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夜) 上海潮湿的寒气可以渗入每一个角落,似乎比北京干燥的冬夜更让人难以忍受。 和春雨在外面草草吃了一顿晚饭,我们一同赶回苏天平租的房子。 夜晚走上这条黑暗的楼道,感觉又与白天有了些不同。晚上八点,悄无声息地 打开503 室房门,依然有股奇怪的气味飘荡着。 我小心地打开灯,客厅还是白天的样子,地板上摆成圆圈的杯子,其中有一个 被我踢碎了。客厅旁边有张长沙发,大概是房东留下来的,还有张小方桌,墙上有 台陈旧的窗式空调,其他就没什么了。 在走进卧室之前,我先到厨房看了看,似乎没多少使用的痕迹,看来苏天平不 是个自己开油锅烧菜的家伙,肯定要么吃食堂要么吃快餐。没有什么特别的迹象, 我又回到客厅里,打开了卫生间的门。 卫生间还是小得可怜,只装着个淋浴的莲蓬头,外面还有个燃气热水器。抽水 马桶还算干净,墙边有个小小的水槽,搁板上放着牙涮牙膏之类的,墙上镶嵌着一 面镜子。我看到了镜子里自己的脸,竟略微有些扭曲变形,原来镜子表面凹凸不平, 还有星星点点的锈斑,乍一看像干枯的血迹。 当我要离开卫生间时,忽然注意到了水槽的出水孔,似乎有几根黑色的头发缠 在里头。我小心地把那几根头发抽出来,发觉它们又长又细,散发着黑色的光泽, 苏天平是剃了短头发的,所以这肯定是年轻女人的头发。 也许最近还有女孩子在这屋里住过? 我忽然对苏天平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厌恶感,当我走出卫生间时,发现春雨已走 进了卧室,开着灯看着地板上那个“圆圈”,苏天平就曾盘腿坐在圆心却不省人事。 厚厚的窗帘依然拉着,一张简单的单人床就在窗边,床单倒是铺得很整齐。房 间一边还有台组合柜,旁边是电脑台,电视机和DVD 在床对面。整个卧室大概15个 平方米,稍微显得有些挤,我抬起头发现这里的天花板特别低,给人的感觉非常压 抑。 春雨深呼吸了一下说:“白天当我刚走进这房间时,被可怕的黑暗所笼罩着, 第一感觉就是到了荒村——进士第底下的地宫。” 地宫!这两个字使我打了个冷战,那是在荒村老宅进士底的地下,隐藏着一个 古墓般的地下通道,那里面埋藏着荒村最古老的秘密 “难道恶梦还没有结束?” 春雨点了点头说:“还记得荒村的传说吗?所有闯入过荒村的外来者都会死的, 在半年多前,霍强、韩小枫,苏天平还有我,我们四个人一起来到荒村,意外发现 了进士第下面的地宫。我们从地宫里拿走了一些重要东西,当我们回到上海以后, 竟然发生了” “对,苏天平当时也是深度昏迷,就和今天发现的情况一模一样!可是,这一 次他还会醒来吗?” 半年多前,当我笼罩在恐惧的阴影里时,却意外发现了那个秘密。于是,春雨 奇迹般地恢复了正常,从精神病院里出来了。苏天平也从数天的昏迷中苏醒过来, 宛如《天鹅湖》里破解了魔法而获救的人。 但春雨摇摇头说:“不知道,也许那个古老传说的应验,仅仅只是时间的早晚 而已,我们自以为已逃过了一劫,实际上危险却始终悬在头顶。现在,苏天平终于 出事了,他虽然还活着,但正在深度昏迷中,和一个死人又有什么区别?这就是来 自荒村的迟到的判决。” “迟到的判决?”这句森严的话语,从春雨柔和的女声里发出来,似乎使这个 房间都有些可怕起来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因为我曾经两度去过荒村,甚至 还进入过地宫一次,如果这样做并不能解决问题的话,那意味着我自己也身处危险 之中,难道一切又要重新开始了吗? “除非你能找到苏天平昏迷的其他原因,否则的话——”春雨用那双忧郁的眼 睛盯着我说,“我不知道明天早上,自己醒来时是否还是个正常人?” 这也是我的问题。 绝望地环视这该死的房间一圈,似乎仍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我,怎么办? 突然,客厅里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差点没把我们的心给吓得跳出来。 难道苏天平在医院里醒了,自己跑了回来? 我对春雨做了个禁声的手势,踮着脚走出卧室,只听到客厅里“哎呦”一声, 接着又是“西里哗拉”玻璃打碎的声音。 