速和略显怪异的声音: “怎么又是他?” 洛粼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名人了,为什么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似乎认识他而 且都对他不存有好感呢?他不过是迷了路想要问路罢了,用得着用这样敌视的态度 吗?想着,洛粼有些尴尬地开口道:“我只是想尽快到月严寺,你们告诉我怎么走 就可以了,我可以自己过去。” “你现在根本走不到殿上。”高个子的男人冷冷地道,月光照在他的身上有种 莫可名状的诡异,洛粼看着他的脸不知道为什么感到一股腐败的气息自脚底缠缠绕 绕地升腾上来,对了,刚才那名矮胖男子还说什么人类是最忘恩负义的东西,难道 他们不是人类?!洛粼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那我……我就……”洛粼想说自己这就告辞了,话还没说完,耳边先传来了 一阵奇怪的乐音。开首的是唢呐的鸣声,那欢快的声音热闹地飘散在月色之下,夹 杂在雾气之中宣告着古怪而尖锐的喜庆,奏得正是百年好合的曲调,紧跟其后的是 一连串的铙钹之音,在寂静的山地听来格外的喧闹,伴随着杂沓的脚步声和哔哔剥 剥的鞭炮声,怎么听都像是花嫁的队伍在赶路。 “糟了,是黄埭山的人。”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叫做小三的少年,他想也不想地 拉起洛粼的手就要跑。 “等等。”高个子的男人一个箭步拦到两人面前,“你要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 “华叔叔,快让开,我得让哥哥藏起来。”小三急得跳脚,眼看着花嫁的队伍 越来越近,洛粼已经依稀可以看到在密林中出现了一支三四十人的队伍,为首的是 穿着红衣的唢呐手,微风吹过,红色的礼花彩带在风中荡漾,那模样说不出的怪诞。 “跟我来吧。”姓华的男子略一思索,率先向某处走去,“今天童家老爷子在 偏殿赏月,运气好的话他或许可以……”说到此处,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洛粼一眼, 止住了话头。 “对啊,童老爷子也认识哥哥的,应该会照应他。”严家的小三喜得拍掌, “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哥哥,你放心吧,有童老爷子在你一定会没事的。”说着, 少年用他那双美玉一般的清澄双眼欣喜地望着洛粼,洛粼的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这 种眼神何其熟悉,只是为什么会想不起来到底在何时也曾经见过那样的表情?这个 少年,他当真认识吗? “到了。” 洛粼才开了一会小差,前头的人却已经蓦然停住了,一个不留神险些就撞了上 去。洛粼狼狈地稳住身形,抬首看向四周,才发现不知何时四人已经走入了一处园 子,那似乎是什么人家的后庭,远远近近都是雕花的围栏,逶迤的九曲沿廊上悬挂 着红木琉璃盏的八仙宫灯,鹅黄的烛火在绘着工笔鸟雀的灯罩内静静地放出柔和的 光芒。园内遍植着各色杂木,多是桃李之类,八月之中满布绿叶,青葱欲滴。 在园正中放置着一张四人座的石质圆桌,其上已经坐着两人。为首一名老者穿 着一袭藏青色长袍,白首白须,看起来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韵味,他正捻着胡须, 出神地望着棋盘,应该是在思考下一步的棋着,与他对坐的是一名看起来年纪不大 的青年,穿着时下多见的摇滚风T 恤,留着长长的头发,发色染成了极夸张的金色, 手上还戴着满满的金属佩饰,实在不像是个会下围棋的人。不过看到他,洛粼才稍 稍地放下心来,这样时髦打扮的人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了,想到自己刚才还曾经暗 自猜度那几人的身份不由得暗暗好笑起来,都什么年代了,还相信那种东西! “童老爷子1也许是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严家的少年在踟蹰了一阵之后还是 喊出了声,打破了园内的静寂。 听到声音,那老者抬起头来,在看到少年后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随即又转头 看到了洛粼。洛粼本以为老者也会像之前几人那样对他露出嫌恶的表情,没想到他 只是淡淡地朝洛粼笑笑,放下了手中的棋。 “商家小子,我们下回再战罢,老头子今晚有客人到了。”老者说着,随意地 将桌上的棋子丢入盒中站起身来,“你那位远方表妹也该到了,做表哥的不去迎接 也不太好吧。” “不行不行!”被叫做商家小子的年轻人耍无赖般地拖住老者的袖口,“童老 爷子,说好了今天不分胜负就不停手的,您怎么可以出尔反尔,欺负晚辈!黄埭山 由她们去吧,我可不乐意去碰一鼻子灰,谁不知道银线心里还记挂着那个……” 话说到一半,年轻人转头看到了呆立在一旁有些不自在的洛粼,随即露出了一 个惊愕的表情。 “我的妈呀,怎么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年轻人长着一张俊秀的脸庞,只是一 双眼角向上挑起的的桃花眼和那一副细细的眉让洛粼看了有些不舒服,该怎么说呢, 这名男子明明是男性的身份却在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阴柔的魅惑,那魅惑中还隐隐 夹带着几分邪气。 “商瓷哥哥,反正你那么闲,下次再来找童老爷子对弈也可以啊,洛家哥哥可 等不得,你也知道那边的脾气不好。”严家的少年急急地道,像是生怕姓商的年轻 男子将那位老者抢去一般,伸出手就把年轻男子往外拽。 “等……等等,小三,喂,不用这么无情吧!”姓商的男子勉强地稳住步子, 着急地道,“就是知道她们脾气不好我才更应该待在这里,如果出了什么事,我这 个表亲或许还能劝得动她们。” “鬼才相信你,你不过是想看好戏罢了1严家少年不依不饶地继续将对方往外 推。 “哦,是什么好戏让我们的表少爷这么感兴趣?”凭空里传来了一把女性柔媚 的嗓音,洛粼不由得一愣,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嗓音,有些低沉又带点沙哑却在恰 到好处的地方带着说不出的妩媚,光是听声音已经可以想见来人一定是名容貌出色 的女子了。 随着嗓音出现的是一名年约二十三四的女子,她身着一袭高雅的藕色底合欢图 纹无袖窄肩旗袍,袍衩高高地直开到大腿上部,露出一双雪白的美腿,墨色的长发 高高盘起,用一枚金色的钗子挽住却独留了几绺在鬓边勾出一个柔媚的环,白皙的 脸庞上一双艳丽的桃花眼带着盈盈笑意左顾右盼,那微吊起的眼角似乎和姓商的男 子还有几分神似。 “呀,是姨娘您老人家来了啊,小侄未能及时相迎还请多多见谅。”姓商的青 年男子夸张地惊呼着,含笑走上前去,任那名年轻女子亲昵地将自己的手合在掌中。 这样年轻的女子竟然是商姓青年的姨娘?洛粼心中吃了一惊,转而想想也许是 辈分的缘故,又觉得自己未免过于大惊小怪。 “哥哥,你不要说话。”相较于商瓷的轻松,严家少年却是一脸的戒备,他偷 偷地将洛粼带到姓华男子的身后,似乎是不想让那名女子发现他。 “童老爷子,黄埭山胡家汶月嫁女路过落香山,给您老请安来了。”那女子说 着,侧身向老者福了福,“这些年来小侄多得您照顾了,汶月替小子向您老谢过。” “客气了。”童老爷子笑呵呵地将对方扶起来,“银线是要嫁到长白山去吧, 路途迢迢,这下你这个做娘的可要寂寞了啊。” “可不是吗?”叫做胡汶月的女子唏嘘着起身,随意地将发丝挽到耳后,简单 的一个动作竟也透着万千风情,“本来是朱鹭的婚事,谁想到对方竟然看上了银线, 这孩子毕竟岁数还小,我这个当娘的也委实有些舍不得。” “女儿家大了总要出嫁,银线能够嫁到长白山莫家这样的望族,我们这些做长 辈的应该高兴才是。” “说得也是。”胡汶月说着掏出一方罗帕轻轻地拭了拭眼角的泪珠,“既然如 此,汶月就此拜别,等回程再来给您老请安。” 童老爷子点点头:“一路走好。” 眼看着对方转身离去,严家少年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笑容还未及绽到脸上却 见那女子又停住了步子,转回身来竟直直地盯上了躲藏在华姓男子身后的洛粼。 “这位公子好生面熟,可是汶月以前得幸见过?” “我……”洛粼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心里有种奇妙的感觉在告诉他千 万不能和这名女子扯上关系。 “这是老夫的一名小友,多年未见特意请来赏月的,胡当家的应该不曾见过。” 童老爷子替洛粼答了话,看似不经意地抽身拦在两人中间,“路途遥远,胡当家的 还是不要误了良辰才是。” 胡汶月媚眼流转,狐疑地扫了洛粼一眼,随即轻笑道:“童老爷子说得极是, 汶月这就告辞了,叨饶之处还请多多见谅。”说着再次福了一福,婀娜多姿地转身 离去。 “呼,终于走了。”女子离开后最先说话的还是那名叫做商瓷的男子,他很夸 张地拍着胸口,大大咧咧地坐到石凳上一派惊魂未定的样子,仿佛刚才的情况有多 危险一般,“幸好没有发现,如果是朱鹭那火爆性子来了指不定看出什么来,到时 候就不可收拾了。” 童老爷子哈哈一笑,朝洛粼招了招手:“小伙子,过来坐。” 洛粼顺从地走过去,挨着老者的身边坐下,今晚发生的一切过于不可思议,倒 让他一时忘了前往月严寺的正事了。 “洛老爷子身体可还安好?”童老爷子拖着洛粼的手,和蔼的表情如同对着自 己的孙辈一般。 “祖父他……十二年前就已经过世了。”洛粼倒没有想到这名老者是真地认识 自己,愣了一愣才回答,心想也许是祖父的旧识吧。 说到自己的祖父,洛粼其实也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毕竟他早在洛粼六岁的时 候就已经过世了,只是听父母说起过老人家喜欢结交各种朋友,家中常有古怪的人 士来往,直至祖父过世多年还依然有打扮奇怪的客人上门来找祖父商量事情。 洛粼依稀记得有一年的夏天,曾经有一名容貌妍丽的女子来找祖父。绯晴的午 后,天气好得有些怕人,对方撑着旧时江南常见的油布伞,娟秀的粉色伞面上开满 了大枝大枝的桃花,一重一重盛绽在夏日的晴空下,自小小洛粼的视线望上去只觉 得一片彤红的云宇笼罩着中庭的小小天空,耀得远近都失却了该有的颜色。那女子 穿着明艳至令人心惊的绯红色攀枝纹旗袍,袍衩开得高高的,露出一双线条匀称的 美腿,握着伞柄的纤纤玉手上涂着鲜丽的朱色丹寇…… “粼,你就是粼儿吧,洛老爷子在家吗?” 女子的嗓音动听,像早春的细雨敲打在闲庭花叶上的悉簌声,轻柔的软语声响 在耳边,隔着一浪浪的热流,在蝉鸣中显得缥缈而不真实。 “祖父他……”小洛粼抬起头,努力地想要看清对方的长相。视线从穿着玉色 缎面鞋的美腿移过紧束在明艳布料下的丰满躯体移至尖尖的下巴,那上面是一张涂 着红色唇膏的轻抿着的薄唇,再上面是…… “粼,进来!”祖父铁青着脸色,从内屋急匆匆地步出,伸手将洛粼一把揽到 身后。 “哟,洛老爷子,您在家碍…” 小小的洛粼被禁锢在祖父的身后,偷偷地抬眼打量那夏日午后的不速之客,穿 着旗袍的美艳女子,她和祖父都说了什么? 穿着旗袍的……女子?!洛粼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同样的身材高挑,同样的高 高开衩的旗袍,同样的风情万千,眼前突然浮现出刚才离去的那名姓胡的女子,会 是同一个人吗?洛粼努力地去想当时那名访客的长相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 到底是怎么了?祖父当时和那名女子说了什么?他隐约记得那女子似乎是遗憾地离 去的,临走前她看着小小的洛粼,说了一句话,她那时说了什么? 洛粼的眉头越蹙越紧,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似曾相识的人出现 在面前而他却什么都想不起来,究竟是自己真的遗忘了什么还是别人搞错了? “哥哥?哥哥1 洛粼猛地回过神,低头发现严家的少年正一脸焦急地看着自己。 “哥哥,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严家少年忧虑地睁着那双澄澈的眼 眸,神情中写满了对洛粼的关心。 洛粼心中一暖,笑笑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过去的事罢了。” “过去的事?”姓李的矮胖中年男子第一个叫出声来,“你都想起什么来了, 我们小三为了你差点丧命的事你还记不记得1 丧命?洛粼不解地看向以同样期待的目光望着自己的严家少年,那稚嫩的脸庞 上此刻由于充满了期待而显得闪闪发光,看起来自己好像是真的欠了别人什么人情, 可是真要说救命之恩的话,为什么他会一丁点都不记得?再说眼前的少年充其量也 就八、九岁,怎么可能有救自己的能耐。 “好了好了,李老六,不要逼他了,他想不起来就算了。”眼见的气氛变得尴 尬,还是童老爷子出来打了圆场,“你照顾小三的心大家都知道了,今晚月色恁佳, 实在不该糟蹋了这么好的夜晚,小朋友,如果你不急着赶路的话留下来陪老头子一 起赏月饮酒怎样?” “我……”洛粼本想拒绝,瞥见严家少年期待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想想反正天色已晚,奶奶在寺庙里多半也已就寝,与其现在上去叨饶佛门清静还不 如等明晨天亮了再上路反而更好,想着洛粼点了点头。 “好,今晚大家可一个都不许溜,童老爷子您等等,我这就去把后殿那两坛陈 酿取来,我们来个不醉不归1商姓青年第一个积极响应,沿着回廊急急地跑开了, 未几搬了两坛陶瓮封装的美酒过来,还未揭开坛盖,一股清香就飘了过来。 “果然是好酒。”姓华男子始终绷着的脸也在闻到酒香的时候舒展了开来,洛 粼发现原来对方也并不是长得那么可怕,再加上也不再对自己表现出明显的敌意, 兴致不由得也高昂了起来。 “我们干脆来行酒令吧。”洛粼提议,虽然刚刚成年,不过洛粼的酒量可不是 一般的好,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酒中仙。 “好提议!”商姓男子一拍大腿,“就行酒令。童老爷子您看可好?” 童老爷子捋着胡须,笑眯眯地点点头。 “那我去把您老那套花牌拿来。”这次说话的是那名姓李的矮胖男子,“啊, 对了,行酒令的话,人少可不好玩,我去把大家都叫来,小三,你在地上铺张席子, 大家干脆席地而坐吧。” 呵?洛粼瞪大了眼睛看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一波又一波打扮得古古怪怪的人。 有穿着复古裙衫,挽着高髻的女子;有裸露着半边臂膊,看起来凶神恶煞的络腮胡 男子;还有穿着颇具嘻皮风夹克皮草的年轻人;甚至有人穿着睡衣就急匆匆地跑过 来了,乍看之下还以为是什么化妆舞会,而童老爷子就坐在首位,愉快地和大家行 着酒令。 洛粼只会十五二十的简单酒令,对于那些需要押韵作对的繁复规矩一点都不懂, 因此虽然是第一个提出行酒令助兴的人此刻反而是坐在一边插不上半句话,幸好有 严家少年陪在一边加上月色皎朗,美酒清香,听周围一干热闹喧哗,倒也觉得是件 美事。 “哟,这位小哥,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喝闷酒呢,让奴家来陪陪你吧。”才说 着,洛粼就感觉到一股酒气夹杂着香粉的味道一齐扑到了脸颊上,回头看是一名穿 着颇具唐朝遗风低胸裙衫的女子,笑靥如花地醉趴在自己的肩头,满头的乌云鬓松 松地散在半裸的香肩上,她一面打着酒嗝一面咯咯地笑着,伸出修长的手指划拉着 洛粼的脸蛋。 “穆姑姑,你不要戏弄洛家哥哥了,他是正经人。”严家少年看不过去,急急 地冲上来替洛粼解围,那句正经人倒是令洛粼脸颊一红,他差一点就要对这投怀送 抱的女子生出遐想来了。想到这,洛粼有些尴尬地往嘴里灌了口酒,清香的味道顺 着舌根一路向下,入了胃只觉温润而不觉辛辣,更绝的是酒过之后唇齿之间还留有 袅袅余香,确实是好酒!洛粼忍不住又多喝了两口。 “哥哥,你酒量不好,不要多喝了。”严家少年焦急地抢过洛粼手中的杯子, 一副小大人的样子,“要是再喝醉,又要给洛家奶奶骂了。” “放心,奶奶在寺里是不会知道我偷喝酒的,你可不要小瞧我,哥哥的酒量可 大着呢!”洛粼喝得兴起,笑着夺过自己的酒杯,那边姓穆的女子已经娇笑着替洛 粼斟上了满盅。 “洛家公子,奴家给您唱首小曲好不好?公子平时爱听什么?” “爱听什么?”洛粼想了想,“我倒是不挑,你随便唱吧。” “这样啊,那奴家就唱个双飞燕给公子听吧。”那女子眯起眼想了想,随即欠 一欠身,不知从何处抱来一只琵琶,调弦转轴,继而开始唱起来。 “云遮雾绕蓬莱仙乡, 金玉良辰红烛高烧, 有道是三千弱水萦指绕, 偏那般月宫桂子单枝俏, ……” 古朴的曲调和着女子如莺啼婉转的声音飘散在淡淡的银辉下,显得神秘而格外 动听,一时座间吵吵闹闹的声音全都停歇了下来,只余下琴声和歌声在园中回荡, 人人都侧起耳朵神情专注地聆听着,端着酒盅却忘了要去喝。 洛粼在脑中寻着那歌声仿佛看到一轮皎洁而温柔的明月,底下是一株灿金斑斓 的桂树,绽放着满树的金蕊,吐露出优雅的清香。 “嗬,好热闹的场面1 正在洛粼深深陶醉在曲调之中时,耳边突然响起了冷冷的女声。乐音中断,园 中所有的人都齐刷刷地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来人是一名穿着火红底金鲤纹旗袍的女子,剪着齐耳的短发,容貌与刚才那名 姓胡的女子相仿,却有着一双金色的眼瞳。她双手环胸,冷冷地挨个扫过园中人, 最后将目光落在洛粼的身上,不知道为什么,洛粼感觉到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神中充 满了仇恨和敌意。 “朱鹭,回去吧,银线的婚事都已经订下了,反悔的话莫家的人也不会答应。” 站在女子身侧的正是刚才前来向童老爷子请安的胡汶月,她似乎在劝阻叫朱鹭的女 子但后者显然没有妥协的意思。 “难道娘就让妹妹这么被人欺负吗?我们黄埭山胡家岂是那么容易被人欺负的 1叫朱鹭的女子不依不饶地走上前来,一直逼到洛粼跟前,双手叉腰,冷冷地道, “你就是洛粼是不是?” 洛粼还没看明白眼前的事情,只能被动地点了点头。 “你是男的吧?” 洛粼奇怪地点了点头,为什么对方会问出这种古怪的问题? “哼,我就说么,好端端的小子怎么变作了丫头,娘,你当时确实是被洛家老 头子骗了1像火一样的女子得到洛粼的回答,转过头去对那边惨白了脸色的胡汶月 道。就看到胡汶月晃了一下,险些就要摔倒,如果不是商瓷上前搀扶的话,但她却 不领情地打开了商瓷的手。 “好你个商瓷啊,姨娘以前可没少疼你,你竟然反过来帮着外人骗姨娘,你… …”胡汶月气得浑身发抖,一双黑色的眼瞳几乎要喷出火来,骂完商瓷,又调过头 去,愤愤地看向童家老者,厉声道: “童老爷子,我胡汶月敬你是落香山的耆老才对您客客气气,可不代表着我黄 埭山胡家怕你,今天你帮着洛家的小子欺骗汶月,就怨不得我胡汶月对你不客气了 1 “娘,跟他们废话什么,把这姓洛的小子抓回去作食物算了!”说着,朱鹭涂 着金色丹寇的手指甲突然暴长几公分,伸手就过来抓洛粼,周围的人群发出一片惊 叫声,刹那跑得一个都不剩。 嘡的一声,洛粼惊讶地看到童老爷子不知何时抽身挡在了他的身前,那锋利的 指甲就正戳在他的胸膛上却奇怪地滑到了一边,几枚指甲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哔剥地 掉到地上,一瞬间风化。 “姓童的,你是铁定了心要帮他了是不是?”叫朱鹭的年轻女子要远比自己的 母亲无礼,对等的,比起胡汶月她也显得更为强大。 “朱鹭,不是老夫有心偏袒,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银线也已经订下亲事, 你胡家今日反悔的话,莫家也断不会放过你们,这点利害关系你还看不出来吗?” 朱鹭闻言冷笑三声道:“婚我们不会退,但是姓洛的,就一定要抓1说着,齐 耳的短发突兀地疯长至齐踝长,一双金色的眼瞳变作完全的金色再看不到瞳孔与眼 白,刚才断裂的指甲处根根雪白的利爪突出,在月色下发出森寒的光芒。 “小三,快带洛家小子走,禁制快解除了,把他送到殿上去,快!”耳边传来 童老爷子焦急的喊声,洛粼却没有一点感觉,只是木然地任由什么人拖着他匆匆离 去。在他的脑中不停盘旋着各式各样残缺的记忆片断,七岁的夏日午后,穿着旗袍 的不速之客,绯色的鲜衣,绯色的朱唇,她对着祖父说了什么?那抿起的俏丽薄唇 一张一合,吐出动听的声音,她说: “洛老爷子,我家银线很中意你家粼儿,你看我们结为亲家怎样?”而祖父当 时的回答是…… “哥哥,哥哥,你怎么了?” 洛粼浑身一震,惊骇地望向站在自己身侧几乎快哭出来的严家少年。 “桂,你是桂吧!” 这次轮到少年愣住了,一瞬间脸上转过千百种表情,从震惊到茫然到狂喜,最 终演变至喜极而泣:“粼,你终于记起我了1 洛粼点点头,终于全部都记起来了!五岁那年随祖父来到落香山认识了桂,六 岁那年祖父过世,在最后的那一晚,祖父握着他的手,翕动着双唇,带着无限疼宠 地道:“粼,你的体质真是让我不让心呐!” 我的体质?小小的洛粼望着明明病重却神台清明的祖父,木讷着不懂他的言语。 “你为什么就没有继承到我的力量呢,明明看得见却没有丝毫抵抗的能力。” 病榻上的老人无言地叹息着,紧紧地攥着孙子的手,到死都不肯放手。 明明看得见!洛粼反复咀嚼着这五个字,明明看得见,是啊,看得见彼岸的世 界却没有办法阻止自己被拖入那黑暗的彼方。 “很抱歉,虽然粼儿是这样的打扮,但她其实是女孩子,因为内人喜欢男孩子, 所以才把她打扮成男孩子的样子。” “胡当家的是不相信我洛某人的话吗?” “真是……真是可惜呐!为什么是女孩儿呢?”七岁那年的夏天,酷热的午后, 撑着油布伞造访家中的女子离去前遗憾地望着自己,吐出那样的话来,那女子正是 黄埭山的胡汶月,而那一年,明明应该已经过世了的祖父却出现在家中亲自迎接对 方,洛粼深深地吸了口气,祖父果然至死还不放心自己啊! “姓洛的,识相的就自己出来,让我抓到你不把你大卸八块我就不姓胡1耳边 传来尖锐冰冷的斥声,洛粼感觉到身边的少年浑身颤了一颤。 “哼,你以为用躲的就行吗!娘,你到那边去搜,我到这边搜。” “姐,娘,不要这样了,洛家哥哥不是坏人。” 黑魆魆的殿堂外传来一把微弱而纤细的声音,洛粼不由得想到了那个胆小又喜 欢脸红的女孩儿,她总是羞羞怯怯地跟在自己和桂的身后,就算自己怎么捉弄她都 不愿意离去,她的名字是……银线。 “我早说过你是躲不过我的1身后传来不带温度的嗓音,黑暗的殿堂内瞬时亮 了起来,拖着长长黑发的朱鹭露出尖锐的獠牙,居高临下地望着蜷缩在角落里的洛 粼与严家少年。 “粼,你躲到我身后!”严家少年勇敢地挡到洛粼身前,明明浑身都在发抖却 依然无畏地望向漂浮在空中的火色女子。 “哟,严小三,你上回阻拦我带这小子回去,吃的教训还不够是不是,要不要 我再把你的根挖出来啊1朱鹭说着,邪恶地挥了挥手,一团青色的火焰便自她的手 掌上升腾起来,静静地燃烧着,照得她的脸庞一片青白。 “朱鹭姐,得饶人处且饶人,洛老爷子都已经过世那么久了,你又何必苦苦相 逼?”严家少年应该是怕得要命了,连声音都在颤抖却还是执拗地挡在洛粼的身前, 不放弃地试图说服盛怒的朱鹭。 “我苦苦相逼?”朱鹭不屑地嗤道,“是他们欺骗在先,于情于理,总该给我 们银线一个交待才是1 话音刚落,朱鹭便已经一个俯冲栖身向前,洛粼情急之下将手中的背包向对方 砸了过去。殿堂内突然一道明光闪过,如同夏夜的闪电滑破天宇,朱鹭发出一声闷 哼,重重摔倒在地,不仅失却了刚才的威风,连头发也回复到了齐耳的长度,趔趄 着起身,仇恨地望着伫立在几人中间的身影。 “爷爷1洛粼惊呼出声,在闪光过后,出现在殿堂中的正是洛粼早十二年前就 该过世的祖父洛思沣,他穿着在世时最喜的那套石青色中山装,戴着老旧的黑框眼 镜,花白的头发还如同在世那般显得有些零乱。听到洛粼的呼喊,他转过头来,将 食指伸到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向洛粼笑了笑,招招手,示意他过去。 洛粼拉着严家少年欣喜地奔向祖父的所在,洛思沣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熟 稔地绕过九曲沿廊,跨过石桥,不久来到了一个开阔的地方。 “爷爷……”洛粼正要开口询问,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洪亮的钟声。 洛思沣出神地望向天边,随即转过头来向洛粼笑笑,人影渐渐地淡薄,直至消 失在微明的空气中。 “爷……”洛粼冲过去想要拉住祖父的手却只触摸到一片虚空,人莫名其妙地 感到一阵晕眩,踉跄了一下摔倒在地。 “粼,我走了,保重!”失去意识前,洛粼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喂,起来起来,死小子,怎么又睡在这里1有什么人在耳根边好气又好笑地 说着,洛粼感到有双手在扯自己的耳朵。 “不要吵了,今天是休息日,让我再多睡一会。”洛粼含含糊糊地嘟哝着,翻 了个身,企图躲开对方的魔爪。 “弘知大师,真是对不起,我这个孙子实在太不像话了。” “阿弥陀佛,洛老夫人言重了,令孙年少气盛,调皮一些也是在所难免,不妨 事。” “洛老夫……”洛粼猛然惊醒,一骨碌翻身坐起。早晨的阳光从头顶密密地洒 下来,带着微热的力量落到洛粼的脸上身上,洛粼才动了一下,就觉得脑袋瓜子一 阵剧痛,真要命,没想到昨晚的酒竟然那么烈。 昨晚的酒?洛粼不由得愣住了,自己昨晚喝酒了吗?昨晚自己应该是在替奶奶 送东西的路上迷了路,走累了捡个地方随便地睡了一宿才对吧,哪里来的地方喝酒? “粼啊,你怎么老是这个样子1洛老夫人摇摇头,好笑地看着自己的孙子坐在 地上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旁边散落着几个大大的酒瓮。 “没关系,洛老夫人,这桂花酒窑中还有几坛,不够的性空再做也来得及,不 必过分责怪令孙。”一边穿着蓝色僧衣的性空和尚笑吟吟地说着,收拾起地上的酒 瓮。 “说起来这可不是第一次了,令孙五岁那年也曾有过啊,将要分发给村民的佛 前贡酒喝了个一干二净,幸亏是素酒,不伤身体,洛老夫人不必担心。”性空和尚 像是忍着笑,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扭曲。 “阿弥陀佛,对不住了大师,我这个孙子老是给你们添麻烦。” “奶奶,您要的东西我给您送来了。”洛粼好容易插上一句话,摸到手边的背 囊递上前去。 “我要的东西?”洛老夫人疑惑地皱起眉头,“我什么时候要你送东西过来了?” “可是您昨晚不是打电话到家里……” “说到这个,昨晚你母亲还打电话到庙里来询问呢,说你接了个不知哪里的电 话就匆匆出了门,等会可得记得挂个电话回去报平安啊,少不得他们夫妇担心一晚 的。”洛老夫人一面说着一面检视着洛粼的背囊,手却在瞬间停住了。 “粼,你在哪里找到这个的?”洛老夫人颤抖着声音,将一样物事从包中取出。 洛粼伸手接过,是一方镜框,不知何故摔了个粉碎,好在镜框中的相片并没有 毁损,在那当中,穿着石青中山装的洛思沣闲适地坐在书桌前,微笑地看着镜头。 “粼,下次你还会来找我玩吗?” 风声送来不知谁的轻声呢喃,洛粼仰起脸庞,阳光照耀在什么上面反射出璀璨 的光芒。金……?金色的……那是什么?一股清香乘风送入洛粼的鼻中,淡淡的柔 弱的清香,记忆的某个角落似乎浮现出一个小小的人影,是谁?为什么看不清长相? “阿弥陀佛,刚才还没注意,这株桂树竟然也已经开花了埃”性空和尚惊讶地 道。 洛粼眯起眼睛看过去,果然是桂花啊,那些金色的小小的花朵在阳光下细心地 舒展着金色的花瓣,每一朵花都似乎是一张笑脸在对着洛粼微笑。 “还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呢,庙后的桂树不知被什么野兽挖坏了根,贫僧见它可 怜就取了根枝条种下了,这么多年来都没开过花,偏偏令孙到了花就开了,令孙还 真是有眼福埃”性空和尚说着,微笑地察看着桂树的花朵。 “师父,师父,偏殿不知道是不是遭了贼,村人送来供养的东西都被弄乱了, 就连门前的铜鼎都翻倒了。”匆匆忙忙跑来的小和尚,焦急地陈述着严重的事态。 “啊,洛老夫人……”弘知法师有些歉意地双手合十。 “没关系,大师有事请去吧,外子的忌辰法事已经完成,不必挂心,洛骧吟这 边谢过了。”洛老夫人还了个礼,目送着几位僧人的远去。 “好了,你还要在地上坐到什么时候,赶紧洗漱一下用过斋饭我们就下山吧。” 洛老夫人疼爱地望着自己的孙子,伸手将那方镜框抽回小心地收到怀中。 “嗯?哦,好。”洛粼爬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衫,随着洛老夫人离去。 “粼,下次还会来玩吗?一定会吧,桂在这里等着你回来哦,一定,一定要回 来哦~ ”轻轻地,风拂过桂树的枝丫,有着黄玉一般眼眸的少年坐在高高的树梢顶, 笑吟吟地望着洛粼离去的背影…… 后记:《八》终于是完成了,这篇文章作者写得很辛苦,一方面是当时的灵感 早已经失去,作者只能凭着零星的感觉和记忆来完成这幅拼图,难免味道不纯正; 另一方面是尘夜已经很久没有写过类似《百鬼夜行抄》的东西,写起来已经有些生 疏,不知各位看了可还满意?请一定要留下一点感想埃 狐荒雨,在日文中被写作狐の嫁入,意思是露着太阳下雨,也就是晴时雨的意 思。据说是如果有狐狸赶路或是出嫁的话,就会在天空中下起青色的雨来。不知道 是不是多山的关系,我们这个彼此有诸多纠葛的邻邦的山野传说中更多的是关于狐 狸、狸猫、仙鹤之类的故事,这恐怕也与这位邻居喜好纤巧的东西有关。而中国的 话,可能是国土广大的关系,动辄天庭神佛,浩淼江水,就连传说中的神都是很厉 害的样子,同样有意思的是希腊的斯芬克斯是狮身鹰翅喜欢给人猜谜语的美女而到 了埃及却成了包着头布的男子了,传说实在是很有意思的东西啊。 啊,对了,谢谢城市公子! 希尔维亚之花 前言:忙得要命,也没有适合的题材,所以发一篇别的东东上来,是我原先准 备写的一个系列,不过后来搁下了,这一篇是外篇,还请将就着看吧。 “各位观众,您现在正在收看的是《娱乐蹦跳》节目,主持人丽可现在所在的 位置就是衡森广场的正门口了,通过摄像机镜头您可以看到等待签名的少男少女们 已经排起了长龙,啊,真是很长的一条呢都已经拐过街那边了,让我们来听听看这 些年轻人们现在的想法吧,这位小姐,你好,我是立正台《娱乐蹦跳》节目主持人 丽可,请问您现在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呢?” 话筒伸到手里拎着两个硕大的超市口袋,满脸倦容看起来快要睡着的长发女孩 子面前。 “想……法?”女孩子面对着突然出现的镜头和黑洞洞的金属棒似乎有些紧张, 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对啊,什么都可以,你现在是什么心情呢?很快就能够见到传说中的天才魔 术师寇连的话,一定会有不一样的心情吧,啊,丽可我也好激动呢~ ” “寇……?”女孩子扑闪着浓密睫毛覆盖下泛着微微褐色的眼睛,脸上显现出 困惑的神情来。顺着主持人手指的方向她看到衡森广场的巨大玻璃幕墙上一块硕大 的看板,纯黑的看板上面是一轮银色的圆月与飞鸟,看板的左侧用红色的字体写着 “天才降落——魔术师寇连小型表演秀及见面会”。 女孩子愣了半晌,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叫声:“哎~~~~~~~~~~~~~~~~~~~~~~~” 星期天的罗德街总是挤满了各色的人潮,商店的橱窗内各式各样的货品琳琅陈 设令人目不暇接,穿着入时的年轻情侣们亲昵地吃着冰激淋,挽着手在商业街的繁 华中享受着年轻与爱情的美好,青春、阳光、美食,没有什么比这样舒适的假日更 令人心醉的了。此刻,在某家商场的橱窗前,一名穿着深蓝色T 恤和牛仔裤,头上 压着一顶鸭舌帽的高个年轻人正出神地看着橱窗内的电视节目,通过清晰的液晶屏 幕可以看到一名长相清秀的长发女孩正对着镜头露出震惊的表情。 “寇连,我可不知道你有翘班出来站在大街上看八卦节目的喜好。”毫不客气 地说出那样恶毒的话来的并不是人而是单足停留在年轻人肩膀上的一只拖着长长尾 羽的鸟儿,它乜斜着眼睛极为不屑地看着自己的起停架同时也是自己的主人,心中 仍然记恨着刚才就要到口的提拉米苏被蓄意破坏的仇恨。 “提拉米苏,你的毒舌似乎变得越来越厉害了啊!”年轻人不以为忤地随意答 应着,眼睛仍然停留在电视屏幕上,在那上面本来满面笑容的女主持人大概是受到 了过分的惊吓而一下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嗯,这个主持人看起来还真呆,不知道靠了什么关系混到电视台去,堕落的 人类啊1五十岁的小凤凰提拉米苏摇头晃脑着发表自己的见解,小脑袋平贴在玻璃 橱窗上把整个脸都压得平平的,看起来像真空包装中的酱鸭,紧接着却滑了一下, 差点栽到地上。 “喂,你怎么不说一声就随便跑掉啊!”提拉米苏扑棱着翅膀不满地在年轻人 的头顶大喊。 找到了,那件东西! 寇连将头上的鸭舌帽再次往下压了压,双手插在裤兜内,迈着悠闲的步子离开 了,丝毫不理会头顶那只聒噪的宠物的大呼小叫。 “豫,姐姐今天真是出了个大洋相呢1在厨房内,长发的女孩子一面将超市口 袋中的各种商品逐件地拿出来分类放置,一面不好意思地说着。 “姐姐怎么了吗?”被叫做豫的男孩子看起来大概十二、三岁,乖巧地坐在一 边看着女孩子熟练地将食物放入冰箱并开始洗菜。并不是他不想帮忙,只是姐姐每 次总以各种理由阻止他帮忙家务再加上自己确实帮不上什么忙,男孩子便习惯了在 姐姐做家务的时候陪她聊天解闷。 “啊,真是好大的洋相呢,我还以为是商场大特卖兴冲冲地跑过去排队,谁想 到是什么魔术师的表演秀,丢脸死了,电视直播的呢1女孩子说着夸张地挥了挥手, 一块土豆从勺子上掉下来,她心疼地叫了一声,将那块土豆捡回来冲了冲扔回了锅 里。 “对不起姐姐,都是因为我你才……”男孩子愧疚地低下了头,苍白的脸色上 出现了几缕潮红,本来由于过分白皙而显得病态的脸色此刻看起来倒是健康了几分。 “豫,姐姐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那根本不是你的错啊 1女孩子蹲下身,握住男孩的手,白皙的,有着跟那张稚嫩的脸同样的色泽但却遍 布着丑陋的疤痕,同样的疤痕在女孩子的手上也存在着,那是之前的事所留下的痕 迹。 “可是姐姐……”男孩子仍然显得局促不安,脸上带着明显的负疚。 “姐姐打工和养家不是很正常嘛,因为姐姐比你大啊,等到豫长成了男子汉, 到时候就算拿刀架在姐姐脖子上姐姐也不会这么拼命打工喽,因为到时候豫一定会 照顾姐姐是不是?”女孩子笑眯眯地说着,揉乱了男孩的一头短发。 “嗯!豫绝对会让姐姐过上好日子!”男孩子说着,露出了一个开朗的微笑, 随即神色却黯淡了下来,那神情中还隐隐带有几分忿忿,“爸爸妈妈到底去了哪里, 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他们真是不负责任!” 听到这样的话,女孩子愣了一下,随即勉强地笑了笑:“豫,他们只是工作忙 而已,很快就……很快就会回来的,到时候我们一家四口又可以团圆了。” “哼,到时候我才不要理他们呢,竟然让姐姐那么辛苦!”男孩子赌气地说着, 忽略了女孩子眼中刹那闪过的泪光。 “乔乔,你又要溜了吗?”短发的女孩子眼疾手快地抓住正蹑手蹑脚地准备溜 出活动场地的女孩,“今天是排球课,大家都要上,你可不能再溜掉了。” “拜托,我还要打工。”被抓住的女孩子双手合十,虔诚地诚恳地向自己的好 友请求着,眼中闪闪亮亮的一片晶莹,被那样的眼神注视大概就是魔鬼也会心软何 况对方是自己的死党。 果然,短发的女孩子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松开了手:“我可不管,今天何老师 可能会来查勤,如果你再被发现的话我也保不了你了。”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人最好了!”先前的女孩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只差在死 党脸上亲两口了。 “乔乔1短发女孩喊住正欲离去的好友,“打工……加油,还有不要太拼命了 1 “嗯!”女孩子摆摆手,像小鹿一般奔跑着翻过不算太矮的围栏离去了。 “乔她真是可怜,只剩下自己一个。”望着好友离去的身影,短发的女孩叹了 口气哀伤地低下头去。 谢谢你,菲,可是我不拼命不行呢,爸妈已经不在了,弟弟的医药费还欠了很 多,所以,我必须拼命啊!长发的女孩子在阳光下奔跑着,向着打工的场地! “小姐,请给我一份A 餐,小姐?” “啊,真对不起。”女服务生猛地醒了过来,真是要命,竟然在工作的时候睡 着了,如果让老板看到的话恐怕就要被请走路了,想着,她着急地向面前被忽视的 客人道起歉来。 “实在是对不起,我可能是有些太累了,如果可以的话请您不要投诉我好吗?” 诚惶诚恐地鞠了一个深躬,女孩子惴惴着不知道对方将会如何反应。 “没关系,我不会投诉你。”清越的年轻男声,似乎还带着些幽冷的意味却在 恰到好处的地方带着不着痕迹的温柔,令人听了很舒服。 “谢谢您。”女孩子抬起头来才刚刚注意到面前的客人的容貌。 应该是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吧,微鬈的黑色短发清爽利落,高挺的鼻梁上架着 一副朴实的银丝边眼镜,黑色的眼睛弯弯的,看起来是非常斯文的人,这样的客人 通常都不会和服务生过不去的,女孩子长长地出了口气,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 来。 “麻烦给我份A 餐好吗,嗯,饭后甜点请替我上提拉米苏。”男人说着合上菜 单递回到女孩手上。 “啊,好,一份A 餐,饭后甜点是提拉米苏,您请稍等。”女孩急忙应着,退 开了。 “对了,这位小姐。”男人突然出声喊住了正要离去的女孩子。 “客人,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你喜欢花吗?” “喜欢啊。”女孩子以谦卑的口气答应着却用提防的眼神打量着面前的年轻男 子。西餐厅这种地方虽然人人都打扮得光鲜亮丽却也盛产以诱骗无知少女为乐趣的 纨绔子弟,虽然眼前这一个并不像是那种类型,至少那样出色的容貌就完全不必作 出这样无聊的举动便会有大堆女子自动送上门来吧。 “希尔维亚。”男人淡淡地勾起嘴角,吐出了四个女孩不解的字眼。 “什么?”女孩困惑地重复着,不明白对方唱的是哪一出。 “希尔维亚之花,没有听说过吗?”男人直直地盯视上女孩子的双眼,那一刻, 不知为何,在女孩的心底突然涌起一股恶寒,像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即将发生那样, 就如同那一日,那一日成为了父母永远沉睡的可怕一天,身体止不住地开始颤抖起 来,仿佛那一日的漫天大雪从未从生命中离开一般,一切还是如同当时那样,寒冷、 绝望,充斥着死亡的味道。 “抱歉,是我唐突了。” 耳边响起男子的声音将女孩的思想瞬间拖回了现实,温暖的餐厅内衣香鬓影, 乐曲悠扬,洋溢着浓浓的温馨气氛。 “没……没关系。”女孩子再次鞠了一躬,离开了。 “已经都忘记了吗?自己到底是谁?” 望着年轻女孩的背影,若有所思的寇连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眼前是漫天的飞雪,如同鹅毛般的雪花夹杂着冰珠纷飞在纯白的天地之间,劲 风刮在脸上烈烈地痛,这样的景致丝毫令人感觉不到一点的诗情画意。 女孩子艰难地顶着风在雪中前进。身上感觉不到一点暖意,冰冷的凉意从后颈 四肢向着身体的各个部位蔓延开来,手脚都已经冻僵了,每走一步都那么困难,呼 吸也好艰难,但是她不能停止行走,她必须前进! 背着年幼的弟弟,她行走在无涯的冰雪王国之中,冷淡的风的味道,冰雪的味 道侵袭入鼻端唇中,伤口已经不觉得痛了,不知道流了多少血,应该早就干了吧。 早就超越了生理的极限,女孩子依然背负着弟弟在行走,现在支撑她的信念只有一 个,生存下去,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年幼的弟弟。 流着鲜血的母亲将弟弟亲手交到了自己怀中,她说:“乔,你要撑下去,豫的 命妈妈就交给你了。” 受了致命伤的母亲明明应该无法动弹分毫却以临死前的强烈意志将被压在翻覆 车厢中的弟弟拖出颤抖着交到了自己手中,然后倒了下去,倒在染满了红色的洁白 雪中,和父亲一起! 女孩子猛地从梦中惊醒,微明的房间内透着淡淡的晨光。怎么又在做那个梦了, 明明已经许久不曾梦见过了,发生事故的那天。女孩子连头上的冷汗都想不到擦去, 她呆呆地坐在床沿,看着床头那张合家欢。 