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 作者:布尔乔亚 故事 妖妖 二00二年 走在华山西路,阳光照在我的肩膀上,灵魂出窍一般的空虚,这阳光也照耀 过年少的我,我看见街对面走过来年少的我,她低着头,背着绿色的画夹,淡兰 的牛仔裤上套着大大的白色棉布衬衫。 我看着她离我越来越近,我想越过街去抓住她纤细的胳膊,却不知道要对她 说些什么。 一九九二年 我天天都要走过这条青石板的街去上学,我喜欢这条安静狭窄的小街,尤其 是雨后,踏着湿湿的石头路,心情也会湿润地有些甜蜜。 我看见他在街的拐角处的烧饵块摊上买早点,我心里的甜蜜不自觉地溢到脸 上。他也看见了我,他大声地问:吃了没有,兄弟? 手里拿着他买的饵块,和他并肩往学校去,他大口地吃着,我看他的吃像低 头笑了,他笑,还不吃,一会上课了。说完用一只手拍拍我的头,我躲过他的手 并大声抗议,我是女生。他更笑,你是我兄弟,他说。 我们都坐在最后一排,不是同桌却是邻桌。 上课不专心的时候我就看着他放在课桌上的双手,想伸手去摸一下,却自己 吓着自己,又暗暗地笑了。头上又挨了他轻轻的一巴掌,傻笑什么,好好听课。 下课的时候,他就开始唱歌,会有女生围到他桌边听他唱歌,一首接一首, 感觉良好的好象开个唱。 笑闹声中,他的歌声里,上课铃响了。 我最喜欢每个周六下午我出版报的时候,因为他是班长,老师让他协助我出 版报。 空无一人的教室,外面是操场的喧闹。他坐在最后一排做着作业,我站在桌 上画着写着后面的黑板。我停下说,递给我白色的粉笔,谢谢。他起身去前面的 讲台上拿了白色的粉笔,嘴里说,准备工作不先做好,人家在做作业呢。我笑笑, 隔一会我又说,麻烦你替我去洗洗抹布,谢谢。后脑勺上挨了他轻轻一巴掌,然 后我听见他跑出去的声音。 这些个时候他仍然不会停止个唱,我却喜欢只有我一个听众。 瘦高的我们做课间操也站在最后一排,某些抬手的动作会使我们手指相碰。 我们相互笑笑,下个动作仍然碰到了彼此手指。 我喜欢专业课,因为老师欣赏我,老师是个刚刚美院毕业的大男生,全班男 女生都喜欢他。 老师走进教室,拿着昨天我们交的作业,全班人的心都揪在了嗓子眼。 没有起立没有问候,他摊开一幅画,问,谁的?有人怯怯地站起身来,他把 画一撕两半,扔出窗外,说,夜里赶的作业吧?白天干嘛去了? 再摊开一幅,问,谁的?又一个人怯怯地站起来,他再撕再扔,说,是画吗? 你觉得。 撕得差不多了,他摊开一幅,上面画的是一个背影,有很重的行囊,破旧的 牛仔裤,前方有遥远的路。他停了一分钟,让大家看画,然后说,我喜欢这幅。 那是我的作业,我的头上又挨了旁边的他轻轻一巴掌,行呀,兄弟。他说。 出去写生的时候,专业老师总跑到我旁边看我画,我有些不自然。我想自己 画,我结结巴巴的表达,您在这我画不了。老师笑着走了,我看见他跑过来,他 说,呵,他喜欢你。我说,你乱说什么呀。有点生气地背对着他。 夏天的游泳课,游完泳我们总是跑到游泳馆门口的冷饮店吸两杯便宜的冰水。 热烈的太阳晒着外面,我们坐在拥挤的冷饮店,什么都不说,只觉得开心。如果 忽然来了一阵雨,我们就更开心,我们跑进雨里,我用力踏着积水,他拍我的头, 小疯子,他笑着说。我忽然抓住他的手对他说,你看那个水洼,会不会我一踩就 陷进去不再出来? 早上又在雨湿的街道遇到他,他抢了我的画夹,呵呵,兄弟,看看你画了些 什么。我追不上他,只有任他边跑边打开我的画夹看我的作业。可恶,我在后面 对他喊,心里却没有不悦。 因为我的作业从来没有被撕过,有女生和男生开始说我是我们老师的小老婆。 这天放学后,我一个人留在空旷的教室哭出了声。他却出现了,别哭了,他 们只是嫉妒。我握住递手绢给我的他的手,我说,我得罪谁了呢?我做错了什么? 