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二 十年前,田蜜蜜的哥哥田野,在耳城开鞋店的。 他最初不是开鞋店的。他只是个耳城鞋厂的学徒工。最初,他还钟爱文学。因 为文学,我到过他居住的那间小屋子。那时他还是单身汉,我也还在读大学,是个 学生。他的生活很简单,一张写字桌,一张床,一件军大衣,屋子里散发着青春的 气息,没有一丝污染。那天阳光也好,我走到他的屋子里,他的墙上,挂着一张条 幅,只有巴掌大小,上面写着:温暖人人。这是他的理想。他是个有理想的青年。 那个冬天,大雪纷飞,他却一直穿着西装,西装里面仅仅穿着一件薄衬衫。除了谈 文学,或是游玩,田野大多数时间躲在火垅旁,即使这样,他还是冻得浑身发抖, 嘴唇发乌,牙齿打架,我给他找来了大衣,他就是不穿。他说:我必须挺过这个冬 天。他说这话,是说给我们中一个女子听的,她叫胖蟋蟀。她那时是我们中间一烂 熳花朵。田野正暗恋着她。 她却向我们表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心里清楚,她钟情的人是我。所以,看着田野受冻,我既嫌他,又可怜他。 即使我没成心与胖蟋蟀相爱,但她给我的感觉,让我觉得温暖。田野后来给胖蟋蟀 写了很多信,胖蟋蟀就离开了他和我们,离开了耳城,到呙池城里去了。不久,她 就结婚了。 田野知道了音讯之后,对我说:我终于挺过了这个冬天。 挺过了这个冬天,田野就开了那个鞋店。他辞了鞋厂的工,专心开起这家鞋店 来。他再也不和我们谈文学了,也不提胖蟋蟀半个字。不久,他找了一个女子,结 婚了,生了一个女儿,认我作干爸,让我给取名字,便取了一个“随”字,给了他, 他女儿的名字就叫田随。从此,我们的交往又密切起来。这时,我已经大学毕业, 回到耳城参加了工作。一下班,我就往田野的店子里跑。田野的鞋店只出售黑色的 鞋子。我成了他店子的常客。我不是去买鞋,而是去他店子里玩。在他的店子里, 我结识了许多人,田蜜蜜就是在那里重新逢的。 我不知道田野是她的哥哥,田野也从没提到过她。田蜜蜜读到小学五年级时离 开了那个小镇。我不知道她到耳城来读书了。也不知道她一直就生活在耳城。 在田野那里,我先是认识了耳城一帮“挖土豆”的人。“挖土豆”就是偷钱包。 他们在耳城各种公共场合,从人们的身上,挖出一只只钱包来,像挖土豆一样。这 些人,无事了就到田野的鞋店里坐一坐,用江湖黑话,向田野讲一讲他们的收成。 他们都叫田野老大。但他们从来不理我,我也不理他们,我从不和他们说话。在他 们眼里,我可能是正经人,可我也没把他们当坏人。我只是在观察他们。 田野对我说:他们都是聪明人,就是爹妈把他们的脑袋生歪了。 我不相信他们就有那么高化的手段。我说:我的衣服一上身,就成了我的皮肤, 他们在身上掏钱包,怎会没有感觉呢? 田野朝我笑了一下,说:你不信,他们教了我几招,让我试试。他站起来,从 我身边走来去。一转身,他手里亮出一张黄纸片。我定眼一看,是我的饭卡。田野 一下子在我眼里,增添了一分神秘色彩。 后来,我天天到田野的店里去玩,看他摆弄着各式各样的黑鞋。田野卖鞋,也 显示了他的聪明气。他印制了一枚卡片,上面印着他写的一篇关于鞋的散文,名字 叫《田野的黑鞋》,那是一篇非常精致的散文,不亚于不亚于日本的《源氏物语》, 凡是来买鞋的人,或是来看看鞋的人,田平都送给他们一张卡片。对不卖鞋的,他 说:送一张卡片给你,好好读读上面的文章,然后把它给你儿子女儿作书签。