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 (昼) 又做梦了。 可惜这一回的梦境是那样模糊,以至于后来一点都无法回忆起来,现在惟一能 肯定的是,那个梦与荒村有关。 事实上是我的手机铃声把我叫醒的,我抓住手机浮出梦的大海,睡眼蒙咙着开 始通话了:“喂?” “我是孙子楚啊,昨天半夜你到底怎么啦?” 大概是还没睡醒吧,我只感到浑身酸痛,这家伙突如其来的电话把我叫醒,已 经让人有些不高兴了:“昨天半夜?我不记得了啊。” “不会吧?我记得你昨晚没喝酒啊,怎么那么快就忘了?我看到你拉着那小姑 娘跑出酒吧,后来我也追出去找你了,可是转了半天都没看到你,实在放心不下才 给你打电话的。” 现在我终于清醒了一些:“哦,是这件事啊。你放心吧,我没事。” “后来那女孩怎么样了?是不是看上她了?” 孙子楚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原来他是“关心”我这个啊。 “切——”当我差点就要说出“她就在这间屋子里”时,嘴巴突然刹住了,只 能战战兢兢地回答,“你可别乱说,我会是那种人吗?”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他在电话里大声地笑了起来,听起来使人汗毛都竖直 了,“好啦,你没事就好,有什么进展就告诉我。拜拜!” 缓缓放下手机,心跳却突然加快了。是啊,阿环就在这间屋子里。我立刻从沙 发上站了起来,才发现时间已经是上午8 点了。 卧室的房门依然紧紧关着,我只能轻轻地敲了敲房门,但里面没什么反应。 大概阿环还睡着吧?想到这里我有些不好意思了,但还是用力地敲了几下,又 喊了阿环几声,但门里仍然一片寂静。 心里又紧张了起来,我试着转了转门把,没想到竞把门打开了,原来卧室门没 有锁上啊。 小心翼翼地踏进卧室,房间还是昨晚的老样子,灯还亮着,床铺像新的一样根 本没动过。 而阿环则如空气般消失了。 这回心又沉到了井底,扑通一声溅起高高的水花。我注视着空空如也的房间, 耳边回荡着淋漓的冬雨声。 或许她真是明信片里的幽灵,如今又回到明信片里去了? 突然,我的眼睛又被什么扎了一下。 是窗玻璃! 一夜的大雨使玻璃上布满了水汽,就像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就在那个红色 的◎的旁边,又出现了一个同样的符号。 但这个◎并不是红色的,而是用手指在充满水汽的玻璃上画出来的,当水汽消 失它也会消失。 我颤抖着走到窗前,看着那个在水汽中“开辟”出来的◎。 大雨从昨晚一直下到清晨,现在依然没有停下的迹象,玻璃上朦胧的水汽模糊 了窗外的世界。 记得小时候的下雨天,我也常在玻璃上用手指作画。那么眼前的这个符号又代 表什么? 现在这扇窗玻璃上已经有两个◎了,一个是面目狰狞的血红色,另一个则是在 水汽中透明的。它们排列在一起就像两只瞪圆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目瞪口呆的 我。 想到“眼睛”,我突然抬起头看了看窗帘箱,那里也藏着一只金属的“眼睛”。 对了,也许我能从探头里发现点什么。 我立刻打开苏天平的电脑,当windows 的标志出现时,嘴里默念着“快点快点”。 一打开桌面就进入监控系统,果然所有的探头都在正常工作之中。 找到昨晚的监控画面,我马上切到卧室探头的角度,把时间调到半夜两点。屏 幕上跳出了一个画面——在略微变形的角度里,我正对镜头站在卧室的门口,而阿 环背对镜头在和我说话。 随即阿环把卧室门关上了,而且还从里面上了锁,然后她转身对着窗户,探头 正好把她的脸摄了进来。 还是第一次在监控里看到她的脸,感觉和DV以及真人都有很大不同。也许是探 头画面拍出来比较模糊,而且又没有声音,有一个奇怪的变形角度,使得屏幕上的 阿环有些可怕起来(说实话大概每个人在里面都很狰狞),而没有声音的动作更像 是哑剧表演。 她的表情异常平静,只是两眼不停地扫视着左右,很显然她注意到了这个探头, 走到窗下冷冷地盯着它。面对镜头的脸变形更加厉害了,两个眼睛在中间显得特别 大,而身体又显得非常小。 此刻监控录像里的阿环,简直成了个头重脚轻的怪物。她盯着探头的眼睛,其 实也在盯着电脑前的我,感觉就像是在和我面对面。