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 (夜) 又是一个雨夜物语。 我撑着黑伞离开苏天平的房子,先到附近的永和豆浆吃了碗面,便趁着刚刚降 临的夜色,融入了冬雨中的人流。 有谁猜中我会去哪儿? 对,我又一次去了那家小酒吧。我希望能再见到林幽,把我所有的疑问都告诉 她。 晚上8 点,尽管外面下着寒冷的雨,但这里仍然是灯红酒绿的世界。我轻轻地 推开门进来,幸好那个秃头酒鬼没在。 我只要了一小瓶饮料,便在酒吧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这时酒吧里人还不是很 多,我把昨天下午那领班招呼了过来,他一看到我就认了出来,劈头就说:“先生 你好,是来找林幽的吧?” 真是张小人的嘴巴啊,我只能装腔作势地回答:“谁说的?我是问你今天有什 么节目吗?” 领班偷笑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她今天大概9 点钟上班吧。” 我也不再说话了,厌恶地挥了挥手让他离去。 一个人坐在酒吧的角落里,却拒绝了酒精的诱惑,我只是呆呆地注视着落地窗 外的街景:黑夜里雨点打在马路上,一对对车轮碾过溅起水花。 忽然,酒吧里放起了张韶涵的《欧若拉》:“神秘北极圈/阿拉斯加的山颠/ 谁的脸/出现海角的天边/忽然的瞬间/在那遥远的地点/我看见/恋人幸福的光 点……” 在烟雾缭绕的昏黄灯光下,这首歌的旋律反复地播放着。吧台上聚集的男男女 女们越来越多,我只看到一个个酒杯,里头晃动着各种颜色的液体。 一直等到9 点多钟,我期待中的林幽仍然没有出现。虽然我的脸隐藏在阴影中, 但眼睛始终在人群中搜索着。有两个女服务生出现过,可都不是林幽。 我忽然想到,假设林幽就是阿环的话,那么经历了昨晚和凌晨的事,她还会不 会来这里上班呢? 良渚女王的生命只剩下一天多了。 可她到底是许子心的女儿,还是从我手指上复活的幽灵呢? 在暖昧可怖的光线中,眼前又浮现了小枝的眼睛——更确切地说是那张书迷回 执卡片,在它背面不是印着一张小枝的照片吗? 假如卡片是林幽(阿环)寄给我的话,那她怎么会有小枝的照片呢?我想像不 出还会有人知道小枝的容颜,除非是小枝生前的同学们,可那所大学与S 大没什么 关系,我也从未在《荒村公寓》里透露过小枝生前所在的大学,林幽(阿环)是不 可能找到那里的。 除非——林幽(阿环)本来就是幽灵,她在另一个世界见到了小枝。 如果把“林幽”两个字倒过来念,不就是“幽灵”了吗? 原来她早就给我暗示了。 等一等,让我低下头再仔细想想看。对,还有苏天平变成植物人的真正原因, 到现在仍然是一个未解的谜。 还有一个问题也被忽略了——春雨不是对我说过吗,半年前他们四个大学生, 同时在荒村梦到了一个女人,她说那个女人就是明信片上的刚蚧。 不管春雨他们梦见了谁,但至少不可能是许子心的女儿——他们与林幽素不相 识,怎么可能在一个夜晚同时梦到她呢? 悬疑依旧重重。 那么我也只剩下一天多了吗? 现在是苏天平出事后第六天晚上9 点多,算到第七天的子夜12点钟,总共还不 到二十七个钟头。 二十七个钟头…… 我低头看了看手表,指针一秒一秒行走着,时间是永远不会迟到的。 忽然,我听到在嘈杂的人声中,隐隐有个清脆的女声传来。这声音似乎有什么 魔力,穿透了无数个杂音,直接进入了我的脑子里——“灵魂在召唤/唱着古老/ 陌生熟悉的歌谣/天空在微笑/我的世界/缤纷闪耀……” 还是张韶涵的《欧若拉》,只是变成了现场新人翻唱版,似乎比张韶涵原唱的 声音更空灵更诱人。 我立刻站起来向四周张望,循着那天籁般的声音望去,只见在吧台的对面,一 个女服务生正穿梭而过。 没错,就是她——林幽。 她穿着件黑色的服务生裙子,表情酷酷地从客人中间走过,但嘴里始终跟随着 音乐唱歌,只是哼唱的声音很低很低,以至于她身边的人根本就听不到。 可是,我听到了。虽然她离我有十几米远,中间还隔了那么多人,但我却异常 清晰地听到了她的歌声。 “灵魂在召唤/唱着古老/陌生熟悉的歌谣……” 林幽一遍遍地反复吟唱这几句,她的脸在灯光下时隐时现,那双眼睛似乎闪烁 着幽幽的光,宛如黑夜丛林里的小母兽。 终于,我深呼吸一口站了起来,缓缓绕过几个酒鬼,走到了对面的吧台前。 酒吧的光线再一次令人眩晕,此刻林幽的脸庞是如此清晰,她颤抖着看着我的 眼睛,嘴里哼唱的《欧若拉》瞬间静音了。 “你是谁?” 我如猎人观察猎物般盯着她的眼睛,就像要剥下这只小野兽的皮来。 忽然,林幽的眼睛大睁得无比吓人,就像被幽灵附体了一般,浑身战栗着倒在 了地上。 她手中端的酒杯在地上砸得粉碎。 随着林幽的意外倒地,周围两个女人立刻尖叫了起来,吧台边有几个喝醉了的 家伙,也开始学鬼哭狼嚎起哄。一时间酒吧里乱作了一团,在纷乱的灯光下鬼影憧 憧,到处都是女人的哭喊声。有些人不明就里还以为是着火了,更是高喊着救命往 酒吧外跑,可大家都挤在门口谁都出不去了,更有甚者为此大打出手了起来。 而我根本管不了那么多,赶紧伏在地上看了看林幽,看来她真的已经晕了过去, 怎么叫都弄不醒她了。 看着周围混乱疯狂的人群,我只能拼命用双手保护着她,以免别人踩到她身上。 这时领班拨开几个酒鬼,冲到我身边问:“怎么了?” 我只能大声地说:“不知道。我想送她去医院。” “真是造孽啊!”领班看了看拥挤的酒吧大门说,“我带你从后门走吧。” 现在我对这家伙倒有几分好感了。我急忙从地上扶起林幽,但她自己是一点力 气都没了,似乎失去了知觉,我只能把她的手架在自己肩上,几乎是半拖半拽着她 离开了吧台。 领班为我打开一扇小门,我吃力地架着林幽的身体,幸好她的个子不算高。穿 过一条黑暗的走道,外面就是马路了,对面的饭店冒着蒸汽,正是我那晚等待她出 来的地方。 在黑夜的街道边上,雨水毫无遮挡地落到我们身上。糟糕,雨伞忘在酒吧里了。 正好有辆空出租车驶过,我赶忙拦下了它,打开车门把林幽放到了后排座位上。 我向领班挥了挥手说:“谢谢你啦!我会把她送到医院的。” 领班点了点头,便匆匆跑到酒吧前门“救火”去了。 我也坐进了出租车后排座位,让林幽枕在我的腿上,然后叫司机去最近的医院。 出租车飞驰着离开了这条街,车窗外是夜雨笼罩的暖昧城市,小酒吧的混乱似 乎还没有结束。 现在我才长出了一口气,刚刚真的把我吓坏了——就因为我的一句话,让林幽 晕倒在了地上,结果竟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不过想想那些酒鬼和客人们,居然被 吓成了这个熊样,只顾逃命全忘了风度和面子,我不由轻蔑地笑了笑。 再低头看看林幽,桑塔纳2000黑暗的后排座位上,她的头枕在我的腿上,偶尔 有车外的灯光照进来,她的脸庞竟然如此安详,就像个睡着了的婴儿。她的头发如 黑色瀑布般散开,双手无力地垂在座位上。我的大腿隔着裤子,能感受到她后脑勺 的温度,幽灵好像不该有这样的热度啊。 我们挤在车厢后部狭小的空间里,再加上林幽是横躺在座位上的,她身上的清 香渐渐散发到我鼻息里,任何人恐怕都会心猿意马起来。但我立刻摇了摇头,把脸 朝向正前方,只见刮雨器不断在挡风玻璃上运动着。 没几分钟车速就慢下来了,我看到路边醒目的医院标志。当司机准备在马路上 掉头,要把车子开进医院时,我却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喘息声。 “我在哪儿?” 她终于醒了过来,睁开眼睛茫然地问道。 我赶紧伏下身子在她耳边说:“已经到医院门口了。” 林幽像被电了一下似的,摇着头说:“不!我不要去医院!我不要去医院!” 出租车已经掉过头来,径直向医院大门开去。我安慰着她说:“你刚才在酒吧 里晕了过去,我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不用了,我现在已经没事了,用不着上医院。” “真的没事了吗?” 忽然,林幽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正枕在我的腿上,急忙用力地撑起自己说:“你 想干什么?离我远点!” “你不要误会,刚才你昏倒了啊。” 林幽蜷缩在座位的另一边,头紧靠着左侧的车窗,双手抱着自己的肩膀,好像 正面对着一个歹徒,大喝一声:“不要乘人之危!” 正好车子停在了医院门口,司机满脸狐疑地回头望着我,问我要不要下去。 林幽低下头喃喃地说:“我不要去医院,带我离开这里。” 看着她这副样子,我只能无奈地对司机说: “对不起,再往回开吧。” 司机嘴里轻轻地嘟囔了一声,大概是说“神经病”吧。 出租车又在医院大门口掉了个头,驶入雨夜的街道。 我靠近林幽说:“要不要送你回家?我认识你家的。” “不,我已经没有家了。” 是啊,如果她真是许子心女儿的话,那确实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女。 