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从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五,村子里每天都在演戏,可把全村的人们高兴坏了。 在这六天里,《红灯记》和《沙家浜》连续演了三遍,尽管屠户老梁编了一个 顺口流叫:“沙家浜,红灯记,反过来,调过去。”但是每次上演,全村的男女老 幼,凡是能在寒冷中坚持得住的,都一场不落地去看。正是数九寒天,人们把所有 御寒的衣服都穿上了。就是这样,每当换场的时候,台下便传来一片地动山摇般的 跺脚声。 南堤口村的剧团一炮打响之后,在附近村子引起了不小的哄动,并且受到了公 社领导的表扬。过了正月初十,公社要求剧团到外地慰问演出。公社答应给每个演 员每天补助五角钱。于是,剧团就在过了正月十二,座上公社拖拉机站的拖拉机, 带上所有的行李道具,向茫茫的雪野进发了。 这次慰问演出最后一站是井陉矿区。这是一个有历史的老煤矿,工人们成年钻 到几十米、上百米深的巷道里挖煤,十分辛苦。剧团的到来,使工人们欢欣鼓舞。 两场演出下来,剧团得到了极高的评价。于是煤矿领导和村里商量,想把这支剧团 留下来。一方面可以经常给工人们演出;另一方面可以充当矿上的宣传队。 演员们平时可以干些力所能及的活,每人每月发二十五元工资。这个消息传出 来,演员们都很赞同。因为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能和工人阶级站在一条战线上。 对于这些一直生活在一望无垠的大平原上的人来说,许多人是第一次见到山。 对此,他们都很兴奋。特别是青年人,经常在演出之余去爬山。这里的山并没 有哪种象一些著名旅游景区那样的崇山俊岭,只是一些秃山,上面长些杂草。还有 的地方由于烧制石灰,被炸开了很大的口子,裸露着青灰色的岩石。山上不象平原, 雪是平铺着的。这里只是背风处积存着雪,山的迎风面的雪已经被风吹走了。 素英和立芳还有春良等几个年轻人这几天爬过了近处的几处山包,都想爬西面 那座看起来比较高大的山。这个山峰看起来近在咫尺,可实际上,他们走了半天的 时间才赶到山脚下。他们沿着一条比较缓的地方向上爬,等到了山顶,每个人都出 了一身的汗。山顶上的风硬得很,不长时间就吹得他们浑身凉了个透。站在山顶上, 向远处望去,他们所在的矿区和一些石灰厂一览无余,远处还层层叠叠地有无数更 高的山峰。他们在山顶上大喊大叫,又跳又闹地玩了一会儿就下山了。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再加上冰雪使下山的路变得很滑,他们只好手拉手, 以免掉到陡坡下面去。素英一只手拉着立芳,一只手在春良那只大手里攥着,踉跄 着下山。她感到春良那只大手是那样的温暖。 转眼之间,冬去春来。一开始演出多,煤矿象贵宾一样对待剧团,现在过年的 气息已经逐渐地淡去了,煤矿开始考虑为这二十多个劳力安排活计。虽说按体力来 说,这些演员都是从庄稼地里摔打出来的,都有一把气力。但是煤矿的工作不光是 有体力就行的,还需要技能,而且这种技能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 到井下挖煤倒不需要太多的技术,但毕竟请人家来不是为了挖煤的,况且井下 随时存在着危险。所以给他们安排的工作是清理煤矸石。这些矸石通过选煤机分离 之后,由他们装上小车运到那堆象山一样的矸石场去。这样,他们的工作实际上与 平整土地的工地上的工作差不太多。 时间按照它固有的规律向前推进。田野里的麦苗早已返青绽绿了,正沐浴在春 风春雨中蓬勃地生长。路旁的小草,露出了小尖,泛着微绿。而那不怕冷的野菜, 长出了好几片嫩叶,大自然呈现出一片生机。 在华北地区,春天是迷人的,但春天的大风又是恼人的。尽管说:“不行春风, 难得秋雨。”但这些天来,不是西北风,就是东南风,一直刮个不停。素英原来留 的是两条辫子,为了在演李铁梅时化妆方便,干脆一直梳成铁梅那样的单根辫子。 本来在工作中,矿上要求必须把辫子全部塞进工作服的帽子里去。可是今天风 太大,一阵旋风把素英的帽子吹走了,那根辫子自然就垂落下来。说来也是太巧, 突然辫梢被风吹起,卷进了输送煤的传送带里,把人一下拉了个跟头,素英的头发 被拔走了一绺,头磕到固定传送带的角铁上,顿时破了个口子,从头发里面淌出鲜 血来。这个情景,把在场的人都吓坏了。春良就在附近,看到这些,慌忙扔下手中 的工具,把素英抱起来,向煤矿的医务室跑去,随后人们也跟了过来。医生给素英 检查了伤口,剪去伤口周围的一些头发,清理了创面,进行了认真的缝合包扎。素 英在出事的一刹那昏了过去,到了医务室才慢慢地清醒过来,觉得头皮上有人用针 在缝合,没有疼的感觉。