她在看着我的眼睛,好像还在 对我说什么话,但我听不到任何声音。 终于,她转身离开了探头,在苏天平的卧室徘徊了几圈,似乎都没有困顿想睡 觉的样子。 最后阿环坐在了电脑跟前,也就是现在我的位置,探头无法看到电脑屏幕,只 能看到显示器不断闪烁着,几乎是蓝色的光照亮了她的脸。 看着电脑屏幕里坐在电脑前的她,我忍不住也抬起头来,看着窗帘箱里的“眼 睛”,大概我在监控里也是同样一副德行吧。 我不知道阿环在电脑里看什么,只见她不停地点着鼠标,几乎没怎么碰键盘。 天哪,该不会是半夜里闲得无聊玩起了游戏吧?或者是在看苏天平拍的那些DV?至 少她看不到《明信片幽灵》,除非她知道密码的话。 既然看不清楚她在干吗,我就使用了快进功能,直到她关掉电脑站起来。我看 了一下监控的时间,这时正好是凌晨3 点钟。 在这邪恶的探头里,阿环的表情变得异常诡异,加上那身白衣,简直就是个幽 灵。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好像在思考什么重要问题。 最后,她缓缓地走到窗户前。探头的角度无法对准正下方的窗玻璃,只能看到 阿环向前伸出了手,从她手臂运动的姿势来看,应该是在窗玻璃上画了个圈。 接着她后退一步看了看窗户,似乎在欣赏自己的“作品”。 她为什么这么做?也许那个红色的◎本来就是她画的?不过也有一种可能,她 只是觉得好奇,在玻璃上依样画葫芦而已。 这时屏幕里的阿环戴上了风雪帽,小心地打开了卧室的房门。她向黑暗的客厅 里张望片刻,便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门,并且顺手把门给带上了。 看着探头下空空荡荡的卧室,我立刻把监控画面切换到了客厅。于是,屏幕上 出现了客厅探头拍到的角度,我又把时间调整到了半夜三点。 果然,客厅里出现了一道亮光,那是卧室门打开露出的,一个白色的影子闪了 出来。但随后门又关上了,在漆黑一片的客厅里,只能见到个灰蒙蒙的影子。 我立刻关掉了客厅的监控,再把画面切到玄关顶上的视角,还是半夜三点钟的 时间。这里可以看到一些微暗的光线,只见房门缓缓打开了,白色的影子“飘”了 出去,而大门又重新合上了。 阿环就这么走了?她究竟是人还是幽灵?为何要不辞而别?我还会再见到她吗? 所有的问号全都涌到了我的眼前,让我烦躁不安地站起来,像笼子里的野兽似 的不停地绕着圈。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密集了。我转头看了看窗玻璃,那两个孪生兄弟般的◎直刺 在我眼中。 我浑身瘫软,坐了下来。此时此刻,苏天平对我来说已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 小枝——我日思夜想的地铁幽灵。 阿环问我想见小枝吗?也许她本来就知道了我和小枝的关系,明信片幽灵和地 铁幽灵之间存在某种默契吧?这荒唐的念头如今已深入我的心底,使我深信不疑了。 是的,小枝就是地铁幽灵。 半年多前,当我的中篇小说《荒村》发表不久,我便收到了一个自称“聂小倩” 的神秘人物的E —mail,她指出了小说中许多遗漏的地方,还提到许多关于荒村的 故事,都是我闻所未闻的。 后来在表兄叶萧警官的帮助下,我在地铁里抓住了暗中跟踪我的神秘人物—— 聂小倩。没想到她真是一个美丽的女孩,我称她为小倩,而她那副聊斋里才有的眼 神,已将我深深吸引住了。 《荒村公寓》最主要的场景,就是那座叫“荒村公寓‘,的老房子,可惜现在 这栋房子已被夷为平地,正在建造一幢四十层高的写字楼。 半年前,我为了查清楚荒村的秘密,不顾一切地搬进了这栋老房子。自称无家 可归的小倩也搬进了那里。虽然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数日,但我一直睡在三楼的房 间里,而让小倩住在二楼收拾好的屋子里。 所有空关着的古老宅子,总有说不尽的故事与神秘传说,荒村公寓也同样如此。 我和小倩经历了许多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发现了许多桩使人无法想像的秘密…… 其实,小倩就是小枝。她明白自己只属于荒村,不属于这个人间,也不可能再 和我在一起了。