已经二年了,爸爸妈妈,你们过世已经两年了,豫至今还没有恢复记忆,对他 而言也许永远不要想起那一天会是最好的吧!女孩子望着相片中家人的欢颜,眼泪 静静地淌了下来。 “寇连,你打算怎么做?”提拉米苏眯起眼睛,适意地摊开四肢仰躺在结界之 中,春天的阳光真是好舒服,晒个日光浴对身心都有帮助呢。 “你认为呢?”寇连注视着街道上女孩子疲惫的身影,脸上平静无波。 “当然是直接打回原型,回去领功喽。”提拉米苏推推脸上的墨镜,翻了个身 开始晒背面。 “被称为吉祥鸟的家伙原来是那么无情的生物啊!”寇连轻松地挥了挥手,随 着一声惨叫,失去了结界的屏障提拉米苏直截了当地从空中砸倒了地面上。 “虽然无情,但是不这么做恐怕也不行吧。”喃喃自语着,摘去了眼镜的银绿 色眼眸似乎带上了一点淡淡的忧伤。 “你要干什么!我警告你,你再不走,我就要报警了1女孩子一面大声地说着 一面小心地向门边移动。她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家里明明穷得要命却会有盗 贼闯入,而且那盗贼似乎还有些眼熟。 “我们家根本就没有钱,如果你现在就走的话,我答应你我不会报警。”女孩 子有些害怕地看向弟弟所在的房间,奇怪,弟弟的房间竟然没有点灯,是出去了吗? 不过也好,幸亏他不在,否则再受到什么伤害怎么办?女孩子想着露出一个欣慰的 笑容,有什么倒霉的事就让她一个人来承担吧,再也不能让弟弟受伤了。 “我说,人家把你当成抢匪了啊,寇连。” 空中传来揶揄的声音,女孩子惊讶地发现在屋内一只拖着长长尾羽的白色鸟类 正在肆意地飞翔,而刚才的话似乎就是从它的口中传出。 这是……女孩子惊愕地捂住嘴巴,看面前的年轻男子随意地丢了个沙发靠垫过 去将那只看起来应该是鸟却无法以常识解释的动物砸了下来。 “抢匪的话,你也有一份。”寇连伸出一只手将哇哇大叫的宠物挡在一臂之遥, 转头对女孩子说,“我是来带你回到你该在的地方的。” 我该在的……地方?不过是这么几个简单的字,但是当女孩子开始咀嚼那话里 的意味时头却开始拼命地痛起来,仿佛有把锥子在脑壳中到处钻一般,她捂住脑袋 痛苦地蹲下身来。我该在的……地方?什么地方?我不是乔吗,我该在的地方不就 是这里吗? “记得我上次和你说过的希尔维亚之花吗?”男子的声音不悠不急地响起在狭 小的室内。 “希尔……维亚……”女孩子机械地重复着这四个字,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一掠 而过,快得来不及捕捉。 “生长在北国极寒之地的魔花希尔维亚,一生只为一个人盛开,她能实现那个 人最后的心愿。” “希尔维亚……”女孩子缓缓地松开了手,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如同幻影一般的 剪照。 漫天的风雪中有个女孩,那是个受了重伤的女孩,她背负着年幼的弟弟寻找救 援却倒在冰雪之中,倒在了自己面前。 那个女孩,对着自己伸出了手,眼神中充满了热切的希望和不甘心。 那个女孩翕动着嘴唇,说了什么?应该是很重要的一句话吧,因为她带着那样 不甘的表情合上了眼睛。 那个女孩到底说了什么? 是什么? 是什么? 是什么? 女孩子蹙起好看的眉头,陷入了深层的回忆之中。白色的光从她的身上发出来, 笼罩着女孩佝偻的身躯,那副身躯此刻如同幻影一般产生了奇妙的波动,透明的、 如同冰晶融化一般的波影呵! 那个女孩说…… 那个女孩说:“我不能就这样倒下啊,我要……我还要照顾豫啊1 记忆回复的刹那,女孩的身周刹那被层层白光所包围。 是这样没错啊,为了实现那女孩最后的愿望,自己盛开了,于是代替那死去的 可怜女孩肩负起了照顾她年幼弟弟的责任已经两年,时间太久,连自己都忘了自己 是朵花呢! 女孩的身影渐渐地淡薄起来,在黑暗的室内,那团团的光芒将周围耀得一片晶 莹通透的柔和,已经到了分别的时间了吗?可是,豫……豫怎么办啊?明明答应过 那个叫乔的女孩要照顾他的,怎么可以就这么结束。 “姐姐1突来的叫声唤回了女孩的思绪,在房内突兀地出现的少年的身影吸引 了所有人的注意,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姐姐,你要去哪里?你不要豫了吗?”少年害怕地想要抓住女孩的手却发现 自己只是徒劳地从那双手之中穿了过去,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抓不住姐姐的手。 “豫,对不起,不能继续照顾你了。”女孩子留恋地看着少年稚嫩的脸庞,伸 出手想要抚摸少年的发丝却终于只是将手停在了空中。 “我……骗了你,”女孩子忧伤地说着,“我并不是你的姐姐,你的姐姐早在 两年前的那场事故中就已经死去了,我只是……只是……” 只是一朵花而已,这样的话怎么说得出口。 “豫知道啊,虽然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可是姐姐你对豫那么好,豫怎么舍得离 开姐姐你。”少年仰起头,说出令女孩震惊的话来,年幼的他拼命地吸着鼻子,想 要阻止眼泪滚出眼眶。 “是……是吗,谢谢你,豫。”女孩子在唇边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本来还 以为是我在照顾你原来却是你在迁就我吗?”女孩子的脑海中浮现出这两年两人相 处的点点滴滴,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 “姐姐走了以后,豫一定要坚强哦,否则就太对不起你死去的真正姐姐和父母 了!”感觉到意识正在远离,女孩子艰难地说出最后一句话,在看到少年用力地点 头后才放心地笑了笑,看向寇连,“年轻的术师,我将自己托付给你了。” 在一片耀目的光芒闪过后,黑暗的屋内只留下了一朵散发出淡淡蓝光的白色七 瓣花。寇连弯下腰,小心地将那朵花收到了手中,随即却转头看向强自忍住泪意的 少年。 “接下来你准备怎样?承认了那场事故,连你也无法再呆在这里了吧。” “我吗?”少年擦干脸上的泪痕,抬起头来淡淡地笑了笑,“既然姐姐走了, 那么我也该走了吧……” 寇连微微地点了点头,看少年在七瓣花的光芒中身影变得越来越淡,直至最后 如同泡沫一般的消失。 “这家人都是……笨蛋1一旁的提拉米苏拿着厚厚一刀餐巾纸,拼命地擤着鼻 涕,小小的豆丁眼中像水龙头爆裂一般飙出大吨大吨的泪水来。 “是啊,是很笨!”寇连出神地凝视着桌上的合家欢,最终还是将那张相片扣 到了桌面上。 临死还只想到弟弟的笨姐姐和明明已经死了却不放心姐姐的弟弟,人类真是笨 拙的生物啊,虽然笨拙却很坚强呢! “喂,臭小子,你不是答应了要替我带希尔维亚之花回来的吗,怎么……” 寇连一手捂住耳朵,另一手将怀中的一抱康乃馨随手塞到了唠叨不休的寇荑手 中,远远地躲到书房里去了。 “哼,算你还有点良心!等等,这是康乃馨啊,是送给母亲的好不好,你这臭 小子是不是在嘲讽你姐老啊,喂~ 我的实验怎么办,你给我出来!!!” 无视门外吵闹的声音,寇连舒服地窝到座椅中。端详着桌上新的摆设,他的唇 边扬起一抹浅浅的微笑。在他的桌上放置着钟型的玻璃罩,那里面正静静地盛放着 一朵散发出柔和光芒的白色七瓣花。 希尔维亚之花,花语是……割不断的亲情啊! 初夏的庭院 每到春末夏交的时候,我总是特别容易犯困。只要静静地坐着,被微带着暑气 的风吹上那么一阵,不知不觉地眼皮就耷拉了下来,继而便不顾时间地点的完全陷 入到甜美的睡梦之中…… “醒醒,醒醒啊。” 迷迷糊糊地似乎听到有什么人在对我说话,绵密的黑暗包裹住我的身体,那种 舒适的感受由于太过令我心醉,使得我不由自主地选择了忽略那来自外部的不合时 的声源——尽管那声音其实是甜美而温柔的,然而声音的主人却丝毫不因我的乌龟 举动而有放弃的意思,反而更执着地用那好听的声音继续呼唤着我的名字。 “起来啦,不要睡了!”一面喊着,那声音渐渐地在我的神智被强迫回笼的时 候也自然放大到令我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另一面,也许是为了加强这种“唤魂” 的效果,在一丝微冰的体温碰触之后,继而攻击到脸上的便换作了毫不客气的招数。 “哎哟1我猛地一个机灵,惨呼着睁开眼睛。犹自沉醉于梦中的双眼在突然接 触到鲜艳的橘红时不可避免地收拢,我眯缝着眼睛,努力地辨别着那将我从梦中唤 醒的罪魁祸首。 “懒丫头,又睡在这种地方了,着凉了怎么办?”手里握着两罐冰凉的汽水, 晓丘表姐正笑吟吟地站在我面前,长长的黑发在风中荡开去,配上她那副细致的眉 眼,在璀璨的夕照下显得格外动人。 我有些习惯性地往后挪了挪身体。从以前开始就是那样,虽然是有血缘关系的 姐妹,我却完全没有遗传到承自母亲娘家的美貌,同样没有继承到的则是父亲那边 根源深厚的才性,相貌既不标志也毫无才学可言的我在晓丘这样的美女兼才女面前 是彻头彻尾地自卑到底,何况晓丘的为人也完全没得挑,和气,善良,聪慧,美丽, 那样的人竟然甘于生活在沣水这样的小县城里,这样的事情曾经令我困惑过好一阵 子,毕竟如同画中人一般的晓丘可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在几乎所有人都以为 她会在大城市中生根发芽的时候,表姐却毫无征兆地拖着行李回到了这个闭塞而落 后的小县城,选择了继承家中的旅馆,这算起来也该是快一年前的事了吧。 “傻丫头,怎么可以坐在石阶上就睡着了呢,虽然已经交了夏,再怎么说晚上 还是会很冷呀。”晓丘说着,来拉我起身并随手递给我一罐汽水。 “啊,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呢,突然就睡着了……”我小声地说着,由于 刚刚睡醒而略显喑哑的声音在此刻听来仍然昏昏沉沉,充满了恹恹的气息。 初夏的季节,葡萄藤上绿叶满织,缠缠绕绕地荡下蜷曲的嫩枝,在微风中轻轻 摇晃着,洒下一地镀了金色的影子。我随手拨开淘气伸来的枝条,走到小径上。蜿 蜒的青石小路两侧挤满了沉绿的常夏植物,蓊蓊郁郁地簇拥着小径,如同看热闹的 人群,看着它们我时常都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在那静止的表面下,他们都是有着 呼吸心跳的活物,而我的每个举动则是毫无差漏地落入了他们的眼睛。 “姐,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说的话他们都会听到呢?”心里莫名想得有些发毛, 我问身边的晓丘表姐。 “谁?谁会听到?”晓丘转头问我,长长的发丝也随着动作在风中划开一个漂 亮的弧度。她的发色本是带点棕色的黑,此刻在夕阳下却被洒上了一层澄澈的黄, 如同琥珀的颜色。 “那些……植物……”我支支吾吾地说,知道自己的想法过于奇怪。从小开始 我就老是克制不住自己去想一些莫名奇妙的事,譬如会说话的植物,再譬如说变成 人形的狐狸等等,母亲说我曾经到处对人说看到过会走路的萝卜,这些事让幼时的 我落下了“撒谎精”的绰号,直到念了初中才慢慢地摘去,但那也只是因为随着成 长我开始懂得不要把自己的想法再随随便便告诉别人的缘故,但在我的脑子里却从 来没有停止过冒出那些荒唐的念头,尽管在岁月的流逝中我也渐渐开始明白到自己 的想法有多么的无稽。 “植物?”晓丘表姐皱起眉头,偏着头想了一下才笑道,“不是不可能哦,似 乎有植物学家宣称植物也有自己的语言和交流方式,比方说……嗯……” 她不自觉地翕动了下小巧的鼻翼,这是晓丘表姐从小就有的习惯,每当她开始 努力思考的时候便会情不自禁地做出这样可爱的举动。 “抱歉,我想不起来了。”她遗憾地朝我笑笑,“秦的想法总是很特殊,表姐 跟不上你的思想啦。” 这回换我不好意思了,晓丘的善良在我就是她从来不会对我的荒唐想法表示出 不屑或是嘲讽,她会认真地去考虑我想法的合理性所在,并且从不敷衍我。 “是我多想了。”我把手插到裤兜里。与晓丘表姐不同,我是浑身没有女人味 的那种野丫头,剪短短的头发,喜欢穿运动类型的衣服,加上一米七的身高曾经被 不少人误以为男孩子,甚至在情人节的时候还有过收到女生巧克力的尴尬事。 “啊,差点把正事忘了。”晓丘突然叫起来,吓了我一跳。 “嗯,正事?” “跟我来就知道了。”晓丘神秘地冲我笑笑,转身向前厅走去。 “算起来已经有十多年没见了吧……”才走到前庭,便听到姑父的大嗓门。体 育老师出身的姑父虽然年岁已近六十,嗓门和脾气却还如年轻人一般又急又大。 “是十四年了啊,晋才表哥,那一年这孩子才六岁。” 有个温润的女声,应该是有些岁数的人了吧,那声音听起来相当的从容却又有 种柔韧的张力,是有客人来吗,表姐说的正事? “啊,是在老爷子的葬礼上吧,都这么多年了。” “爸,我把秦带来了。”晓丘表姐整理了一下发丝,率先进入了厅堂。 我跟在她的身后低着头进去。与我的外貌不成正比的是,我其实相当的怕生, 即使已经到了该要学会面对社会的年纪,我仍然执著地不肯离开自己狭小的天地, 抵触着与他人做过多地接触,这或许也是因为我那颗古怪的头脑所导致的吧。我匆 匆地走进去,眼角余光只瞟到那一边的雕花红木椅上坐着两个人。 “来,认识一下,这是小女晓丘。”姑父从座椅上起身把表姐带到客人跟前, 也顺带示意我跟过去,尽管不愿意,我仍然低着头走到客人面前。 “阿姨好。”晓丘乖乖地开口,那头是客人的赞叹声。 “已经长这么大了吗?今年念大几了?” “嗯,一年前刚从大学毕业,现在在家里帮忙。” “啊,对啊,晓丘要比我们家这个大上三岁,都已经毕业了。”客人感叹着, “这位是……” “是贺秋嫂子的小孩啊,叫秦的那个丫头,你还记得吗?”姑父在旁边热络地 介绍着,仿佛我应该与那陌生的客人很熟一般。 晓丘表姐在一旁偷偷地推推我,要我也说上两句。我犹豫了一下,深吸一口气, 抬起头来,却在刹那愣住了。 眼前站着的客人,一名是中年女子,齐耳的短发与得体的装束,一看就是相当 有教养的人,虽然已经上了岁数却仍然看起来非常年轻。