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让我飘泊的太久 作者:段继红 在这个阴雨连绵的小镇,红凡极少有过好心情。她的情绪如同柔软的绵絮一般 吸饱了水份,轻轻一捏,就能渗出发黄的水渍。 夜晚,她咬着牙,强迫自己钻入潮湿厚重的被子,总会情不自禁地想念自己温 暖遥远的家,想念干爽而充满阳光的芳香的被褥——而这一切,都在她毕业时的一 念之间被摇成了远离现实的风景。 后来红凡将这一念之差归咎于她的唐宋文学老师——一个来自江南小镇的狂悖 才子。他在课堂上反复描摹花月春风,绿水如蓝的江南胜景。他说,在那里,文人 雅士如同花朵一般点缀其中,随手可撷。而他本人便是玉树临风、蕴籍风流的白衣 卿相。他那温柔忧伤的美丽诗行犹如月光一样洒落在女大学生们多情的心田,他在 她们中间游曳的如同一尾快活的金鱼。 那一切,使得善于幻想的红凡悠然神往。 红凡的到来没有在机关引起多大的关注。如同一小块石子被投入清浅的小溪, 只激溅起几圈小小的波纹便很快回复了宁静。 最初,红凡常到小镇上走走,去体会雾气弥漫的清晨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的 感受。但很快便被小贩们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惊扰得落荒而逃。有时她也到郊外,去 寻访江南名士笔下斜风细雨、紫燕双飞的古韵。她甚至混入小镇作协举办的“文学 沙龙”,但几个轻佻男女的鼓唇弄舌更使红凡深深的失望。 失望之余,红凡又生出许多感慨:此地固然耗尽了“栏干捶碎,酒狂忠愤俱发” 的豪气,就连浅斟低饮、晓红春睡的柔曼情怀也已消散殆尽。诗意的小船已经在此 搁浅。 久了,红凡便对生活觉出几许冷清,几分倦意。 渐渐地,红凡将每日的行进路线精减为两点连成的一条直线。她很快就成为机 关古板作息中的一根发条。她单薄的身影混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显得异常孤单。 红凡极少和同事交谈,她讨厌那种饶嘴饶舌含糊不清小里巴气的南方口音,觉 得它无论表达什么样的严肃内容,听上去都象在嘀嘀咕咕传播小道消息。 两位女同事大马和老王,一有空便亲热的如同双头鹧鸪,凑在一起交头接耳, 窃窃私语,买一双袜子也要商量半天。可是过不了多久,俩人便又翻脸无情,相互 谩骂,大吐口水。 红凡夹在中央东躲西让,避之惟恐不及。 科长老姚年过半百,濒临退休,全家仍曲居一室。资料室又是清水衙门,只落 得两袖清风。老姚不觉比下的有余,却痛感比上的不足。他牢骚满腹,愁肠百结, 办公室里到处弥漫着他的劣质烟草味儿。 坐在红凡对面的徐,四十出头,整天如同老僧入定,一言不发,不知是大智若 愚还是无所用心。他用一只粗大的黑杆钢笔练字,字纸篓里扔满了他那漂亮的笔迹。 红凡曾惋惜地劝他保留起来,他只是抬起眼睛,朝红凡意义不明地一笑。 下班的时侯,红凡蛰伏在宿舍,热情洋溢地给散落在全国各地的同学写信,邀 请他们游访这座历史上名噪一时的江南小镇。她在信中滥用着一首歌词:若是你到 小城来,收获特别多——漫长的等待之后,红凡收到了寥落的几封短信。他们说: 红凡你还是那么天真,那么浪漫,多谢你的邀请,以后有机会出差一定去看你。 红凡捧着信意兴阑珊,她把信一封封细细撕碎,在脸盆里将它们化成了一只只 飞舞的蝴蝶。 红凡长时间地蜷缩在屋里,望着窗外在雨中疯长的绿色植物,倾听巴赫如泣如 诉的乐曲。