小倩(小枝)终于痛苦地离开了我,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回到荒村, 但我宁愿相信她仍游荡在黑暗的地铁中。 是的,我希望再见到小枝,那是阿环给我的最大诱惑。 现在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把这件事弄清楚——为了小枝也为了我自己。 “小枝!” 我轻轻地念着她的名字,这是荒村公寓最后的祭奠。 窗外的雨提醒了我自己正身处何处,于是我回到卫生间里洗漱。然后我来到厨 房,找出了昨天中午带回来的面包,这就算是我的早餐了。 上午10点钟,正当我无法与往事干杯时,门铃声却突然响起,像遥控器一样将 我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难道是明信片幽灵又回来了?不,我想她不会在大白天出现的吧。 我跑到房门口犹豫了片刻,但门铃声又急促地响起来。我小心地打开房门,却 发现门外站的人是春雨。 原来是她啊,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把春雨让进了房间里。 春雨穿着件黑色风衣,伞尖不停地滴着水,她还是那样小心谨慎,仔细地看了 看客厅说:“我就知道你还在这里,今天怎么样?” “糟糕透了!” “是的,我看得出来,你的脸色很差。”春雨缓缓走进卧室,摇了摇头说, “所以我才会来看你。” “春雨,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我发现了更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对,我现在已经决定了,要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春雨,也许这个谨慎、聪 明而坚强的女孩,会给予我许多关键性的帮助。 但春雨的目光落在了窗玻璃上,那个阿环用手指画出来的◎。忽然,她回头向 四周扫了几圈,似乎隐隐发现了什么问题。 她接着又在苏天平的电脑前嗅了嗅,皱着眉头说:“昨晚这里来过女人?” 我一下子窘得不知该说什么,她是不是闻到了阿环的气味?或许在这个方面, 女孩就是要比男人敏感得多。 “好吧,我承认!”我躲开春雨的目光说,“但绝不是你想像的那回事,那个 女孩其实是——明信片幽灵。” 春雨吃了一惊:“就是你给我看的明信片上的女孩?” “也是你说的在荒村梦到过的人。” 噩梦似乎又涌上了春雨的心头:“真的存在这样的人?” “没错,她的名字叫阿环。”刚念出这个名字,便使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回 头看看房间说,“昨晚一次偶然的相遇,使我把她带到了这个房间,但她很快就离 开了。不管你信不信,事情就这么简单。” 然后,我把苏天平DV里隐藏的一切,还有昨天晚上到今天凌晨,我与阿环、林 幽的离奇遭遇,全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春雨。 就像听一部新的心理悬疑小说,她用了大半个钟头的时间,瞠目结舌地听完了 我的全部叙述,深呼吸了一口气说:“这不会是你的一场梦吧?” 她的话让我极度沮丧,我回头指着窗玻璃上的◎说:“看那个在水汽里的符号, 就是阿环用手指画出来的。” “任何人都能这么做。” “对了,我可以给你看这个——” 我立刻把春雨带到电脑跟前,重新打开了监控系统,将我刚才看过的凌晨监控 画面,又重新放了一遍给她看。 电脑屏幕上出现了卧室的画面,模糊的白色人影晃动在探头下,直到阿环的脸 正对着镜头时,春雨的脸色才刷的一下变白了。 虽然探头里的脸是变形的,看起来古怪而可笑,但春雨还是认了出来——镜头 中央那双特别醒目的眼睛。 她嘴唇颤抖着说: “是的,就是这双眼睛!我在荒村梦到的那个人。” 我不想让春雨受更多的刺激,立刻把监控系统关闭了。春雨闭上眼睛好一会儿, 或许正在回忆荒村的夜晚。 窗外,雨越下越大了,细长的水杉树在风雨中摇晃着,似乎随时都有倒下的可 能。 我轻声地问:“你还害怕吗?” 