既然如此,我便顺水推舟一下,让司机把我们带去苏天平的房子。 已经超过10点了,车窗外的城市笼罩在烟雨蒙蒙中,模糊了无数高楼如昼的灯 光。林幽默默地挤在窗边,目光警觉地直视着我,让我感到无比尴尬。 现在她到底是林幽——还是阿环?为了打破这种尴尬,我试探着轻声问:“你 还认识我吗?” 她看着我的眼睛停顿片刻,点点头说:“我记得我见过你,就在前天晚上的酒 吧里,有个秃头酒鬼拉住了我,当时是你帮助了我,谢谢你。” “还记得吗?昨天下午我们通过电话。” “我想起来了,是你打了我的手机,还对我说了很多奇怪的话。”她紧锁着眉 头看了看我,突然蹦出一句话,“我觉得你像个神经病。” 最后一句话让人哭笑不得,到底谁有病啊?我只能苦笑一声:“也许真是我有 病吧。不过,昨天你为什么发给我短信,让我拿你家钥匙开门进去呢?” “我发过吗?我不记得了。” 林幽把头撇向了车窗外,高架上的灯光经过雨水,模糊地照在她脸上,呈现出 波浪般的光影。 车子在苏天平住的小区停下,付钱后我走出车外,向蜷缩在座位上的林幽伸出 了手。她双眼冷冷地盯着我,但还是把手伸给了我。她看起来浑身无力,我把她拉 出了车子。 林幽抬头看看这栋沉默的居民楼说:“这是什么妖精地方?” 她的比喻真是人骨三分,我只能故作惊讶:“你不是来过的吗?” “不,我从没来过这里。” 是啊,上次来这里的人是阿环,而不是林幽。 但她还是跟着我上楼了,小心翼翼地踏上黑暗的楼道,四周传来我们脚步的回 音。 来到五楼打开苏天平的房门,林幽捂着鼻子说:“好像有股怪味!” 我只能敷衍着回答:“嗯,可能是窗户一直关着吧。” 打开客厅里的灯,林幽第一眼就看到了地板上那颗白色的五角星:“那是什么?” “你真没见过吗?” “不,我见过。在一些书里说——它代表吸血鬼的复活。” 这回轮到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了:“是谁给你看的那些书?” 林幽眉毛抖了抖说:“我爸爸。”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许子心。” 她平静地说出了这三个字,就像平时我们说出自己父亲的名字那样普通。 当我从林幽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心里骤然紧了一下,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恐惧, 居然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你的爸爸……终于说出来了……许子心。” “你好像很惊讶?听说过我爸爸的名字?” “是的,大名鼎鼎的S 大心理学系教授许子心,《梦境的毁灭》一书的作者。” “原来你知道啊。”林幽好像放松了一些,不像刚才那样对我充满警惕了, “你大概还奇怪为什么我不姓许而姓林吧?因为我妈妈姓林,我跟的是母姓。” 看来她真是许子心的女儿。我的脑子里越来越乱了,不知这女孩嘴里还会说出 些什么,只能故作平静地回答:“这个我也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你是我爸爸的学生?” 我立刻摇了摇头说:“不。你知道你爸爸现在在哪儿吗?” 其实我只是试探着问她,因为谁都不知道她爸爸许子心究竟是死是活。 “我知道。” 没想到林幽会如此爽快地脱口而出,许子心真的还活着?我紧张地问道:“他 现在在哪里?” “地狱!” 林幽斩钉截铁般地吐出了这两个字,使我的心又沉了下去——许子心在地狱里? 至少不会是第十九层吧。 “你是说他去世了?” 终于,她的表情沉默了下来,在她那可怕的眼神里,我似乎又发现了阿环的影 子。她点点头说:“是的,三年前他就死了。” 我不想太刺激她,但我必须要问清楚,便轻声地说: “听说是自杀?” 虽然林幽的眼睛朝着我的方向,但她似乎在看我身后的另一个人,视线的焦点 落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的嘴唇颤抖了起来:“对。他给我留下了一封遗书,说他犯下了一个严重的 错误,恶魔正在吞噬他的梦境,所以他必须要死在水中,让冰凉的江水涤荡他的罪 恶。” “恶魔吞噬梦境?” 