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算子 作者:林鹤 一 红烛高烧,檀香缭绕,房内温暖如春,厚厚的幕帷将一切寒冷拒之门外。 桂花醇酿使严蕊的体内一直保持着微微的暖意,她是一个天性畏寒的人,此 刻推衾而坐,竟也可以不用披上狐皮裘。 侍儿都已睡去,想来夜已很深了。屋内仍有一股淡淡的桂花酒香,她喜欢这 酒味,每年冬日,都借它来温暖冰雪寒天。 应该是上好的醇酿了,香浓醇厚,不知珍藏了多少年月了。“应该是为我而 藏的罢,却总将情意深藏心中。”她想,这厚重的布帷,温软的地毯,御寒的皮 裘,哪件不是他所相赠。他总是这般细心、耐心地默默做一些事,只要是她所喜 欢的,只要是她所需要的,他都能够立刻知道,并且变戏法般的,在最短的时间 内送来,但是她却是得不到他的片言只字。 “连送这桂花酒,都要借口相赠谢元卿,要我替他栈行。谢元卿是一个大碗 喝酒,大口吃肉的人,他岂会喜欢这些不温不烈的酒。”她边想着心事,一边注 视着镜中,一个双眉双蹙的年轻女子,就是这张清秀的脸,羁留过多少浪迹天涯 的人。 谢元卿也是个浪迹天涯的人,他酒量很好,喝酒总是一瓯一瓯地喝。七夕那 天,就说要连喝三大瓯,佐她口赋一词,以七夕为题,以他的姓名为韵。 “碧梧初坠,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初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 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道隔年期,怕天上方才隔夜。” (调寄《鹊桥仙》) 她那样漫不经心地随口吟出,谢元卿才刚喝完第二瓯酒,四座皆惊,唏嘘声 四起,所有的人都为她的才思敏捷而惊叹,这样的场面不知有过多少次了,对她 来说,已毫无欢喜可言。她在寻找一双眼睛,只有那双眼中赞叹才能让她心底泛 起喜悦的浪花。此刻那双眼中的笑意又已是满溢。 谢元卿却是拍案而起,大呼:“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呀!”硬是要与她分饮 第三瓯酒。严蕊便趁兴喝了他的半杯酒。 但是谢元卿今日却是醉了,这不温不烈的桂花酒,却使一个平日里豪气冲天 的年轻人醉得一蹋糊涂。他甚至眼眶微湿,严蕊知他是为了离别之愁。这率性的 人,总是毫不掩饰心中的情感。 唐与正应是这世上最会掩饰情感的人。严蕊对着铜镜怔怔出神,冰肌玉骨, 慧质兰心,却流落风尘,唐与正从来都将她当神仙般供着,行不越礼,语不过分, 到底是官箴所束,还是另有他因,总之,他是不会让自己的情感越轨而出的,抑 或自己这风尘女子,本不值得他一哂。 谢元卿翻了个身,呢喃叫着“幼芳”,严蕊转身熄了灯,握住他的手,躺在 他身边,心中暗叹,若是唐与正也这般率性坦真,无拘无束,该多好。 二 梅花如白雪般,铺天盖地地盛开,严蕊着一件白裘大衣,手中捧着暖炉,端 坐在亭中,双颊微红,眼波流动。唐与正就在她的对面,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 也是在一个冰雪寒天,严蕊的打扮与此时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她身上没有一丝风 尘女子的媚俗,一股与生俱来的冷傲和高贵,几乎让他疑为天人。她的才华和博 学更是让他从心底里敬佩着。但他只能默默地关心着这个柔弱的女子,为她挡掉 许多庸俗不堪的狂蜂浪蝶,她应是天上的一朵琼花坠入凡间,怎可让她陷入泥沼 中。他仅仅能够做到的只有这些。他身上背负太多的东西,从小定婚,温顺贤良 的妻子是情感的负担,含辛茹苦,忠厚老实的双亲是良心和道德的负担,大宋官 箴:为官者不得与官妓谑浪狎昵。是天下所有人众目睽睽约束着他的负担。他的 “非份之想”只能放在心中,发乎情止乎礼,差错不得,妻子的深情负不得,父 母殷殷的期盼负不得,寒窗苦读,功成名就都是为了报答这一切,决不能为了一 已私情,而负了这一切。他的叹息只能放在心中,他也明白自己是没有勇气放弃 这一切的,压抑得太厉害的情感,令他对眼前的女子有了另一种如长辈亲人般的 爱护。 