这时才看清昏暗的客厅里站着个壮实的身影,没想到竟是酷似“肥婆四”的房 东,只是原本头上插满的卷发筒没了。 她惊魂未定地扶着墙壁,脚下全是打碎的玻璃,喘着粗气说:“哎呦妈呀,真 是‘人吓人,吓煞人’,我还以为撞到鬼了呢!” “我也是!”我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看到地上用杯子组成的“圆圈”,已经被 房东太太糟蹋得面目全非了。 房东太太开始数落起我了:“你们也真是的,进来怎么不说一声,刚才我看到 外面的门开着,我感到奇怪就进来看看了。对了,你们的朋友怎么样了?还没翘辫 子吧?” 怎么说得这么难听?让我心里也感到很不舒服,只能冷冷地回答:“苏天平还 活着,只是处于深度昏迷中,具体什么原因还不知道。” “报应啊,我早知道他不是好人。” “凭什么说他不是好人?” 房东太太先看了看四周,好像这房间里藏着鬼似的,然后压低了声音说:“我 觉得他身上带着鬼气!” “鬼气?”我也抬起头看看这间客厅,在昏暗而暧昧的灯光下,房东太太健硕 的身体,把一大块阴影投射在墙上。 “这个大学生是三个月前来租房的,刚开始我就觉得他有些古怪,那双眼睛里 有股说不出的味道,而且总是在东张西望,好像有人随时要来抓他似的,这人说话 又非常紧张,总之就是一副神经兮兮的样子。本来我不太敢把房子租给这种人的, 但我给这房子开的租金很高,又已经空关很久了,他倒愿意一口价谈下来,我犹豫 一下就把房子租给他了。” “也许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吧。”我想苏天平也去过荒村,也经历过那种恐惧, 特别是那种深度昏迷数天之后,又奇迹般醒来的感受,一定会在他的心里留下很深 的阴影,他变得胆小怕事也可以理解吧。 房东太太不以为然地说:“我看这小子就是鬼上身了!特别是最近几天,我就 住在这套房子的隔壁,几次听到半夜里传出奇怪的声音。” “你肯定是这间房子发出的吗?” “当然,这房子隔音不太好,我的耳朵又特别灵。而且那声音好像还有规律, 总是在每天半夜十二点钟响起,你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着时钟走到十二点整, 忽然听到隔壁传来奇怪的唱歌声音,你能不害怕吗?” 我心里忽然抽了一下:“你说是唱歌的声音?” “对啊,但毕竟是隔着一堵墙,具体唱什么我听不清楚,既有些像唱歌,也有 些像唱戏,很古怪的音调,伊伊呀呀的,听不出是男人还是女人唱的。” “是最近几天?” “嗯,就是最近三四天的功夫。有几次我在门口碰到他,发现他脸色苍白地吓 人,两只眼睛像见了鬼似的扫来扫去,浑身散发着一股怪味,简直就是个活死人!” “那最近还见过有其他人来过这里吗?” 房东太太的口气忽然变了:“咦,你怎么像是公安局一样问个不停啊?” “苏天平是我的朋友,我想要快点找出他出事的原因,起码你也不想让这屋子 背个闹鬼的名声,弄到最后租不出去吧?” “这倒也是!那小子平时没什么人来往,反正我从没看见有人找过他,不过他 经常在半夜里出门,有时凌晨三四点钟都会听到他进出的动静,谁知道他和什么人 交往呢?” 我微微点了点头,某个危险的念头又从心底升起了,我暗暗对自己说:喂,你 不要再冒险了,回家好好写你的心理悬疑小说去吧。可我现在做不到,在这昏暗而 诡异的房间里,仿佛有一只手紧紧拽着我,使我留下来坠入一个更深的漩涡之中。 是的,这个危险的念头越来越强大,终于使我脱口而出:“房东阿姨,我有个 小小的请求,能否让我在这里过一夜。” “什么?你不会也和你的朋友一样中邪了吧?”这时房东又看到了一直站在里 头的春雨,便又充满暧昧地说,“唉呦,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就这么猴急呢?把 我这里当什么地方了?” 春雨的脸色立刻就变了,红着脸生气地说:“乱说什么啊,我可不要留在这里!” 这让我也变得很尴尬,赶紧解释说:“对不起,你误会了,我想在这里留一夜, 是为了找出苏天平出事的真正原因。” 但房东毫不客气地说:“我不管你们什么关系,可现在那小子躺在医院里,房 租到现在还没有付,你说该怎么办?” “苏天平还欠你多少房租?我先垫付给你吧。” 