这立刻让我想起了《梦境的毁灭》,许子心开头就写道:我的体内存在着一个 恶魔……现在,它首先要吞噬的是一我的梦。 难道在这本书里就有了某种预兆?同时我又想起了霍强和韩小枫,这两个可怜 人不也是死于噩梦的吗? 正当我低头遐想时,林幽已自顾自地走进了卧室,她一进门就注意到了窗玻璃 上红色的◎。 她眯起眼睛走到窗前问:“这是什么?” “另一个女孩的名字。” “她叫什么名字?” “阿环。” 林幽听到这个名字似乎无动于衷,她想了想说:“阿环是谁?我好像从没听说 过这个人。”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了,似乎还隐隐传来某种奇异的响声。我和林幽的脸映在玻 璃上,像是幽灵们晚餐后的散步。 “好了,再说说你爸爸吧。” 虽然我知道这样对她也许很残忍,但我必须要把话题转移回来,因为现在已接 近半夜了,等到明天这个时候,阿环七天的复活期限也就该结束了——时间只剩下 不到二十四个小时。 林幽依然看着窗外,沉默了半晌说:“我恨他!” 她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那样可怕,像受伤的野兽在囚笼里嘶吼,低沉而充满愤怒, 在这雨夜的房间里分外吓人。 “你恨谁?” “许子心——我的爸爸。” “为什么恨他?是他一个人把你养大的,他一定非常爱你。” “是的,我知道他非常爱我。”林幽忽然仰起头停顿了片刻,我感到似乎有什 么液体滚动在她的眼眶里,“但他却残忍地抛弃了我,独自离开了这个世界!” “但你爸爸不一定已经死去,至今也没人发现他的尸体,也许他还活在世界上 的某个角落里,甚至就藏在你的身边看着你,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林幽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对我来说爸爸已经死了,在三年前我看到他的遗 书那天起。他曾经是那样爱我,我也曾经是那样爱他——妈妈在我出生时就死了, 人们都说我是个大灾星,是我的出生杀死了我妈妈。但爸爸并不这么看,他把我看 成是妈妈生命的延续,让我跟了妈妈的姓,一直把我当做掌上明珠。除了他去国外 进修的那几年以外,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一起度过了十八个年头。”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自杀吗?”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量,竟然让爸爸将我抛弃在这个人间, 而他自己则去了另一个世界。” 忽然,我想起了孙子楚对我说过的那些话,盯着林幽的眼睛问:“你爸爸出事 前有什么反常吗?” 她还是用那种冷酷的口气回答:“不,我不知道。” 我知道自己必须要有足够的耐心:“好吧,那说说他出事以后的情况好吗?后 来又发生了什么?” 林幽依然盯着窗外的雨夜,过了许久才回答:“爸爸一直都是我的生命,失去 了他就等于失去了整个世界——” “我能理解,当时你一定非常痛苦。” “不是非常痛苦,而是极度痛苦!”林幽似乎完全陷入了回忆之中,痴痴地说, “整日以泪洗面,每晚都梦到爸爸的尸体从水中浮出,他的肚子里装满了脏水,成 千上万条蛆虫在他肚子里游着,一个恶魔从他脑子里爬出来,对我露出了狰狞的笑 脸。” 虽然她的这段话使我产生了强烈的恶心感,但我还是靠近了她一步:“那年你 正好十八岁,是不是高考那年?” “没错。我爸爸是三月份出事的,没过几个月就要高考了。本来我很有可能考 到全校第一名,但爸爸的变故让我脑子变成了一团空白,我一个单词也背不下去, 一节课也听不下去了。就这样失魂落魄地过了几个月,我整夜都守在家门口,期望 爸爸能够突然回来,一直到高考的那天。” “所以你高考考砸了?是不是?” 她漠然地点了点头:“原来成绩最好的英语,我几乎交了白卷。我的高考作文 只写了四个字——爸爸回来!” “你没考上大学?” “哼,我连最低分数线都没到!刚够拿一张高中毕业的文凭。” 听到这里我也只能沉默了。确实,任何人如果受到这样的刺激,大概都会变成 这个样子吧,林幽能参加高考已然很坚强了。 “一次考砸了不要紧,难道你没有复读吗?” “高四?”她轻轻叹了一声,摇摇头说,“我没有复读,也再也没有心思读书 了,我的心里只剩下了恨——恨我的爸爸。” “你就这样成了待业青年?