雪花悠悠飘下,天地一片银白,淡淡的梅香充斥整个世界。唐与正看着严蕊, 一言不发,他常这样,看着看着就失了神,如果自己是自由之身,便能携眼前这 女子永遁山林,然而这似乎是无望的了,唯一能为她做到的,就是努力地让她生 活得更好,让她脱了官妓的名籍,为她寻找一个可靠的男子终生作伴。 谢元卿是一个最佳的人选,虽然他总是行踪不定,任侠使气,但是也唯有这 种豪爽刚毅的人能配得上这个骨子里隐藏着傲气女子。况且谢元卿对她也是深深 倾倒的,从他第一眼见到她时,他刹时的怔忡就可看出来,自己第一眼见到她时, 不也就是这样的么?严蕊对他也应该是深有好感的,从来没见过她对谁这样好过, 与他分饮一瓯酒,将他相留多日,确实是自己让严蕊帮他留客,目的也只是为了 撮合他们,但没想严蕊却将他留了那么多日,分别时,两人都泪眼盈盈,深情厚 意,似乎已深铭心中了。他心中泛起微微的酸楚,可他立即将这种感觉抑制了下 去,自己不是一心想撮合他们么?如果他们果真心意相通,不也是好事一桩么? 他打破沉寂问:“幼芳,谢元卿与你相处多日,你觉得他人如何?” 严蕊眼波流转,微微笑道:“豪爽坦荡,率情至性,是个性情中人。” “那,想必你对他的印象也颇不错了?”唐与正问。 严蕊微微颔首:“在我看来,他是比一众迂腐的文人和利欲的为官者好多了。” 说罢望着唐与正微微笑着,唐与正虽然也是为官者,且官居太守,但她却敢在他 面前直言为官者的不是,因为她知道唐与正是不会误解她的意思的,也绝不会因 此生气,更重要的是,她从来就不认为唐与正是这种人。 果然唐与正哈哈笑着:“严子呀严子,就是这种不媚俗流与众不同呀。” 突有小厮匆匆来报:“监司大人来访,请大人速速出城迎接。” “监司大人,朱熹,他来此所为何事?”唐与正皱眉问。 “不知道!”小厮摇头。 “你先去准备准备,我随后就到。”唐与正吩咐。 “朱晦庵虽著书立说,流布天下,但要论迂腐,非他莫属呀。”他笑着说。 严蕊不禁也笑了,唐与正也正是这点不媚俗流与她不谋而合,朱熹虽然名满 天下,她却从来不推崇他的文章,他的一句名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倒真让 她对他更加不以为然。 “闲话少说了,我还是赶快却迎接他为好,听说他对我甚是不满呢,以后这 对他不敬的话也不敢随便对人说了。”唐与正说着,冲冲走出亭去,猛然又回头 来说:“几乎忘了,谢元卿说他明年此时会重来台州见你,我有一个想法,不如 我先帮你脱了籍,明年他来时,便帮你俩完婚,不知你意下如何?” 严蕊不禁呆了,她没有想到唐与正会突然提出这样一个想法,不知从什么时 候开始,她就打消了要从良嫁人的念头,从良嫁人是每一个风尘女子的盼望,但 是自从遇到唐与正之后,她倒宁愿这样的生活一直继续下去,只要能经常看到他 的喜怒哀乐,能知道他的消息,能常常和他在一起谈谈天,能够得到得到他的赞 赏和爱护,这样的生活,又有何不可呢?她知道让她嫁给谢元卿是唐与正给她的 又一恩惠,但是她不要,这样就意味着她以后不可以再无拘无束地想念他,为他 寝食不安了,身为人妻,就应该一心一意地爱着自己的丈夫。况且谢元卿又是一 个那么率性坦荡的人,又怎么可以欺瞒他呢? 唐与正已经走到园门口了,她突然说道:“谢谢你的一番厚意,可我不想脱 籍。” 唐与正也呆了,他也绝对没有想到严蕊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回过头来问: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幼芳喜欢这样的生活。”严蕊说。 “喜欢这样的生活?”一个志行高洁的女子怎么可能喜欢这样的生活呢?唐 与正呆呆地看着亭中的严蕊,她一身白衣,几乎就快与冰雪融为一体了。她怎么 可能留恋这种风月场中的生活呢?她的眼中似有脉脉千言,欲说还休,他似乎明 白了一切,但是他是不允许它发生的,他要想想办法,以免自己也乱了方寸。 “这事等我回来再说,天气冷,你先回去休息。”说完,他转身走出园门。 园外但听蹄声得得,顷刻便已远去,严蕊由侍儿扶回房中。 三 严蕊从痛楚中醒来,原来是老狱官用浸过冷水的布帮她轻轻擦脸。 “今天又受了许多苦楚吧?可怜的孩子。”老狱官心疼的说,他是一个善良 的老人,严蕊就像他家中女儿一般大小,却无端遭此横祸。