对买 鞋的,他就在卡片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对顾客说:鞋子出了任何问题,凭这张卡片, 随时来找我,实行三包,绝不含糊。 田野鞋店的生意,一下子就火了起来。他每天卖鞋的收入,高达一百多元。 田野很高兴,就对我说:白炭,你天天来,我们卖完了鞋,就去吃野鸡。 于是,我就天天到田野鞋店去,看田野卖鞋,帮田野发卡片。一天下午,太阳 偏西时分,一个女子走进了鞋店,她皮肤非常白,穿一件黑风衣,背着一个小包, 身材修长,长着一双大杏眼,眼里水汪汪的。她走进鞋店,一声不吭,也不看我一 下,走过我,进到店子深处,便坐下来,看着田野忙碌。田野正在为一只“飞毯” 牌鞋造型,他抬眼看了一下这女子,说了声来了,仍然摆弄他手中的鞋;女子也弯 下身子,拿起一双鞋,从鞋筒里抽出一张卡片,看起来。女子看着,看着,酒窝就 从脸上露了出来,脸上有了笑意。她突然“扑哧”一笑,像汽球爆炸,炸得她满脸 灿烂。 笑完之后,女子说:没想到,大哥的鬼点子真多。 田野说:我说你没文化吧,你别小看了这张卡片,我现在每天“一颗纸”(一 百元),全靠它来挣。 女子说:聪明人就是不一样。 田野说:他还没有消息? 女子说:有了,上午收到了他的信。 田野问,他又回沙洋老家了? 女子说:嗯,这回一去,起码要10年。 田野说:也好,也好,这回,你可以好好想想你自己的事情了。 女子不做声了,泪水就从眼睛里流了出来,她见我在看她,连忙拿手巾蒙住眼 睛,跑到里间去了。 那时,我不知道“沙洋老家”指的是监牢。 我轻声问田野:这位是你妹妹? 田野说:嗯。然后他又埋头做起自己的事情。他给我的感觉是,他不愿谈他的 妹妹。时间晚下来,女子从里间出来,脸上已经焕然一新。 田野这时才对我们说,田蜜蜜,这是白炭,青年才俊;这是田蜜蜜,我的小妹。 我说:你是田蜜蜜?我小学同学也有个叫田蜜蜜的! 她很冷谈,对我眼睛里闪现的光,看都没看一眼,说:我早知道你是白炭,大 哥说过你,我也就是那个田蜜蜜。 我说:太好了,没想到十年后见到你,你更漂亮了。 田蜜蜜淡淡地笑了笑,没吱声。 田野说:你们是同学,我还不知道哩。晚上,你们一块儿到我家去吃野鸡。说 完,田野从屉子里抽出一张十元大钞,交给我去菜店买了一只大肥野鸡。 晚上,我骑着我那辆五羊,到田野家去吃野鸡。田野家住在离耳城一公里地的 山顶上。田野的老婆做事很麻利,半个小时就做好了饭菜。吃野鸡的时候,我和田 蜜蜜坐一起,田蜜蜜总是一声不吭,一粒粒地吃饭。我主动为她拈了一些野鸡肉, 她却吃得很少。已经是深秋时节了,天一黑下来,就冷了起来,可是我坐在她的身 旁吃野鸡,浑身热乎乎的。她仍然不笑一下,心事重重的样子,她根本就不理会我 的存在。而她身上,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一件黑呢大衣,领和袖口是裘皮,毛茸茸 的,让她显得很素净,还有一种高贵的气质,她本来皮肤就白,在这身衣服里,就 更加显得白净生动。我突然发觉,田蜜蜜不仅皮肤白,而且是个与众不同的美人, 她那忧郁的气质,让我在这一瞬间,变得魂不守舍。 田野已经不再与我谈创作了。他吃完饭,就与麻友上楼搓牌去了,留下我和田 蜜蜜在楼下看电视。楼上传来麻将声音,让我坐不住,我想走,就上楼给田野说了 一声。 田野说:你走时,把田蜜蜜也给带回耳城。 