早自习,他把他的歌本扔给我,让我帮他抄歌,我白他一眼,为什么。他轻 轻拍拍我的头,因为你是我兄弟。我躲他的手,抗议说,我是女生。嘴里说着, 手却帮他抄起来。他笑着说,字写得好要发挥作用呀。我的唇角漾出一个微笑, 他说,好好抄,别傻笑。 他好几天没来上课,有同学相约去看他,我说我也要去。他们有些吃惊地看 着我,因为我几乎不和同学来往。和同学们一起走进他的房间,他躺在床上对着 我们笑。过两天我就来上学了。他说。我只能抱着他枕边的一只白色绒毛玩具狗, 说不出话,只能看他一眼,又低下头来紧紧把那狗抱在胸前。 他的父母留我们吃饭,一大屋子人相围着吃饭,他坐在我旁边,笑着给大家 搛菜。街灯亮的时候我们向他的父母道别,他送我们出来,说要送我回去,只有 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忽然从背后把那只玩具狗变了出来递给我,送你啦,女生 玩的东西,我妈妈送我的生日礼物,我又不是小孩。 走在过街天桥上,我问,你生的什么病,我想起他父母并没告诉我们他的病 名。他对我说,我在自己手腕上划了一刀。 有风静静地吹过我们,我们都停住脚步,不说话,看着天桥下的车流,半天, 我说,你能躲到哪去呢,哪里不是一样黑暗呢。他看着我说,你都知道,是吧。 我点头,眼泪流下来。 我们去白鱼口写生,男女生都住在一个大房间里打地铺,晚上在房间外面还 点燃了篝火,大家正围绕着篝火唱歌,专业老师忽然让两个女同学抬出一个蛋糕。 他们说是我的生日。在大家的生日快乐的歌声中,我吹灭了那些小火焰。 唱累了,疯累了,大家仍然不愿意去睡觉,相互依靠着围着渐熄的篝火,他 坐到我的身边,轻轻拍拍我的头,兄弟,十七岁了。我看着他的眼睛说,十七岁, 这世界上不会再有这么老的十七岁。 隔壁文艺班的女生和男生总是挺着胸,抬着头,穿着紧紧的氨轮裤,身上的 恤有个龙飞凤舞的舞字,目中无人的走过我们教室门口,引得我们班男生女生悄 悄关注。有一天他指给我看一个女生,他说,那个穿红体恤的女生真漂亮。我感 觉到自己忽然手指冰凉,但我听见自己对他说,没问题,我去认识她。 没多久,那个女孩变成了我们的朋友,然后变成他的好朋友或者女朋友。 还是会在雨湿的街道遇到他在买早点,他还是大声的问,兄弟,吃了没有? 我看着站在他身旁的她,笑着答,早就吃了,然后走开。总是感觉那一季的雨仿 佛特别的多,耳朵里总是听到齐秦在唱:我不怪你/ 日记里太拥挤/ 只要轻轻将 我抹去。 在我们班和文艺班合开的圣诞晚会上,我看见红体恤和他们班的一个男生亲 密起舞,状似情侣,我在人群中到处寻找他,他不看我的眼睛,只笑笑。 仍然在清晨遇到他在买早点,恢复了两人并肩走向学校,但我不快乐,因为 他的不快乐。他轻轻对我说,你相信吗,有时候人的感觉居然会是错误的,好象 是上帝的恶作剧。 一九九三年 他每天中午都去图书馆,看大量的书。遇到他觉得好的就借回来给我看,这 是我快乐的秘密。我们在放学后无人的教室里大声朗读蓝波和顾城的诗,我们留 下来,只为抄下红楼梦里面全部的诗词。更多的时候我们沉默着各看着一本书, 在这个时候,他象我的导师。他总可以找出很多我会感动的书给我,然后我们分 享感动。 春节结束后,新的学期才开始,班主任老师给我们开会,让我们几个成绩好 的同学准备参加高考,说是学校特别同意我们报名。班主任神色严肃的说,一个 中专生以后的路会太难了,你们有机会就应该参加高考。 开完会,我问他想考什么学校,他说,我不想考艺术类了,你呢?我说我也 是。我说越学画画就越爱画画,却找不到画画的路了,好象离画画越来越远了。 他看着我说,我也是,会了技巧却忘记了感觉。 我们开始晚上也上补习班,为了补上因专业课而拉下的基础课。在补习班, 我们成了同桌。