难得的是那种年轻并非是 使用了多好的保养品所堆砌出来的人为结果,而是由于心态的平和与年轻所释放出 的由内而外的气质,然而,让我惊讶的并非是那中年女子,而是站在我面前的年轻 男子。 我惊愕地看着他,正如同他也惊讶地看着我一般。 “怎么会……”我喃喃自语。站在我对面的男子,虽然有着比我高出一截的身 高,却与我有着如此相似的一张脸孔,一瞬间,我以为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秦,打招呼埃”也许是着急于我的无礼,晓丘表姐不得不出声提醒我。 我猛地一个机灵,醒转过来。 “你,你好,我叫洛秦。”我手足无措,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也不知道该如何称 呼,只能用你好来做不合适的招呼。 “贺秋嫂子的孩子吗,来让我好好看看。”中年女子拉起我的手,上下端详着 我,那眼神如此专注,仿佛要从我身上看出什么来。 奇怪,为什么他们都不觉得惊讶呢,我明明跟那客人的孩子长得如此相像啊? “你父母最近可还好?”许久,她才拉着我的手问道。 “还……还不错。”我对于父母辈的亲戚并不熟,除了晓丘表姐一家基本不知 道还有什么亲戚,虽然也曾听说父亲家里似乎是相当有名望的大家族,还有本家与 分家之分,却因为父母从不与亲戚来往,我几乎一个都不认得,就连晋才姑父一家 也是直到我考上了姑父所在的学校才开始逐渐地恢复了联系。 “那就好……哎……当年贺秋嫂子他们离开的时候,我还真是舍不得,可是又 留不了……”她叹息着,似乎沉浸入回忆中,却仍然抓着我的手不肯松开。我有些 尴尬地别过头去,不期然对上一双眸子,黑亮黑亮的眼眸,如同吸纳了所有光线的 暗夜一般,有着令人害怕的美丽,那双眼睛是属于他的,那名与我有着相同长相的 年轻男子。 “妈,你要抓着人家的手到什么时候?”也许是看出了我的窘迫,他开口替我 解围,声音清淡,令我想到秋日青空下的湖水。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中年女子嗔怪地看他,“我这个孩子,老是这 么没大没小,都怪我从小太宠他。” “哪里的话,粼是个相当出色的孩子埃”晋才姑父呵呵地笑着,不忘夸赞对方 几句。 原来他的名字是粼啊,我暗暗想,倒真是与他的气质相符合。 “晋才,该吃饭了。”姑母在厨房里头喊。 “好。”姑父答应着,朝客人道,“到偏厅去用顿便餐吧,你们旅途劳顿,早 些吃过了洗个澡,也好早点休息。” 他说着引领着那中年女子离去,我迟疑着是要跟去吃饭还是先回房补个觉再说, 刚才的瞌睡显然并没有因为晓丘的打断而就这样了结,此刻我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没 有力气。 “你……可以看到吧?”经过我的身边时,那男子突然停下来,问我。 “看……?”我迟钝地看着他。晓丘表姐也已经离去,偌大的厅堂内只剩下我 们两个,他的身影背对着门口,天边的最后一抹光线从敞开的门中虚弱地射进来, 把他的脸隐没在昏昧的黑暗中。 “你没有意识到吗?”他仿佛是愣了一下,随后才开口,“你看得到的。”留 下意味深长的一瞥,他转身离去,余下我目瞪口呆,睡意被完全驱散。 姑父家的宅邸是老式的江南大屋,门外正对着的便是以之命名县城名字的沣川。 细长而平缓的浅青色河水自褪了色的朱漆门前潺潺流过,不时可以看到改良过了的 小船在河道上来往——没有使用马达在河上慢慢地行进着,那多是些载送客人的船 只;开启了马达在河面上飞快的穿梭着的则多半是运送布匹绸缎的货船了。 房屋是光绪年间的建筑,是以很得明清建筑的风范。青砖白墙的围护一路伸展 开去足有几十米长,院落内建着两座飞檐斗拱的砖屋。前一座二层的建筑如今被用 作旅馆,专门招待那些前来寻访江南旧迹的游人,而后面那座屋子则是自家人的居 所,此外还有一些耳房被改建了用作厨、杂等用。一前一后两座屋子之间刚巧隔着 一道穿景门,门内外皆是一座小小的花园。 洗过澡,我独自坐在园中的石椅上乘凉。到底未到立夏,纵使白天气温已经过 了二十五度,太阳下山以后,园内的气温仍是让人觉得有些微凉。看着漫天的繁星, 我的脑子却仍然还停留在晚餐之前的那场初会。 “你看得到的。”眼前蓦然浮现出洛粼的脸孔,幽黑的眼眸深深注视着我,仿 佛潜藏着无尽的深意,就是那深意莫名地令我感到烦躁无比。 我看得到什么呐?我烦乱地摆摆手,决定放弃对这个问题的追究。这个与我长 相极之相似的男子却有着与我完全不同的性情,至少我就不会恶劣到对一个初次见 面的人说那样没头没尾的话,让人家困扰得不得了。 想到这里,我撇撇嘴,打算回屋去看会电视。在起身的那一刻,我突然发觉到 似乎有什么人正从那穿景门的外面偷偷地看我。我疑惑地看过去,半圆形的门扇并 没有关严,装了灯泡的雕花灯笼散发出明亮的金黄色光芒,自门扇的缝隙处射进来, 在青砖地上留下一道金色的细痕,像是幼年看大戏时见着的皇帝的龙袍上曲曲绕绕 绣成了飞龙的金丝线。 “有什么人吗?”我一面高声问着,一面走过去。走到那门扇处却仍然没有听 到回答。该不是小偷吧?我有些好笑地想了去推那扇门,门轴前两天才加过润滑油, 所以推起来一点都不费力。倒是我怕门外的人会被伤到,因此并没有用大力气。 “咦?没有人嘛!”大门洞开的外间是洒满了明亮光线的花园,并没见着半个 人影。我再向远处望了望,不远的地方是用作厨房的耳房,依稀可以看到有些人影 正在那里匆忙走动,时不时还传来夹带着各地口音的普通话。看起来是来了旅游团, 那些客人们总是到得晚,却又个个爱挑得紧。每每为了安排食宿都要花上一番不小 的功夫。 我无趣地转身关门,却突然被什么人拽住了衣服。顺着力道的方向看下去,我 这才发现在自己的跟前站着个大概十来岁的小男孩。原来刚才在门外看我的就是他 啊,穿着素色的衣服又刚好站在树影中,所以像我这样的好视力都没能马上发现他。 “你有什么事吗?”我俯下身问他。 小男孩长得很是清秀,细长的瓜子脸上嵌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着,像 是天上的星星一样漂亮。他拽着我的衣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仿佛是在辨别什么。 “有什么需要姐姐帮忙的吗?”我问他,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头。但是他却在 看到我的手伸出的那一刻,突然地放开了拽住我衣襟的手,快速地跑远了。 “搞什么啊1我有些挫败地站起身来,远处灯火辉煌却已经看不到他小小的身 影了。这小家伙的动作倒是说不出的利落,八成是好奇这园内的景象,所以瞒着大 人偷偷跑过来看吧。我想着,伸手去关好门,一转身却发现不知何时我身后站了个 人——洛粼。 “你……”他看着我,秀气的眉头蹙起,仿佛我是个多么令人厌恶的存在一般。 “没事的话请你不要一声不吭地站在别人身后吓人好不好?”也许是被他那嫌 恶的眼神所刺激,加上白天那次会面的糟糕印象,我对洛粼这个人刹那起了反感。 语气恶劣地丢出了那样的话后,我转身就走,再不打算给他开口的机会。随即却感 到肩上一紧,是他阻住了我离去。 “本来这件事不管也可以,但是你……”他斟酌了一下,仿佛在考虑怎么开口, “再怎么说,彼此亲戚一场,不提醒你也未免过于无情,如果你不想让自己倒霉的 话,就不要再和刚才你见到的人有任何接触了。” “你在说什么啊1我是真的火了,一把打开他放在我肩膀上的手,干脆转身对 上了他的眼睛,“什么叫不要再有任何接触了,你说得到底是什么人呐!还有白天 的那句话,什么叫做我看得到,你倒是解释给我听啊,别总是说话说一半1 其实我平时是个脾气相当好的人,以至于很多时候被别人拜托了去做些非常麻 烦的事却连拒绝都不懂。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洛粼我却莫名变得容易生气起来,看 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我的心中刹那燃起了一把无名火,看起来,这就是所 谓的天生不和吧。 “你不说清楚的话,我是不会听你的话的。”我仰起头看着他,尝试着做出自 以为最傲慢的表情。 “随你吧。”他反倒是笑了,薄薄的唇线抿开来,有着令人惊叹的美丽。奇怪, 明明是一样的脸,为什么我从来就不能露出那样的笑容来。我不自觉地拉着自己的 脸颊,试图作出与他一样的表情来。 “你当然可以不听,我只是尽到一些亲属的情分而已。”他向我微微点一点头, “那么,再见。” 我莫名地看着他转身走远,灯光下,他的身影显得有些模糊。嗯,那不是模糊?! 那是……两个人影?怎么……怎么会有两个洛粼!!我眼睁睁地看着洛粼的身影走 着走着,竟然变作了两个,而其中一个洛粼甚至转过身来,远远地朝我挤眉弄眼, 神情夸张仿佛一个顽劣的孩童。 我揉揉眼睛,再看时他却已经转过廊檐失去了踪影? 两个洛粼? 我拍了下额头,突然感觉到自己也许真的需要好好睡一觉了,否则怎么会连幻 视的情况都出现了呢? “秦,这是你最喜欢吃的豆豉鱼丁,秦……秦?” “喂,丫头,你发什么愣啊!” “啊?”被晋才姑父的大嗓门吓到,我手中的筷子啪嗒一声从手中掉出,摔到 了桌底下。 “怎么了?不舒服吗?”坐在身边的晓丘表姐弯下腰去将那一双被弄脏的描金 黑漆木筷捡起来,关切地问我。 “我去换双筷子吧。”同席坐的厨师长张大叔连忙站起身来,走去厨房替我拿 筷子。虽说姑父家并没有极强的等级观念,但毕竟是多年传承下来的老家族,有些 规矩至今还无法完全废除。何况做厨师长的张大叔家从几代之前开始便一直服务于 洛家。作为分家尚且如此讲究,我实在不敢想象父亲所在的本家一族该是怎样的规 条森严。 说到本家的话……我忍不住偷眼去看坐在对面的洛麟,他正非常专注地消灭碗 中的一堆饭菜,丝毫没有对我的失态表示出任何超出常人的关心。但是,为什么会? 我揉揉眼睛,再定睛去看,仍然是两个?! 两个洛麟! 昨晚我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可是现在明明是白天啊,为什么从我的眼中看过去, 本该是只有洛麟一个人坐的地方却那么分明地坐着两个人,两个洛麟!不,与其说 是同时出现了两个洛麟并排坐着,还不如说是透过一个洛麟的身影,可以看到另外 一个洛麟,两个人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其中一个还不时地抬头冲我做做鬼脸,那模 样,实在让人……无法忍受! “你干什么1晋才姑父惊愕地看着我,仿佛我做了多么耸人听闻的事一般。 “呃……我?”我有些迷惑地看看姑父,再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我这才发现 自己做了什么,随即耳旁轰的一声,我当场懵了。 “呐,表姐,你说我这是怎么回事啊?”我趴在床上,把脸深深地埋到枕头里, 任晓丘表姐怎么拉我就是不肯起来。 真是丢人,实在是太丢人了!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我竟然会跑到一个几 乎可说是陌生的男孩子跟前,伸手去拉人家的脸皮。这种事真是……我懊恼低捶着 枕头,可是……为什么会有两个洛麟?又为什么姑父他们都没有发现呢? “秦呐,我问你个事?”晓丘表姐想了一阵,才用一本正经的口气回答我。 “说啊。”我揪着自己的短发,一根一根地揪,恨不得把它们都拔光。这是我 自童年时期就养成的习惯,从以前到现在,我只要一遇到麻烦事,就会不自觉地去 摧残自己的头发,仿佛只要拔掉一根头发,我的烦恼就会少一些。也许等到我光头 的时候,大家就会把我干的那档子丢脸的事都忘了吧,我阿Q 地想,但愿他们早点 忘了,否则我都不敢出门了。 “你……”晓丘表姐犹豫了一下,仍然还是问出了口,“你是不是喜欢上人家 洛麟了?” “什……”表姐的问话吓得我不轻,骨碌一下,险些从床上翻下去。 “表姐,你……你有没有搞错啊,我怎么……怎么会……”我用力拍着胸脯, 拼命咳嗽。原来人真地会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埃 “别骗表姐了,”晓丘表姐暧昧地朝我笑笑,“表姐早就注意到了,人家刚到 你就看上他了对不对?” “我的好表姐,你……你到底从哪里得出这个结论的?”我无奈地又倒下去, 表姐的这个结论实在是太惊世骇俗了。 “表姐注意到了哦,洛麟刚到的那一天,你盯着人家看了很久,还说不是喜欢 上人家了?”表姐推我一下,“小丫头,想骗表姐你还早着呢!” 我盯着人家看?原来是那个埃我无趣地坐起身来,很无赖地抓住表姐的手,凑 到她跟前。 “姐,你看看我。”我把脸朝她凑近些。 “看什么?”表姐疑惑,随即惊讶地喊起来,“秦,你皮肤好好噢,表姐用了 护肤品怎么都不如你的好?你是怎么保养的?” “姐……”我无力,“我是让你看我脸不是让你看我的皮肤。” “看脸就会看到皮肤碍…”晓丘表姐显然不明白我的意思,兀自纠缠在皮肤保 养问题上。 “哎……你不会觉得奇怪吗?我跟洛麟虽然是亲戚,但是说到底并不是多么近 的血亲……”我想起父亲以前曾隐约提到过自己并非洛家本家的直系,所以并不愿 与那边有多密切的联系,事实上,就长大以后的我来看,父亲根本就是直接脱离了 本家,虽然我并不知道原因,但父亲对于洛家不抱好感却是连幼年时期的我都非常 明白的事情。如果不是晋才姑父家属与较远的分家,或许父亲还不会允许我与晓丘 表姐来往,更不用说住到他们家了。 “是啊,你们的关系刚好可以成为感情进展的基石。你想想,如果是近亲的话, 就没办法结婚了,太远的话,可能就没太多的见面机会了。” 我叹口气,晓丘表姐看来并没有听我在说什么,怎么样都要把我和洛麟凑成一 对。 “不可能的,表姐,我怎么会喜欢上一个和自己长的一模一样的人呢?” “可是洛麟人不错啊,外表斯文人也好,我昨天还看到他帮忙张大叔打扫厨房 呢!咦?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跟我长得一模一样1真是奇怪,我还从没见着过一个人跟我长得那么像 的,偏偏洛麟就出现在我面前。 “一模一样?”晓丘表姐喃喃着,反复地咀嚼这两个字,似乎没办法理解其中 的意思。 “对啊,洛麟跟我长得还真不是普通的像,我们该不会是双胞胎吧1我忍不住 开玩笑。 “洛麟跟你长得一点都不像啊!”表姐奇怪地看我。 “怎么会不像,我第一眼看到他还以为自己在照镜子。” “丫头,你不会是连分辨相貌的能力都没了吧。”晋才姑父的嗓门从门外一路 响进来,进到房里,直接过来探我的额头,又指指自己问,“我是谁?” “晋才姑父埃” “那她呢?”姑父又指晓丘表姐。 “晓丘表姐。” “我们两个长得像不像?” 我想了想:“晓丘表姐是瓜子脸,姑父是国字脸,晓丘表姐是双眼皮,姑父也 是不过姑父的双眼皮更深……” “你不是能够分出人和人之间的差别吗?”姑父奇怪地看看我。 “什么意思?” “洛麟是长脸,你是瓜子脸,他的鼻梁比你挺,眼睛挺大也比你有神,而且他 还有酒窝……” 我越听越糊涂。洛麟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洛麟明明是跟我一样的瓜子脸,鼻梁 不算挺,眼睛也不算大,酒窝嘛,勉强算有一个。再说了,看的是同一个人,没道 理看出来的样子会差那么多啊,何况还有晓丘表姐在。但是,看她的样子似乎也是 赞同姑父的话。 我迷惑地来回看他们两人。难道说,我跟姑父看到的不是同一个洛麟?这未免 太可笑了吧!又不是有两个洛麟。 等等……我突然想起来。两个洛麟,我确实是看到了两个洛麟没错,可是他们 的长相也是一样的啊,两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我突然发觉自己陷入到了一种无法描摹的处境当中。到底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 还是我的脑子,到底是姑父他们看到的是正确的又或者我看到的才是真实? 我突然想起来,父亲曾经对我说过,说我的眼睛……长得不好。 我想我大概是在做梦,不然我不会看到自己趴在床上,沉沉睡去。晓丘表姐噙 着笑温柔地替床上的那个我盖上薄被,和晋才姑父一起退出房去。 “丫头最近很嗜睡啊。” “大概是夏天快到了的缘故吧。” 他们谈论着我经过我的身边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 我在做梦,却是一个我知道自己正在做梦的梦!我突然觉得有些兴奋,伸出手 去抓桌上的茶杯。茶杯从我的手中穿过,仿若我是空气,这是真正的梦!我跳起来, 接着我下一个试验,我要试一下那个……当朱漆的古旧房门在我面前如同游离的光 团一般幻做无形,我已经穿出房门来到了游廊上。我前后端详了自己的身体,忍不 住笑出声来。这真是个有意思的梦! 我哼着小调,一路沿着游廊慢慢走去。按照我的午睡纪录,我猜这个梦应该不 会太早结束,所以我还有大把的时可以用来到处游览一下,看看在我本人正在睡觉 的时候姑父他们都在干什么。醒过来以后告诉他们的话,他们一定都会吓一跳吧! 为了这样恶作剧的念头,我觉得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 沿着游廊向前左转,再过三间房就是晓丘表姐的卧房。木门开了半扇,我向内 张望,看到晓丘表姐正换了单衣坐在书桌前忙碌着什么。老式的落地电扇在一旁发 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从有些铁锈的罩内吹出一阵阵的凉风。为了保有老式房子本身 的风味,姑父家的楼房都没有装置空调,好在老式房子本就阴爽,再热的天气用电 扇吹也已经足够。我走到晓丘表姐身边,表姐正拿着两本簿子对照着计算什么,纤 长的手指在计算机上飞快地移动,表姐是在核对旅馆的账目吧。我看了一会觉得无 趣,正打算要走,却冷不丁瞄到在表姐的床头柜上放着一张相片。 我从来没看到过这张相片,忍不住好奇地上前打量。彩色的相片上是表姐与一 名青年男子的合影,表姐穿着粉蓝的半袖衬衣,下身是一条洁白的长裙,长长的乌 发在脑后用丝巾松松地挽了垂在胸前,看来分外恬静;身边的男子则是穿着斯文的 白色衬衫,衬衫领口却没规矩地叩着,反是一路敞开直到胸口,露出呈现健康色泽 的麦色肌肤和一条银质的项链,项链是精细的连环扣,在最底部挂着坠有银色图腾 的两枚戒指,男人长得很英俊,虽是戴着老式的黑框眼镜,却难以掩去那股由内而 外散发的锐气;两个人亲密地相偎着,对着镜头微笑。 这是谁?表姐的男朋友吗?相片的底部印有95年3 月21日的字样,这应该是在 表姐大二的时候拍的照片了,可是为什么表姐从来没有提过这人呢,而且平时也没 见她将这张相片拿出来过。 “既然你已经跟来了,就不要躲躲藏藏的。”表姐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吓了 我一大跳。表姐发现我了? “那个……表姐,我只是……”我慌乱地想要解释些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解 释好。 “我跟你的事情只跟你我二人有关,希望你不要再牵扯到别人……”表姐的声 音充满威严却又在那深处有着莫可名状的恐惧,这是只有我才能够听得出来的表姐 真正的感情。 从小到大,晓丘表姐都是最令大人信任的孩子,越是危急的情况下她就越是镇 定。小时候在老家玩耍,我和晓丘表姐及一干孩子曾经因为贪玩在山中迷路,那时 候就是晓丘表姐发挥出了不相称与年纪的成熟和稳重,带领一群哭哭啼啼的孩子找 掩蔽所,做信号,一直到大人找到我们为止。在所有人都获救以后,我清楚地记得, 一直那么有领导者气概,在迷路过程中丝毫没有表现出过一丝软弱的晓丘表姐竟然 整整哭了一天,直到我陪着她一起哭到两人都累了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也是从那时 候开始,与所有亲戚都疏远的我把晓丘表姐当成了自己真正的姐姐,可惜的是,那 次短暂的相聚之后,父亲却与自家所有亲戚断绝了关系,搬到了现在居住的莫镇, 直到我在高中开学典礼上意外地遇到了姑父才与晓丘表姐家重新恢复了联系。 “焰飓,你出来吧。”晓丘表姐站起身,向着门外喊。 焰飓?不是在喊我吗?我顺着表姐的视线向门外看去。不是什么人都没有吗? 表姐到底看到了谁? 迟疑了一下,表姐像下了什么决心似地大步向门外走去,猛地拉开了房门向外 张望。午后的游廊上空空荡荡地没有半个人影,只有调皮的麻雀兴奋地跳跃着啄食 青石砖缝间落下的草籽,阳光从瓦缝间漏下来,四周静谧而安详。 “是我多心了吗?”表姐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踱回来,重新开始处理账目。 焰飓是谁?是相片中的男子吗?为什么表姐会那么害怕他? 我思索着离开表姐的房间,不知不觉地绕到了正屋后方的池塘边,明明是不大 的池塘池水却深得可以,为了以防万一,姑父在池边竖起了警告的木牌还添加了一 圈卵石的围栏,只在一处留了台阶供人下去。 “呐,那个女人的事情不是普通的麻烦,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不会去管那么 多。” 正要坐下来整理一下混乱的思绪,我的耳边突然传来了什么人说话的声音,那 个声音充满了揶揄却莫名地令我感到浑身发凉。听着那声音,不知为什么就会感觉 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我下意识地转身要走。 “不是看在亲戚的分上我也不会去提醒她,除此之外,我也不会再管更多。” 是那个讨厌的洛粼?听出对方的声音,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他在跟谁说话? 提醒是指昨天晚上提醒我的事吗?麻烦的事情又是什么? “嚯,这可是你说的,如果这次再给我招惹什么麻烦我可不会再帮你,我又不 是你的仆人。” “不管你再怎么不愿意,现在你我可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个都跑不掉。” “这都要怪你那个该死的爷爷!没事做那种符咒干什么……” 爷爷?爷爷做了什么吗?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往树丛后 张望。透过灌木枝叶的缝隙,我看到了洛粼的侧脸。真的是那家伙没错!我愤愤地 想,偷偷摸摸地躲在这里不知道搞什么花样。那么,另一个人是谁?我转了一下角 度,试图看清对话的另一方。 “你骂再多也无济于事,事实摆在眼前,你要接受现实才是。” “我就是咽不下那口气,想当年我在妖界是何其的风光,别说是那种程度的怨 灵,再厉害的妖怪我也不放在眼里!” “你说想当年的口气倒是和那些落魄的山贼挺像1 “你……” 怨灵?妖怪!我冷不丁打了一个哆嗦,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有人!”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来,我听到树丛后一阵悉簌,似乎是有人急匆匆 地站了起来。不能让他们看到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顾不得摔痛的屁股,手脚 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远远地逃开去…… 跑得很远了,我才想起来一件事,逃跑的刹那,我无意中瞥到了追踪者的身影, 两个声音,却只有洛粼一个人。 “吓——”我从梦中惊醒,不停地喘着粗气,满头满脸的冷汗。 太阳已经西沉,带着些许诡谲红色的金橙光线从雕花木门的花纹格内射进来, 在暗淡的青石地上描摹出奇怪而繁复的图腾。我茫然四顾,视线触及到的都是些我 早已熟悉的场景,床上的棉灰色蚊帐,房角的褐色脸盆架,窗边的红木座椅,青砖 地上有一排蚂蚁正在招摇地活动,旁边就躺着我那被拧绞成一团的薄被,一切都无 不明确地昭示着我仍然在自己熟悉的卧房之内。 我长出一口气放下心来,这才想起弯下腰去捡自己的被子,然而当我的手触及 到那柔软的物事的时候,一种突来的疼痛却使得我反射性地丢开了被子。我惊惶地 收回手,发现自己的手掌上不知何时出现了清晰可见的擦痕,黑色的泥土、暗红色 凝结的血块在我的手掌中部清晰地纠缠,我的两个手掌竟然在不知何时都磨破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明明吃过饭以后,我的手还是好端端的,我有些害怕地想,这个 时候老式的座钟在橱柜里发出了镗镗的敲打声,一、二、三、四……刚好是七下! “哟,秦丫头,你可舍得起来了!”厨师长张大叔一看到我就大呼小叫,胖乎 乎的圆脸上堆满了和蔼可亲,“大叔给你留着晚饭呢,快过来坐,大叔给你热热去。” “谢谢张叔叔。”我不好意思地捡了张椅子坐下,手掌不经意触及到硬物又是 一阵撕心裂肺地疼痛。 “哎哟。”我忍不住叫唤出来。 “怎么了,丫头?”张大叔回头看我,“哎?怎么把手掌磨破了呀?吃过饭去 上点红药水吧1 “没……没事,大叔。”我调整了一下OK绷,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大叔, 你今天下午有没有在哪里看到我?” “哈?”张大叔奇怪地哈了一声,有些莫名其妙,“你不是一个下午都在房里 午睡吗?” “呃……我……”我支吾着不知怎么回答,总不能说我是怀疑自己有梦游的毛 病吧。 “我听小姐说过,你下午睡得不太好,她去唤你吃饭的时候,你仿佛作了什么 噩梦似地出了一身的冷汗。”张大叔端上一盘笋丝肉丁,一盘上汤娃娃菜,又切了 一碟糟鸡给我,“快吃吧。” “嗯。”我接过碗筷,胡乱地扒拉着,视线不经意地投向远处。 小镇的夜晚是宁静的,带着河水微凉水气与时令夏花清香的空气在周围缓缓地 流动,远远可以听到自水榭边传来的戏班的乐声,作为旅游景点的项目之一,小镇 上常年都设有戏班表演各种曲艺节目,高亢悲愤的女声借着晚风传来,时断时续, 今晚的曲目,似乎是《情探》。 “阴风飒飒,黑月无辉,相思血泪盈腮,到如今化为孽海……”那女角的声音 充满了凄苦与悲愤,在暗夜中一路飘来,竟隐隐有种不真实的跨界感。随着那若隐 若现的声音,在我的眼前不知为何竟浮现了在暗夜之中匆忙赶路的鬼魅,影影憧憧 中,却有人真地出现在我的眼前,黑色的头发与如同黑曜石一般的眼眸,还有那张 跟我一模一样的脸。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惊慌地丢下碗筷,冲出了厨房。我一路拼命地奔跑 着,直到跑回后院,牢牢地关上了穿景门,才稍稍放下心来。剧烈的奔跑导致的结 果是心跳声如同擂鼓一般在我的耳边轰响,刚刚吃过饭的腹部也因此开始绞痛起来, 我不得不痛苦地弯下腰去,痉挛的感觉强烈地刺激着我的神经,我好想吐! “秦,你怎么了?”表姐的声音突然响起在我的耳边,我抬头看上去,蓝色的 夜幕下,穿着单薄夏衣的表姐披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正关切地望着我,自她的身上 传来好闻的气息,突然间,我发觉自己的心刹那平静了下来。 “我没事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表姐,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竟 然会看到洛粼就害怕得不行,以至于一路从厨房奔出来,这样没头没脑的事情,我 是怎么也没法跟表姐说出口的。说起来,自从洛粼和他母亲来了以后,似乎在我的 身边发生了许多怪事,到底是为什么? 表姐在桌边忙碌着切西瓜,我则无所事事地在表姐的房内随处溜达。表姐的房 间比我的房间要稍微小上一些,却布置得简单而温馨。靠窗的地方摆着一张红木的 书桌,上面摆放着文房四宝,对于接受过多年传统教育的表姐来说,那些毛笔啊、 砚台啊都不是纯粹的装饰品,曾经获得过全国书法大赛冠军的表姐在这方面可是真 正有两把刷子的人,而书桌的另一边则是摞着几叠厚厚的书,我随手拿起一本翻了 翻,是经济学方面的东西。表姐在大学中主修民俗学,辅修古汉语,但是自接手旅 馆以来便开始有意地选择一些经济学方面的东西来学习,也正是由于表姐的勤力与 聪颖才使得姑父家的旅馆渐渐地由亏损转为盈利,我有的时候难免会想如果表姐一 开始就学的是经济或是贸易的话,也许某一天就会成为商界的传奇人物也不一定。 放下书本,我的视线不知为何被表姐床头柜上的东西所牵引了。木质的矮柜上 照例摞着几本书,此外是一盏台灯,没有别的东西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有些不对 啊!我疑惑地走过去,这里摸摸那里摸摸。 “秦,过来吃西瓜。”表姐喊我的名字。 “噢,好。”我有些不舍地离开那矮柜,走了几步又转过头去看,电闪雷鸣的 一刹那,我的脑海中突然跳出了些什么东西。 “姐,这里原来是不是放着一张相片?” 表姐猛地吃了一惊,手滑了一下,铜质脸盆掉到地上发出震天的声响,它在地 上来回滚动了一阵,才最终停了下来,冰冷的井水在青砖地上四处流淌,中间夹杂 着西瓜的残海 “姐?”我疑惑地看着晓丘表姐,不明白为什么她会突然脸色白得吓人,失态 至此。 “呃……没……没什么。”表姐有些尴尬地弯下身去,捡起脸盆,“我只是有 些惊讶罢了。” 惊讶?因为我的问题? “那里以前确实放过一张相片,只不过我收起来已经很久了。”表姐含糊不清 地说着,将西瓜的残渣丢到盆里,又到一边拿了拖把来拖地。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我也不知道。”我老实回答,总觉得在什么时候曾经看到过表姐床头 柜上的那张相片,可是那张相片的内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表姐,你能给我看看那张相片吗?”我厚着脸皮问表姐。在我的内心深处似 乎有一种感觉,有个声音在提醒我,看到了那张相片,我或许就能明白一些事情了。 “……可以埃”表姐沉吟了半晌才爽快地答应。洗了手,她拉开落地橱柜的门, 从里面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精致的铜盒子。盒子看起来是相当古旧的东西,雕着精细 的瑞草仙鹤图,正中央是一朵硕大的牡丹,吐蕊盛放,如同活物。 表姐在牡丹正中推了两下,那牡丹竟然变作两半,各自移开一些距离,原来竟 是一个活扣。铜盒内衬着金色的丝缎与棉絮,其中放着些古旧的东西,我认得其中 一件是表姐幼时收到的生日礼物——一串琥珀珠,而在林林总总的小东西底部则压 着一张有些泛黄的照片。 “呐,就是这张。”表姐递过来给我看。 发黄的相片上,表姐一家与幼年的我一起在菏池边留念,背面的日期是86年7 月,那一年,我6 岁,表姐11岁。 奇怪,这张照片……我将照片翻来覆去地看,却怎么也弄不懂为什么这张照片 竟然会给我一种深深的违和感。有什么地方不对!我的脑海中有声音提醒我,但是 我又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不对。 “怎么了,秦?”表姐抚摸着我的头发,神情中充满了关心之情,“你看起来 很疲累的样子。” “嗯,可能是午睡没睡好的原因吧。”我有些不自然地回答,“表姐,我先回 房睡了。” 告别表姐,我一个人走在安静的游廊上,脑海里充斥着各种各样喧杂的声音。 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知道他们在彼此争执、谩骂,我到底是怎么了?!我 痛苦地捂住脑袋,突然,我感到有什么人正从暗处冷冷地看我。那视线既锐利且冰 冷,如同寒冬腊月的井水一般冷到人的骨子里,我打了个哆嗦,寻找向视线的来源。 园内一如既往的安静,穿景门不知被谁开了,一缕淡淡的光线从外间投影进来,在 地上留下痕迹。等等!那痕迹似乎被谁遮挡了一半,金色的光线在中途断去,继之 以黑色的影子。 “是谁1我喊。周围一片安静,没有人回答我。 “是谁,快点出来!”我有些慌了,一面拔高嗓门喊着,一面有些畏惧地左右 张望,生怕从什么地方就跳出吓人的东西来。 在我的喊声中,那影子安静了一会,突然间开始缓慢地动起来,与此同时,我 听到吱呀一声,穿景门开了…… 穿景门“吱呀”一声开了,外间的灯光失去了桎梏,如同一匹被遽然抖开的布 匹,金黄澄亮的光线在瞬间涌入,照亮了门口的一大截地方。 “是谁?谁在那边?”我壮起胆子问。也许是园内不再显得昏昧的缘故,我的 胆子也随着那灯光的进入变大了一些,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我向那穿景门慢慢靠 过去。 一个小小的脑袋从半圆形的门扇后有些怯生生地探出来,是上次的那个小孩子! 他依然穿着我昨夜见他时那件素色的衣衫,瓜子脸上的大眼睛一闪不闪地看着我, 带着些探究的神情。 “你……”正要出声询问,脑中却突然响起了洛粼昨晚告诫的声音。 “如果你不想让自己倒霉的话,就不要再和刚才你见到的人有任何接触了。” 去,一个小孩子能让我倒什么霉?我甩甩头,把那令人讨厌的话语丢到脑后, 朝小孩走过去。 “你有什么事吗?”隔着半爿门扇,我弯下腰,尽量和蔼可亲地问他。小孩子 看看我,有些害怕似地往后退了半步。 “不用害怕,姐姐不会伤害你的。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的孩子犹疑不定地左右望了望,薄薄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似乎在考虑要不 要相信我。看着那神态,我突然间觉得有几分熟悉的感觉,好像在什么时候什么人 身上也曾经见到过那样的表情。对了,是表姐!我恍然大悟。幼年时的表姐虽然聪 明而稳重,但也经常会在不自觉间流露出孩子的固执来,那时的表情便与眼前的小 孩如出一辙。该不会是晓丘表姐的孩子吧,哈哈,我不负责任地想。如果真是她的 孩子的话,今年不过二十四岁的表姐可是在十四岁那年就做了妈妈呢! “我来找我妈妈!”出人意料的,那小孩在我恶作剧地想着不着边际的事的时 候,说出了那样的话。 “我来找我妈妈1见我一副思维当机的傻愣样子,他又再度补上了一句,“你 见过我妈妈吗?” “小弟弟,你妈妈长什么样子你能说说吗?”我干脆蹲下身来,与他面对面, 琢磨着也许我该带他去派出所走一趟。 “妈妈……”他困惑地看了看我,眼睛里露出茫然的神色来。他使劲地想了想, 最后朝我摇摇头。 十岁的小孩子却连自己的母亲长什么样子都无法描述?我觉得有些奇怪。 “那你妈妈叫什么名字你记得吗?” 回答我的是他再次用力地摇了摇头。 我叹口气,直起身来。没有办法了,等明天一早带他去镇上的派出所吧。 “小弟弟,你今天晚上睡哪里?” 他想了一会,指指外面。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姑父家的仓库。这孩 子,到底是什么时候溜进去的,那地方晚上可都是上了锁的。 “算了,你今天就跟姐姐睡一块吧。”我伸出手去挽他,他却反射性地往后一 跳,猛地躲开了我的手。 “怎么了?”我有些尴尬。被一个小孩子那么激烈地逃避倒好像我是个坏人似 的,面子上多少有些挂不祝 “我……不能进……”他躲在树影下,怯怯地说。一双大得发亮的眼睛在一片 黑色中显得格外晶莹。 “为什么不能进来?”我好奇地问,随即释然,“是不是家里面教过让你不要 随便跟陌生人走?没关系啦,姐姐不是坏人。” 我笑眯眯地看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这世上又有哪个坏人会说自己是坏人 的?然而他却只是为难地看着我,踟蹰着不肯前进一步。 “好啦,你快进来吧,时间也不早了,洗过澡后早点睡觉吧,姐姐明天就带你 去派出所。” 听到我的话,他突然抬起头,眼神中充满惊喜:“我可以进去?” “嗯……埃”我点点头,不明白为什么刚才还躲避我如同蛇蝎的小孩子此刻又 一下子高兴得仿佛要飞起来。 “那我……进去了。”他请示般地看我,在我点头后,迈着小步,慢慢地一步 一步地移过来,在园门口却又停了下来,害怕着什么不敢再往前走。 “怎么了?”我停下脚步,回头看站定在门口的他。 “嗯……”他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深吸了一口气,向园内迈出了一只脚,停 了一会,另一只脚又跟进来,直到整个人都进入了园中,他才松了一口气一般,放 松了绷直的身体。 这个小孩的举动真是奇怪啊,我看着他露出一脸安心,纳闷地想。 我又在做梦了!从梦中惊醒的时候,月亮正高悬在天穹的正中。洁白的、银色 的光线从打开的半扇花棂窗内射入,照得房内一片通明。我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 无意识地用手擦去额头的冷汗。 又是一个恶梦!可是我却仍然什么都记不起来,在梦中我似乎一直在逃跑,不 明目的、没有方向,只是不停地逃、逃、逃!手摸到身旁的位置,什么都没有。我 愣了一阵,猛地跳起来,焰午——那个小孩子,他到哪里去了?顾不得思考更多, 我披了件衬衣,趿了鞋就冲出了房门。 半夜时分的宅内与白天的时候判若两界。为路人指引方向的花灯寂寥地在园内 发出暗淡的光线,不敢与头顶好得出奇的月色相争。四下里一片寂静,唯有虫鸣声 和着远处水波鼓动的轻微声响交织成一片宁谧。打量着周围的景色,我不知不觉地 就放慢了脚步,连着寻找焰午的那份急切心情也被柔和的夜色所缓和下来。 小孩子也许是睡不着所以跑到园中玩耍了吧,我想。 “唉——”远远地不知传来谁的叹息声,轻柔无比的女声,在月色中传来,隐 隐约约,恍如隔世,我竖起耳朵细听,那声音似乎是晓丘表姐的。 “表姐?”我试探着轻声唤,生怕吵醒了姑父他们。然而表姐似乎并没有听到 我的呼唤,只是继续地轻声叹息着,一声一声,千徊百转,叹声中仿若夹杂百般纠 葛,听在我的耳中,莫名地心里不快起来,仿若压着一块大石一般,沉沉甸甸。 “表姐1我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过去。 声音似乎来自正屋后方,我沿着小径行去,一路拨开枝叶灌木,眼前现出开阔 的泥地来。圆形的泥地上,表姐背我而立,不知道在思考什么。明晃晃的月光照着 她,生出一片模糊的光晕来,仿若梦中。 “表姐,你睡不着吗?”我一面说着朝她走过去,脚踩在那泥地上,似乎发出 了微微的水声。我奇怪地看了看脚下,厚实的黑色泥土上生长着茁壮的野草,间或 有些野花点缀其中,再正常不过。 轻哧一声,我为自己再次的疑神疑鬼感到好笑,最近真的是睡太多了,怎么连 脑子都变得无法正常运作了。 “表姐,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小孩子1我说着又迈步向前,水声,在我的耳边激 荡开来,我再次止住脚步,疑惑地看看四周,似乎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到 底是什么地方呢? “就是一个穿着素色衣裳的小孩子,大概十来岁。”我边说边比划。水声哗啦 哗啦在我耳边响起,由一开始的激烈慢慢地变得温和起来,我觉得整个人都仿佛吹 了气一般,轻轻地飘了起来。 不对啊,如果是我飘起来的话,为什么晓丘表姐的背影会在我的上面离我越来 越远呢?我疑惑地想,抬头去看天。幽蓝的天幕如同被什么人恶作剧地搅动了一般, 生出叠嶂的波纹来,一波一波推搡着挤来挤去,月亮碎成了几半,抖动着发出银色 的柔和光芒。我伸出手去想抓住晓丘表姐的背影却扑了个空,表姐的影子,在上方 慢慢地扭曲了,碎了,向四周散开去。 好奇怪啊……我不明所以地想,有什么东西包围着我,暖暖的,让人好想睡觉。 这么想着,我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闭拢起来,身体也开始变沉。 “姐姐1我听到焰午的声音在我耳边焦急地唤。 “姐姐!”焰午又唤我,但我只是懒懒地翻了个身,终于,沉沉睡去。 我似乎整个人都飘了起来,头重脚轻地找不到方向,眼前是一片银色的世界, 晶莹得仿佛是银浆一般的东西在四周涌动,我伸出手去想要触碰,却见他们呼啦一 声散开来,叽叽喳喳地吵闹着,拖曳着长长的尾巴四处游走得一个不剩。 “怎么是你啊?”朦胧中有人仿佛是很惊讶地对我说。 “哎?”我不明所以。 “真是麻烦啊,小午找错人了。”那个人叹口气,然后我看到平空里出现了一 只男人的手,手利落地挥开了那些银色的东西,向我伸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我拉你上来吧。”他说,我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拖曳着我向上,慢慢的银 色的世界开始在我面前扭曲,破碎,露出一轮硕大无比的月亮。好漂亮的月亮啊, 我有些恍惚地想。 “你还真沉呐。”那人嘟哝着,或许是朝我凑近了些。在我看到的银色世界里 出现了一枚银色的指轮,指轮被栓在一根细致的链子上,在我的面前如同羽毛一般 飘飘荡荡,链子的那一头似乎就是对方。 