春雨终于睁开了眼睛,点点头说:“是的,这是永远无法删除的恐惧。” “没关系,有恐惧才会有坚强,你已经足够坚强了。” “不,我的心还是非常脆弱的。” “别说这些了。”我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刻拿出那本《梦境的毁灭》,放到春 雨面前说,“你听说过这个作者吗?他过去是你们S 大的教授。” 她摸着封面上的作者名字说:“许子心?我记得这个人。在我刚考进S 大的那 年,许教授给我们上过心理学的选修课。” “是你大一那年?那正好就是三年前的事,能说说对他的印象吗?” “许教授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他非常有风度,在讲台上侃侃而谈。过去 我从来没接触过心理学,但听他的讲课确实长了不少知识,简直就是为我打开了一 个新的世界。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节课的内容,许教授谈的就是梦。” “梦?” 这个字已经深深地困扰着我了。 “是的。许教授说他很崇拜弗洛伊德,但他对于《梦的解析》却有不同的理解, 他认为梦除了是愿望的达成之外,更是人类通向另一个世界的窗户。” “这是什么意思?” “当时我也没怎么听懂,就是觉得他说得非常精彩,就像是你的小说,有悬疑 有历史还有密码。” 我随即苦笑了起来:“哈,别再嘲笑我了,好吗?” “不过,从那之后我就从来没再看到过许教授了。” “因为他自杀了,就在三年前。”我走到窗边,看着布满水汽的玻璃上的◎, 又补充了一句,“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春雨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再没见过他了——你说没发现许教授的尸体? 难道你怀疑他可能还活着?” “不知道,也许任何可能都有吧。” “为什么要问我这个?你认为三年前的许教授与这件事有关吗?” “没错,比如那个——” 我举手指了指窗玻璃上的◎,再把《梦境的毁灭》这本书翻到第二章,给春雨 看了书上的这个符号,又指了指下面那些神秘的良渚符号。 “在你那张书迷回执卡片上,好像也有同样的符号吧?”春雨低下头仔细看了 看,说,“感觉像几个小人在跳舞?” “不,这代表了古老的良渚王陵,只有最后那个圆圈符号的意思还不知道。” “所以你认为许教授是关键的突破口?” 我异常肯定地点了点头:“除了明信片幽灵以外,许子心也是条重要的线索。” “好吧,那我回到学校再问问吧。我有几个朋友是S 大心理学系的,他们曾经 是许教授的学生。” “那太好了,我甚至觉得小枝都可能与他有关。” 这句话让春雨非常惊讶:“为什么?” “因为我给你看过的那张神秘的书迷回执,小枝的照片就印在回执的背面,而 正面的姓名和地址都是那些奇怪的符号。” 春雨忽然沉默了,她转头看着窗外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你还是无法忘记 她,是吗?” “是的,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已不再只是为了自己的生死,还要为了你春雨, 以及——小枝!” “你还在不断地寻找她?” 我怔怔地点了点头:“我坚信小枝还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等待着我,而阿环也 告诉我,她可以带我去见小枝。” “你相信吗?” “关于小枝的任何事情,我都相信。” 与我说话的痴迷相比,春雨的眼神是那样镇定自若,她淡淡地说:“别再执迷 不悟了,小枝已经死了。就算她是地铁中的幽灵,也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不要再说了,我已别无选择。” “无论如何,我会全力帮助你的,你自己也要坚强一些。” 春雨的语气变得如此坚强,正好与那身干净利索的黑色风衣相配,或许她不再 是那个需要保护的弱女子了。 “你真令我刮目相看,原本应该我来安慰你的才是。”但我还是摇了摇头,轻 声说,“对不起,春雨,你不要再卷进来了,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会没事的,赶快离 开我吧。” “不要这样说。