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坦的直线 作者:谵者 每当我害怕,生命也许等不及 我的笔搜集完我蓬勃的思潮, 等不及高高一堆书,在文字里, 象丰富的谷仓,把熟谷子收好; 每当我在繁星的夜幕上看见 传奇故事的巨大的云雾征象, 而且想,我或许活不到那一天 ―-济慈 一、南方 早晨的窗子朦胧着双眼。我吮吸完最后的一丝烟气,抬手拿起脸盆向着水房走 去。 今天的水格外凉,能扎透人的手,隔壁的小韩说。我笑了笑,我是铜墙铁壁, 没有什么可以穿透。倏的,在我的皮肤接触到这世间最柔软的物体时,我的心的温 度徒然跌到零下。然后,我看到了淡淡的红色。像这个季节里败落的花瓣。 花朵复活了。它在水中开放、膨胀后又逶迤在水里。很快,便和我脸盆的颜色 融为一体。你流鼻血了,还不快止血,小韩说。渐渐的,我眼前的红色变的模糊, 但又立即重新恢复了它的清晰与新鲜。我想起了《南方》,那个博尔赫斯笔下没有 流血的故事。“达尔曼紧握他不善于使用的匕首,向着平原走去。”他走了,离生 命愈来愈远,离梦想愈来愈近。于是,我记忆的隧道渴望光亮似的蠢蠢欲动起来。 可我没有见到阳光,只有雪。几片雪花漫过水房裸露的玻璃凫进了我的脖颈,在我 还没有从刺痛中苏醒过来,又飞来几片放肆地趴在了我的脸颊,久久不肯散去。我 摸摸了我的脸,的确很冷。 长久以来,我一直不相信自己的预感。但在昨天晚上,在她的身旁,雪的气息 始终弥漫着我。和我的嘴唇摩擦后,这个冒昧的预感被我的大脑沉在了声音的背后。 六点三十分,我们准时在金槟酒店门前见面。这是我们第二次的约会,我知道, 她的影子终于真实了起来。四目相对时,没有喜悦,我的心微微战抖后慢慢地趋于 平缓。她问,早来了。我说,刚到。她说,我老了吗?我说,不老。 我们走吧。 于是,我们走。每走大约十步,我们就会被伸展着巨大枝桠的法国梧桐笼罩, 我注意到,她的衣服上没有星星,甚至没有任何的光亮。我抬起头,岑寂的晚风裹 夹着浓稠的雾气远远地袭掠过发际,天空阴沉到了我的眉间。我们就这样慢踱着, 一尺的距离谁也没有突破。她谈起她的工作,我则聚敛起我的词汇。你说的饭馆在 那儿?我打断了她的叙说。陪我走走路好吗?她的声音比我的心绪还要寂寥。我说: 好。 我点上了一枝烟,但它并没有令我清醒。我的心就像一个空荡荡的容器,里面 漂浮着的尽是记忆的碎片。这时,她已谈到了她的男朋友。我试图将我的思绪拉近, 然后捆绑。我问,他还好吗?还好。他人在那里?四川。南方,又是南方。这个在 梦中和我死死纠缠的南方。据说,成都、重庆的姑娘很美,我掩饰不住我黑色的笑 容。可她没有发觉。我也听说了,她平静地答到。这一天的夜深的好像比平常快。 我已经能够感觉到我语言的寒冷。我决定沉默。 首先碾碎沉默的却是我。这一点,我感到诧异。我说,我们一直这样走下吗。 你俄了吧。她看我的神情超出了我的想像。我于是回复了她一个浅浅的微笑。那就 继续吧。 我们向南走去。 二、记忆中的荒原 昌耀死了。 这个倔强的老诗人死了。他从青海省第三精神病院的高层跳了下去,带着他未 竟的诗稿。我想,他此刻正和另外的两位晚辈喝酒吧。我似乎能够听到他们健硕的 笑声,也许还伴有隐晦的泪痛快的滑落。“我不理解遗忘。当我回首山关,夕阳里 覆满五色翎毛,——是一座座惜春的花冢。”这样的句子能否重生,没有人知道。 你在想什么?她的声音兀自飘过来。我的魂魄暂时还没有从我的联想中牵回。 我发现你这个人很会打岔,她说。我窥见到,她的脸上并没有些许愠色,这让我很 舒服。 