红凡心头滋生着比青草更加茂盛的寂寞。 那天的清晨象往常一样湿润。斑驳的屋墙,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古旧而厚重的 拱形石桥,忙忙碌碌的人影以及停泊在水中的乌蓬船都因了弥漫的薄雾而呈现着非 凡的美质。 红凡就在那一时刻,携着一本诗集,与她悒郁的眼神自相矛盾地迈着富有弹性 的步子,“啪哒啪哒”地踏上了爬满阴绿藤叶的小桥。红凡迎面碰上了穷石。 那是一个命定的时刻。 穷石身背一只硕大的画夹,侧身而立,静穆远眺,好象一棵柔韧的杉树。微风 掀动他浓密的头发,他的黑色风衣宛如鸟翅一样轻轻煽动。 红凡被一种巨大的预感惊扰得怦然心动。当她瘦长的腿再次迟疑地迈出时,她 听到了他的声音。 请问,哪里有旅馆? 红凡觉得这嗓音出奇的柔和,仿佛一张光滑的绸缎从天际缓缓飘落,轻柔地将 她裹住。 在这舒适的感觉中红凡情不自禁地绽开了笑容。她轻盈地转过身去,长长的裙 裾飞散开来,宛如一朵巨大的喇叭花。 请您跟我走。 红凡的声音在雾气中叮当悦耳。 敏感的红凡走在陌生的男子身边,心中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他是一个亲 人,专程从遥远的地方赶来探望自己。她以往的岁月,正是为了这长长的等待;而 那些无法消除的寂寞,也正源于这漫长的等待。 红凡在离开穷石,独自返回单位的那个夜晚,心灵柔静似水,一扫往日的喧哗 和骚动。长久以来纠缠着她的不安和焦灼仿佛夜鸟一般“扑拉”一声展开双翅飞走 了。 她安祥地躺在床上,很快进入了梦乡。 红凡在次日黄昏如邀前来。 这时,房间里的光线逐渐暗淡,她在阴影中看着穷石作画。穷石感到一股若有 若无的温情在空气中涌动。他猜想这一定是她的目光。于是他搁下画笔,回身看她。 红凡穿着一条褐色黄花的长裙,一截瘦长的小腿在他的目光下坦率地裸露。她 的额头光洁开阔,她的目光混合着夏夜的迷乱和秋天的忧郁,象一串将熟未熟的紫 色葡萄;她的嘴唇光滑饱满明亮的宛如一颗鲜嫩的草莓。她坐在深色的背景里,就 象雷诺阿笔下的人物。 红凡多情的灵魂曾被放逐到了寂寞的情感荒漠而无所皈依。在穷石的身上,她 非常主观地找到了一种回归的感觉。 他有着红凡偏爱的杨树般的魁梧和挺拔。红凡想象他宽厚的胸膛一定象铁一样 坚硬象海一样柔软。而他北方男子的爽朗和幽默,更使红凡心醉神迷。每个夜晚, 红凡都要反反复复地回忆穷石的言谈举止,再用想象为他涂上最华丽的色彩。她觉 得他与自己多年以来虚构的人物无不吻合。 红凡向穷石投入了空前的热情,她包揽了一切杂务。她在自己的宿舍煲好汤饭 用保温杯送去,然后将他染上颜料的大衬衣抱回去。洗濯之前,红凡总是忍不住将 脸埋在他的衣服里,深深呼吸着那股淡淡的烟草味道和陌生的男性气息。 穷石的画很快就挂满了旅馆的空墙。红凡发现它们大多都是造型各异的江南石 桥。厚重的石条,阴暗的布满苍绿色苔藓的桥基。它们在雨丝中沉默不语,透露着 亘古不变的荒凉和寂寞。 完成了《江南小景》系列之后,穷石的目光落在了红凡骨感很强的身体上。他 相信:对他来讲,红凡的身体是一扇虚掩着的门,一扇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开启的 门。隔着若隐若现的门缝,他已经嗅到了青草和野花的气息。 我要为你画像。 他对红凡说。 