如果你实在没有把握,我们甚至可以再去一次荒村!” 我霎时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再去一次荒村?真不敢相信这是从你嘴里说 出来的。” “这几天我都已经想过了,也许解铃还须系铃人,一切从哪里开始,还得从哪 里结束。” 听起来是有道理,但做起来就太难了——回到荒村?我记得在《荒村公寓》这 本书的开头,我还劝诫广大读者无论有多激动,都不要去荒村,否则后果自负呢! “我不知道,也许明天会来找你的吧。” “好的,我手机随时都开着。”春雨还想说些什么,但却欲言又止,只是叹了 口气说,“我先走了!” 目送春雨出门后,我感到浑身都快虚脱了,一种孤独和绝望感涌上心头,回头 再看窗外,惟见烟雨蒙蒙。 哎呀,都快中午了,肚子又饿了。 两个小时后。 大雨依然在下,空气中充满了水汽,无孔不入地往室内钻进来,再钻人人的血 管和经络。今年的冬天特别阴冷,据说过去连续十六年的暖冬已经结束了。 下午1 点,我在外面吃完了午饭,又回到了苏天平的房子。恰巧在门口碰到房 东“肥婆四”,我塞给了她四百块钱,作为这个礼拜的临时房租。 抖抖索索地打开空调,发现窗上用手指画出来的◎已经消失了,水汽重新布满 了这面玻璃,只剩下那红色的◎依然刺眼。 它的生命竟如此短暂,一如这无处不在的水汽。 趁着下午的空当,我拿出了许子心的《梦境的毁灭》,翻到这本书的第四章, 这个章节的名字叫“梦与环”。 这个名字立刻让我联想到了什么,但我来不及多想就继续看了下去。 第四章开头的第一句话—— 弗洛伊德曾经不止一次地被迫承认:“的确,古代冥顽执拗的通俗看法,竟比 目前科学见解更能接近真理。” 我必须同意这句话,现代人往往自以为聪明,而忽略了许多我们祖先早已经证 明的智慧。 接下来,书里照例又写了许多古人对于梦的认识,比如《圣经》里约瑟对于埃 及法老的梦的解释;亚里士多德对于东方释梦者的特殊观点;亚历山大大帝在围攻 特洛伊城时做的梦;甚至周文王梦到的熊预示着姜子牙的到来。 许子心对此是这样总结的—— 梦是一种密码,对梦的分析过程,也是解密的过程。 在这本书里,我将提出一个重要的密码,这个密码就是——“环”。 为了证明“环”的重要性,我将再度举出良渚文明的例子。前文已述及江南良 渚古国,在五千年前创造了神秘的玉器文明,又几乎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通过最 近数年的考古发掘,我可以认定良渚文明的宗教和世界观体系,是建立在梦的基础 之上,甚至可以说——良渚人是一个梦的民族,良渚古国是一个梦的国度。 在许多良渚玉器上,都可发现一些特殊的刻画符号,虽然很难确认这些符号的 真正含义,但它们是对于梦的记录却是毫无疑问的。比如◎这个符号,我们可以暂 且给它一个名称,那就是“环”。 为什么要称它为“环”?因为在许多远古文明中,都出现过这样类似的符号。 在南太平洋美拉尼西亚群岛上的某些部落居民,以及中世纪的新西兰毛利人部落, 则明确地称这种符号为“环”,甚至认为这种符号具有许多神秘的力量,比如穿越 过去与未来的时空,比如使死者复活等等。 而在良渚文明的玉器中,“环”曾经反复地出现,而且每次出现这一符号,都 将预兆着会有重大的考古发现。所以,这个符号对于良渚文明来说至关重要,甚至 是良渚古国最重要的一个梦。 良渚古国对于这个梦,也对于这个符号,存有非常强烈的崇拜。由于在墓葬中 也发现了这个符号,可以断定良渚人与古埃及人一样,都认为人死之后灵魂永存, 在未来的某个时间可以复活。古埃及人使用了制作木乃伊的方式追求永生,而良渚 人则依靠“环”期待复活之日。 “环”是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一道轨迹,在这道轨迹上永远做着圆周运动, 周而复始无穷无尽,就像人永远不死的生命。 在古代哲学领域,“环”具有循环往复的意义,甚至代表永恒的存在。在几何 学里,“环”是圆这一重要概念的表现。在数学中,“环”的圆周率推算则是无穷 无尽的。在美学以及绘画、雕塑、舞蹈等视觉艺术里,“环”也具有极其特殊的作 用。中国古代也有一种智慧游戏叫“九连环”。 所以,“环”既是死者复活的象征,也是解开良渚之梦的密码。 