不过这也没什么,人生才刚刚开始嘛。” 我还是想安慰她,尽管我知道这样的语言是如此苍白而无力。 “是啊,毕竟我爸爸给我留下了一大笔遗产,其中就有他一本在国外出版的著 作的版税。” “是《梦境的毁灭》吧?我听说这本书在国外很受欢迎,你爸爸一定在外面赚 了不少钱。” 林幽苦笑了一声:“钱倒是不少,可是我一分都没有得到。” “怎么回事?” “我有个堂兄,也是我爸爸惟一的侄子,他是学金融和财会的,这世界上除了 我以外,就属他最受我爸爸宠爱了。爸爸这人一心一意研究学术,对金钱方面从不 关心,就委托我堂兄帮他理财,因为他一向非常信任这惟一的侄儿。然而,就在我 爸爸出事以后不久,堂兄提走了爸爸所有的钱,出国到了澳大利亚,从此就音信渺 茫再也联系不到了。” 看来教授的“智慧”也是相对而言的,在某些方面却要比常人还要幼稚,可是 谁又会想得到,最要好的亲人都会背叛自己呢?我只能同情地说:“从此你就一无 所有了?” “是的,差不多就是身无分文。因为爸爸只是失踪,所以S 大也没有发抚恤金。 就连爸爸刚买下不久的房子,也因为无力还贷,被银行强制收回了。”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眼前浮现起一幅无家可归的“孤女图”,我叹 了口气说:“那你可以去投靠亲戚。” “爸爸还在的时候,所有的亲戚都来投靠我们,但当爸爸出了事以后,所有的 钱又被堂兄卷走了,就没有一个亲戚来看我了。我也曾经去找过几个亲戚,但他们 都不愿意收留我,我只能依靠在外面打工挣钱养活自己。” “三年来你一直在外面打工,还在外面租房子住?”我看着她苍白而瘦削的脸 庞,摇摇头说,“你比我想像中要坚强多了。” “我原本是个娇生惯养的独生女,从小被爸爸宠爱着,但自从三年前的变故, 我感到自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我干过许多不同的工作,在商场里促销化妆品、 上门推销保健品、在肯德基和麦当劳的门店打工、在街边小店里站柜台,还有在酒 吧里或咖啡馆里当服务生,这一切只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 “与你相比,春雨这样的女大学生们真是幸福多了。” 林幽不知道春雨是谁,她似乎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而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下去 :“我已经忘了什么叫幸福。三年来我经历了无数的人和事,许多张面孔在我眼前 晃来晃去,他们对我露出各种各样的笑脸,然后把手伸向我的脸,那些冰凉的脏手, 冰凉的——” “有人要欺负你?” 但她不再说下去了,表情变得异常恐惧,就像真的面对一个幽灵,她双手护住 自己的身体,缓缓退到墙边的角落里。 我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但她立刻高声尖叫了起来:“不要!” 这声音令我想起了昨天半夜里阿环的尖叫——致命的尖叫。 但这时我的脑子是清醒的,我没有继续靠近林幽,只是大声地说:“你怎么了? 现在没事了,我不会欺负你的。” “不要靠近我!” 林幽还是激动地叫喊着,我真怕隔壁的“肥婆四”会听到这里的声音。她的样 子越来越吓人,眼睛也睁得大得吓人,仿佛灵魂出窍了一般。我甚至还看到她双手 佝了起来,宛如癫痫患者的鸡爪样。 窗外的夜雨激烈地敲打着玻璃,我的心跳也越来越快。眼前的场景叫我忧心如 焚,但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林幽根本就容不得我靠近她。 最后,她浑身蜷缩了起来,头朝墙埋在自己的膝盖里,看上去就像滚成一团的 穿山甲,只把她的后背留给我。 但她不再发出声音了,一动不动地缩在墙角里。这间卧室又变得死一般安静, 只剩下窗外的雨点声。 我沉默地等待了片刻,终于试探着说话了:“林幽,你现在好些了吗?” 林幽没有回答,她依然蜷缩在那里,不见一丝反应。 她到底怎么了?与刚才的闹腾相比,现在的安静似乎更加可怕。我只能屏着呼 吸,轻轻地向前走几步,在她身边蹲了下来。 又过去了好几分钟,我实在忍不住碰了碰她,突然她回过头来,露出一张茫然 而古怪的脸。 