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照相馆 作者:陈雨竹 他开了“永元照相馆”二十年。 刷了清漆的木格子推门,镶大小均匀的毛玻璃,隔过去看人显得模糊失真。 门楣上有盆吊兰,细长的绿叶子垂下来,拂过顾客的头顶。春天,有小朵白色的 花盛放。他就穿着白衬衣和棉布裤子坐在原木的工作台前用镊子小心地夹底片, 清洗。修长的手指,平静的面容。窄边的褐色眼镜。 阔大的落地窗前陈列了几幅照片。一个秃顶男人的侧面,眼神闪烁;两个梳 辫子的女学生半身像,都穿着翻花边领子的衬衣和针织黑色外套,略羞涩而恬静 地挨在一起。 他偶尔仰靠在椅背上休息,望向外面的街道。梧桐的叶子宽大嫩绿,阳光倾 斜,蓝色的小货车咔咔地开过,戴口罩的老人缓缓踱步。整条街道是流动的,而 照相馆里是凝固的。亚麻色墙面上挂的像框,窄桌上堆积的小说,喝咖啡的杯子, 半明暗的灯。静止。然后他看到站在街心树下的女孩。乌黑的长发搭下来,别着 发箍,米色衬衣,酱红色领带和及膝裙。她有点焦虑。她在等他。 他轻轻地笑了。嘴角上扬温和的弧度。然后他起身,推开门。 春天和煦的暖风,阳光微微流泻,两个人略拘谨地吃冰激凌,然后大家都笑 了。 正午。她推门进来,神色疲倦,额上有细密的汗水。我可以在这儿坐一会儿 吗?她问。他微笑着点头。厚重的木格子门关上,一切寂静。 她坐在沙发上打量他,眼神有些漠然。他今天换了棕色的格子衬衣和咸菜绿 的粗布裤子。外面依然是春末夏初的阳光,温热干燥。 他抬起头,然后走过去问她是否累了。她没说话,耳际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到 脸颊上。他把电扇打开。深蓝的扇叶,逆时针,顺时针,反复。直到她的头发飘 扬起来。她轻轻地合上眼睛。他回到长桌前继续工作,神情专注。 疾驰的摩托车上,马达轰隆,她坐在后座上,脸上掩饰不住喜悦。他笑着大 声地和她说话,然后她紧紧地环住他的腰。车在那条平常的街道上飞驰,她却似 乎看到前头是幸福的光亮。时光是游移的小岛,街道变成海洋。 我想,爱情就是从那一刻开始。 或许是更早,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但那是暗流涌动。明晰地浮出水面 时,应该是这一刻。 镜头最开始他其实是在候诊室的。冰冷的长条椅上,寥落苍白的人们。他冲 一个小男孩微笑,做鬼脸逗他。他是平和的。唇角有浅的纹路。粗线毛衣,沉默 地坐在那里,手指交叉。然后护士叫到他的名字,他起身走过去。光线从走廊尽 头的窗户照进来,远远看过去就是明亮背景里一个黯淡的背影,不急不徐地走。 像走到时间的前面去,直到生命甬道的尽头。 他想起他给她拍的一张照片。她依旧别着发箍,穿着绣有小花的素净的蓝色 外套衫,甜美地微笑着。他的心里一片寂静。 照片可以凝固时光,那么可不可以凝固生命? 和朋友晚上去喝酒。他在餐桌上用筷子夹白水虾吃,拿白瓷杯喝清酒。食物 冒着热气,他们并排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笑,碰杯。微醉。他搭着朋友的 肩膀,走,我们换家酒吧再喝。朋友笑着推攘他,改天,你都醉了。他火气一下 子窜上来。走到前面去。在巷子的墙角小便,他兀地轻声说了一句,我都快死了。 朋友愣了一下。然后一巴掌打到他背上,神经病。 两个男人醉醺醺地在空荡的大街上大笑着跌跌撞撞跑起来。 他的日子像平淡的白开水。平淡地工作,穿平淡整洁的衣服。这也不难解释 “永元照相馆”会一开就是二十年。近中年的一个英俊男人,就守着这家店。他 为很多人拍照。还有很多家庭。有时候是个秀气的学生,校服的领子熨得平整, 紧张而兴奋地面对镜头;有时候是个家族。四世同堂的,几对夫妇抱着小孩子, 银白头发的老太太搽了点胭脂,穿了正式的和服,端坐在中间。 他微笑着把一切影象凝固。随着喀嚓一声。 