我们来点儿啤酒吧,我今天一定把我的那瓶喝光,我说。 走了太长的路,我们终于在理工学院旁的相思牛肉店坐了下来。当元宝虾豆腐 的香气和她的体香一同被我霸占后,我所有的感官都陶醉了。于是,我的食欲和我 的怀想便旺盛的生长开来。借助这不算灰暗的灯光,我将她的轮廓精致的梳理了一 番。在我窥视的眼神下,她的安之若素,令我的内心更加毛躁,这多少影响了我的 判断。我试图从对面淡雅的墙壁上寻找我双眼的盲点。我怀疑我是否产生了某种危 险的幻觉,耳畔居然响起嗡嗡的声音,通透的玻璃窗外,整个的沉沉的夜全压在了 我的身上。我突然有种感觉,好像她是静止的一样,而我却一步步走入她早已设好 的陷阱里。 她开始沉默,开始听我蹩脚的诉说。我说我今天是想向你请教,也可以说是取 经。 在她凝重的表情下,我意识到,我不能掺杂任何的夸张和隐瞒。这让我很不自 在,但我还是说起了我与那位女孩的交往。我说,为什么我付出了我的努力,却得 不到积极的回应。她说你没有耐心。我说我其实更重视彼此间的情感交流,我不是 不能放弃她,我是不能放弃我得来不易的体验。她听后,给了我一个斜斜的眼神, 瑟瑟的看着我。 霎时,我的心里浮现了一丝隐隐的恐惧感,这种恐惧感只有走在暗夜飘荡的旋 梯上才会出现。我说,你心里一定在想:你们这群自私的男人。或者是,你们这群 自私的臭男人。她终于笑了。而我回避了她的目光,径自吸着烟。 “但是,在那不朽的荒原——不朽的:那在疏松的土丘之后竖起前肢,独对寂 寞吹奏东风的旱獭,是他昨天的影子?”我对于诗歌的最后一道记忆,是死亡。海 子死了,戈麦死了,现在昌耀也死了。在诗歌的圣殿里难道只能置放诗人的灵魂? 一些日子总是悄无声息地流走了,我想起我疯狂搜求北岛的那段既优又痛的时光, 而如今,它却被我像春耕时翻动泥土播种一样,轻易地颠覆。决堤的潮水很快就逼 近了我精神的最后刻度。想到这里,我一阵的愧疚。 看看表,九点贰十分,我说,打车回去。她说,我们走回去好吗?这个城市不 能带给我安定的情绪和完美的感觉,但我热爱她,因为她曾经是片颓败的废墟,而 在废墟脆弱的肢体里流动着的是无数人的故事和眼泪。我说,好吧。其实人生最重 要的是得到别人的尊重,我绝对尊重你的感受。 三、不平坦的直线 我们尾随着时间的脚步向前走着,风来临了,淡淡的。前几日的雪还没有完全 融化,我看到远处粼粼的雪末被风随意地把玩着,汇成小小的圈晕,然后,就像夏 日里夜空中飞舞的萤火虫一样,盈盈地隐去了。她把双手插在衣袋里,轻轻地咳着。 我说,冷吗?冷。我把我的衣服给你吧,我意识到,在这个缭人的晚上,我所能够 袒露真诚的,也只有这件羽绒服了。她善意地拒绝了。我腿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手掌沁出薄薄的一层汗。我发觉,空气骤然潮湿起来。迟疑了一阵,我伸出了手。 手心倾斜着向上,默默地朝着她身体的方向滑去。让我拉拉你的手好吗?我尽量控 制住内心的虚弱,以平静的姿态说。她把手递上,温暖便和冰凉缠绕在一起了。我 原想只是做到手掌和手掌的攀缘,当他们到达顶峰时,就各自解放。然而,她把她 的手张驰开,将我们两人的手指交错,完全的契合。她的温暖的体温沿着手臂澎湃 着撞进了我的心门。我听到了“砰、砰”的声音,眼前的景象顿时都变成了白色。 她说话的语调有些低沉,我直觉得我的血液正随着她弱节拍的声音而变得凝固。我 很清楚,我必须找到一个合适的表达方式来消除这种窒息的逼仄。