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少年点了点头,高声说,我就想飞到天上去。 陌生人哑然失笑,觉得眼前这个嘴唇上刚刚长出些绒毛的少年实在有趣,人没 有鸟的翅膀,如何飞上天空? 少年回答,人没有马的四条长腿,却依然可以在大路上长途旅行,因为人们有 马车。人 没有鱼的鳍和尾,却照样可以航行在江河湖海之上,因为人们有舟船。 陌生人听着少年的话,虽然有些别扭,但似乎包含着更重要的东西,他锁着眉 头问,你是说人们可以像使用马车和舟船在陆地和江河中旅行那样,利用某种工具 在天空中飞行? 是的。少年依旧看着天空。 陌生人点了点头,也同样看着红色的天空。 少年突然问他,能不能把你的伞给我用一用? 陌生人有些奇怪,但还是拿出了背在身后的油纸伞交给了少年。然后,少年撑 起了伞,慢慢地爬上了栏杆,象走钢索一样,双脚站在栏杆上,陌生人吃了一惊, 叫少年下来,少年却没有听。接着,少年在栏杆上站直了,向身体两侧平伸出双手, 右手握着撑开的油纸伞的伞柄。 许多人都朝少年看来,丹凤楼上的游人,城墙上的小卒,码头上的挑夫,黄浦 江里的水手,许许多多的人的目光都朝着这个站在丹凤楼栏杆上只需跨一步就会从 四五丈高的地方摔下来变成一团肉酱的撑伞少年。 一阵风吹过少年的脸颊,很舒服,撑开后的油纸伞很大,在风中有些摇晃,他 看着自己脚下的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仿佛已飞到了云端中。 少年闭起了眼睛,飞吧。 在那个黄浦江畔的黄昏,这个后来成为著名的基督徒的少年差一点就飞了起来, 当然,如果他真的飞了起来,那么日后也就不会有这个著名的基督徒了。所以,基 督徒们还是要感谢当时站在少年身边的那位陌生的绅士的。 当少年即将要向前跨出一步越向天空的时候,是陌生人一把抱住了他,拉回到 了栏杆里面。而那把伞,却已经飞了出去,油纸伞晃晃悠悠地在黄昏时分的江风中 摆动着,一股风吹来,居然把伞吹向了比丹凤楼的斗檐更高的高处。随着汹涌的江 风,那把伞在空中翩翩起舞起来,陌生人瞬间觉得那把伞的形体如同一个西域的美 人,被夕阳洒上一层金色的光芒,在云端里跳着古时候的胡璇舞。过了一会儿,风 向变了,那把油纸伞快速地向黄浦江的方向而去,然后缓缓地下降,最后,摇摇晃 晃地落入了汹涌的黄浦江中。 这时候,少年才慢慢地说,对不起先生,弄丢了你的伞,我父亲正在做一笔油 纸伞的批发生意,他会赔你一把新伞的。 不用了,告诉我,为什么要撑着伞站在栏杆上? 因为你的伞很大很结实,而刚才的风向和风速都很合适,我会在空中驾驭风向 的。 陌生人看着少年的脸说,总有一天,你会很有出息的,至少比我有出息。你今 年几岁了? 十五岁。 都十五岁了,过几年要去考秀才了。他似乎想起了二十年前会试发榜后看到自 己名落孙山的那天,还好,那一切都过去了,不过对眼前这个少年来说,还刚刚开 始。 陌生人继续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徐光启,字子先。 陌生人点了点头,目光里有一种无奈,然后辞别了少年,走下了丹凤楼。他走 进了上海县城的城隍庙东北角的一座深宅大院里。然后,他来到西面一座荒废多年 的园子里,看着月亮渐渐地爬上树梢,他已经打定主意了。几个月以后,这座废园 子被他建成了一座富丽堂皇的江南园林。以供他的父亲,也就是前南京工部尚书、 都察院左都御史潘恩潘老爷子觞咏其间。这个救了少年一命的陌生人的名字叫潘允 端。他取“豫悦老亲”之意,将这座园子命名为豫园。六十多年以后,当丹凤楼上 的少年和陌生人都早已经作古的时候,那位少年的第三代后人,买下了潘家的一栋 旧宅世春堂,改建为上海第一座罗马式天主教堂。在今天,如果顺着豫园边门的安 仁街拐进梧桐路,在福佑路第二小学分部里,你会看到这座全部楠木构架的明代建 筑现在已经成了小学生的健身房。 南方 “广东的天气真热”。课堂里的徐光启擦着汗,缓缓地说。几个学生在悄悄地 笑,他们用广东话窃窃私语起来。徐光启无法听懂他的学生们究竟说的什么,他也 不愿意去深究那些可能对老师的不敬或是嘲弄,炎热的天气让他有些慵懒,窗外又 响起了广东女人的木屐声音,“踏踏踏”敲着青石地板。于是他卷着书本,凝神望 着窗外一棵巨大的老榕树,那些繁茂的枝叶一直垂到书院的窗口。不知过了多久, 当他回过头来的时候,发现教室里已经没有一个学生了,作为老师,也许应该表示 出愤怒,可他却愤怒不起来,反而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放下卷成了一团的书,心想,也许自己确实不适合教书。 他走出了教室,那拖着木屐广东女人又不知到哪里去了,阳光从茂密的榕树枝 叶的缝隙间洒了下来。光线零零碎碎的,倾泻在徐光启的额头,那个十多年前丹凤 楼上眺望江景的少年如今已经成长为一个男人了,他也离开了故乡,来到了遥远的 广东。 风从院墙上掠过,迷离诱人,一如那童年的幻想,这里是炎热潮湿的南国,在 儿时,他的小商人父亲常常在家里存放许多来自广东和南洋的货物,狭小的房间和 阴暗的楼梯里,到处都充满了那些奇怪的味道,也许是蔗糖或者是药材,还有南海 里的鲨鱼翅,这些奇怪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慢慢地在陈年的老屋里发酵,真的说不 清,少年的他只能统称这为广东味道。这来自遥远南方的广东味道散发着某种神秘 的气息,叩响了他身体深处的某个意识,于是,他感到了最初的欲望,少年的欲望, 被来自南方的气味所诱惑。于是,他从少年,成长为男人。如今,他终于来到了神 秘的南方,却什么都没有得到,那原始炙热的幻想却变成了广东女人的木屐声在不 断地响起,慢慢地流逝着年华。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