在单独给那个老太太照像时,他或许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眼角蛰伏的纹 路,苍老,然而闪着光泽。 影片最开始。是一个男人缓慢的声音:从我母亲去世那时候起,我就知道, 原来每个人,都是要消失的……他坐在一个小学的操场边上,夕阳西下,有小男 孩三五成群地在踢足球。 原来什么都会消失,时光一直在走。像渐渐倾斜的夕阳,最终眼前一片黑暗。 她再次去“永元照相馆”的时候,是化了妆的。描了眉,上了腮红和唇彩。 年轻女孩的脸庞像美好的花朵。她垂着眼,羞涩。他微笑着注视她,说她今天很 漂亮。她的脸更红了。 然后在里屋一起吃东西。聊天。她把鱿鱼干细心地撕成一条一条地放到塑料 袋里。捏起来咀嚼,喝罐装啤酒。他的话不多,但很耐心地听她说话,一直看着 她的脸庞。 波澜不惊的情节,流露的 自然是爱情。 他以为他一直忘不了自己的前妻。 高中时的女孩已变成些许憔悴的妇人,眉间有隐隐的哀怨,现在生活不好, 似乎更是他眷恋旧情的缘由。 他看到玻璃窗里那个女人,有点局促不安地在那儿,冲在玻璃窗上的水模糊 了她的面容。 原来一切已经过去。 她和他从游乐场回来。在铺满枯叶的巷子里,她挽着他的手臂,快乐地走回 去。 而他一个人睡在地板上,望着后院掠过的鸟群,他躺平身体,轻轻地呼吸。 仿佛能听见血液流动的声音。他光着脚。 深夜。瓢泼大雨,炸雷闪电。他迷糊地开了灯,僵了好一会儿起身,到父亲 的卧室,睡到父亲旁边。老人还在睡梦里,呼吸均匀。他睡在父亲身边,闭上眼 睛。好象婴儿回到子宫的状态。混沌,安稳。 他突然惧怕分离。 黑暗里浮现女孩美好如花朵的脸庞,她挽住他的手臂。树叶在脚下踩得咯吱 作响。 汹涌的大雨,整夜未停。 他把头蒙在被子里,压抑地哭泣。 他和她在阳光下跑步的时候,他在她后面跑Z 字,穿着黑色的套头毛衣和米 色棉布裤子。他们的身上洒满如水的阳光。她灿烂地笑着跑在前面。 那一刻,所有的人都希望有奇迹发生。 他趴在桌上写播放录象带子的操作过程。详细地标记,写上①、②、③的步 骤。他冲他父亲发火,因为父亲总是一脸茫然地拿着遥控器不知道怎么放录象带。 他教了很多次开始丧失耐心,他开始很大声地责怪那个老人。 因为他担心。自己离开了,父亲不懂得如何照顾自己。 日子像流水一般流淌。叶子刷刷地落。直到他晕厥住院。女孩调动工作点, 她一次次地在照相馆外徘徊。她在街心的那棵树下等待。她换掉及膝裙,开始穿 上大衣。冬天终于来临,照相馆紧闭。 她一直等待,徘徊。给他写手信塞到门缝里。神情寂寥。 他在医院里昏睡,索然无味地吃配的营养饭菜。他的胃口很坏,但强迫自己 吃掉很多青菜和瘦肉。他想好起来。 他知道她在等他。 她不知道他在哪里。 出院后他回到照相馆。给自己拍了张照片。他温和地坐着,扣好了外套的排 扣。窄边的褐色眼镜。最后,他唇角上扬。 喀嚓。一切凝固。 这是他留下的最后的微笑。 他写给她的信,装在写有她名字的信封里,放进盒子,始终没有寄出。 他出院后去了一趟她新的工作区。他在小餐厅里隔着玻璃,远远地看到穿着 深色制服的她,束着马尾,认真地登记车牌。她的笑容纯真。他沉默地伸出手指, 触及的是冰冷的玻璃。和透进来的冬日里淡淡的阳光。 她转身,车开走,一拐弯就不见了。 他最终选择沉默。他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说。 最后女孩再一次到“永元照相馆”,看到她的那幅照片被放大了挂在正对面 的墙上。她别着发箍,穿着绣有小花的素净的蓝色外套衫,甜美地微笑。 女孩拢了拢黑色大衣,有点寒冷。但她快乐地笑了。她原地转了个圈,蹦跳 着走开去。 她想不久应该就会见到他。 那个穿着温暖毛衣和粗布裤子的男人。她的爱。 是个男人缓慢的声音: 爱情的感觉会褪色, 一如老照片, 但你长留我心, 永远美丽, 直至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谢谢你,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