当我看到这里的时候,脑子里立刻浮现起了一幅画面——几天前我刚踏人这房 间时,只见苏天平呆坐在地板上,周围各种小摆设排列成了一个“圆圈”。 这不就是一个“环”吗? 还有客厅里那些杯子组成的“圆圈”,在“圆心”还画着一个白色的五角星, 那毫无疑问也是一个“环”。 还有——我抬起头把目光投向窗户,那红色的◎在水汽中分外显眼。 正如《梦境的毁灭》里所写的那样,◎就是“环”! 不过,“环”这个字对于我来说,还有着更为特殊的意义,那就是——玉指环。 《荒村公寓》里的玉指环是件奇异的玉器——形状有点像戒指,但要比一般的 戒指粗。玉指环的颜色很特别,整体是半透明的青绿色,在光线照射下会发出幽幽 的反光。玉指环外侧的一部分,有一摊诡异的暗红色,看起来像是某种污渍,宛如 长在指环里头了。 玉指环来自荒村进士第底下的地宫,半年前s 大的四个学生闯进了地宫,其中 春雨将这枚玉指环带回了上海。当霍强和韩小枫出事以后,我从春雨那里得到了这 枚玉指环,便隐隐感到其中蕴涵着什么秘密。 不久我搬进了荒村公寓,在一个漆黑恐惧的夜晚,我出于好奇戴上了这枚玉指 环。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玉指环一旦戴上我的手指,便无论如何也摘 不下来了,它就像自己有了生命一般,牢牢地“生长”在我的左手无名指上…… 当我从荒村公寓的回忆中浮出水面时,我已确信无疑地发现了◎的秘密—— ◎= 环= 玉指环 没错!◎的意义就是“环”,神秘良渚古文明之“环”,城市黑夜中游荡之 “环”,还有古老的荒村玉指环。 当我第一眼看到◎的时候,脑中就隐隐浮现起了玉指环的样子,那个半透明的 青绿色的“环”,甚至左手无名指的关节也隐隐作痛。对了,那一切都是我的直觉, 或者是遥远的荒村玉指环的呼唤。 但事情却越来越复杂了,我越是认为自己离真相更近,眼前的岔路口就越是繁 多,难道这一切真的都来自于荒村吗? 现在我惟一能问到的人就是阿环了。 等一等,阿环——这个名字里不是也有个“环”吗? 我终于发现明信片幽灵名字的秘密了,或许“阿环”与◎也有某种关系? 她到底叫什么名字? 不管是阿环还是林幽,现在我必须要找到她,把这个问题交给她回答,这可能 是我惟一的希望了。 去找到她,Go,now ! 下午4 点。 我穿一身黑色的衣服,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在阴沉冰冷的天空下,又一次来 到市中心的那条小街。 视线穿过淋漓的雨幕,对面就是小小的明信片亭子。 白天这里会有很多人,但因为这场冰凉的雨,使人气减弱了许多,亭子在雨中 显得更为凄凉。 我相信不会再在里面见到印有阿环的明信片了,于是我继续向前走去,来到那 条布满小酒吧的马路。 来回转了两圈,才看到昨晚那个小酒吧。从外面的落地玻璃看进去,这时酒吧 里没什么人,只有几个无聊的家伙在吹着牛皮。 我悄悄地走进酒吧,确信没有昨晚那秃头酒鬼之后,便找到了一个领班模样的 男人问道:“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林幽的服务员?” “有啊,不过她今晚不上班,平时也要到很晚才会来。” “她是大学生吗?” “好像不是吧,就是个到处打零工的。”领班脸上忽然露出邪恶的笑,他低声 说,“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怎么又是这个可恶的问题?我只能强压着不快说:“不,你误会了,我只是有 些重要的事情找她。” “我劝你还是不要打她的主意了。”领班瘦瘦的脸上发出青色的反光,居然凑 在我耳边说,“这丫头身上有股鬼气,要不得!” 听到这句让人汗毛倒竖的话,我立刻一把推开了他,把脸沉下来说:“你把我 当什么人了?我问你,林幽在这里干多久了?” 这家伙也有些毛了,嘴里骂骂咧咧地说:“你是她什么人啊?我凭什么告诉你?” 虽然心里很恼火,但我现在有求于他,又不能发出火来,索性就来一次“行贿” 吧。于是,我从兜里掏出一张五十块钱的大钞,悄悄地塞到了领班的手心里。 领班脸上立刻恢复了春光灿烂,压低了声音说:“谢了,早点这样就没事了嘛。 林幽这丫头来了才几个月,她人长得那么漂亮,总能吸引不少客人。不过,谁都不 敢对她动手动脚,因为她那双眼睛睁圆了实在太吓人,就像有鬼附在她身上似的。 