正如穷石所料,当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红凡,她的纽扣便纷纷迸裂,暗红色的衣 裙如蛇蜕一样悄然委地,红凡光洁的胴体花朵似的在穷石的面前热情无畏地绽放。 她那铃铛花一样饱满的乳房还未经岁月的摧残,她绷紧的皮肤下热血奔涌,她 平坦的腹下是一片神秘的金色诱惑。 穷石的目光轻风一样掠过红凡开放的身体。他被红凡非比寻常的激情所震慑。 他从前画过无数赤裸的女体,但那只是一些线条和器官的组合,从来没有赋予他超 越实体的想象。他曾经领略过许多女人的风情,但那些半遮半掩的情态从未如此猛 烈地唤醒过他做为男性的本质。 他伸出手指,轻轻触动着红凡滚烫的肌体,她的身体象一茎被连根拔起的小草, 柔弱无力地依在了他的胸前。穷石的热吻立刻象滔天的巨浪,吞没了红凡。 被爱情滋润的红凡出落的美丽非凡。她原先苍白的脸布满了幸福的红晕,显得 容光焕发;她的眸子湖水一般清冽,丝绒一般柔和;低平的胸部变得花蕾般的饱满。 当她长发飘拂,目光安详地穿行在单位大院时,许多人暗自惊讶:红凡原来是美丽 的。 和红凡在一起,穷石的画笔和身体都充盈着汩汩不绝的灵感。红凡美丽的裸体 成了他江南之行的第二组画。 有时红凡侧卧在紫色天鹅绒垫上,光洁修长的双臂慵懒地枕向脑后,瀑布一样 流畅的黑发垂挂在床边;有时红凡将头发随意地挽上头顶,一只眸子隐藏在散落的 乱发之间,另一只则寂寂地望着廖远的地方,她的双手环抱,胸前盛开着两朵娇艳 的蔷薇;有时红凡削瘦柔软的身体变成了一只细长的古老瓷瓶,她的脸向日葵一般 明艳地浮在蓝色透明的空气之中——————穷石疯狂地从红凡身上汲取灵感。他 大汗淋漓地作画,然后又大汗淋漓地同红凡作爱。那张吱嘎乱响的破床在他疯狂的 激情中不胜重负。 红凡在一种自我毁灭式的激情中将自己熊熊燃烧。她在风暴袭来时柔顺的象一 叶随波逐流的小舟,机敏的象一只闪转腾挪的豹子。穷石被这柔顺和机敏激怒地宛 如一头狂暴的雄狮当他们安静下来的时候,穷石象婴儿一样,疲惫地枕在红凡的臂 上,将脸深深地埋在红凡的胸乳间酣甜地入睡。 红凡的手微风般地掠过穷石汗津津的身体,他坚硬的肌肉在她的手指下敏感地 跳动。红凡在这一刻充满了巨大的幸福,她在这幸福之中热泪盈眶。她感到她是如 此深爱着穷石。爱他轻蹙的眉峰,爱他茂盛的黑发,爱他下巴上格里高里?派克一 样的小窝,爱他流光溢彩的才华。 她甚至深深地感谢命运之神为她在这深长的寂寞中送来了这个男人。 分手的时刻终于来临。红凡最后一次敲响了穷石的房门,同时为自己如火如荼 的爱情拉下了帷幕。 暗夜中,红凡的泪水洇湿了穷石的衬衫和所有的手帕。他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眼 睛里蓄有如此大量的水份。他为一个女孩为他如此痛哭而深深感动,他的浪子之心 涌起从未有过的柔情。 他将红凡紧紧抱在怀里。抚摸她丝绸一样柔顺的长发和肩背。 穷石一次又一次温情脉脉地深入红凡的身体,将他的感激之情倾泻在红凡体内。 他很清楚红凡这样的女子一生只能如此忘情、如此美丽地燃烧一次。此后她的生命 便如凋零的花朵一般凄凉和轻飏 .他怜惜地望着红凡哭泣的面容,却一次次把即将 出唇的许诺压了回去。他那颗顽石一般的坚硬的心是用许多女人的柔情滋养出来的。 泪水的洗濯只能使它愈加的光滑和耀眼。当阳光照射在穷石脸上的时候,他的柔情 也随着黑暗的离去倏然消失。野心在他的心中重新蓬勃。他潇洒地迈开大步,朝红 凡喊声再会,便不留痕迹地消失在了远方。 