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点 作者:采帆 我登上上海开往武昌的特快列车。天空寂寥的飘着细雨,雨水在车窗上爬满 痕迹,又很快被疾风带走。车开了。我把消息发给华。抬首就看到对面7 号下铺 的男子也完成同样的动作。一个陌生的男子,微卷的头发,干净的味道,含蓄的 沉稳,一如华给我的感觉。发的消息一定和我一样,这样一想,不禁就对他莞尔 一笑,他心领神会的回我一个略带自嘲的笑容。 小雪说买到8 号下铺是一个浪漫的数字,会有一次邂逅前世恋人的机会。小 雪喜欢摆弄神秘的占星术。我给华发去一个令他莫名其妙的微笑。 火车很快就驶出上海地区,当夜从远方滚动而来时,已过了美丽的杭州。雨 停了。在漆黑的不知名的小站里临时停车超过四十分钟。走道上来往忙碌的人们, 在惨白的灯光下烦躁不安的等待。只有我和对面的男子此起彼伏的短信接收声, 美妙无比,流露着漠然的从容。 我的手机没电了。对面的男子却在换预备电池,动作优雅而轻盈。我突然感 到委屈,隐身到铺位的角落,听他的手机继续响着音乐,我对自己说他选择的音 乐声真是单调枯燥。 猜测着华此时在做什么。大概依然是上网,为了守候或者逃避。 两年来独身在异国他乡,于是习惯沉默的挂在聊天室,像森林中一株春天诞 生的小树,渺小却存在。 直到有一天,有个人问我“你从不聊天?” “是的。” “那怎么会来聊天室?” “需要人群散发的温暖。我是生活之外的旁观者。” 他不急不躁的发来信息,持续的问候,不知不觉中我就被套入生活的网,成 为不折不扣地参与者。他的问候持续了两年。一个耐心十足的男人。文字干净利 落,成熟得像秋天充满诱惑的满树累累的果实,香甜诱人。 他是华。 我们通常沉默而冰冷。我问他,爱情是什么? “爱情是冰冷的两个人需要偎依着相互取暖。”黑色的宋体标准字,华一直 没有改变的字体。 “我觉得冰冷。”偶尔我会不假思索输入这样一句话,然后蜷缩着抱住自己 的膝盖取暖。我知道自己能得到怎样的答案。 华保持一贯的避而不答,在特定的时间下线,不会忘了仍温柔的说:晚安。 小女孩。做个好梦。 常常,我就一个人呆坐到凌晨三四点。 因前方修路,本次列车临时停车时间不祥,给各位乘客带来不便,我在此代 表全体列车工作人员向大家表示歉意。为了使您能保持旅途愉快的心情,下面请 听相声……缥缈的如在空谷里回荡的风声,吞噬着我们的生命。 花了十元钱在乘务员休息室充了电。很快便熄灯了。对面的男子和我一样失 眠,离开温暖的铺位各据走道一边,继续各自频繁的短信。偶尔对面开来的列车 呼啸而过,看不清车厢里人群枯燥的脸庞。我在想是不是每个人一出生,其实世 界的某一处就已经有一个本质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然后我们开始寻找,一次次 的收获和丢失。在空荡荡的车厢交接处,我和他是多么的神似。 我给华发很多信息,告诉他有一个陌生男人和我一样不停的发着信息,和我 一样寂寞冰冷,和我一样沉默。华很快回复问我:怎么会对陌生人产生好奇了? 这不像你。连我都不认识自己,华真的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一个念头一闪而 过,我迷惑的看着他,忘了告诉华,他还和我一样的悲哀。 特定的时间到了,华的信息一下子就消失了。与华的对话给我带来的矛盾一 下失去冲击力。他的也一样。冷清的过道上我和他两个人,各自看着不是风景的 窗外,令人想起一块雪白画布上孤立的两截烧焦的黑树桩,沉迷在各自对春天的 幻想里。 “我吸烟,你介意吗?”一双清澈忧郁含着期待的眼睛在玻璃窗上闪烁着光 芒。明晃晃的灯光下,气氛迷离诡异的紧张,而又隐含着心照不宣的秘密。 “这像书里的情节。”他又说了这句话。然后我们一起笑,面对面站在一起。 他的声音浑厚温和,如我赐予自己想象过无数次的华的声音,华从不让我打电话 给他。我沉醉在这声音的包围里。我们无所不谈,除了不问彼此的姓名。 凌晨两点,火车依然沉睡不醒。“我觉得冰冷。”在他修长的手指画过我手 臂的肌肤时,我对着窗上他的影子说话。他从背后轻拥着我,我们同样的颤栗。 静谧,明晃晃的灯光下没有影子。漆黑作背景的窗上,眼神在交流,爬满痕迹。 夜很深,一切无痕。 几乎每个月,我都问华,我们以后真的会在一起吗?“给我时间。