多漂亮的指轮呐!我忍不住伸手去抓那圆圆的物事,却突然感觉到胳膊上一松。 “啊呀,对头来了,我先走了,回头见。” “哎?”我还没来得及发出疑问,整个银色的世界便在我面前如同倒驰的列车 一般迅速往后退去,无数深浅不一的银色呼啸着经过我身边,重叠着就如同幼时常 玩的烟火棒在黑夜中发出的耀眼光芒,是那些长尾巴的奇怪家伙们!我惊讶看它们 窃窃私语地迅速逃远,片刻后,在我面前只余了一轮光华璀璨的圆月。很大的月亮, 就好象近在咫尺一般,真的好象很近碍… 我伸出手去,凉意从指尖一路传递过来,我猛然睁大了眼睛,我真的,真的是 在空中? “啊,痛痛痛……痛死了1我龇牙咧嘴地跳起来,眼前一张放大了的男人的脸, 吓得我又倒下去,头磕到地,又是惨叫一声。 “你你你,你真是个扫把星!”我恨恨地叫,揉着后脑勺,愤恨地盯着面前那 个一副松了口气样的男人。 “你醒了?”他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我。月色镀在他的黑色头发上,更显 得那发色深沉的黑,“我早跟你说过不要去惹那东西,你偏偏不听。” “不过那样也好,依你这种个性,吃点亏反而是好事。”接着,他又若有所思 地补充。 真是令人讨厌的个性!看着本家的这个家伙,我的胸口如同堵了一团熊熊的烈 火一般,马上就要炸开来。 “你凭什么这么说……咳咳!”突来的难受感觉让我剧烈的咳嗽起来,我拼命 地咳着,一直到整张脸都涨得通红,肺部的气体几乎全被挤压干净才恹恹地平复下 来,抚着胸口,软成一团泥。我这是怎么了? 虚弱地看向四周,我发现自己竟然睡在屋后的池塘边。不规则椭圆的池塘表面 在我眼前平静得反射出粼粼波光,四野寂静无声。我在屋后?脑海中突然回放出之 前的映像,失踪了的焰午,叹气的表姐,还有……我猛然惊醒,屋后并没有什么圆 形的空地,有的只有这一口池塘,那么我刚才…… “没错,你刚才掉水里了。”看来是看出了我的疑问,洛粼双手反撑在围栏上, 朝我看过来,“再差一点,你就要死了,如果不是我看到那家伙……”他顿了顿, 再补充,“那个小孩子。” 那家伙是指……焰午?我有些后怕地想,是他要害我吗?为了什么? “总而言之,如果你不想死的话就不要再跟他有任何接触了,我救得了你一次 未必救得了你第二次,好了,就这样,晚安。”他摆摆手,转身要走。 “等等1我踉跄着站起来,双腿软软地仿佛踩在棉花上一样,“焰午……那小 孩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害我?还有,你身上的另一个影子到底是……?” 我曾经听姑妈隐约提起,说是洛家从来都有些古怪,尤其是本家洛老爷子那一 支直系,据说当年洛老爷子突然暴病过世也与此有关。 他顿了顿,却又迈开步去:“别想太多了,早点睡吧。” 直到我回房发现自己脸上的两个“五指山”印记,我才终于明白那让自己醒转 过来的疼痛是什么,我根本就是被他扇醒的! 事实是,有的时候你不去寻找真相,真相或许反而会来找你。 “喂,我找你有事!”我双手撑腰,仗着在女孩子中还算高挑的身材,将洛粼 恶狠狠地堵在屋内。 “现在才七点钟,吃过早饭再说好不好?”洛粼打个哈欠,指指手表,一副没 睡醒的样子。 我只是犹豫了一下,他已经从我的身边挨着门溜了出去,大步走远,我只能忿 忿地拔脚追上去。 “现在可以说了吗?”看着面前吃饱喝足,一脸神清气爽的洛粼,我努力忍耐 下怒气,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问。 “你想知道什么?”他反问。饭厅内只有我们两个。姑父姑妈一大早就带那位 洛家阿姨出去拜访故人,晓丘表姐则是张罗着安排旅行团的游玩节目,本来就不小 的饭厅此刻显得更是空空荡荡。 “当然是昨晚我问你的问题。焰午是谁?他为什么要害我?还有……你身体里 的另一个是谁?”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本来是看到洛粼心里就会没来由地 害怕,眼下却可以理直气壮地盘问他而毫不畏惧。 “那个小孩子我不认识,”洛粼淡淡地道,“我只是知道他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而已,至于他为什么要害你,与其问我不如问你自己会更直接些,那种东西通常不 会无缘无故地缠上一个人。” “停1我伸出手去打断洛粼的话,“什么叫不属于这个世界,那种东西又是指 什么……该不会是……”我咽了口口水,虽然隐约可以猜测到他的意思,我仍然不 敢去相信,焰午是……鬼? “是不是鬼我还没法判断,但是你如果再接近他就一定会有危险,下一次你可 能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他气定神闲地说,我却听得一身冷汗。 “那我要怎么做才好?”我丢掉那多余的自尊,低声下气地向面前这个讨人厌 的家伙求教,他却只是朝天翻翻眼睛,回答我一句“不知道”。 “你!”我从椅子上跳起来,几乎要撩起袖管冲过去狠揍他一顿。真是奇怪啊, 为什么每次看到他我的脾气就会那么容易地失控呢,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傲慢、好斗 的人呐!脑子里猛地冒出那样的念头,我悻悻地坐下来。 “那你身体里那个是……” 他看了我一眼,好像是在考虑该不该告诉我实情。突然间,天色莫名地阴沉下 来,不知从哪里冒出厚厚的乌云,仿佛是谁家丢弃的垃圾一样,东一堆西一堆地挤 满了整个天空,将太阳遮了个严严实实,隆隆的雷声响起来,看起来马上就要下雨。 才这么想着,不多会,大雨便如同倾倒的豆子一般噼噼啪啪地砸了下来,从天至地, 宛如一幅厚厚的灰色帘幕。 “这雨……”我伸出手去接那雨珠,雨点打在手上竟是火辣辣地疼。我猛地缩 回手,这雨是烫的?!像开水一样滚烫的雨点拼命地往下掉,砸得屋前种植的树木 顷刻弯下腰去,蔫了。 “洛粼,这雨……”我惊惶地回过头去,却看到晓丘表姐不知何时出现在饭厅 内,脸色白得吓人。 “姐?”我叫她,她却仿佛听不到,只是愣愣地看着外面,看雨水劈头盖脑地 砸下来,似乎要毁掉一切才甘心。突然在那雨幕中有个身影浮现出来,先只是浅浅 淡淡的轮廓,渐渐地便如同有看不见的画家用了画笔精细地描绘着一般,那身影慢 慢变得分明,清晰,直到在我眼前出现了一名青年男子的形象,那张脸,似乎还有 几分熟悉……他是谁呢?我绞尽脑汁地想,晓丘表姐却突然动起来,朝着外间直直 地走去,一脸义无反顾。 “姐,你疯了!”我伸手去抓她,她朝我笑笑,拨开我的手,力气竟是大得惊 人。 “焰飓,我知道你迟早会来找我。”她站在门边,对那男人说,“我为了躲你 逃回洛家,本以为凭借祖上荫蔽可以逃过一劫,没想到你还是能够找到我,看来是 天也不帮我了。” 男人轻慢地笑,细长的眼睛弯起来有种莫可名状的美丽与邪气:“这还不是多 亏了你们家这位小姐。” “我?”我莫名其妙地看看表姐又看看他,我什么也没做过埃 “你是不是答应过让那个小孩子进来?”洛粼恍然大悟一般,“怪不得那天他 能够置你于幻境,原来果真是你闯的祸。” 幻境?洛粼的意思是真正想要害我的人就是面前的这名男子吗?我有些不明所 以,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看来,这名男子虽然仿佛是以敌人身份出现,却完全令我 讨厌不起来,相反,我竟然觉得他在什么地方令我觉得可亲。 “既然这是天意,我也没办法,你要拿我的这条命就来拿吧。”晓丘表姐恨恨 地说。 “姐,你在说什么?”我诧异,看表姐迈出门去。 “我本来是打算要你的命,虽然你不过只继承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力量,但也比 起那些魑魅魍魉要好上百倍,不过我现在改主意了。”男子转过头来,对着我露出 一个邪魅的笑容, “我发觉你们家这位小姐会是更适合的食物。” “焰飓!”表姐惊慌地喊,不自觉地挡在我身前,“她是我的妹妹,你不可以 动她!” “我说呢,怎么看起来那么可口的样子,原来也是洛家的人啊,”男子轻笑, “那就更不能放过她了。” “拜托。”表姐苦苦哀求,我从没见过表姐会有那样的时候,抛弃了自尊与骄 傲,只求对方答应自己。 “姐,别求他,大不了,大不了我们一起死1虽然还是没有弄明白眼下的局势, 但是我就是看不惯那男人一脸操控他人生死的得意表情,被吃掉又怎么样,我才… …我才……果然还是很害怕啊!我努力地想要站直身体,膝盖却不住地打颤,费了 我好大的劲才能够勉强站祝 “焰飓,我求你放过她,念在你我相恋一场!”表姐咬咬牙,吐出那样的话来。 如同晴空一声炸雷,我猛然醒悟过来!难怪觉得这男子眼熟,他就是表姐相片 上的那个男朋友,表姐的男友……不是人? “相恋?”焰飓哈哈大笑,“我接近你也不过是好玩而已,没想到你竟然还是 洛家的人,上天待我真是不薄。” “你怎么可以这样1我气得破口大骂,表姐却只是抿着唇不知在想什么。 “说到底,洛这个姓就是个负担罢了。”不知为何,在我的耳边突然响起了父 亲的话。我咀嚼着,似乎在这一刻少许明白了一些。 “不要离开我身边。”洛粼突然低低说了一声,走向前去,拦在我们和焰飓之 间。 “喂,我跟她们两个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能不能够放我走啊?”我听到洛粼大 声地说着令人不敢置信的话,这个人,简直恶劣到了极点!我暗暗捏紧了拳头,这 个贪生怕死的小人! “人类就是那么自私啊~ ”焰飓露出一个兴味的笑容,“可以啊,不过……得 等我吃了你以后!” 事后我回想起来,仍然觉得害怕。只是在刹那之间,焰飓便化作一头火焰般的 猛兽向我们袭来,洛粼却仿佛吓呆了一般,既不闪也不避。直到被那尖锐的獠牙抵 上了自己的脖子,他才稍微有了些反应。 “原来是头焰鼬啊,真是无趣!” 我清楚地听到洛粼那样轻松地说着,语气中还带着些失望,那个声音我听到过, 曾经,那是洛粼体内的另一个人!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洛粼的体内突然迸出一道青色的光柱,那是一头硕大 无比的蛟龙,他猛地咬住了焰飓的脖子,三两下就将其折断,随后大口大口吞到肚 子里,不一会儿工夫就吃了个精光,随即拍拍肚子,又钻回洛粼的身体之中。 之后,天晴,一切都落幕了。 “好了好了,送到这里就可以了。”洛家阿姨一面那样说着,一面用手去拭自 己的眼角,“这次一别,下一次见面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有空要常来啊。”姑父姑母也不住地擦眼角。 真是的,不过是住在不同城市而已,又不是一辈子都见不着,用得着那么伤感 吗?我受不了地想。 那天之后,表姐又回复到了之前的样子,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只是 在她的盒子里又多了一件珍藏,那是一枚银色图腾的戒指。 “这是当年是我送给他的,”表姐告诉我,“戒指有一对,一枚刻着焰,还有 一枚刻着午。” 我知道,表姐是中午时分出生的,因此她的乳名就叫作小午,在那张我与姑父 全家的合影上就清楚地写着“给小午”的字样。 “喂,洛粼,我可以再来看你吗?”我突然想到了什么,问前面的男孩子。 他皱起眉头,端详我半晌,最后回答:“能不来最好还是不要来。” “为什么1 “因为你实在太会闯祸。” “你……”我叹口气,随即却有了想笑的欲望,想着想着便真地笑出声来,弄 得所有人都停止伤离别,奇怪地看我,但旋即他们也开始笑起来。 “总有机会再见的。”洛家阿姨微微笑,拉着我的手说,“回去告诉你爸妈, 洛家的门永远为他们敞开着,老爷子一直都在他们回来。” “哎?”我傻傻地应承着,看他们登上船去,离岸越来越远…… “跟我长的一模一样的男人,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啊!”我突然间这么觉得。 “……讨厌,我到底说了什么1 远处的洛粼猛地打了个喷嚏,吸了吸鼻子,他坐下来。 “那个叫秦的丫头,简直跟妖怪似的,”他想,“竟然从头到尾都是根据气味 来辨别长相的。” “当然,谁让她是贺秋的女儿呢?”脑子里有人揶揄地说着,“我看她根本就 把你当成跟她长得一模一样了!” “说过多少次了,不要随便在我的脑子里讲话1 “呐,你的嘱托我已经完成了哦,”他躺在树干上,吊儿郎当地晃荡着一条腿, 手掌上一团蓝色的火焰盈盈转着圈子,仿佛听得懂他的说话。 “不过,你事先可没告诉我会遇到獠那家伙,你明知道他是我对头的1 蓝色的火焰抖了抖,似乎是感到愧疚。 他眯起眼睛,叹口气,盘着腿坐起来:“算了算了,反正你都已经死了,我也 没什么好追究的,真是的,明明是个妖怪偏偏喜欢上个人类……你可以安心地走了, 她已经相信你是为了夺取她的力量才跟她交往的,她以后都不会想起你了,搞不好 还恨你入骨呢~ ” 蓝色的火焰闪了闪,似乎是在哀伤,它慢慢地在他掌上转了几圈,终于还是飞 向空中,远远地消失不见。 “切,一切都是你自己策划的,赶她走的也是你,骗她的也是你……”他又躺 下来,叼着树叶,懒懒地看天空。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间洒下来,把他的青色头发镀 得金黄。 “妈妈,你看那里有个哥哥哎~ ”一个小孩子经过,指着他大叫大嚷。 “别胡闹了,哪里来的人啊,你这个小孩子1身边的大人喝斥着牵了孩子走远。 他翻个身,决定再补个觉,这次用了太多力量,就连他都觉得有些累呢。 “人类那种东西,我大概永远都弄不懂吧……”嘟哝着,他打个哈欠,陷入了 梦乡之中。 ---------- 中文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