我说,我们现在 的情形让我记起了四句诗,“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果 我只说这么多的活,我料想事情不会呈现结局的糟糕。我始终认为,我是个不能把 握好语言的人,这一次再一次的应验了。我接着说:只可惜,这四句诗适合当下的 情境,而不适合你我,我们可以这样走50米。她用力地挣脱了我的手。这使我确信, 我将一辈子和牵手无缘。 她离我而去了。步履执著独自去了。但她的背影仍在我的面前,我能够清晰的 看见她的长发,它在召唤着我跟上去。我的鞋子和略显润滑的街道摩擦着,她的影 子和她身旁的朝天杨时时缝合在一起――黑夜和霭色将我们分割。我急撵着追上了 她,我说,我们现在走的是直线,我不想走弯路。她没有回头,然而,她竟真的蜿 蜒在行人道的那条白线上。我依稀辨认着这条惨白的直线,像一只饥饿的蚕蠕动在 漫无边际的米色的蚕布里寻找着耐食的桑叶。 一个接一个的路口从我的眼前拂过,红灯迫使她停驻下来,我默默地靠近她, 她没有出声。我的心一下子就坠落在马路的边缘。我注意到,我们身边的楼宇好像 在聆听什么似的,没有一叮点儿的声响。从她衣服的褶皱里流淌出的寒意,令我起 伏颠簸而又狼狈不堪。 九点五十分,新华道上伫立着两个人。 他们没有说话。 四、河的第三条岸 余华曾经推介过十篇短篇小说,其中《河的第三条岸》是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个。 谁写的我忘记了。但这并不影响我对这个故事的偏爱。父亲如一的执著和儿子 最后的怯懦令我久久难忘。那条宽阔的大河和那具父亲坚韧的身躯时时嵌入我的梦 乡。每当我想到这则故事,我就有种神秘的亲近感。我意识到我就是父亲和儿子的 矛盾的结合体。执著和胆怯像两股互不相容的真气在我的体内争斗,我始终不能踏 上那段温暖的旅程,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只折了羽翼的褐色的鸟,没有留下任何痕 迹。 此刻,我踯躅在进退维谷的门槛,她依旧停留在岔路口前,她说,你先走吧。 语气恢复了先前的平和。在沉默的几十秒钟里,我一直思忖儿子最终是否会继续父 亲的理想,永远的漂流在那条生命的河流中。我们一起走吧,我要送你回去。我开 口了。 她说,不用了。是不是因为我们要走弯路。她没有回答。然后我听到了风在重 重的夜色中喑哑的歌声。 我似乎感觉到,我的头颅里聚满了蚂蚁,我的神经正被它们一节节的吞噬…… 无言的三分钟耗尽了我的一生。好吧,最后一句话,原谅我的怯懦。再见。儿 子战胜了父亲。她的眼睛就这样被我留在了身后。我拐弯时,义无反顾。 我均匀的步子踩着我的童年,向着河的对岸走去。儿子总要变成父亲,想起这 些,我懊悔的心情便不太过分了。 当下雪的预感被我从牢笼里掇拾出的时候,她赶了上来,令我措手不及。我终 于追上了你,她气喘吁吁地说。我说,谢谢你,我的压力至少减轻了一半,我送你 回去。 她将身子移开,给我让出了一条直线,上面布满了彩色的且光滑的石子,幽幽 的闪着摄人的光。我知道这是条不平坦的直线,可我必须走下去。 大凡故事的结尾都是不平坦的,就像这直线。你还想怎样?我说。她顷刻扭头 奔了出去。我叫不住她。 河是没有第三条岸的。 所以,故事永远没有第三种结局。 后记:这是篇为某人生日所作的献词,也是首为错过寻求庇护的挽歌。 2001年12月20日(农历十一月初六)夜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