在穷石走后无法填补的巨大空虚中,红凡反复地听着一首歌:一生情/ 只为这 一次与你相遇/ 情难了/ 难再续难再醒/ 人分飞/ 爱相随/ 那怕用一生去追/ —— ————周华健低徊的倾诉伴着冷雨一声声敲打着红凡的窗户。她的眼泪在流淌, 思念在心头堆积。 当这思念长成一棵硕大的忧郁的果实,红凡只身北上,来到了穷石所在的城市。 习惯了江南小镇缓慢节奏的红凡,一下子陷入了大都市喧哗骚动的旋涡。 红凡在车站被裹挟到了一家偏僻的小店。房间狭小的只能摆下一只床和一张小 方桌,床单很久未洗,上面尽是油渍和斑点,墙壁用菲薄的三合板隔着。红凡常常 在半夜被一种可疑的声音惊醒,这使怀念红凡联想到“黑店”一类不洁的字眼。她 很想搬到一家象样点的旅馆,但穷石留给她的唯一线索就是这座大城市的名字。穷 石在这沸腾的大都市宛如海洋中的一粒沙子,红凡不知何时才能发现他的踪迹。她 必须节约每一分钱。 几天以来,红凡蜉蝣一样漂流在这座城市,几乎叩遍了所有的艺术团体和美术 协会的大门,倍尝它那热闹繁华表象之下的冷漠和无情,而穷石,仍将他的面孔深 深隐藏在茫茫人海之中。 置身于熙来攘往的红男绿女和意兴阑珊的万家灯火之中,红凡感到了深深的失 落。 返回之前,红凡决定到商业区潇洒一回。她看上了一套葱绿色的套裙。 试衣镜中,红凡的形象十分美好,紧俏的腰身恰到好处地烘托出她圆润的臀部 和光洁的长腿。 但一问价格,红凡便被吓的落荒而逃。 直到坐进凉风袭人的冷饮店,红凡仍能清晰地感到售货小姐轻蔑的目光浓痰一 样粘在她的后背。 红凡又一次感到了压抑和窘迫。情感固然已流离失所,而物质的匮乏又将她的 灵魂放逐到了远离自尊的屈辱境地。红凡悲凉的几乎落下泪来。 忽然,一个大胆的念头闪电般地进入她的脑海,在她的心头激起惊雷一样的回 声没。 留下来,留下来! 这三个字如同一张紫红色的大幕,把红凡以往的岁月掩埋在了记忆的深处。 在都市繁华整饬的生活背后,蛰伏着一个庞大而充满诱惑的怪物,那就是夜生 活。 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夜总会和歌舞厅多如牛毛,遍地开花。它们如同繁星一 样在城市的上空闪闪烁烁,编织着眩目而危险的罗网。 入夜,辛苦了一天的人们进入了酣梦,另一些人却慢慢苏醒。男人们西服革履, 挺着鼓鼓的肚子和腰包,口中散发着清爽液和口臭的混合气息,慢慢地将身形没入 夜总会的大口之中。 而女人们对镜盛装,将眉毛描的又浓又黑,嘴唇涂上最鲜艳的口红,在五彩的 霓虹灯下如同枯萎的美人蕉。 这些男人大多是来自各地的生意人,他们将老婆和孩子留在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出来赚大钱,但大把大把的钞票填补不了他们内心的空虚和多余的时间。那些女人 中有许多是揣着一个华丽的梦想而来,却一头坠入了这都市最阴暗的角落,在红灯 绿酒中迷失了自己。 红凡就混在这一大群来来往往的女孩中间,经受着生存的重负。 她曾想用文学士的头衔谋一份体面的职业,殊不知大学的文凭在这里已如春天 的扬花柳絮一样的漫天飞舞、冷落成泥了。她只好到一家茶座做了招待。 穿着超短纱裙,手托茶盘,穿行在被酒精浸红眼睛的男人中间,红凡不得不频 频躲开朝她伸了来的那些肥胖油腻的大手。 白天,红凡在租来的民房里睡觉,房东毫不收敛的吵闹之声钉子一样锲而不舍 地砸进红凡的耳朵,使她疲惫不堪却又毫无睡意。她的意识陷入铺天盖地而来的烦 躁之中。 一次,红凡忍无可忍,走出去对房东说:能不能轻一点,我要睡觉。 房东的脸上顿时挂上了一层寒霜。 红凡刚一转身,房东就将一口浓痰响亮地啐在地上:什么玩意儿,野鸡! 