再说你还 没毕业。”华总是这么说,一直拖延相见的时间。 一个月前突然厌倦一成不变的生活:宿舍,教室,打工,厌倦华的暧昧。我 悄无声息的回到上海,在小雪家里没日没夜的睡眠,像一头受伤的北极熊。昨晚 跑到乌烟瘴气的网吧上网,需要避开小雪关怀的注目,那只会让我更加疼痛。一 个耐心十足的男人,一如既往的挂在聊天室。“我觉得冰冷,华。”我说。没有 思念,没有开场白。死寂得像过了一个世纪,“你来看我吧。”黑色的宋体标准 字。 我在网吧里无法竭止的泪流满面。为了华的选择。然后我登上这辆晚点的列 车。在8 号下铺。小雪说,有一次邂逅前世恋人的机会。 列车在凌晨六时开始缓缓向前移动。“躺下来休息,你很快就会睡着的。” 7 号下铺的男子对我说。他的脸隐在黑暗中,没有棱角,一双眼像草原上孤独的 狼。我们同样无处藏身。我做了一个梦。一个至始至终都看不清面目的男子时刻 出现在身边,我为看不清他的脸庞而痛苦不堪。我用尽种种手段要看真实的他, 他却说:你看清的时候就是我们分别死亡的时刻。然后我掉在黑沼泽地带的漩涡 里,黑泥灌满我的五官,世界疯狂的运转,我的手里紧攥一屡黑色的面纱,带着 腥气…… 列车正常应是早上九点半到武昌。十一点我从梦里惊醒。他在看书。“你做 恶梦了。”他说完浸湿的毛巾递给我。我仔仔细细看他的脸,连眼角细微的微笑 的影子都不放过;闭上眼,我依然想象不出他的样子,只有关怀的眼神在跳动。 “我看不到你,记不住你的样子。”我有些泄气。生命中注定没有人能够停留。 我的世界是很小的匣子,容不下别人。“不用记住我,经历过就可以。”我在他 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无助和受伤。“我要充电。”我甩开他的手往外走,眼眶蓄 满泪水,为这个陌生的男子。 “华,又停车了。” “不知能不能到达有你的城市。” “我很冷。” “手记要没电了,确认到站时间后通知你。” 给华断断续续的发完信息我就关了手机。 我昏昏沉沉的看书,不再看对面的男子,也听不到他接收短信的音乐。他也 关机了。在向塘不到一点的地方看清导致晚点的事故现场,一辆货车脱轨,车厢 扭曲着,箱子七零八落。经铁路工人临时抢修换下的接近腐烂的枕木像一具具尸 体横七竖八的躺着。 “我是脱轨的列车,思想生活都像那些枕木。”他看着窗外说话。 他缓缓地继续昨晚未完的故事,网上认识对方后,明知道没有结果,却依然 如何陷入得无可自拔。和我同样的故事。我问他“为什么我们不能在现实中正常 的交朋友谈婚论嫁?”“我们都没有勇气吧。不敢面对真实的自我,虚伪地把自 己隐藏,带着微笑的面具告诉身边每一个人自己过得很好。” 走道座位上有人在计算,估计晚点十六个小时,要凌晨一两点才能到武昌。 正好是原定旅途时间的一倍。上帝之手拨弄时针的随意,是我们前世的因,后世 的果。陆续有人沿途下车。 我们相对站在车门处。“我吸烟,你介意吗?”抽出一支VIRGINA SLIMS , 细长,有一圈墨绿色,我问他。“你很调皮。”他说。相互望着彼此的眼睛,喷 着烟圈,旁若无人。感伤离别的时候我只能吸烟,而且只吸这种清淡薄荷的香烟, 精致的绿色盒子,即使我是不发芽的种子,也渴望春天的翠绿。这些话我告诉他, 没有开始没有结束。就像我常常给华发去的信息,多数是凭空而来的想法,自言 自语。 “如果我是你恋着的女子,你满意吗?”一支烟燃尽,收留残骸的是车门旁 一个不锈钢可以翻开的冰冷肮脏的匣子,合上就像一个小棺材。“满意。”他手 上的烟湮灭在我放下的烟的尸体上,“但是我已经脱轨了。”“只要有勇气,轨 道可以板正。”逐渐稀松的车厢,冷空气来回窜着,他说也许他有勇气,到站前 十五分钟,我们相拥着一句话不说。 到站了,我们分开,没有亲吻。拥挤的人群,我们刻意走失彼此,在滚滚红 尘中面目全非。晚点使人们疲惫而烦躁,出站口水泄不通。 我突然想起华,每天他都在老婆定下的休息时间准时下线,从不允许我打电 话,这么晚了他用什么借口骗他老婆来接我? 我想起一双如草原上的狼一样孤独,却精光闪烁的眼睛,他等待的人又是用 怎样的借口瞒着她老公来接人? 也许会晚点,但轨道可以板正。我毅然转身往回走,停在空旷的站台,风从 身边呼呼的刮过。 然后我看到一个微卷着头发,含蓄沉稳的,有干净味道的陌生男子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