我下楼时,田蜜蜜正专心地看着电视,她把两只手插在腿之间,坐得直直的,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让我心生怜悯。我说:田蜜蜜,田野让我带你一起回耳城。 田蜜蜜问:怎么回去? 我说:坐我的五羊。 田蜜蜜说:你骑车技术行吗? 我说:行不行,你先试试,就知道了。 从田蜜蜜坐上我后座的那一刻起,我浑身就充满了幸福感。她一只手搂住了我 的腰,但她的上身没有靠在我背上。车沿着土路往下滑行,穿越夜色里的雾气。长 街在我的手臂上向后飞。我和我的车,还有身后的田蜜蜜,像一只鸟儿,在耳城的 效外飞翔,幸福地飞翔。 我一口气把田蜜蜜拖到她单位门口,她下了车,说了声谢谢,转身就进了门。 她没有多看我一眼,没有多说一句话。她走路时,身体很直,属于婷婷玉立的那种, 她的背影与单位的黑暗融成一体。我看着那片黑暗。那片黑暗是一张网,把田蜜蜜 网了进去,让我再也看不到她。我看那片黑暗,看了很长时间。之后,回到我的宿 舍里,我开始细细想田蜜蜜的样子。我一天又一天想着田蜜蜜现在和小时候的样子, 她的小手,她的黑衣,她衣服上的裘毛,她那只搂着我的腰的手,还有她的忧郁。 我一个周没到田野鞋店里去。在这一周里,我每天都想念着田蜜蜜。她的样子,老 是盘踞在我的脑子里,怎么也赶不走。一个周过去了,我决心向田蜜蜜表白。可是, 又一个周之后,我始终没有勇气走进田蜜蜜的单位,而是来到田野的鞋店里。我走 进田野的鞋店,田野正在钉一只鞋的鞋根儿,那只鞋根很难弄,田野钉它时,它老 是从他手里滑到地上。田野的手已经有两处伤口了。 田野习惯性地抬头望了我一眼,说:白炭,我敢打赌,你是在恋爱了。 我说:没有。我这时,突然设想起拥抱田蜜蜜的情景,还想到与她上床的情景。 田野说:绝对,你两个星期没来了,而且脸皮瘦了一圈儿,还满眼的迷茫,你 绝对在恋爱。 我说:我不是恋爱了,而是爱上了一个人,可是她不知道。 田野说:哦,有这样的事情,说给我听听。 我说:不能说给你听。我觉得,我想他的妹妹,对我们的友谊是一种玷污,但 是,我老控制不住,老是想着他的妹妹田蜜蜜。田野和田蜜蜜的长相,还真像,我 感觉到这一点之后,田野和田蜜蜜一样,也成了我的对立面,我需要战胜的对立面。 我觉得,在田野面前,我一面应付着他,一边想着他的妹妹,我感觉自己飘荡起来, 像在空气中,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我浑身还有一种发软的感觉。像即将要爬一棵 大树,从脚板心开始,一种软弱开始往全身爬,然后,全身无力,我只好坐在田野 身边,捧着自己的头,沉入一种冥想。 田野说:你像感冒了。 我说:我没感冒,可是我的症状和感冒了一样,浑身乏力,脸颊发烫。 田野说,这是祝英台想梁山伯的症状。 我无力笑笑。就在这时,田蜜蜜从街头对面走过来,她还穿着那件黑毛大衣, 还是一脸沉静,让我感到她始终走在秋风里面。田蜜蜜走过来,她看到了我,简单 地朝我笑了笑。后来,她睡在我的床上,我问她,她简单地朝我笑了笑,究竟是什 么意思。她说:我什么都没想,什么意思也没有。我不相信,一再问她,她说:那 时我根本就没有心思想别人的事情。 所以,田蜜蜜一直走到我面前,她都只那么简单地朝我笑了笑,然后,她来到 鞋柜前,对田野说:大哥,他又来信了。 田野说:有什么新变化吧。 她说:没有,还是老样子,他只是说了些后悔的话。 田野说:他人不坏,就是书读少了。 田蜜蜜说:就是,我走了。