屈辱象火药一样在红凡的心中爆炸,但她敢怒而不敢言,因为六平米的柴屋在 这拥挤的城市已成为寸金之地。愤怒之中的她只有排闼而去。 在公园的人工湖边,红凡找到了一只长椅。 坐在湖边的红凡,在湿润的和风中深思。她在想她到底有多久没有思想过了, 在为了糊口的忙碌奔波里,思想的羽翼已经退化成了母鸡的翅膀。她已经丢失了青 草一样自由的过去,也找不到未来的路,甚至也记不起她留下来的初衷。她陷落在 了无边无际的时空隧道。 就在这时,师莉如同暗夜里的黑色精灵翩然而至。 单身,衣着前卫,神情落寞。这是某种生活的印记。师莉深信自己的眼光。 你是来打工的吗! 她的声音宛如一只可爱的小鸟,在红凡空旷的心头盘旋,又象一只轻柔的手, 将她们之间陌生的轻纱徐徐撩起。 一种倾诉的巨大的愿望来到了红凡的心里。在渴望中她将自己和盘托出。 师莉耐心地倾听,善解人意地频频点头。 最后,她将两根手指按在了红凡消瘦的肩胛上。 跟我走吧。她说。 红凡如同一个无助的弃婴被师莉拣着了。 师莉的好意暴风骤雨般地象红凡袭来。 她为红凡买了一大堆漂亮的内衣和化妆品,又执意让红凡搬进她的住处。 那是一套带小花园的豪华住宅。落地大窗外是一片毛绒绒的绿地。玫瑰和月季 在阳光下烂漫地开开放;花香就从那里不断地嘘入。宽阔的大厅中央,生长着一簇 簇珍贵的热带植物;回廊一样的吧台内摆满了造型奇特的洋酒,棕色的地毯踏上去 柔软无声。 师莉说:我丈夫继承了他伯父的遗产,到日本去了。房子是我们离婚的条件。 红凡说:哦。 你辞掉工作,安心住在这里和我做伴。师莉说着,朝红凡挤了挤眼。 红凡犹豫着:这好吗? 师莉果断地挥了挥手:别担心,我有的是钱。 跟着师莉红凡体验到了什么是奢华。 每隔几天,她们便去按摩和美容,或者去股票交易所的大户室,看着师莉轻而 易举就赚到大叠的钞票,红凡觉着自己象走进了一个现代童话。 师莉常常为红凡购置昂贵的衣服。 她说:我要把你打扮成最漂亮的女人。 红凡觉得师莉的笑容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师莉的给予带着不由分说、不容拒绝的意味,这使红凡局促不安。她无以回抱 的处境使她无力承载师莉的好意。 但日子就这么哗哗地过去。 师莉喜欢飚车。在郊外的高速公路上,师莉的六缸奥迪贴着地面快速滑行。风 从开着的窗口呼呼地灌入,将她们的长发翻卷缠绕在一起。 红凡一手紧紧攥着头顶的把手,一手捏着满把的冷汗,咬着牙不出一声,她想 :这也许是回报师莉的方式之一。 晚饭之后,就是师莉洗浴的时间,她让红凡帮她在硕大的浴缸内放满温水,倒 入芬芳的浴液。 师莉解开睡袍的带子,让丝质的长袍悄然落地。她饱满成熟的身体轻盈地滑入 水中。 水中的师莉象美丽的海底女妖,披着她卷曲的黑发,裸露着玉色的手臂和大腿。 她热情地邀请红凡:下来,一起洗吧。 虽然红凡总是在人影憧憧的澡堂洗浴,但那是在雾气和人海战术的掩护之下。 红凡不愿意将身体清晰的暴露在另一个女人面前。 真土!女人在一起洗个澡怕什么?日本还男女同浴呢! 师莉在雪白的泡沫中揶揄红凡。 浴后的师莉,穿着精美的透明的睡袍,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身体曲线玲珑毕现。 有时她在红凡的身边坐下,饱满的乳房漫不经心地从睡衣中滑出,令红凡触目 惊心。 这一切使红凡隐隐的感到不安。 一天晚上,红凡的梦中掠过一只白色的大鸟。大鸟拍打着翅膀,呼啸着,遮天 蔽日地象她扑来。红凡尖叫着四处奔逃。