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城墙筑成后的嘉靖三十三年正月十八日,倭舟七艘进攻上海。董邦政据城死守, 各种火器齐发,毙敌无数,贼不敢近。围城十八天方围解。时有少林僧兵88人来援, 大破贼于叶榭。嘉靖三十五年五月一日徐海引大隅、萨摩倭船五十余艘突至上海。 董邦政正率兵于浦东剿贼,城中皆老弱残兵,形势危急。市民招募敢死队员数百人 守城。倭寇昼夜攻城,十八日夜半登城,被发觉,炮石雨下,倭退涉城濠,多被溺 死,残部逃遁。后在水中捞得六十七具尸体,皆重创,头颅肿大,口圆而小,色黝 黑,确认为日本人。 就在这场战斗胜利后的第七年,“著名的中国教徒保禄”(根据一份十七世纪 耶稣会呈给梵蒂冈的报告中的称谓)诞生在上海县城南太卿坊内的一间小楼中。 当然,更多的记载说他诞生在县郊的农村,但我更愿意相信城厢内的这个说法, 也就是诞生于乔家路的九间楼之说,尽管据说九间楼是崇祯年间建造的,要比他的 诞生晚了许多年。 “保禄”的祖父是个上海的商人,很早就死了。当倭寇入侵上海的时候,房子 和产业都给烧光了。“保禄”的父亲想必是没有继承多少遗产,所以只能做一个微 不足道的小商人,从事一些货物的批发与零售的小买卖。 我相信,“保禄”就是在上海县城的街道与小巷中度过了他的少年时光。在四 百多年前的某个黄昏,一个穷困潦倒以至于偶尔要靠种地才能维持生计的小商人的 儿子,正从楼上狭小阴暗的格子窗里向外眺望。四周是深宅大院高高耸立的白色防 火墙,而窄窄的街道对面是红色的窗棂与青色的瓦片。他只能透过破落的屋檐,看 到的一方小小的天空,他看到一只说不出名字的大鸟,正掠过火红的天空。于是少 年放下了书本,悄悄地跑下了楼梯,他从后门出去,那儿有一条宽度只容一人通过 的小巷,他穿过长长的小巷,旁边是豪宅高高的大墙,头上的天光就像一道缝隙。 少年很快走出了小巷,在一条宽阔的青石路上,他向东面跑去,十六世纪的上海街 头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气味,那是南来北往的货物与附近乡下农民的气味。还有轿夫 的汗臭味,女人的脂粉味,酒馆里的黄酒味,民居里的炒菜味,药房里的药材味, 皮草行里的皮革味,总之,十六世纪的上海把南来北往所有的味道都汇集在一起, 放在街道里发酵,又散播到空气中漂浮着。少年闻着这些味道,不免有些晕眩,忽 然,一阵风从东面吹来,那是另一股味道,让人漂浮或者沉没的味道,浩浩荡荡, 波涛汹涌。少年顺着风的来势向东跑去,很快他来到了城墙脚下,自从他出生七年 前的那场战争以后,上海就再也没有经历过倭寇的灾难,所以,这里也就渐渐变成 了一座不设防的城市。他很容易地就从马道跑上了城墙,在高高的丹凤楼上,少年 倚着栏杆向着黄浦江的方向眺望。十六世纪的黄浦江烟波浩渺,西岸遍布码头与各 种船舶,尤以双桅帆船为多,东岸则是一片江滩,青青的芦苇丛生,成群的飞鸟在 江岸翱翔,还有从长江口溯江而上的白色海鸟也掠过江面觅食。再往东,是一片坦 荡的浦东原野,那里有成片的水稻和棉田,密如蛛网的水道,一切都被夕阳覆盖上 了一层红色。而此刻,面向着黄浦江是看不到落日的,西下的太阳正在丹凤楼的另 一面,少年看不见它。不但太阳,就连原野尽头的大海少年也看不见,但他知道大 海正在几十里外的沙洲上缓缓地鼓动潮汐。有谁知道,这个十六世纪的上海少年是 多么渴望同时看到大海和夕阳啊? 此刻,一个风尘仆仆一身长途旅行装束的陌生人来到了少年的身边。陌生人把 着栏杆,也望着黄浦江,长出了一口气,终于回到“凤楼远眺”了。 少年回头,看着陌生人的脸,小商人的儿子见过的人很多,有广东来的商人, 宁波来的裁缝,苏北来的轿夫,苏州来的书生,福建来的水手,南京来的税吏,但 从来没有见过眼前的这个人。 你从哪里来?少年问陌生人,就像是在盘问什么可疑的分子。 小公子,我从四川来。陌生人礼貌的回答。 四川人? 不,这里就是我的家乡,我是在四川做官,刚刚解职回乡的。这个陌生人缓缓 地说。他是从成都启程的,坐船直下川江,进入三峡,出了白帝城,只一天工夫就 到了江陵。接着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过武昌的黄鹤楼,湖口的石钟山,当涂的采石 矶,镇江的金山和焦山,最后来到吴淞口,进入了黄浦江。 你还穿着旅行的衣服,是刚下码头的吗? 陌生人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当他抵达了东门外的码头,仰望着丹凤楼高高的 匾额时,他似乎把一切都忘了。陌生人没有回到近在咫尺的自家园林,而是直接登 上了这座城墙上的高楼。 少年继续问,既然你的家就在这里,为什么不先回家,却要上这丹凤楼来呢? 因为这里的景色很美。陌生人的目光对准了极远处的地平线这里看出去很美吗? 陌生人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叹息着说,是的,无论我走到天下的哪里,都及不 上“凤楼远眺”的江景让我着迷。 可是,这里看不到大海,也看不到落日。 陌生人笑了笑说,大海离这里太远了,人的目力实在达不到,落日在西面,面 向东方如何能看到?除非,你能像鸟一样飞到天上,在高高的天空中,我想,也许 能看到远方的大海和西面的落日。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