说她古怪是因为她的眼神变得很不一样,幽幽的目光直视着我,让人感到不寒 而栗。虽然还是那张脸,但在短短几分钟内,给我的感觉却是判若两人。说不清是 什么原因,只是我心里的一种感觉,还有她那双能够千变万化的迷人眼睛。 “林幽,你刚才怎么了?” “你叫我什么?” 她茫然地回答,似乎连声音也变了,这让我差点魂飞魄散。是啊,她那声音、 眼神,还有气质,难道是——阿环?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我颤抖着后退了一步,抬手指着窗玻璃问道:“你是它?” 我的手指着玻璃上红色的◎! “是的,这就是我的名字。” 她的目光微微上挑,看着玻璃上的“环”回答。是的,她就是阿环。她是明信 片幽灵?复活的良渚女王?有血有肉的◎? 也许,她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 但我还是问了出来:“那林幽呢?刚才站在我面前的林幽到哪里去了?” “她已经死了!” 这个回答让我一时懵住了,但我随即摇了摇头说:“死了?不,她就站在我的 面前——她就是你。林幽就是阿环,阿环就是林幽。” 她的嘴角露出了奇怪的笑容,我后背的汗毛又竖了起来。她缓缓靠近我的耳朵, 几乎是对我耳语道:“你说的那个人——林幽,她其实只是我的身体,她的灵魂已 经死了,现在和你说话的人是我——阿环。” 我的耳朵能感到从她口中吹出的热气,我赶紧后退了一步:“你是说你占据了 林幽的身体?” 寄生于别人体内的灵魂——这样的故事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是啊,否则我如何能复活呢?惟有借助于某个身体,那就是半年前在荒村公 寓附近某个咖啡馆打工的林幽。” “从那时起你就夺走了她的灵魂?林幽是你第一个受害者?” 阿环看了看窗外的雨夜说:“没错。但她比别人都要幸运得多,可以与我共享 一个肉体。” “但你的复活只能保持七天,你还必须得到更多人的灵魂,所以你就一直占用 着林幽的身体——林幽是个美丽而又极度忧郁的女孩,她身上有股天生的神秘气质, 你可以利用她对男人的诱惑力,成为一个美丽的陷阱,猎取到许多无辜受害者的灵 魂!” 一边听着我讲话,她一边不停地点着头,似乎是在赞许我的分析:“真是完美 的推理,相当精彩。” 但我立刻打断了她的话:“不!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吗?我问你,既然林 幽的灵魂已经被你害死了,那我刚才看到的那个人又是谁?” “当然还是林幽。”她冷笑了一下,抿了抿诱人的嘴唇说,“因为我不想伤害 她,我很同情这个身世可怜的女孩,所以我经常会把她的灵魂释放出来,让她重新 控制自己的身体,成为真正的林幽,也就是你刚才看到的人。” “所以她一会儿变成林幽,一会儿又变成了阿环,因为在她体内存在着两个灵 魂——而真正的控制者则是你。” 阿环发出了邪恶的笑声:“对,你真聪明!” 如果这算是夸奖的话,也只是最后的一丝同情和蔑视,我故作镇定地回答: “可惜,我还是不相信你的话。” “你不要逼我——”她的脸色变得更加冷峻,一步步靠近了我说,“你还不相 信吗?” 这时我已经被她逼到墙角了,我后背顶着墙壁说:“是的,我不相信!” 她幽幽地盯着我说:“你会后悔的!” 然后,阿环把手伸进了自己的衣领,我不知道她在摸什么东西,只感到她的手 腕在微微颤动,仿佛胸口里有一腔鲜血要喷出——这让我想起了春雨他们在荒村做 的那个梦。 我的心在半空悬了几十秒钟,终于随着她的手而掉了下来——阿环的手抽出了 衣领,手指间捏着一枚圆圆的东西。 阿环把手放到自己眼前,仿佛在看一块放大镜,通过当中那个圆孔,我看到了 她可怕的眼睛。 就在这个瞬间,我的眼睛似乎被她灼伤了,似乎她的手和眼都发出了可怕的火 焰。是的,我看到了从她怀里掏出来的东西——玉指环! 天哪,荒村的记忆再度如潮汐般涌起,无数道光影划破我的视线,烘托出一枚 带有红色污渍的圆环。 阿环的唇边发出阴冷的笑,她把玉指环送到了我的眼前,使我看到了它赤裸裸 的每一面——它是用古老的“真玉”做成的,要比普通的戒指粗很多。它的颜色是 那样特别,以至于让人看一眼就无法忘怀。它有着半透明的青绿色,随时随地都会 发出暗暗的反光,一侧还有暗暗的猩红色污渍,就像人身上结痂的伤疤。 不会是仿制品吧?