但手脚却象被缚住一样动弹不得。 红凡一身冷汗地醒来,却蓦然发现那大鸟变成了长发的女人。月光如水,女人 在她的床前赫然站立,如同一个白色的幽灵。 那幽灵无声地逼近,带着炙人的热气。她一把拉住红凡的手,使劲按在她那落 叶一般松软的胸脯上。她气喘嘘嘘,声音黯哑:快,抱着我。 一个词寒光一样照亮了红凡。她打了一个冷战,倏地将手抽回,跳到地上, “啪”的将灯打开师莉浑身赤裸,头发散乱,面色潮红,目光灼灼地与红凡对峙。 红凡的目光灰烬一样虚弱地落在地上。她感觉自己仍然没有走出恶噩梦师莉从 地上拣起睡衣慢慢披在身上。 不识抬举的母狗! 她轻蔑地望着红凡,低声骂了一句。 红凡颤抖着逃离了那座豪华的住宅,再一次流落街头。 仓皇的奔逃中红凡热泪涌流。师莉雪白的肉体如同泔水里的肥肉,肮脏地漂浮 在她的眼前,令她作呕,又令她伤心不已。 红凡独自走在无人的黎明,巨大的寂静和悲哀将她团团围住。她在这寂静中反 省自己:在以往的岁月中,她不断地寻寻觅觅,在幻想中为自己编织了一张五彩的 罗网。虽然不够快乐,但她的灵魂却是轻盈的,能在沉闷的生活之上自由地飞翔。 但是现在,她所有的背景都被抹去,剩下的只是一个辞去工职的打工妹。她关 于生活的所有梦想,都沉重地跌落在了生存的陷阱之中。她无路可逃。 静夜中,她听到自己的双翅发出折断的微响,羽毛如同白色的花瓣纷纷落地。 在柔和昏暗的灯光下,红凡穿着露出肩背的黑绸礼服,长发飘零,眼帘低垂, 嗓音凄迷,在麦克风前幽幽地诉说着一个又一个关于爱情的甜蜜谎言。 此时的红凡,已如重生。她不再拒绝男人的纠缠,她频频赴着约会,她已懂得 女人的美丽是餐桌上男人最爱吃的一道菜。她长袖善舞,风情万种,使男人们屡屡 生出“金屋藏娇”的梦想。 日子如同树叶一样稠密,红凡厌倦了歌舞笙箫的生活。 厌倦了的红凡接受了张先生的建议,搬进了他住的酒店。 张先生曾是一家出版社的编辑,现在下海经商。他赚钞票象他编书一样在行。 他把人老珠黄而又泼辣的妻子留在了故地,长期住在酒店,过着有钱男人快乐的单 身生涯。 张先生已经不太年轻,身体开始发胖,焗过的头发露着灰白色的发根。他的面 貌开朗温和,如同被岁月磨蚀过的石头,去尽了棱角和火气,显露着圆润的轮廓。 张先生的文雅宽容,使红凡感到安心。 红凡辞去了工作,张先生在红凡的银行户头上增加了一个“0 ”。就这样,红 凡脱离了兔子一样四处觅食的生存状态,过起了“太太”的生活。 她终日慵懒地倚在沙发上看电视,或是翻翻张先生窗头的杂志。张先生快要下 班的时候,她就精心地梳理她的羽毛,等候张先生的归来。 有钱有闲的生活使红凡日渐丰满。张先生在夜里搂着红凡,手掌欣喜地在她羊 脂玉一般细腻的皮肤上反复滑行,他日渐衰老的身体就冲动起来,但常常是通身大 汗而一无所获。他颓然翻落,在黑暗中长久地叹息。 红凡漫不经心地将他的头抱在怀里,轻柔地梳理着他稀疏的头发,说:不要紧, 下次一定行。 张先生在红凡的安抚下如同在绝望的大海中发现了一叶小舟。海浪一次次将他 涮离希望,又一次次以眩目的姿态蛊惑着他。他在感激之中喃喃自语:红凡你真是 善解人意的天使。 渐渐地,红凡和张先生的关系抹上了父与女的色彩。红凡鸵鸟般地沉落在张先 生百般依从和小心呵护的羽翼之下,远离了红尘世界。她想她情愿永久生活在这个 宁静的梦乡。 在梦里,红凡躲开了一切带刺的东西。 穷石却在这一时刻露出了行藏。 他们在大街上相遇。 三年的岁月对红凡来说恍如隔世,却在穷石身上清风一样掠过,不着任何痕迹。 穷石站在灿烂的阳光之下,依旧充满朝气。他的手里揽着一个清纯可人的女孩。 