听说昨晚上有个秃头喝醉了,竟然真的对她动手了,没想到却被人英雄救美抢走了, 可惜昨晚我不在啊。” 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领班的这些话使我沉默了片刻,似乎林幽身上确实 有这些特质,我点了点头:“非常感谢你,你知道她的电话号码和住址吗?” 领班掏出手机查找,然后把林幽的手机号码和住址都告诉了我。 我又一次谢过这个家伙,便躲到酒吧的一个角落里,看着落地玻璃外的城市雨 景,拿出手机拨通了林幽的号码。 手机铃声响了几下,忽然听到了一个清脆的女声:“Hello !” “你是林幽吗?还记得昨天半夜酒吧里那个救你的人吗?” “啊哟!是你啊,我还没来得及谢你呢。” 她在手机里的声音异常清脆,使我有些措手不及,我只能试探着问道:“我现 在能和你谈谈吗?” “在手机里吗?好浪费电话啊。” “不,我们在外面找个地方,好吗?” 电波那头的林幽停顿了片刻,说:“有什么事吗?” “一些重要的事情,关于阿环。” 我特别着重说了最后四个字。 林幽有些不耐烦了:“你是不是又认错人了?我说过我不是阿环,我的名字叫 林幽,树林的林,幽灵的幽!” 终于,我忍不住说了出来:“今天凌晨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故意躲着我?” “你把话说清楚啊,今天凌晨我和你在一起吗?你不要乱说话好吗!” “你不承认你是明信片幽灵吗?” “什么明信片幽灵?你不是脑子有病吧?神经!” 随着最后那重重的一声,林幽中断了通话,我呆呆地听着手机里能忙音声,半 晌说不出话来。 她又给了我重重的一击,到底要怎样折磨我才能罢休呢? 此刻,窗外的雨又大了一些,我凝视着打在落地玻璃上的雨点,噼喃自语: “难道阿环和林幽真的是两个人?” 不,就算是也需要确凿无疑地证实。现在我已经得到了林幽家的地址,我必须 要去那里看一看! 我迅速地起身离开了小酒吧,临行前领班微笑着向我打了声招呼,我嘴里暗暗 地咒骂了他一声。 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我飞速地赶往林幽的住地。 车子在冷雨中的上海穿梭了二十分钟,两边的行人都是那样行色匆匆,仿佛整 个城市都浸泡在了深水里。 出租车停在一栋七层的居民楼前。我匆匆跳下车子,跑进这栋看来已有些年头 的房子。 按照酒吧领班给我的地址,林幽住在这栋楼的四层。这层楼的过道里放着许多 花盆,在最大的那个花盆左边,就是林幽的房门了。 忽然,我注意到房门上画了个白色的圆圈,分明就是那个符号◎! 环! 对,这就是阿环的标志。 毫无疑问,这里既是林幽的家,也是阿环的家。 这个◎大概是用白色的粉笔画上去的,所以显得特别醒目,乍看就像门上装了 个猫眼。 门上画的这个符号,却令我想起了《一千零一夜》里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的故 事:当强盗准备要向阿里巴巴动手的时候,就在他家门口画了这样一个记号,但阿 里巴巴的女仆在所有人家的门上都画上了同样的一个记号,这样四十大盗就不知道 向哪家下手了。 同理可推:如果这个“环”到了每家每户的门上,或许幽灵就找不到回家的门 了? 暗暗苦笑了一下,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在想这种奇怪的问题,真是要命啊! 我没有发现有门铃的迹象,只能用手指关节敲了敲门,但敲了好一会儿里面都 没反应。记得领班说林幽今天不上班的,要是不在家的话那就是在外面晃悠了? 她到底到哪里去了呢?我又掏出手机打给她,但手机铃声响了许久,林幽就是 不肯接听。 唉!又白跑了一趟。正当我看着门上的“环”,无奈地想要回去时,短信铃声 忽然响了起来。 我翻开手机一看,居然是林幽的手机发来的短信一一 钥匙就在门口的花盆底下。 任何人收到这样一条短信,都会下意识地向四周张望起来。可楼道和上下楼梯 里都没有人影,难不成这里也装了什么“眼睛”? 只有房门上画的“环”漠然地盯着我。 也许它就是一只眼睛。 天晓得林幽怎么会知道我在她家门口的!也许她真是个女巫能占卜出我的行踪? 不管怎么样,先看看钥匙在不在吧。 