很多人都在《荒村公寓》里看到了我对玉指环的详细描述, 甚至封底还有玉指环的图像。 而且,玉指环早已经回到了千年地宫之下,如今任何人都不可能得到它! “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阿环再一次靠近了我,玉指环几乎对准了我的眼睛, “如果你不相信的话,可以自己戴上它试一试。” 戴上玉指环?我张口结舌地看着眼前的圆环——没错,它就是◎。 我终于明白了五千年前◎这个符号的真正意义,除了良渚末代女王“环”的名 字之外,还代表着这枚玉指环。 左手的无名指又剧痛了起来,天哪,这些天只要一想起它我就会疼,现在它就 在我的眼前。 “戴上它你就知道了!” 阿环的声音在我耳边反复回响着,仿佛是从五千年前的古墓中发出。 这时我再也无力抗拒了,尽管我心里明知戴上它的后果——假如它是真的玉指 环的话。 面对玉指环的诱惑,我的左手脱离了我的控制,它已经激动地跃跃欲试起来, 仿佛已看到了它久别重逢的恋人。 阿环微笑着点了点头,将玉指环对准我的左手无名指,刹那间环孔就像一只深 深的洞,发出了诱人的红色光环。 我的手指不停地弹着,根本就不听我的控制,我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手指已经成为了另一个人,它欢快地钻进了玉指环的索套中。 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玉指环立刻牢牢地抓住了我的手指,冰凉的玉石让我 的手几乎冻住了。仿佛回到了荒村公寓那奇异的夜晚,我又一次戴上了这枚玉指环, 这是我们之间无法摆脱的孽缘。 在这个反常的多雨之冬,我眼睁睁看着自己束手就擒,玉指环套进了我无名指 的第一指节——首先是指甲火辣辣地疼了起来,然后指肚像被刀刮了似的,像铁箍 般紧紧束着我的指骨。 尽管我想要挣扎,但玉指环异常迅速地通过了第二指节。我抬起头看着阿环的 眼睛,发觉这双眼睛已变成了两点可怕的漩涡。 最后,玉指环来到我的第三指节,在无名指的最下部停住了——这里就是它曾 经住过的地方。 我又一次戴上了玉指环。 竟然还是那种感觉,与荒村公寓里的一模一样,左手无名指上一阵冰凉,手上 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指环上那点猩红色的污渍,发出骄傲邪恶的暗光,这是古玉国 末代女王的鲜血,曾经埋藏了一个女人的灵魂。 不,我不愿意承认这是真的。我用右手紧紧抓住玉指环,想要把它从我手指上 脱下来。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它就是从荒村地宫里带出来的古物,一旦盘踞在你 的手指上,就算用再大的力量也无法将它拔下。 但我依然在徒劳无功地用力,左手无名指再度剧痛起来,一股暗暗的力道压迫 着它,冰凉的玉指环竞越收越紧,几乎嵌进了我的肉里,要把我活活吞噬下去。 最终,我绝望地松开了手,额头上布满了冷汗,背靠在墙壁上看着阿环,喘息 着说:“它真的是玉指环,从荒村地宫里带出来的玉指环。” 阿环满意地点了点头:“现在你相信我的话了吗?” 我几乎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只能茫然地点了点头。 “你后悔了吗?” 是后悔戴上玉指环吗?我抬起左手的无名指看了看,玉指环仿佛已“长”在我 肉上了,那暗红色的污渍变得异常妖艳。也许这一劫从荒村公寓起就注定了,它终 将回到我的手指上。 我摇了摇头回答:“不!永不后悔。” 也许我比阿环想像中的要坚强,她的目光渐渐柔和了下来,低垂下眼帘说: “嗯,你回答得很好。” “你是古玉国的末代女王‘环’,你的灵魂曾被囚禁在这枚玉指环里。”我把 左手抬到眼前凝视着,似乎能从玉的反光里映出她的脸,“是啊,我早就该认识你 了!” “是你拯救了我。当你手指的温度将我唤醒时,我想你就是那个人了。” “哪个人?” 阿环深呼吸了一下,颤抖着说出了那个人:“我爱过的那个奴隶。” “我是他?”我恐惧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你的意思是说,我和他长得一样?” “不,虽然我希望是——但可惜你不是,实际上你和他完全不一样。” 我这才吁出了一口气,我想我还不至于如她所说的那样强壮吧:“你失望吗?” “是的,非常失望,因为我一直都在寻找他。” 