他永远都在扮演着白马王子的角色,专门迷惑那些情窦初开、沉浸在浪漫幻想中的 青春少女。 他惊讶地打量着红凡,无数个问题涌向他的舌尖。 他把女孩拉到一边,低声的说着什么。 红凡远远的看着穷石在女孩的头上拍了一拍,女孩仰起脸露出甜蜜撒娇的笑容, 象一头温驯的小鹿,转身离去。 对付女孩穷石真是一把好手。红凡心酸地想,心头隐隐作痛。 穷石双手插在兜里踱了过来,他的目光在红凡的身上长久地停留。 他说:红凡,你,越来越漂亮了。 红凡说:哦? 穷石低下头,耸了耸肩:我错了。请你吃饭还不行吗? 他的表情象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犯了无意中的过失,无辜而又诚恳。 红凡无可奈何地笑了。 穷石的立刻如释重负,双手拍了拍,就将一只胳臂环上了红凡的肩头。 走,我请你吃海鲜火锅。 穷石心无城府,象没事人一样兴致勃勃,倒使得红凡觉得自己在长久的瓢泊寻 觅中蓄积的爱恨情仇变成了气量狭窄的小肚鸡肠。 红凡坐在穷石的对面,目不转睛地望着穷石。时间的潮水呼呼地向后退去,露 出来湿润而新鲜的往事。 穷石殷勤地为红凡布菜、斟酒,小心地避开那些一触即发的话题。他不停地讲 着这个城市的各种趣闻和笑话。他低沉柔和的男低音夹杂在周围嘈嘈切切的噪音之 中,仿佛一只巨大的氢气球,飘飘摇摇,渐行渐远。 红凡在清爽的感觉中醒来。 穷石拿着湿毛巾在红凡的额上敷着。 红凡坐起身来,朝四周打量。 你喝醉了,我不知道你住在哪儿,所以——- 只好带你回来。 穷石解释着。他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一个圈,潇洒地摊着手:请红凡小姐参 观,这就是鄙人的寒舍。 这是间一室一厅的居室。屋内的凌乱呈现着主人单身生活的特点,但却处处残 存着女性的痕迹。桌上的一只粉盒,被匆忙塞进被子里的长筒丝袜,床下的一双高 跟拖鞋。 穷石在红凡锐利的观察中不安地搓着手,不断地转移着红凡的视线。 红凡的目光转移到了书柜顶上厚厚的一叠画框。 那是什么? 红凡指着它们问。 哦,那是一些画。 穷石轻描淡写,他不想触碰某个会使人疼痛的伤疤。 我想看看。 红凡固执地说。 她有一个强烈的预感:那些画,也许就在那些画中,掩埋着她的一段生活,一 段她永远找不回来的岁月。 穷石无奈地将画取了下来。它们被遗弃在那里很久了,上面已经蒙上了一层厚 厚的灰尘。 红凡的手指轻轻划过画面,如同划过那些令人心疼的岁月。 画中的红凡依然清纯,依然年轻,而画外的红凡却已经历尽了沧桑。 往事过矣!红凡的心中涌起无限的感慨。她和穷石无言地伫立,象在为往日默 哀。 风从窗外吹进,送来了城市隐约的喧闹。 红凡问:为什么不举办一个画展,它们不好吗? 不好?哈,不好?我的画比那些报纸上吹嘘的狗屁画好的多。可是我没有钱, 没钱,懂吗? 现在办画展,得自己掏腰包,否则就到一边玩去。 穷石一改玩世不恭的嬉笑,激愤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红凡心想:你总算也有认真的时候。 她问:需要多少钱? 十万,至少要十万。 他丧气地踢了画框一脚。 不算多,我来出。 红凡平静地说。 穷石哑口无言,瞪大眼睛,惊讶地重新审视着红凡。 面前的红凡,的确不是记忆中的模样。那个痴情的女孩,早已被他遗忘到了深 山幽谷。 面前的红凡,是一个全新的女人,如同秋天的果实,呈现着饱满的诱人的姿态。 穷石的情绪立刻好转。