他亲眼目睹了这柔弱 女子两月来所受的严刑拷打,他不明白为什么她宁愿忍受这么多的折磨,却死也 不肯承认与太守唐与正有奸,她既身为官妓,即是真的有这回事,招认了也不会 是死罪,她却是铁石般的性子,随你朝打暮骂,千棰百拷,只说“循分供唱,吟 诗侑酒是有的,再没有其它的事情。”他心疼地擦着严蕊脚上的斑斑血迹,边说: “上司这么拷打你,只不过是要你招认,你为什么不早早招了,女人家犯淫,最 多是处以杖刑,你是官妓身份,罪名就更小了,况且打也打过了,所谓罪无重科, 你现在招了,便什么事都没有了。你又何必舍了身子来熬这苦楚呢?” 严蕊含泪说:“不错,我身为贱妓,就是招了,也不怕有损名节,但是天下 事真就是真,假就是假,我又怎么可以信口胡言,诬赖好人。” 老狱官边摇头边叹息:“像你这般重义尚节的女子真是少之又少呀。可惜官 人们为了争些闲气,却带累了你。”歇了一歇,他又低声说:“太守大人官爵无 事,怎么也不早日想个法子把你弄出去呢?”严蕊的心往下沉,她隐隐能够猜到 为什么,她知道他这样做是清醒的果断的,他处理事情一向都是清醒果断的,这 不正是自己很欣赏的一点吗?可今日为什么会感到失望呢?她明白自己是不应该 失望的,一个烟花女子不应该奢求太多。 唐与正负手立在阶前,两个月的时间,冰雪也融化了,但是春寒更是侵肌侵 骨。已有两月不见严蕊的面了,不知她正在忍受着什么样的磨难。 没想到那道学先生朱熹会使出这样的手段来对付他,他们只想把严蕊屈打成 招,招出一个与唐守正有私情的假事实来,这样他们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给他一个 罪名,来报复他对唐守正的不满。他心中充满悔意,自己平日里不应该那么张狂, 明知朱熹在朝中的党羽众多,还常在人面前直言朱熹的古板迂腐,导致今日带累 了严蕊无端遭此横祸。 今日有相厚的同僚暗中告知的话一句一句响在耳边:“那绍兴太守也是个假 道学的,一见到严子的颜面便道' 从来有色者必然无德' ,便用严刑拷打她,见 她十指纤细,便指责她不循妇道,不亲劳作,见她双足甚小,便讽刺她挢揉做作, 又是夹指又是夹足。可怜严子受尽折磨,还是一字不肯错说,这般重义尚节,着 实令人生敬呀,要说道学,她才是真正称得上是有道学的人呀。” 唐与正心如刀绞,一拳狠狠击在柱上,自己幸得朝中的王丞相作保,官爵平 安无事,幼芳却是无人理会,朱熹是不会那么快干休的,可恨自己却一字也不敢 为她求情,若是为她求情,又恐惹人嫌疑,为了避嫌,也不敢随便向人打听她的 消息,然而到处都沸沸扬扬,台州城里随处都可听到她的消息,台州的百姓没有 人敢指责谁,却是个个忘不了说上几句对她的赞扬。自己这堂堂七尺,竟成了无 用之躯,带累一个弱女子遭此横祸,为了自己的光明前途,他甚至在父母的劝说 和逼迫下,递上一份奏揭,要求调任他处。是呀,也应该调任他处的,自己对她 如此无义,此后还有什么面目见她,调任他处也可以避免日后再生风波。他从心 底里深深痛恨自己的卑微和自私,自己惹起的祸端,却由一个弱女子来替他承担。 他又一拳打在柱上,眼角迸出了些许泪花,可谁知,自己为什么不敢下定决心来 和她共同承担这一切。 温顺的妻子走出来,为他披上一件外衣,温言说:“相公,你已在这里站了 两个多时辰了,老夫人正找你呢,还是赶快进屋去,免得让她老人家担心。” “正儿,你在外头做什么,快进屋来,免得着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唤他, 是母亲,自己从小敬爱着的,言听计从的母亲,他应了一声,由着妻子携着他快 步走进温暖的内屋。 四 又一次从梦中醒来,从严刑拷打的恶梦中醒来,侍儿说道:“太守有请。” 她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终于想到她了,终于要见她了。 “快,扶我起来穿衣。”身上的棒疮还没将息好,心上的创伤却因了这一句 “太守有请”奇迹般地痊愈。 厅中还是一片喧嚣,从她出狱的那天起,这里就没有清静过,每日里都是门 庭若市,好多闻名而来的人都争着要见这气节铮直的奇女子,她总是推脱身体不 适,无法见客,令到好多人惆惆而去,可他们总是去而复返,好像非得见到她一 面才肯离去。 “帮我穿那件藕青色的裙子,戴那双蕊珠花,这都是我喜欢的。”她微笑着 说,感觉双颊有些发烧,一个多月来,第一次听到他的消息,竟能使自己这般惊 喜羞涩。 侍儿扶着她缓步走出厅堂,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出来了,出来了,严蕊出 来了。”大厅突然一片寂静,所有的眼光一瞬间都聚集在她身上,她形容憔悴, 然而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双颊还有微微的酡红。 人群渐渐骚动起来,有人说:“果然名不虚传,虽在病中,还是容光摄人!” 有人说:“那朱晦庵也太狠毒了,竟然忍心拷打这般柔弱的女子。”有人说: “官儒争闲气,可怜带累了她。”有人说:“这般柔弱的身子怎经得百般折磨, 她却是一句都不肯乱说,可敬可敬呀。” 严蕊向四周福了一福,面对着这么多人,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这里面有 的是为了见识她的容颜,有的是为了见识她的才华,有的想来证实一下是否名实 相符,有的确是佩服她的铮铮气节,有的是为了好奇心,有的却是随众起哄。自 小在风月场中长大,什么样的嘴脸她都见识过,什么样的场面她都能笃定应付, 然而现在她的心中却有一点欣慰和激动,两个多月的苦熬,总算是没有白费,她 有一种沉冤昭雪的轻松感觉。 “幼芳,瘦了好多。”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的身边轻声说。是谢元卿,他好 像也消瘦了点。 “你怎么也来了?”严蕊是真的开心了,两个多月的折磨过后,突然见到了 谢元卿,真是恍如隔世。 “事发的当月我就来了,快三个月了,一直见不到你。”谢元卿说。 “你怎么不叫侍儿通报,若知是你,我一定见你。”严蕊笑着说。 “我也不想打扰你,你应该好好休养,身子好了,我自然会去见你。”谢元 卿笑着说。 严蕊有些感动,她想不到像谢元卿这么粗放的人,也有温柔体贴的时候。 侍儿说:“太守有召,请大家让让路,让我们小姐出去。”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我们跟着去看看。”许多人涌了出去,直往太守府去, 大厅一下安静了许多。 严蕊含笑着:“我去了。”和侍儿相扶着走了出去。 谢元卿的心疼了一下,没想到她用情这般深,只可惜……,他必须也跟着去 看看,在适当的时候帮帮她。 五 太守府的大厅上坐着一位着儒生服的老者,拈须微笑着看她,她不知唐守正 去哪了。不是召她来么,可人怎么不见了? 跟着她来的许多人都进了园子,他们多半都是脱略形骸的人,尽管在太守的 花园里,他们仍然是自由自在,赏花赏草,聚集论文,太守府中也没有人出来管 一下,大家好像约定而来似的,无拘无束。 厅上坐着一众姐妹,严蕊不知道她们为什么也都来了,唐与正从来都不会召 这么多人来的。她静静地坐着,等着唐与正出来,有的姐妹过来慰问她几句,有 的则对她冷眼相视,她明白是因为自己声名太盛的缘故。可是她从来都不管这些 冷眼闲言的,她若是和这些人斗起了气,她也就不成为她了。身边有人扯了她的 袖子一下:“我们都是来给新太守道喜的,怎么,你连通贺礼也没带吗?” “新太守!”什么意思?她的脑子一下子转不过来,什么是新太守? “你就是严蕊吗?”厅上的老者慈和地望着她问。 “是。”她的思想还停在“新太守”三个字上打转。 “果然是清丽不俗,如鹤立鸡群呀!”老者拈须说:“唐大人为避嫌,自动 奏请调任他处,你们的事皇上早就听闻,他很夸赞唐大人为官清廉,持身守正, 已经准了他的奏请,老夫是来接替他的。皇上也夸你有气节,重义气,命我等到 此来应好好照料你。” 严蕊一字一句吃力地听着,她终于明白了“新太守”是怎么回事了,她不敢 去想新太守所说的话,但是她已听得明明白白了,她确实已经走了,为了避嫌, 在狱中的两个月不理不问,出狱后的一个月杳无信息,这样的避嫌还不够吗?她 觉得心中又是可笑又是可悲,一时间竟忘了回答新太守的话了。 新太守又慈和地说:“这几人月你吃了不少苦头,以后要好好把身子养好。” 