你复活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寻找你所爱的人? 瞬间,这个世界静止了下来,因为我击中了阿环的心脏。 窗外的夜雨似乎消失了,这房间仿佛也变成了宽阔的舞台,只剩下一道白色圆 光打在我们身上,而周围全是茫茫无边的黑暗。 阿环就是这舞台上的女主角,光芒直打在她的脸上,又如飞溅的水花般进入我 的眼睛。她身体晃悠着点了点头,喃喃地说:“谢谢你,谢谢你为我说穿了一切— —没错,这就是我复活的目的,我在玉指环里等待了五千年,只为了重新见到我爱 的人。” “你见到了他了吗?” “对,我想他没有我那么幸运,恐怕早已化成了一堆枯骨或灰尘,藏在北方的 某个山洞或地底下。” “虽然明知道是徒劳的,但你仍然要在这个世界复活,只为了那个不可能实现 的梦想?” 说完这些话我又想到了小枝,虽然现在我无所顾忌地说话,但我自己又何尝不 是这种痴迷不悟的人呢? “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止我,就算他们夺去了我的生命,我仍然可以在玉指环中 蛰伏。老女巫告诉我复活只能保持七天,但我还是可以依靠别人的灵魂而继续生命。” “可这一切又有什么用?”既然到了这个舞台上,我就要好好地表演给读者们 看,我已无所畏惧了,“就算玉指环的力量再神奇,就算你可以再活上五千年,乃 至到世界末日,你仍然得不到你真正想要的——爱!” 这回轮到阿环痛苦了:“你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用?” “是的,你的爱在五千年前已经结束了,本应深埋在黄沙之中,我想这已是很 好的结局了。但你却不甘心就这么离开人间,还要硬生生地挖开黄沙,得到的却只 是一堆枯骨与虚无。” “对,我本以为会再遇到他,但是我错了——在这个年代的茫茫人海中,我所 见到的一张张男人的面孔,竟都是那么陌生那么虚伪,他们都戴着一张张人皮面具, 我能看穿藏在那些脸后面的肮脏灵魂。” 她的话像炸弹一样再度震慑住了我,我摸着自己的心口暗暗问自己:你会是她 说的那种人吗? 左手无名指的关节疼了起来,玉指环对我实施惩罚了,我只能小心地问:“你 对这个时代的男人很失望?” “当然失望。”阿环的眼睛眯了起来,紧锁的柳眉,痛苦的表情,使我又想起 了林幽的脸,她的声音已经有些变了,“他们不需要我的灵魂,因为他们自己的灵 魂是廉价的,他们只需要林幽的身体。” “你是说林幽被人欺负过,是吗?” 她像是虚脱了,又像是被催眠了,几乎闭着眼睛回答:“没错。当林幽在哭泣 在挣扎时,当她的身体彻骨疼痛时,我也在哭泣在挣扎,我的灵魂也在彻骨疼痛! 我在她的身体里尖叫,我和她的灵魂一起尖叫,我和这个城市一同尖叫!” 刹那间,耳边似乎响起了昨天半夜里,阿环那骇人心魄的尖叫。我明白了那是 什么——是林幽受人欺负时的痛苦,她以为那悲惨的一幕又要重演了,于是便痛苦 地尖叫了起来,让人在幻影中看到了那一张张卑鄙的脸庞,看到了林幽所受过的一 切苦难。 阿环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想就连五千年前的古祭坛上,我被迫自杀那个瞬间, 都从未像这样痛苦过。所以,我能体会到她三年来所有的痛苦,我非常怜悯这个悲 惨的女孩,我甚至想到要为她复仇。” “你已经复仇了!”我又一次打断了她的话,使她睁大了眼睛,我盯着这双古 老的眼睛,“因为林幽受到过许多人的伤害,所以你夺走了那些人的灵魂,正好可 以让你延续n 个七天的复活。你甚至利用了她的身体来诱惑别人,让她遭受到了更 多的痛苦。” 阿环摇摇头大声回答:“不,我从来没有做过伤害林幽的事!” “你占据了她的身体,就是对她最大的伤害。” 再度击中要害——她呆呆地看着我,半晌都没有任何反应。 此刻我们两人的对话,就像一场生死角逐的拳击比赛。她打中我额头一下,我 便还击她当胸一拳,我已经被逼到绳圈边上了,无路可退的我只有奋力反击,期望 最后以击倒对手取胜。 但我的对手实在太强大了,就连死亡都无法摧毁她,凭借我这小小的口舌又有 何用! 更加要命的是,玉指环又使我疼痛难当起来。 突然,阿环激动地后退了一步,看样子要打出那最后的致命一击了。 尽管没有看时间,但脑子里那根秒针却跳了一下。 子夜12点。 -------- 梦远书城