听到这里房东终于露出了笑脸,很爽快地收下了我一千六百块钱,便匆匆离开 了这间屋子。 春雨走到我跟前,语气冰凉地说:“为什么要留下?你以为这有用吗?” “死马当作活马医吧,现在我们已经别无选择了,我不希望今天发生在苏天平 身上的事,再在我们的身上重演。” 她的目光也有些茫然了,无奈地叹了一声:“该来的总要来的,任谁想逃也逃 不了。” 但我猛然摇摇头说:“不,我不相信宿命会如此残酷。” “不是早已经在半年多前就注定了吗?”春雨忽然露出惨淡的微笑,“哼,我 只当自己早已经死过两回了,我的灵魂已不属于我自己。” 这时我已经无话可说了,只能由着她离开这里,渐渐消失在黑暗的楼梯里。 一切又都归于寂静。 独自站在阴冷的房门口,忽然觉得自己是那样无助,不管写过多少本悬疑小说, 却始终无法走出自己的恐惧。 我把门关紧了,时间已是晚上九点半。想想一大早还在北京的阳光下,晚上却 到了上海这间阴冷的房子里,命运对我真是太恩宠了。 在客厅昏暗的灯光下,地板上全是碎玻璃,“圆圈”几乎已经不成形了,留它 下来也没什么用。我把这些玻璃都收拾掉了,唯独“圆心”处的白色五角星,仍然 醒目地留在原地。我用手摸了摸“圆心”,好像一时半会儿也擦不掉,那就暂且留 着它吧。 房间里的空气非常闷,像罐头车厢似的让人透不过气,怪不得进门来会闻到股 怪味。我急忙走进卧室,吃力地拉开那张厚得吓人的窗帘。 于是窗玻璃第一次展现在我眼前,在室内白色的灯光下,发出某种幽暗的反光 —— 瞬间,我的眼球几乎弹了出来,窗玻璃上这个奇异的符号,像烙印一样刻进了 我的瞳孔里。 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却坐倒在了床铺上,身体后仰着端详着窗户。没错, 窗玻璃上就是这个符号,立刻使我想起昨晚北京后海的冬夜,那张神秘的书迷卡片 上的“姓名” 这是个致命的符号,某个神秘的“姓名”或密码,富于未知的诱惑,却又充满 了恐惧和危险。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终于艰难地站了起来,又靠近那扇窗户仔细看了看,圆形 符号在窗玻璃的正中,是用某种红色的颜料写上去的,大约有酒杯口的大小,在晚 上显得特别扎眼。 窗玻璃上的深深刺在我眼中,又像团迷雾般扩散开来,似乎笼罩着我的全身, 让我陷入长久的沉思之中。 有谁会在窗户上画这种符号呢?是苏天平还是其他什么人?它和那个寄给我卡 片的幽灵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无奈地摇摇头,小心地打开了窗户。外面有几排高大茂密的水杉树,遮挡了 更远处的视线,只能见到细细的树叶在冬夜中摇摆。 总算能享受到外面的空气了,我把头探出窗外贪婪地深呼吸了几口,直到寒风 吹得我浑身发抖,才关上窗回到屋里。 静静地盯着卧室中央奇怪的“圈”,眼前又浮现起了苏天平的脸,似乎他依然 坐在这个“圆心”之中。 这难道不也是一种符号吗? 我忽然有些恍惚了,视线里只剩下那个圆,它越来越趋于标准,渐渐地发出白 色的异光,而周围的一切都沉入了黑暗中,就像神秘宇宙中的某个环形星系。 啊,怎么会想到这个? 我立刻把目光从“圈”上移开了,但一想到要在这屋子里度过漫漫长夜,身上 又泛起了鸡皮疙瘩,毕竟是别人住过的房间,况且总感到背后有双眼睛盯着自己。 于是我走出卧室,在客厅昏暗的灯光下,仔细看了看那张长沙发,长度刚好躺 下一个人,看起来还算是干净,干脆就在沙发上凑活一晚吧。 我试着找到了空调遥控器,里面装着新的电池,说明苏天平前几天还在使用。 我立刻打开了空调,而且把温度调得很高,很快就感受到温暖了。我又打开了 卧室的橱子,翻出一条干净的羊毛毯,应该是夏天时候用的吧。 想想真可怜,昨晚还在北京的宾馆里,好不容易回到了上海,却无法享受家里 大床的温馨,竟要在这鬼地方挨一宿,作家亦有作家的苦处耶。 终于,我关了客厅里的灯,就这么和衣躺在沙发上,从头到脚紧紧裹着羊毛毯。 空调的热风对着我吹,使我还能抵挡充满湿气的冬夜。在这间黑暗的屋子里, 我闭着眼睛调整着呼吸,努力让自己不再恐惧。 因为我曾经对自己说过:我不再怕黑了。 子夜十二点的歌声还会响起吗? 这是归来后的第一夜……。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