眼泪涌出了眼眶,新太守慈和的关心,使她心中万般的委屈都翻涌起来,他 竟然走了,一句话也不留,一个面也不见,为了避嫌,为了让天下人知道,他与 她之间是清白的,即使她受尽折磨奄奄一息,他也不敢去探望一下,如果当时死 了,他为了避嫌,想来应是连眼泪也不敢掉一滴吧。 哭吧,二十几年来从来没有这么放肆地哭过,把心底所有的灰尘都哭出来, 二十几年的磨难,难道还承担不起这一点点挫折,二十几年的风雨,难道还无法 预料这样的结局,只是这结局来得太突然太冷漠了,超出了她的所能想象的界限, 原来自己对人心对世情还是看不透澈的呀,算了,就拿出二十几年所学到的笃定 和自信,这份笃定和自信无论在什么环境下都能保护着她的自尊,命运注定她必 须出卖一些东西,可自尊她是从来不卖给谁的,在风月场中有自尊的女子,当然 是与众不同的。 哭吧,今天就哭个够,不管有多少人在注视着,哭完后自己仍然一个自尊高 贵的人。真正的高贵不是外界的一切所能赋予的,而是人的内心所赋予的。不必 恨谁也不必怪谁,自己能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别人也能,选择不同是因为内心 不同,没有什么可以怨恨的。 “莫哭,莫哭!”新太守慈和地拍着她的肩,“听说你最善于赋诗填词,你 现在就把你的心事做成一首《卜算子》告诉我,看老夫能不能帮你。” 严蕊拭干泪,好吧,自己的心事已经笃定,把它赋在《卜算子》里又有何难。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终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 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好个'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严子才思敏捷,果然名不虚传, 名不虚传呀!”新太守赞道:“听你词中之意,你去意已决,好,老夫现在就帮 你脱了籍,准你在原处休养身子,今后如有谁敢调戏打扰,决不轻饶。” 园中一片喧哗,严蕊脱籍从良,对他们来说可是一件大事,有人叹息从此后 再难见她的面,风月场中少了她一个,便觉兴味索然。有人却满心欢喜,即刻回 去准备彩礼聘银,想把她迎娶过门,金屋藏娇。 谢元卿在远处听着看着,他实在难以找什么词来形容这一个真性真情的奇女 子,她隐藏在骨子里的豪气和傲气,是他生平所少见的。他撮唇一啸,门外得得 奔来他的坐骑,他必须先去准备一些东西,从今往后,就留在这女子身边,带她 远走天涯也好,带她隐遁山林也好,再不让她受一丝苦楚和委屈,如果她不接受 他的一片真情,就是默默付出也在所不惜,他明白自己已经是深深爱上了她,无 法处拔了,但是他也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每做出一个重要的决定,他都相 信自己一定能办到,他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尾声 谢元卿回来了,严蕊以为他也消失了。 他在十天后回来,他给她带来了一匹高头大马,那马日日在园中厮鸣,谢元 卿说它是在思念着广袤的大漠,辽阔的湖川,只有把心呈现给天地的人,才能真 正地快乐起来。 她终于挡不住诱惑,让谢元卿扶上了马背,在高高的马背上看天地,好像一 下子宽敞明亮起来了,她满心欢喜地让马驮着她走出园子,一道明亮的阳光扑面 而来,她觉得自己的心也亮了起来,这就是自己渴望的自由,渴望的超脱,她觉 得自己好像是二十几年来第一次呼吸到新鲜空气似的,谢元卿在马背上递过来一 皮囊酒,她喝了一口,浓烈的酒味呛了她一下,谢元卿笑着说:“你会喜欢它的。” 她细细品味着舌尖的酒味,那是山川湖泊浩渺无边的味道。她终于笑起来了: “对,我喜欢,她喜欢这一切,还有你。”谢元卿也笑了,这是个多么难得的好 天气呀,应该四处走走,他夹一下马腹,拉着严蕊的缰绳,两匹马并辔齐驱,飞 奔而走。风中散开严蕊清脆的笑声,二十几年来,她从来没有这么放肆地笑过, 笑吧,就让自己开心地笑个够吧,这才是自己至爱的生活,从今往后,将再也不 回去那樊笼着生活了,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