在他们说这些话时,我就那么一直站在那儿,我的 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她重新回到街对面,重新消失在街道上,我还望着她离 去的方向。 田野说:一个可怜的人。 我说:为什么? 田野说:古人把话都说绝了,红颜薄命。 我说:我能为她做点什么? 田野说:除非你爱她,把她娶回家。 我说:我爱的那个人就是她,就是田蜜蜜。 田野说:什么?你爱上的人就是她?!我沉默了。我抓起了一只飞毯牌皮鞋, 放在手里玩弄着,低着头,根本就看不清田野的脸,我在猜他会不会把我赶出去, 我相信他刚才一定是说的玩笑话。 田野说:你说你爱上了田蜜蜜?我抬起头,我一下子变得平静了,我的声音在 一个平面上滑动。我说:是的,我爱上了你的妹妹田蜜蜜,我们的小学同学田蜜蜜。 田野摇摇头,突然笑了一下,又敛住,说:你们不合适。 我说:没有不合适的,只有她愿意不愿意。 田野说:你小子一下子把我们的关系弄复杂了。 我说:我也没料到会这样,可是我整整两周时间,都在想着她。 田野说:你……要我帮你做点什么? 我说:你只需要你告诉她单位的电话,还有,我想知道你的态度。 田野说:我的态度无关紧要,你只管自己去追求吧,这要看缘份的,从内心里 说,我很高兴你们能走到一起。 三 从成都出来,田蜜蜜跟着我回到了我住处。然后,我的客厅把沙发包围了,沙 发把我们包围了。我打开了音响,里面出现了何勇的《姑娘漂亮》,我怕田蜜蜜不 喜欢,一边问她还没记不记得童安格《午夜的收音机》,一边想再换一张碟子。 田蜜蜜说:我不是个怀旧的人,就听何勇的歌,我想想听听你平常在听什么。 于是,何勇的声音把整个空间一下子就包围了: 哦嘿, 姑娘漂亮; 姑娘姑娘你漂亮漂亮, 警察警察你拿着手枪; 姑娘姑娘你漂亮漂亮, 警察警察警察警察; 姑娘姑娘你漂亮漂亮, 警察警察你拿着手枪……… 姑娘姑娘你漂亮漂亮, 警察警察你拿着手枪; 你说要汽车, 你说要洋房; 我不能偷, 不能抢 ……… 人一旦开始回忆过去,就意味着他开始衰老。我说。 田蜜蜜没做声,她把头发从嘴边放下来。我看着田蜜蜜,看得她有些不自然了。 她坐在沙发上,我也只好坐到沙发的另一端。我们坐得很清晰,之间的距离一点也 不暖昧。我打开电视机,用遥控器一面一面翻着画面。她坐在那儿,把鞋褪了下来, 然后把脚收到沙发上,她的腿把她的裙子顶开了,露出了她的大腿。我用手帮她扯 了一下裙子,她“嗯哼”了一声。我们又开始没有声音的电视现画面。 音响里何勇仍然在唱《姑娘漂亮》。 他的声音仍然很嘶哑: 我只有一张, 吱吱嘎嘎响的床; 我骑着单车, 带你去看夕阳; 我的舌头, 就是那美味佳肴, 任你品尝; 我有一个新的故事啊, 要对你讲; 孙悟空扔了金箍棒, 远渡重洋; 沙和尚驾着船, 要把鱼打个精光; 猪八戒到了高老庄, 身边是按摩女郎; 唐三臧咬着方便面, 给人家看个吉祥…… ……… 我们听着何勇嘶声力竭地唱,我们都在沉默地想。 我们一起把这首歌听完了。 我不知道做什么好,也不想说话。在我家里,此时就只有我们两人。而且天色 已经开始晚下来了。夜色从耳城的河滩上,和河的青草上,一点一点向我家袭来。 这是时间有组织的预谋,就像我和田蜜密这次不期而遇的约会一样。我们心照不宣 地来到这里,来到我这个单身汉家里,秋意把凉风通过门窗往我们身上吹,把我们 置身在一种冷静的基调之中。 你并不老,只是,你的心里已经没有了从前的爱情。田蜜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