手术之后,素英被放在观察室里。躺在病房的床上,素英 觉得头痛得很,胃里有强烈的恶心想吐的感觉。她就这样静静地躺着,闭着眼。其 他的人都陆续走了,病房里只剩下立芳了春良两个人,他们在一旁低声的说着什么, 立芳不时过来给她掖一下被子。 夜深了,春良对立芳说:“你先回去吧,明天还有演出,我在这里守着。”立 芳说:“明天你也要演出,还是我守着。”春良说:“我比你基础好,到明天演砸 了就麻烦了。你快走。”立芳只好先回了宿舍。春良坐在病房里那张椅子上,一直 守护着素英。素英一直昏昏沉沉地躺在那里,有时迷迷糊糊地睡一会儿,但闭眼后 就出现莫明其妙的恶梦。使得她不停地发出低低的叫喊声。到了天快亮的时候,素 英才渐渐安静下来,春良也靠在椅子上睡了一小会儿。时间不长,医生就来了。 医生给素英进行了血压和体温的测量,对春良说:“没什么大事了,养一段时 间伤就好了。你走吧,我们找人护理。” 矿上原定于今天上级派人来检查工作,上午检查团到各个工区进行了检查。 吃过午饭后,煤矿安排检查团观看自己剧团的演出。按原定计划,上演京剧 《沙家浜》全场。演出很精彩,春良饰演的郭建光和立芳饰演的阿庆嫂活灵活现, 不时从台下传来阵阵掌声。 演出进行到了第五场“坚持”。班长道白:“指导员你看,这芦根、鸡头米不 是可以吃吗?”郭建光道白:“是可以吃呀!同志们,只要我们大家动脑筋想办法, 天大的困难也能够克服!同志们!”西皮散板唱:“困难吓不倒英雄汉,红军的传 统代代传。……”不知不觉中,演出结束,检查团的领导上台与演握手,祝贺演出 成功。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台下有一个细心的人,他是煤矿革委会主任王大莽。在演 出的过程中就感觉到哪里有点不对劲。回去一查剧本,发现正是在第五场演出时, 郭建光少念了一段台词,而且是一段重要的台词“毛主席教导我们:往往有这种情 形,有利的情况和主动的恢复,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这说不定有 什么缘故。 为了查清事实,王大莽暗中派人进行了一次调查,查清了李春良的家庭身份为 资本家,他感觉到这个情况很重要,专门找来剧团的负责人李庆生。把情况一说, 李庆生解释说:“那天正好素英受伤,春良一夜没睡,也许是疲劳导致大脑不好使, 把台词忘了。”王大莽说:“事情并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你别忘了,春良是资本 家出身,你们怎么能让这样的人演革命样板戏呢?这可是一个政治事件,首先你们 村的领导就没有站稳政治立场。”然后补充说:“现在就让李春良停止演出,写出 反省材料。” 李春良怎么也没有想到,由于漏了一句重要台词,给他会惹来这么大的麻烦。 在这以后的一段日子里,剧团另选别的演员担当他那两个角色,虽然演出质量 无疑受到了影响,但政治是第一位的。如果这件事放在别人身上,也许写过检查, 认识了错误是可以过关的。但由于李春良这样的出身,情况就有些麻烦。小伙子在 人前已经抬不起头来了。 素英的伤渐渐地好了起来。她听到这件事后,心里异常的难过,总觉得是自己 连累了春良。总是想,要不是春良那天守她一夜,也许就不会出现那个失误,春良 也落不到今天的地步。她总是想尽办法找春良,尽可能地给他一些安慰,但是春良 一直在有意识地躲着她。 最后,矿革委和村支部商量,李春良已经不适合继续进行演出,决定调他回村 劳动。临行的那天夜里,素英不顾一切地从男宿舍把春良叫了出来。他们沿着煤矿 旁边的石太铁路向西走出去很远。春良一直保持着沉默。素英面对垂头丧气的春良, 一双大眼睛关切地看着他,低声说:“春良哥,真是对起,要不是那天,就不会出 事了。”春良看了她一眼,说:“这事与你没有关系。”素英说:“春良哥,” 她欲言又止,然后大着胆子说:“春良哥,你喜欢我吗?”春良轻轻地点了一 下头,然后就把头别到了一旁去。他叹了一口气:“素英,我们不是一类人。”素 英说:“春良哥,不管别人怎么看你,但我心里有数。你是一个好人,你有才。” 春良抬起头来向远处望去,这时一列货车拉着一节节的货物,从远方开来,汽笛长 长地鸣叫着,把他们的声音淹没了。随着,火车呼啸着从他们的身旁驶过,掀起了 一股不小的气流。春良下意识地护着素英,素英借机扑到春良的怀里。这个动作其 实在舞台上重复过多次了。但在现实生活里,这还是第一次。 和絮的春风迎面拂来,使人产生一种温暖苏痒的感觉。他们两个这样长时间的 拥抱着,谁都不愿首先分开。他们已经忘却了一切时空的概念,企盼着时间的凝固。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