他的斗志昂扬,眼睛里闪烁着临战前的兴奋。他真心的 爱着所有美丽的女人,他觉得自己就象一个爱花的人,一个真正爱花的人怎么会单 单欣赏一朵花呢? 他就这样带着错误的良好感觉,象一只嗡嗡作响的蜜蜂,从这朵花上到另一朵 花上,来来去去了三十多年,随意抛洒着珍贵的感情。没有哪一个女人拒绝过他的 魅力,也没有哪一个女人在伤心之余给过他一点可贵的忠告。 在他的眼里,此时的红凡又是一朵经过精心培育、艳丽迷人的大鲜花。 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哦,红凡,听我说,我想再给你画一组像,然后一起 展出。 红凡摇了摇头:不必了。 她早已洞悉了穷石的心理,她在心中暗自哂笑,怎么他的手段并不见长进,只 能哄哄小女孩。 有朝一日,他会象孙悟空一样,一头栽进哪个富有心计的女人手里,永远也跳 不出她的掌握。 穷石的画展获得了预期的成功,他的名字之前被缀上了“著名青年画家”的头 衔。他的花一幅标价2000元。 他得意地对红凡说:操,我早就知道自己行,我就是缺乏机会。 红凡带着张先生来看画展。她要他买下她的全部画像,她不想让自己的画像悬 挂在某个陌生人家中。 张先生文人的天性被穷石的画激发出来,他背着手,一幅一幅细细地欣赏,一 边颇为内行地评价。 穷石把红凡拉在一旁,悄声说:你就为了这么个糟老头子? 红凡勃然变色。穷石离开南方小镇留给她的那些流泪的夜晚,以及她在这座城 市所受过的屈辱,如同冬眠过后的长蛇,在她的心头翻滚涌动。 她很想大声地斥骂他,或者甩他几记响亮的耳光,但她只是轻蔑地瞪了他一眼, 便拂袖而去。 穷石被红凡无声的蔑视激怒了。在女人面前,他一向攻城略地,所向披靡,从 来就没有吃过败仗。 怒火和不甘化成热血攻上他的头顶,他大步走到展厅中央,高声宣布:诸位听 着,从现在起,人体画像属于非卖品。 穷石的目光带着复仇的快意投向红凡,却见张先生亲昵地拍着红凡的手,低声 说话。他的心立刻象被小刀狠狠剜了一下。 他妈的,老牛吃嫩草! 他在心中恶狠狠地咒骂。在一旁生了一阵闷气之后,他又忍不住站起来,装做 不经意的样子踱到红凡的跟前,使劲捏住红凡的手,压低声音说:瞧着吧,我会得 到你的。 红凡用力挣脱,嗤嗤冷笑: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小女孩吗?我还会为你动心 吗? 红凡优雅地朝穷石挥了挥手,回到了张先生的身边,剩下穷石一个人在那里懊 恼地在裤兜里攥着拳头。 晚上,穷石破例没有去赴那些甜蜜的约会。他躺在床上,竭力在记忆中搜寻那 次江南之行,结果只回忆起眼泪,那些从一个女孩眼里流出的多的惊人的眼泪。 穷石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 城市的另一个地方,红凡也在辗转难眠。 她听着街头一辆接一辆的夜车开过,马达的轰鸣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的思想 如同夜鸟一般被惊的四下逃散。 张先生将一条胳臂拢了过来,把红凡搂在胸前,说:红凡,你和那个画家早就 认识,是吗? 红凡一言不发。 张先生微微叹息一声。良久,又说:画上的女孩是你吧,那么清纯,那么年轻。 张先生的声音象耳语一样轻柔。过了一会儿,他感到胸前一片冰凉。他朝红凡 的脸上摸了摸,吃惊地问:怎么,你哭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