每堂课我都在拼命地记笔记,他有时发呆,有一天他抢过我抄笔 记的笔,问,我们为什么要这么拼命? 白天上课他仍是老样子,课间开着个唱,仿佛很快乐。我仍会在上课不专心 的时候看着他放在课桌上的手,仍然想摸一下,仍然吓着自己,仍然自己傻笑。 专业课老师找我谈话,他觉得我可惜,我说我在哪都注定可惜。不学美术了? 决定了?他问我。我点头。他递给我欧文。期通的《热爱生活》,说,我仍然记 得上你们的第一堂课你自我介绍说你热爱凡。高,这书送给你。我接过书向他致 谢,回来我发现书中有一封信,很长,是情书。那是我收到的第一封情书。是老 师写来的。 晚上上课的时候我把信递给他,他看完只说,我早知道了,兄弟。补习班的 课堂没有那么安静,我们却感觉异常的寂静,过了很久,我听到自己赌气似的沙 哑着声音说,我又不爱他。 轮到我做模特让他们画,我正襟危坐地坐在桌子上,听同学们沙沙的铅笔声。 下了课,我跑到他的画架边,看他画的我,立刻气了,我叫,我哪是这么短的脸? 其实我是恨他画上我有微隆起的胸,我却不能明说。他仿佛明白,拍我的头,说, 你是女生嘛。我躲他的手,然后红着脸不说话。 他晚上上课总不能专心,他趴在桌上脸向着我说,嗳,你留长头发一定好看, 你为什么总是留这种比男生头发还短的发型?我忙着记笔记,怔了怔回答,我是 你兄弟呀。隔了一会,我听到他说你是个漂亮的女生。 上补习班的日子,总是他送我回家,在我家门口的小巷,我们分手,我目送 他。每回都有想紧紧拥抱他的愿望,我只是想听听他的心跳,想紧紧地抱着他不 放。但什么都没发生,我们挥手,用英文道别。 没有多久,他决定退学,他已经不能专心上课了,他老逃课,无论白天的还 是晚上的。谁都找不到他,他的父母还有老师们都快为他疯了。他来办退学的那 天我在教务处门口等他,他出来看见我,眼睛亮了一下,然后又暗下去。我们沉 默地走到学校大门口,上课铃响了,他忽然对我说,逃课和我去看电影。我毫不 犹豫地点了头,和他走出校门。 我们看的是《罗马假日》,我是第一次和一个男生单独看电影,黑暗中他对 我说,你知道吗,你象那个公主。我说,知道,我心情不好就来看这个电影。好 一会,他说,我想你的时候就来看这个电影,兄弟。 看完电影他送我回学校去取我的书包,他不肯再进校门,他说,就到这了。 我们站定,沉默着,有风吹过我们中间,我听见他说,别对我这么好,我人都不 象了。你会幸福的,连大家都爱的老师也只爱你一个人呢,兄弟。我没有话回答, 大滴的眼泪流下来,而且我也看见了他的眼泪。 雨季又到了,有一天我住的院子里的门房大爷居然跑来叫我接电话,在那之 前从来没有人打过电话给我,我冒着雨跑去门房,听到了他的声音。听上去他很 快乐,告诉我他很好,问我功课准备得如何,有把握吗?还说是等我考完他就来 找我玩。我的头发滴着雨水,用笑笑的声音告诉他我也很好,他说,你能行的, 兄弟。 再见到他就是去参加他的遗体告别仪式。我们第一次臂缠黑纱,全班同学抱 在一起大哭,因为我们不相信不满十八岁的生命可以划上句号。他在自己的两个 手腕各划了一刀,并且还吃了很多安眠药。我的心都湿透了,我的眼睛却干涸着。 看着他平静的侧脸,我喃喃地说,你能躲到哪去呢,哪里不是一样黑暗呢。 我看见我们沉默地站在黑夜中的过街天桥上,有风吹过我们。我幻想那一刻 我正紧紧地拥抱着他,听着他的心跳。 二00二年 我去探望生病住院的朋友。我走在阔别多年的华山西路,小街依然,八月的 阳光照在我的肩膀上。 我看见少年的我走在雨湿的街道上,她忽然抬起头对着前方笑了,我随她的 眼神看去,我看见一个穿淡兰牛仔裤和大大白衬衫的瘦高少年在烧饵块摊上买早 点,他笑着对少年的我大声说:吃了没有,兄弟? 2002年8 月19日 凌晨四时一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