于是我小心地蹲下来,把手伸到花盆底下,摸了许久终于摸出了一把钥匙。 在楼道幽暗的光线里,我不停地摇晃着这把钥匙,就像是催眠师手中的某种道 具。为什么要把它放在门口的花盆底下?是专门为我准备的吗? 来不及多想了,既然林幽告诉我钥匙在哪里,那就是允许我开门进去。 我立刻把钥匙插进了锁眼,果然是这把钥匙,轻易地打开了画着“环”的房门。 没想到进门就看到了一面落地镜子,在昏暗暖昧的室内光线里,我看到一个年 轻的男子闯进房间,黑衣配着滴水的黑伞,简直可以上《黑客帝国》的海报了。 随后,我把钥匙又放回到了花盆底下,也许林幽没有出门带钥匙的习惯吧? 屋子里似乎飘着股淡淡的气味,应是女孩子房间里的暗香吧。 落地镜子两边各有一个房间,中间是厨房和卫生间。我先走进了左边的房间。 这间房还不到十平方米,贴着近乎于黑色的墙纸,更加给人以狭窄压抑的感觉。 房间里乱七八糟的,充满了黑色的重金属味,墙上贴着摇滚乐队的海报,一张迪克 牛仔的照片特别醒目,还有几件黑色的金属家具,就连床好像也是钢丝的。 这就是林幽的房间了吧?看着更像是摇滚酒吧。屋子里堆了许多碟,没看到电 脑,但一套音响还不错。可我并没有看到林幽自己的照片,这让人感到有些奇怪, 通常漂亮的女孩,都会在屋里贴许多自己的玉照。 房间窗户看起来不大,黄昏时分雨天的光线,被这窗户窄窄地收进来,照出一 块方形的亮光,而屋子其余部分则笼罩在阴暗中。 “黑色的林幽。” 看看这房间和光线,我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然后,我离开林幽的房间,从玄关的落地镜子前穿过,走进右边的那间屋。 一片白色的世界——当我刚一踏入这房间,就被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家具、白 色的床罩迷住了眼睛,仿佛到了北极雪国之中。 是啊,这里与林幽黑色的房间相比,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 除了茫茫的白色以外,几乎看不出其他色彩。我如履薄冰地走了几步,生怕会 陷到雪地里去。 屋子里没有过多的摆设,没有电视机也没有电脑,也看不到任何照片。家具和 床都是木头的,涂着白色的油漆,简单而朴素,整个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似乎完 全脱离了这个时代。 如果说对面是“黑色的林幽”,那么这里就是“白色的阿环”了。 白色的阿环——我又想起了那条凌晨的小街,阴冷的路灯下一身白色的滑雪衫, 白色的风雪帽,裹着那传说中的明信片幽灵。 是的,阿环是白色的。 她究竟是明信片幽灵,还是“世外仙姝寂寞林”呢? 或许魔鬼与天使往往共用同一个躯壳。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退到进门处的落地镜子前,看着左边的黑,与右边的白。 黑色的林幽VS白色的阿环。 这真是个奇怪的“家”。左边的房间像黑色的酒吧,至于右边的房间,与其说 它像医院的病房,不如说是更像灵堂吧。 黑与白——这两种最简单的色彩,在此组成了这个梦境般的房间。 果然是个“黑白异境”。 此刻,窗外的夜色渐渐降临了。我忽然感到自己是那样无助,就这样被围困在 黑与白的城墙里。 唉,我不知道自己该到哪儿去。 是回苏天平那布满了“眼睛”的房间,还是去黑夜的街头寻找明信片幽灵,或 是跑进地铁发现车厢玻璃上若隐若现的小枝? 这时我的意识有些恍惚了,情不自禁地走到阿环的白色世界里,轻轻抚摸那雪 地般的床单,仿佛自己已身处于晶莹的北国。 于是,我像是喝醉一样倒了下来,躺在那白色的床单上,仰面对着同样颜色的 天花板。 夜幕已笼罩着房间,窗外细雨凄迷,又一个漫长的旅程开始了。 倒在阿环的木床上,我忽然发现自己像个迷路的孩子。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是孩 子,都在这巨大的城市里迷路了,我们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窃窃私语,彼此相爱 ……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